摘要:從一個讀者的閱讀直覺說,觀魯迅小說,被啟蒙者始終處在受審視的低位,他總是把啟蒙者與被啟蒙者對立起來,啟蒙者似乎就是一個拯救者,被啟蒙的人群不堪種種,需要批判。需要啟蒙的人群雖然是不幸的,但他們同時又讓人很生氣。這就造成了二者天然的人格對立,甚至是無解的對立。告訴學生真實的魯迅和復雜的魯迅,比告訴學生正確的魯迅更有價值。
關鍵詞:《故鄉(xiāng)》啟蒙者茫然
《故鄉(xiāng)》里,閏土的一聲“老爺”讓“迅哥兒”打了個寒噤,把“迅哥兒”一肚子的話給擋了回去。魯迅在小說里寫道:“我知道,我們之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p>
這是師生熟悉的。師生不熟悉的是,“我”興奮地對著閏土叫“閏土哥”時閏土的表情:“他站住了,臉上現(xiàn)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tài)度終于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閏土臉上的“歡喜和凄涼”神情如何理解?他“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里想說又沒說的是什么?“他的態(tài)度終于恭敬起來”是個什么意思?
我們常拿熟悉的“老爺”說事,這是禮教毒害國民的鐵證,當初一個好好的少年如今變成了木偶一樣愚昧的閏土。我們拿不熟悉的為既定的熟悉結(jié)論服務,把閏土歸入了“愚昧麻木”人群的又一個里。且慢,“歡喜”不是見到兒時玩伴時內(nèi)心的激動嗎?不是突然被當年的“迅哥兒”稱呼“哥”時有一種被尊重的歡欣嗎?“凄涼”復雜些,但其中定有意識到自己與當年的“迅哥兒”在今天已有距離的一份清醒,自己是不能再被他稱作“閏土哥”的,所以閏土“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這是內(nèi)心瞬間的反應。閏土“動著嘴唇”,想來應是本能地要應承那一聲“哥”的,也想脫口而出一聲“迅哥兒”,但這份興奮被理智地壓了回去,最后“終于恭敬”地叫了一聲“老爺”。這樣復雜的心理活動,這樣本能的情感需求,這樣很清醒地處理彼此間的稱呼,怎能定義他為“愚昧麻木”?我們總習慣于把祥林嫂一類人稱為愚昧麻木的人,但卻從不對魯四老爺之流定義為愚昧麻木,不知是何道理。小說里,閏土的木訥難道不是距離逼出的表現(xiàn)?讓一個大字不識的農(nóng)民在有知識者面前說什么好?閏土如果滔滔不絕地回憶當年他在月下西瓜地里叉猹的少年氣象,這還是中年的農(nóng)民閏土嗎?時間、空間、彼此的生活遭際……都是兩人二十余年后再見面時影響對話的因素。師生再讀小說,我以為不可以再簡單化地以“禮教”和“國民性”說事,不然,小說文本幾十年未曾改變的單一結(jié)論還要單一下去。文學經(jīng)典文本的命運,不該如此。即便作家當年的立場是后世流行的理解,我們?nèi)匀灰驹跉v史的視角對小說的意義提出可能的質(zhì)疑。社會本身,很可能為我們提供了有別于作家判斷的一種存在。
當然,閏土沒有平等意識,不僅如此,從小說看,他一輩子甚至連覺悟的可能性都沒有。我們也習慣拿這個狠批一通麻木的國民性。更甚,仔細看的話,因普遍的窮困而生出的陋習也出現(xiàn)在老實的閏土身上,比如他可能私下里暗暗在灰堆里藏起了十幾個碗碟。這樣的灰色故鄉(xiāng)和灰色故鄉(xiāng)人,魯迅在小說中有廣泛交代,“圓規(guī)”“豆腐西施”楊二嫂就是,與二十多年前比,她多的是俗氣和尖刻;“母親”嘴里的“他們”也是,告別故鄉(xiāng)啟程時的來客也是,小說里說,他們“有送行的,有拿東西的,有送行兼拿東西的。待到傍晚我們上船的時候,這老屋里的所有破舊大小粗細東西,已經(jīng)一掃而空了”。多么無望的一個鄉(xiāng)村社會,封閉、落后、沉寂;多么無望的人群,現(xiàn)實、機械、瑣碎、俗氣,毫無生氣地活著。從前,說到這里時,我們就要往批判的路上走了,這一次讓我們嘗試著拐個彎,換個角度。
還是先從閏土說起。他從活潑少年變成中年老成,這是每一個中國人尤其是中國農(nóng)民在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中再正常不過的成長歷程。在語文課堂上,我們?yōu)槭裁匆獜娬{(diào)閏土的變化呢?我們可不可以說,閏土一點兒都沒變化,任何一個“閏土”都這樣,“迅哥兒”要在鄉(xiāng)間成長也這樣?換一個角度看,變的可能不是閏土,而是“我”?!拔摇憋@然變得與閏土不同了,與故鄉(xiāng)人都不一樣了,有平等意識了,有自我了,有尊嚴了,“我”的腦袋里,已經(jīng)裝不下閏土腦袋里的道德觀念了?!拔摇钡淖兓岄c土更覺敬畏,也更疏遠。如果我們可以把小說中的“我”約等于魯迅先生,那么變化的是魯迅,接受了現(xiàn)代文明洗禮的魯迅先生已經(jīng)無法融入故鄉(xiāng),無法再回到過去的生活狀態(tài)里。在魯迅眼里,故鄉(xiāng)是“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這“沒有一些活氣”的鄉(xiāng)村和鄉(xiāng)人就是作者曾經(jīng)決計要用文學喚醒與療救的對象。
現(xiàn)在,面對要啟蒙的人們,魯迅卻實實在在地感到了“厚障壁”,“說不出話”,“無話可說了,便閉了口,默默的站著”。這是啟蒙者面對現(xiàn)實手足無措的茫然??墒牵瑔⒚烧邽楹蚊鎸ΜF(xiàn)實就茫然了呢?
這種茫然在小說中,“我”在船上時還有大段的表現(xiàn)。那些內(nèi)心獨白再一次揭示了未來與現(xiàn)在、理想與現(xiàn)實和“我”糾纏不清的事實。想到宏兒與水生,“我”覺得他們應該有新的我們未經(jīng)生活過的生活,這是希望。然而,“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臺的時候,我還暗地里笑他,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么時候都不忘卻?,F(xiàn)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遠罷了”,這又是對未來與希望的不確定。這種搖擺不定的心緒,就是茫然。茫然的結(jié)果就是小說最后一段著名的“希望”與“路”的交代,歷來,我們的語文課堂堅持亮色的主題教學——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路是人走出來的,只要走,路就會有。我們最后要把一個光明的尾巴保留下來,交給學生,免得他們頹廢。但老師們似乎不見魯迅還在小說中寫了“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嘆息,如何解釋這種虛無的表達?我以為,這種嘆息有可能代表了以他為代表的一批“五四”啟蒙主義者普遍的精神狀態(tài),他們的啟蒙理性撞上普遍的國民狀態(tài)這堵墻后被無情地消解為無形,一次次的撞墻讓啟蒙者心生焦慮,這種焦慮直接帶來了茫然的情緒。當然,這里面仍有一個學理糾結(jié),“五四”啟蒙一派是否真正擁有了西方人文主義啟蒙者的足夠理性認識。一個事實是,西方的人文啟蒙走過了500年的時間,“五四”啟蒙者為何很快就焦慮地停止了啟蒙行動呢?殷海光先生認為,“五四”人的內(nèi)心深處并非近代西方意義上的“to be free”(爭自由),而是“to bee liberated”(爭解放),我以為不僅有道理,而且非常深刻?!敖夥拧迸c“自由”雖然相關聯(lián),但不是一回事,自由的背后是人的獨立,解放的背后有可能是舊束縛沒了新枷鎖上身,這恰好證明了那一代人激情深處的茫然。我不是研究者,但擁有這個疑問。從一個讀者的閱讀直覺說,觀魯迅小說,被啟蒙者始終處在受審視的低位,他總是把啟蒙者與被啟蒙者對立起來,啟蒙者似乎就是一個拯救者,被啟蒙的人群不堪種種,需要批判。需要啟蒙的人群雖然是不幸的,但他們同時又讓人很生氣。這就造成了二者天然的人格對立,甚至是無解的對立。啟蒙者無論如何都脫不了救星的嫌疑。然而讀雨果、巴爾扎克就不同,我看不到高高在上的啟蒙者。總之,《故鄉(xiāng)》的結(jié)尾在我看來是啟蒙者不知路在何方的疑惑。至于魯迅說“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強調(diào)了“走”,就像《過客》中的“客”用不停地“走”對抗無法預知的未來,這并不代表啟蒙者對未來啟蒙的堅守,而恰恰證明了這是一種執(zhí)拗的自我與自我的對抗、自我與社會的對抗。這種在茫然狀態(tài)下的對抗到了一定程度,就會讓啟蒙者要么殉道,要么絕望而放棄最初的立場。反抗絕望?這只是個感情色彩強烈的短語,邏輯上講不通。比如魯迅,到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他就終止了用文學啟蒙民眾的精神立場,思想“左”轉(zhuǎn)走向了暴力革命的陣營。這從一個方面證明了殷海光先生的判斷,許是一開始“五四”啟蒙者走的就是“爭解放”的路,他們中的旗幟性人物之一終于從茫然的心緒中豁然開朗,找到了清晰的方向——暴力革命是解決問題的根本途徑。不然,難以解釋清楚魯迅先生在20年代后期的轉(zhuǎn)向。因為堅持啟蒙立場時民眾是需要“療救”的病人,而暴力革命是把民眾當作革命的主力。從無藥可救的病人到革命的中堅力量,這個跨度是有點大的。1927年4月8日,魯迅在黃埔軍校作《革命時代的文學》演講時就說:“文學文學,是最不中用的,沒有力量的人講的,——中國現(xiàn)在的社會情狀,只有實地的革命戰(zhàn)爭,一首詩嚇不走孫傳芳,一炮就把孫傳芳轟走了?!?/p>
在《故鄉(xiāng)》里講啟蒙者的茫然有何意義呢?我不知道。幾十年來,我們反復告訴學生那個虛假的光明尾巴有何意義?這才是更大的問題。但我讀出了這些問題,且朦朧中覺得這對高中學生的閱讀成長是有幫助的。小說或者說文學的教學意義不在一個結(jié)論,而在多個疑問,人的成長不是你告訴他一個定論后的接受,而是他擁有了豐富的追問空間。我以為告訴學生真實的魯迅和復雜的魯迅,比告訴學生正確的魯迅更有價值,起碼這樣的思考好過光明的課堂尾巴。也許我的理解有偏頗,過了若干年,我又有了新的認識,但絕不是回到光明的尾巴上來,這一點我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