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歌
二○一六年發(fā)生了許多事情,對我而言最難忘的,卻是一個稍縱即逝的事件—楊絳先生逝世所引發(fā)的社會效應。平心而論,為了“打掃戰(zhàn)場”而在親人離去后留在人世間近二十年的楊絳先生,大概最不喜歡看到的,就是這個她再也無從“打掃”的局面吧。
我并未熱心地關注楊絳效應,雖然聽說她的一些說法被轉化為“心靈雞湯”,聽說許多未曾讀過她作品的人也加入了對她正面或負面的討論,甚至聽說還出現(xiàn)了山寨版的“楊絳語錄”,但是這些一過性的現(xiàn)象在我們這個時代里并不稀奇,我覺得這一切與其他辭世的著名文人學者引發(fā)的短時性關注未必有什么兩樣。尤其是刻意低調地與社會保持距離的楊絳先生,她在喜新厭舊的傳媒世界里能熱多久呢?
然而某一天,我卻在北京地鐵四號線車站看到了一個出乎意料的畫面,那是車站入口處設置的大型電子廣告宣傳欄,頂替了原來由當紅明星牽著愛犬宣傳為自己寵物負責的廣告,出現(xiàn)了一幅在大眾傳媒宣傳里鮮見的素雅恬淡的畫面:純白色調的背景上,簡潔的楊絳木刻頭像,配上同樣簡潔的兩句話:我們再見了,您們團圓了。一百零五歲楊絳先生走好。
假如這幅畫面出現(xiàn)在三聯(lián)書店,我大概不會有什么感覺。然而它出現(xiàn)在并不直接與知識界相關的地鐵車站里。作為一位不從事社會啟蒙工作的翻譯家,作為一位終生在“我們仨”的視域里從事精神生產的傳統(tǒng)書齋文人,楊絳先生并不具備那種被知識界之外的人們關注和喜愛的條件,她甚至都不可能在知識界主流獲得一致的評價;然而,她卻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后,出現(xiàn)在了地鐵車站的廣告牌上,無論是什么原因導致了這幅廣告的誕生,它都意味著更廣泛的社會關注。孤陋寡聞的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其他著名文人離世后出現(xiàn)過類似的景象,我不免有些疑惑—楊絳先生的生平、著述特征與地鐵廣告之間的這個反差,這究竟意味著什么?
當然,現(xiàn)在這幅紀念廣告早已被下一幅廣告取代,楊絳熱也已然降溫,抱布貿絲的匆忙世間或許早就把她遺忘,楊先生可以安息了??陀^地說,這幅廣告以及楊絳身上足以吊起傳媒胃口的那些要素,都不可能承載過于沉重的歷史內容,這一頁幾乎是立刻就被翻過去了。不過,在地鐵車站里出現(xiàn)過的這幅廣告,卻透露出一些難以被忽略的信息,它們?yōu)槲掖蜷_了一扇思考的窗。
在楊絳熱的那段日子里,由她翻譯的英國詩人蘭德七十五歲生日時所作的小詩《生與死》曾經(jīng)一度流行。這首詩在民國時期有好幾個翻譯版本,但是現(xiàn)在,大家眾口一詞認為楊絳的翻譯最傳神:“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人們一致認為楊譯最為傳神,我相信原因恐怕不在于翻譯本身—這首詩同時也是楊絳的生平自述,她用自己的活法詮釋了這首詩。不爭,不屑—在翻云覆雨的歷史中,“我們仨”活在人世間,人世間卻無法進入“我們仨”。執(zhí)著地生,安然地死,在風起云涌的大時代里,在幾乎沒有自由空間的日子里,人仍然可以堅守內心的自由,并以這份堅守為基點,進行雖然有限卻不妥協(xié)因而不失自尊的真實選擇—《洗澡》描繪的,不就是這樣一種人生的節(jié)度嗎?
不爭和不屑加在一起,構成一種政治態(tài)度,而且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稀缺品種。其實楊絳一直在爭,她的不爭,絕非犬儒式的冷眼旁觀;只不過,她爭的內容并非世俗意義上的個人利害,也不是易于理解的代言社會疾苦,而是作為人的精神尊嚴。倘非如此,她為何要親自一件一件地“打掃”(即自己來說明)一輩子留下的痕跡,且明言打掃的是“戰(zhàn)場”?當然,楊絳一生的“戰(zhàn)場”都在知識圈內,《洗澡》與《圍城》一樣,揭露的都是知識分子內部的茍且、齷齪、爾虞我詐;這個曾經(jīng)讓楊絳夫婦心寒的、讓一代又一代人在面對名利誘惑時發(fā)生分化的知識狀況,至今依然是“知識界”的生態(tài)景觀。楊絳的爭與不爭,以極其純粹的個人形式,表達了學術政治中個人選擇的可能性與選擇的艱難—國家政治如何被轉化為日常政治手段,每當歷史大轉變的時刻,勢利小人如何假借冠冕堂皇的政治正確之名,達到自己的個人目的;而在這樣的知識狀況中,為了保持精神上的尊嚴,正面的抵抗未必有效,低調的堅持也未必是逃避,或許“不爭”才是最真實的選擇—楊絳所描繪的這一切,盡管是學術圈內部的狀況,卻也正是整個當下社會的曲折反射。正是在此意義上,楊絳的“不爭”,也是一種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和政治立場。它所折射出的不卑不亢、溫和堅定,并不是被動與怯懦,而是一種區(qū)別于通俗意義上“抵抗”的抵抗。
也許“楊絳現(xiàn)象”并非如同楊絳熱所炒作的那么簡明易懂,在我們這個物質泛濫、精神貧瘠的時代里,對于“立場”的分類十分粗糙和簡化,一個典型的例證就是關于楊絳為什么沒有成為代言社會疾苦的知識分子的質疑和對她的辯護:質疑者認為,既然楊絳與錢鍾書夫婦擁有優(yōu)越的著名學者地位,且與文化界權力人士有個人私交,為何不能介入社會時政,為弱勢者代言?辯護者則強調,不能要求所有知識分子都成為公共性的知識分子,他們有權利選擇個人的知識方式。其實,楊絳的一生并不能歸入這兩種形態(tài),她恰恰是“以出世的方式入世”。這當然令人聯(lián)想起歷史上的“竹林七賢”以及各個時代的文人雅士,他們中至少有一些人,其“不問時政”卻未必是遠離政治,而是清醒的政治態(tài)度。地鐵四號線的廣告策劃人,或許讀懂了這一點—在滾滾紅塵中低調“不爭”的楊絳,留下的難道不是對這個社會最有力的批判么?穿透眼前的磨難,這種態(tài)度不是在昭示一個往往被忽視的真理么—即使我們擁有一個理想的社會制度,如果沒有作為人的精神品質,我們仍然不可能擁有理想的生存狀態(tài)。在一切被功利化的今天,社會精神的失衡往往被歸結為外在的原因,反抗與妥協(xié)則被視為僅有的兩種可以選擇的思想立場。而生時的楊絳不得不親自“打掃戰(zhàn)場”,難道不是因為她直覺到“我們仨”的難于歸類和難免被曲解么?
地鐵四號線何以推出這樣一個廣告,對我而言至今仍然是一個謎。不過我至少可以從中體會出楊絳對于今天社會的特有吸引力。她和去世的親人,都曾活在精神生活的豐饒和物質生活的簡樸中,“我們仨”共享了一種對于苦難和快樂的獨特理解;而且—在霧霾襲擾的北京,這位深居簡出的老人居然淡定地活到一百零五歲。我猜測,楊絳先生或許用生命之火照亮了當今社會的某些盲點,讓人們突然領悟,在浮躁與焦慮的現(xiàn)代,原來可以有另外一種活法;為了在物欲橫流的社會里尋找一塊凈土,未必一定需要投身佛門或皈依上帝,心遠地自偏,人心的救贖,說到底還是自己需要擔負的責任。楊絳與錢鍾書這對文人的一生事業(yè),雖然并非尋常人可比,但他們不是英雄,也是常人,也有缺點,也會犯錯。因此他們的活法,是尋常人完全可行的。問題只是在于,我們是否能夠具有足夠的智性,可以體會其中的真諦?
大眾文化中“楊絳熱”的出現(xiàn),與她本人一生著述、翻譯作品的“小眾性”,形成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反差。早年錢鍾書逝世的時候并沒有出現(xiàn)大眾層面的錢鍾書熱,也正反襯出楊絳熱的時代特征。當物質消費已經(jīng)不再能轉化為人們的幸福感的時候,當整個社會處于焦慮與浮躁狀態(tài)的時候,錢、楊的低調生活,才鮮明地體現(xiàn)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稀缺品質,成為并不閱讀他們的普通人也會產生共鳴的文化符號。楊絳的“打掃戰(zhàn)場”,絕對不是一個通俗易懂的行為,這是她面對人們對于錢鍾書和她本人作品可能產生的各種誤讀所進行的決絕的對抗。為了這個“戰(zhàn)斗”,她活到了一百零五歲,這是與浮躁時代抗爭的需要,并不是尋常意義上的養(yǎng)生使然。楊絳熱或許并沒有關注楊絳這個決絕的戰(zhàn)斗姿態(tài),卻并沒有誤讀她的低調。多數(shù)紀念文章與報道聚焦于她翻譯的蘭德那首小詩,字縫里透露出我們這個時代特定的苦悶和騷動。不爭與不屑,并不是犬儒主義,而是在膚淺的時代里最為難得、最為真實的堅守與抗爭。大眾文化在競爭與貪欲膨脹到極限的時刻,到底還是透露出一絲倦意—楊絳熱的發(fā)生,正是起因于無休止的物欲崇拜把社會推向了極端,本來并不具有深厚歷史政治含量的楊絳現(xiàn)象,卻反倒成為這個浮躁年代的解毒劑。如同天邊的閃電一樣,它瞬息而過,然而,它卻在這個瞬間照亮了模糊而沉重的人性面孔:當功利主義成為物質與精神生產的唯一標準時,當實用主義成為衡量思想品質的工具時,人們正在失掉理想,變成被物欲所驅動的經(jīng)濟動物。
楊絳是一位理想主義者。她近乎潔癖的行為方式表達了人對于生命價值的一種富于個性的理解,表達了在政治狀況極度嚴苛的情況下,可以以何種方式堅持自己的“理想主義”。假如沒有《洗澡》《干校六記》,楊絳的低調也許僅僅是潔身自好;但是由于有了這兩部作品,“不爭”與“不屑”就獲得了社會性和政治性。也可以說,有了前面的兩部作品,《我們仨》才擁有了可以從字縫里讀出的歷史意味。當然,我不是在強調楊絳代表了我們這個時代理想主義的本質,很難把這么重的課題強加給她。但是她的特別卻在于,以難以被簡單復制的個性化方式,開啟了無數(shù)理想之窗中的一扇。
關注楊絳熱,在于我僅僅試圖以此為契機,推進一個處于知識界盲點的問題意識:就抵抗的效果而言,并非所有的抵抗都必須是高調的和直接的,理想是否具有生命力,要看它是否植根于人類的苦惱,是否有可能轉化為剖析現(xiàn)實的媒介;然而在浮躁的年代里,似乎除了高調的直接介入現(xiàn)實之外,人們缺少對于其他介入方式的理解力。與此相應,知識界在處理問題的時候,也不免急于求成地向思考要求實用功能,卻很少懷疑這些“實用”的解釋與分析是否真的把握了現(xiàn)實,是否真的有效。立場之爭大于思考的多樣性,并不是因為我們這個時代缺少寬容,而是因為缺少思考所必要的想象力。想象力在一個浮躁的社會里很難發(fā)育,因為它往往是沒有現(xiàn)實功能的。楊絳先生去了,她卻留下了這個意味深長的課題:在這個浮躁的時代里,我們該如何安頓自己的精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