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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可能

2017-05-13 03:13重木
西部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蛋糕

重木

第一次遇見他,我十八歲,他三十歲。當我第二次遇見他的時候,他離四十歲的生日還差幾個小時?!八?,留下來陪我過生日嗎?”他問。語氣中依舊充滿了我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調(diào)侃氣息。那一天,我也無所事事,所以答應陪他一起過生日。我們并沒有立即變得熟絡(luò),十年的空白需要一些時間來彌補,至于用什么手段,我們都不清楚。我坐在副駕駛位上——和從前一樣——在沉默中從車窗上看到他的側(cè)影,歲月流逝,我能清晰地看見那些痕跡。他注意到我在觀察他,嘴角露出有些苦澀的笑?;蛟S我們都意識到,如今的我再過兩年就是他當初的年齡了。我們都在某種程度上幻想著某個場景,過去的或是那些從未出現(xiàn)的,只在我們各自的腦海中徘徊,在午夜夢回時突然想起的那些。我微微地坐直身子——雖然我依舊保持當年那些坐車的習慣——但在此刻,我覺得我應該像他那樣,腰桿筆直。我感受到自己內(nèi)心渴望某種證明,我已經(jīng)是個男人,不再是曾經(jīng)的那個幼稚悲傷的少年。

他或許意識到我的目的,但依舊不動聲色。適當?shù)某聊?,讓彼此都有時間適應那些悄悄從過去陰影中延伸至此的聯(lián)系——我們曾經(jīng)的那些熟悉和親密。這需要時間,而在這沉默中,我們同樣都在想著是否是時候去追尋那彼此都不在的十年了。他用手抓了抓頭發(fā),把它變得更亂。我熟悉這個動作,而在之后的許多年,當我有一天站在公司的玻璃幕墻前看到自己做這個動作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他對我的影響與我對他駐留于潛意識中的記憶。晚上回到公寓,我想方設(shè)法找他的聯(lián)系方式,但一兩個小時都沒找到。我泄氣地坐在陽臺的臺階上,看著漆黑的夜點了支煙。吸煙同樣是他教我的。

“聽說你出國學習了?!彼f。

“兩年?!?/p>

“挺好的……”他眼睛始終望著前面那輛貼著可笑貼紙的車,“學什么?”

“互聯(lián)網(wǎng)之類的?!蔽也恢浪欠襁€記得我們以前的那些對話,如果他還記得,我擔心他會問我為什么會學這個。直到如今,工作已經(jīng)快三年了,我依然不知道當初為什么就聽父親的話選擇出國學習這個之前我一無所知的東西。父母都堅信這是個能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而在英國叔父的慫恿下,父親也堅信這是我未來唯一能報答他們的工作。所以當我工作的第一年,父親就離開了工作二十多年的工廠,待在家里,依靠我養(yǎng)家。

他并沒把這個話題扯遠,只是點到為止。我甚至懷疑他看透了我此刻在心中所想的那些不愉快的回憶和與父母之間至今難以解決且越來越僵的關(guān)系。十八歲那年我就告訴過他,自己有多么想要快點賺錢,遠離他們。當我告訴他我的父母是世界上最無恥的吸血鬼的時候,他目光驚詫。而我坐在他身邊,一邊享受著快融化的冰淇淋,一邊享受他此刻的目光。那時候他并沒孩子(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否有),所以在他的想象中,父母關(guān)系即使再糟,也不會如此糟糕。他的笑容始終意味深長,讓我覺得他似乎懂許多東西,因為他的年齡,更讓我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仰慕之情。當然,我從未把這些情感表露出來,而是小心翼翼地隱藏在心中。不過我覺得,他那銳利的目光早已經(jīng)看透了我的所思所想。即使如此,我也依舊執(zhí)拗地堅持著。這或許就是年輕的好處,以一種幾乎讓人驚訝的力量去堅持某個如今看來有些夸張的東西。

我不知道我們的下一個話題會是什么。我發(fā)現(xiàn),對話本身就存在著我們難以想象的局限和誤解。通過對話起到的溝通和彼此了解,是否真有意義,就在這一刻,在我和他之間,在十年的空白之間。當我最終離開伯父家,自己一人搬出去住的時候,面對那些說著不同語言的人們,我發(fā)現(xiàn)語言的無能為力,而由它主導的溝通更是困難重重。直到一年半之后,我才漸漸適應從自己的口中說出那些原本陌生的詞,讓它們組成句子,表達出我需要某個文件夾或某樣電子產(chǎn)品。而在那時,我聽見那些熟悉的詞語和句子躁動不安,好像被拋棄一般,那一種孤獨是我能感受到的。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逃離是最為渴望的?;蛟S也正是因為有太多這樣空白而沉默的時間,所以時間總是回去,停留在曾經(jīng)的某個時段。而在這些回憶中,十八歲那年的夏天始終歷久彌新。

我發(fā)現(xiàn)車子已經(jīng)開出鬧市區(qū),正行駛在昏黃路燈下的郊區(qū)公路上。我問他這是去哪。他說:“我要先到前面把女兒從朋友那里接回來,送到她媽媽那里?!庇纱?,我知道他結(jié)過婚,并且有一個孩子。我記得在十八歲那年,他曾對我說過,父母正安排人給他介紹女朋友,他也講了幾次相親的故事。其中一個與他相親的女人再過兩個月就三十歲,是一位博士后。女人告訴他,她母親在家里尋死覓活,逼迫女兒出來相親,并且告訴她如果在三十歲之前沒嫁出去,她就喝藥去死。女人說這些事的時候始終笑著,他也笑著,他們都覺得這是件好笑的事情。另外的幾個女孩,其中一個十分害羞,將近半小時的相親過程中她說的話不超過十句,一開始他嘗試著尋找些話題,企圖打破尷尬,但幾次之后他就徹底放棄了,端著茶杯喝茶,看著窗外蕭殺的冬天。

“有一個女人還帶了一個孩子來?!彼f,“她氣質(zhì)優(yōu)雅,女人味十足,并且還是一個好媽媽。我們也講得來,但我知道,我父母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同意我娶一個離過婚的女人的,更別說還是帶著個孩子的女人?!彼崖湓谑种干系谋苛芴虻簦胩熘笥謱ξ艺f:“你說的話確實有些道理,我們都在根據(jù)父母的意愿活著?!彼氖种感揲L而靈活,指甲修剪整潔。我不由想起教我數(shù)學的班主任的手指因為吸煙變得粗黃而堅硬,指甲縫黑漆漆的,讓人看著不舒服。

我偷偷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它們粗短而干燥。右手還因為冬天凍腫變得很難看。我把手放進口袋里。有時候我一個人在公寓陽臺上無所事事時,看手指成了我的習慣。在陽光下,我張開手指去分割陽光。這個習慣就好像抽煙一樣,都是他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我。

車子從一條狹窄的馬路上穿過,幾盞路燈在黑夜中忽閃忽閃。透過不穩(wěn)定的光芒,我看見前面的一處別墅群。車子在顛簸中穿過巷子,經(jīng)過幾次左轉(zhuǎn)右拐,最后停在一片有著大片草坪的精致小洋房前。

他并沒把車子熄火,在寂靜的夜里,我能聽見從房子里傳來的女人和小孩的笑聲。他解開安全帶,對我說:“能在這里等一下么?我很快回來。”

我點點頭,看著他敲門。開門的是一個臃腫的女人。我從窗外收回目光,觀察著他放在車子里的那些物件?,F(xiàn)在車子里是金菊香,以前是薄荷。幾本裝飾雜志,一個墨鏡,一串鑰匙和一包還剩三根的煙。我靠著椅背,盡最大的可能放松身體。原來在不知不覺中,我一直都繃緊了身體,而現(xiàn)在整個身體都好似突然掙脫束縛一樣,輕松而舒暢。我從他煙盒里拿出一支煙,在放CD的盒子里找到打火機。想到等會有孩子,我把窗戶打開,吸過一口的煙也一直放在外邊。

幾輛車按著喇叭從邊上開過去。一個光頭男人望著我,身旁的女人始終在低頭玩手機。這里對我來說完全陌生,讓我不由想到在歐洲的那些時光。晚飯之后,一個人沿著馬路往前走,漫無目的。有時候看見街旁的一家酒吧就進去坐一會兒,喝兩杯;有時候看到超市,走進去,在琳瑯滿目的貨架前穿梭,最終總會買幾樣冰箱里還有的食物。很長一段時間,每個晚上我都會去街道盡頭的一家書店。那是一個由工廠改造而成的二手書店。每天都有幾個神志不清的老頭在里面看書,有的坐在書架旁就睡著了。書店的老板是個強壯的中年男人,很喜歡笑,也很熱情。每天待在柜臺后面的那個女孩卻總是一臉冷漠,完全不和顧客閑談,只是玩手機或和朋友打電話。每一次看到她,我就會想到十八歲的自己,似乎有同樣的冷漠,同樣的憤世嫉俗。學校的中國老師建議我主動一些,參與到他人的聊天中,成為其中一員。但我知道,我沒有勇氣去開啟一段談話,而且是和一個陌生人,用一種我不熟悉的語言。即使十八歲的我,同樣在學校中顯得格格不入,老師認為我任性而自私,“很多時候甚至顯露出威脅他人的兇狠”。

當父親把班主任的這句話原原本本告訴我的時候,我并不理解它到底指什么。在高三那緊張的一年,我在晚上逃出學校,游蕩在寂寥的街道。商店早早關(guān)門,黑洞洞得好似一只只怪獸的眼睛。一些小攤主聚在一起打撲克,笑聲和罵娘聲摻雜在一起,回蕩在人跡罕至的夜晚。那時候,偌大的教室悶得慌,即使窗戶洞開,也讓我感覺到一陣陣難以忍受的壓抑在逼近。

聽到開門聲,我把煙擰滅丟掉。他抱著一個小女孩站在門外,正和那個臃腫的女人說話。女人洪亮的笑聲傳來,她摸了摸女孩的頭,然后關(guān)上門。他抱著女兒走過來,問我:“你能暫時坐后面嗎?”

我坐到后面,小女孩望著我。

“小妹,這是哥哥?!彼@樣介紹我們認識。

小女孩依然望著我,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懷里抱著一只毛茸茸的兔子。

我說:“你好!”

她害羞地轉(zhuǎn)過頭。她爸爸向我笑了笑,車子從巷子中轉(zhuǎn)出來,重新行駛在公路上。

他問女兒:“今天在阿姨家玩得開心嗎?”

小女孩用力地點了點頭。

“現(xiàn)在去媽媽那里好不好?”

小女孩沒點頭也沒說話,只是看著懷里的那只兔子。

我發(fā)現(xiàn)他從后視鏡中看著我,我勉強露出微笑。我不知道該如何去和一個孩子交流,和她說某件事情或解釋一些事情。只要想到其中的困難,我便會立即后退。母親雖然依舊催促我結(jié)婚,給她生個孫子,但她似乎也明白了,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媽媽已經(jīng)打了好幾個電話給爸爸,說想小妹了。媽媽在家里準備了小妹最愛吃的巧克力蛋糕?!彼Z氣里充滿了溫柔和低聲下氣。他聲音里那種似乎天生的調(diào)侃氣息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爸爸對女兒的妥協(xié)和認真。

“下個星期小妹和爸爸可以一起去游樂園玩,小妹想玩多久都行,”他似乎使出了殺手锏,“不讓媽媽知道。這是小妹和爸爸之間的秘密?!?/p>

小女孩似乎心有所動,猶豫或考慮了一會兒之后,伸出手說:“拉鉤。”

他伸出小拇指和女兒拉鉤。

車子在夜里的高速公路上行駛時好似時間的某個部分。我望著映在車窗上自己的影子和外面飄浮不定的燈光,腦海中想到很多年前看過的一部電影,已經(jīng)忘記是什么名字和主要的情節(jié)了,好像是某個大師級導演拍的晦澀電影。在留學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因為對周圍環(huán)境和人群的陌生,我只能把大部分的時間用看電影打發(fā)。從好萊塢的商業(yè)片到歐洲電影節(jié)的獲獎電影,只要找到就義無反顧地看。直到有一天當電腦幾百個G的內(nèi)存突然爆滿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半年的時間里看了這么多電影。我并不是一個擅長記故事的人,無論是電影還是小說。所以當別人讓我把前一天看過的電影復述一遍的時候,我只能無奈地聳聳肩。但某部電影中的一段臺詞或某個黑白場景卻常常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有些時候,當我在車站或地鐵站等車的時候,在人群攢動的畫面中想起某部電影,如果可能,甚至會想到看這部電影時的那些流動的情緒。

此刻的感覺都好似某部歐洲電影里的段落,我抱著雙臂靠著車窗,頭貼在玻璃上看著外面模糊不清的黑暗和在其中浮動的事物。車里氣氛安逸,飄浮著令人心安的香氣和溫度,我有些昏昏欲睡。好幾次,我注意到坐在副駕駛的小女孩偷偷地看我,我向她露出笑容,她轉(zhuǎn)過頭躲開。她爸爸從后視鏡里看我,我有時看到他的目光,更多的時候我的目光落在車外。半個小時后車子開進城市,喧嘩聲四起。

當我看到那座熟悉的雕塑時,我才意識到,原來女孩媽媽住的地方和我現(xiàn)在住的公寓只有一街之隔。我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他。我依舊坐在車里等他,拿出第二根煙。小女孩心不在焉地沖我擺擺手,跟著爸爸走進電梯。從我此刻所在的地方,甚至能看到我住的那一幢樓。一種似乎巧合的東西讓我感到好笑,煙不小心困在鼻腔里,引起猛烈的咳嗽。我的目光在街道兩旁徘徊,看到一家蛋糕房才突然想起來今天是他四十歲生日。我下車,向蛋糕房走去。現(xiàn)在剛過九點半。

訂好蛋糕,我站在店外把剩下的煙吸完?;貋硪呀?jīng)快一年半了,我依舊不能完全找回曾經(jīng)在這座城市的那些感覺。好多地方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住的第一處租房已經(jīng)被拆除,如今坐落其上的是盒子式的高樓大廈。當我從周圍走過的時候,很多事情在腦海中翻涌,但那些感覺都已經(jīng)失去了。如今,我早已習慣一座城市的陌生和那種讓人不得不忍受的孤獨。這座城市里依舊生活著許多我認識的人,但沒有一個是我想去拜訪或聯(lián)系的。十八歲就養(yǎng)成的習慣并未隨著十多年的消逝而改變,很大程度上變得更加牢固和敏感。那時的我漫無目的地逃課溜達在這座城市的許許多多條街道時,我并不知道那些伴隨著夜風滲入我身體的到底都有什么。我努力地避開那些同樣在黑夜中鬼魂般漫游的人們,遠遠地離開他們。穿著工作服的女孩笑嘻嘻地提醒我蛋糕已經(jīng)做好了。

我穿過馬路,一輛車里的男人伸出腦袋嚷嚷了幾句,我沒聽清。我重新坐回副駕駛座,看到他臉色沉靜地從電梯走出來。上車后,他摸到煙盒,還剩最后一根。我把打火機遞給他。

“每次見面都這樣。”他似乎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已經(jīng)快兩年半了。今年冬天她就要把小妹帶去上?!?/p>

他并沒看見放在后面坐位上的蛋糕,問我想去哪里吃飯。我說,今天你是壽星,應該你選擇。他把剩半根的煙遞給我,雙手轉(zhuǎn)動方向盤從前面拐了彎。

“你還回去?”他問。

“暫時不回,”我說,“這邊還有工作?!?/p>

“你是學電腦的?!彼孟駪{空在翻閱我們之前的聊天記錄。

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充滿巨大空白與沉默的對話讓我想起那個下午。我逃了整個下午的課,但最終我們發(fā)現(xiàn)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要做,結(jié)果就比肩漫步在午后明媚的陽光里有些熱的大街上,看行人來來往往從身邊走過。我們走過電影院、劣質(zhì)的賓館、冒著濃煙的餐廳和那個位于市中心被高樓包圍的名人故居。清朝風格的房子被修葺一新,面前掛著國家三星級旅游景點的牌子,四周栽種著茂盛的香樟樹和桃樹。在這樣一個繁華而現(xiàn)代的城市中心,這棟房子顯得荒誕而可笑。我建議進去看看。一個老頭坐在一間小屋子里探了探身子看著我們走進去。

房子是傳統(tǒng)的三居室,里面依舊保留著名人生前的一些家具,看上去破舊不堪。在陰暗的臥室中,那張木頭大床看上去就好似某部劣質(zhì)的恐怖電影里的道具一般。整個屋子里都充滿了陰森的涼意。掛在墻上的名人父母畫像發(fā)黃發(fā)黑,而名人自己的相片裱在相框里,邊上是他的生平簡介。他彎下腰,伸著腦袋去看那些簡介。

這或許是我們整個下午最有意思的行程了。之后他問我想去哪里,我說不知道,于是我們就開著車在高速公路上往前,不知道要在哪里停下,也不知道該在什么時候回頭。車里安靜,午后陽光溫暖得讓人昏昏欲睡。在遙遠歐洲某條街上的那棟公寓陽臺上,我許多次因為看書或看電影而昏昏欲睡。在輕淺的夢中,發(fā)生許多奇妙的故事,而正如我所說的那樣,我并不擅長記故事,更不用說它來自幽深的夢境。那個時候,我在學校認識一個法國男孩。

他對這座城市的了解和我差不多,有一個下午從機房走出來的時候,天下起了小雨。他告訴我前面有家不錯的音像店。他說英語時有著濃重的口音,說得也不太流利,所以我們能談得來。他喜歡音樂,從柴可夫斯基到U2再到Sam Smith。我們在店里試聽了瑞典一個叫Jay-Jay Johanson歌手的歌,他的聲音充滿魅力,悲傷而幽深。雨停之后,我買了那張專輯,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循環(huán)聽那些歌。

我對此刻窗外的這條路有印象,那些長著巨大斑點的梧桐樹粗壯而茂盛,夏天會遮住炙熱的陽光,并時常分割它們,灑在干燥而充滿陰影的馬路上。在接連三家餐館之后有一家游戲廳,游戲廳后面是一家賣中年男裝的商店。我之所以記得這些,是因為在商店后面有一個落滿灰塵的小區(qū),而十年前他就住在那里,19棟105室。

他告訴我,他依舊住在這里。

我站在枯葉滿地的院子里,看到月牙掛在冷清的天空。小區(qū)四周安靜,汽笛聲好似在遙遠的地方響起。我跟在他身后上樓,我記得樓梯道的燈是壞的,現(xiàn)在依舊如此。感覺很神奇,因為雖然已經(jīng)過去十年了,但在這里,似乎依舊和曾經(jīng)一樣,沒有一點變化。他打開門,從鞋柜里拿出一雙棉質(zhì)拖鞋給我。打開燈,我記得那張白色的桌子和那張水彩畫。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他倒杯水給我。我把蛋糕放在茶幾上,看到他臉上露出笑容。

他告訴我現(xiàn)在他在一家公司工作。我問,工作室的事情呢?

他喝口水,說,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一直以為他最終會成立一間自己的工作室。一個人的時候,想起他,就想象出他在自己工作室中匆忙工作的身影,那些年輕人圍繞著他,聽從他的指揮和要求。他好似一個獨裁的君主。

他不知不覺地談到自己的婚姻。我說你有個漂亮的女兒。

在他三十二歲的秋天,通過相親認識了后來的妻子。他們談得來,彼此也都有好感,在之后幾次的見面里,隨著相互了解都覺得對方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于是在第二年的春天,他們結(jié)婚了?;楹笠荒臧胗辛伺畠?。

“要抽煙嗎?”他問。

我點點頭。他把陽臺上的窗戶打開,從電視柜下面拿出一包煙和煙灰缸。

他說,自己也不知道婚姻是在什么時候出問題的。他們就像其他無數(shù)家庭那樣過著普通而知足的生活,為了撫養(yǎng)女兒努力認真地工作。一切看起來都再正常不過,即使時不時會有爭吵和矛盾,最終總能解決。他坐在沙發(fā)里,煙霧彌漫。他微微皺著眉頭,似乎還在想當初婚姻的突然破裂。

也就是一件小事,晚上因為陪客戶吃飯而回來太晚。他簡單洗了個澡,回臥室睡覺。第二天早上妻子臉色難看,坐在餐桌前質(zhì)問他為什么口袋里有昵稱叫瑩兒的女人的手機號碼字條,皺巴巴的字條上字跡都模糊了,顯然是很長時間以前的,還質(zhì)問他為什么最近晚歸的如此頻繁,昨晚是和她在一起嗎。直到這個時候,他才記起自己把多天前的客戶的手機號碼放在了口袋里。他如實告訴妻子這些,但不知什么原因,她完全不相信,很快陷入一種好似夢游般的瘋狂。事情發(fā)生得太快,他幾乎沒能獲得時間去考慮,妻子瘋狂地哭,雙手捂著臉,說這日子不能再過下去了。也就是那個時候,在早晨陽光明媚的客廳里,他意識到這五年多的婚姻自始至終都存在一個他們雙方都未察覺到的危機,一點點地裂縫,一點點地侵蝕,而最終的婚姻破碎正根源于此。他覺得,妻子理由并不充分的突然崩潰只是一個早已注定的爆發(fā)。

他問我結(jié)婚了嗎,我記得他之前就好像已經(jīng)問過我這個問題了,我告訴他自己沒結(jié)婚。他看著我,眼神里的某樣東西是需要我自己去理解的,但我一下子并不知道那些是什么。我不確定,十年之后他是否依舊會那樣了解我,即使曾經(jīng)他也有過二十八歲,但他并沒一個人在一個陌生的國家生活一兩年的經(jīng)歷,也從來沒有見我所見,聞我所聞,想我所想。

在那個充滿樟腦丸氣味的旅館房間里,我聽著他的呼嚕聲,腦袋里想著許多無法明確的事情。在之前,我打電話告訴父母,晚上不回去,他們也沒說什么。于是我們把車停在一個小縣城,吃了頓簡單的晚飯之后,找了家旅館。而我一想到,當班主任發(fā)現(xiàn)我不在座位上,又一次消失不見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讓我忍俊不禁?;蛟S他會再次怒氣沖沖地走到走廊里,給我父親打電話,然后整個班級的學生都透過窗戶玻璃好奇地望著他。在死寂的高三夜晚,這個小插曲讓所有人都感到輕松和有意思。我當時為什么會愿意和一個比我大那么多的男人一起跑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呢?

他身上有一股汗味,因為房間里沒有浴室,我們都沒洗澡。睡著之前,他和我講了他自己準備籌辦建筑設(shè)計工作室的事,信誓旦旦,信心十足,好像一切就在眼前,觸手可及。不知不覺中他睡著了,我一直到午夜都醒著,在這間憋屈的房子里胡思亂想。夜里他轉(zhuǎn)了個身,面對我。我轉(zhuǎn)個身,背向他。

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坐在我身邊,一只手放在我腿上。我在想,他是否會想起以前的那些事情,像我一樣,夜里難以入眠時就想到那些事情。我們靠得很近,我能聞到他身上的煙味和男士香水。他始終都是整潔干凈的男人,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白襯衫,黑色西裝和標準的領(lǐng)帶,典型的公司白領(lǐng)。此刻,我們似乎站在了一個循環(huán)的終點,一次某個旅程的結(jié)束,卻也是另外一段旅程的開始。曾經(jīng)他三十歲,身強體壯,英姿颯爽,而我是那個一無所知、被高考折磨而一心想要逃離的男孩。如今呢?我成了曾經(jīng)的他,而他正走向不可挽回的衰老。我們之間始終都存在明顯的讓我們自己都能意識到的差距。他或許明白,而我始終都明白。

我從酒柜里找到一瓶紅酒,在廚房洗了杯子。他正坐在陽臺上的椅子里抽煙,空蕩蕩的臥室,就好像我曾經(jīng)所住的那個小公寓。夜幕降臨之后,四下寂靜,一個人吃完晚飯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于是就在陽臺吸煙,看寂寥的城市。一根煙吸完之后,返回房間,被墻壁包圍。幾乎沒有人意識到,那是一場戰(zhàn)爭,生活在其中的人與墻壁的戰(zhàn)爭,彼此對抗,堅持著看誰最終被對方傾軋和剿滅。而幾乎之后的一輩子都在進行這樣讓人無言的對抗和戰(zhàn)爭,和那些普通如常的事物較勁,但結(jié)果往往令人遺憾。

蛋糕店服務員忘記裝塑料刀。他說可以拿廚房里的水果刀。

我看了看手表,還有半個小時就午夜了?!拔覀兪遣皇菓撛俚鹊龋俊蔽覇?。

周圍都是汽車的聲音,時不時還有火車呼嘯而過的聲音。第二天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縣城的邊上就是火車軌道。我們在刺眼的陽光中繼續(xù)睡。機器的轟鳴聲在耳朵里炸開。

這個縣城孤零零地坐落在田地中央,不遠處就是墓碑林立的墓地。

他問我明天什么時候上班。

“上下午都無所謂?!蔽艺f,“你呢?”

“九點半?!?/p>

“你在這里待多久?”

這個問題他之前也問過。我說:“還不知道,要看這里的工作量,少則一年,多的話可能要兩三年?!?/p>

我突然想到塞林格的《九故事》。沒由來地想到其中的一個故事。傍晚從學校回來的時候,走進那家書店,在柜臺那個女孩不信任的目光下買了這本小說。她嚼著口香糖,聲音干巴地告訴我書的價錢。坐在陽臺上看這本小說。那是我第一次看英文書,看得磕磕絆絆,但故事大體講的是什么還是知道的。我甚至有一股沖動,在這個時候向他推薦這本書。此刻,他靠在我身上,頭搭在我的肩頭。我聞到洗發(fā)水的香味。

寂靜的房間里突然傳來一陣清脆的響聲。他告訴我,是他臥室里的那一座西洋鐘,是他在上海出差時在舊物市場淘來的。

“你想看嗎?”他問我。

“先吃蛋糕吧?!?/p>

我把蠟燭插在蛋糕上,點燃,然后讓他許愿。他有些別扭地閉上眼睛,但很快便睜開了,我懷疑那么短暫的時間是否真夠許下一個愿望。我和他一起吹滅蠟燭。我用水果刀切了塊蛋糕給他,說:“生日快樂!Old Man!”

我想我們是不會唱生日快樂歌的了,即使唱了也不會對此刻的氣氛有什么改善作用。蛋糕奶油很甜,在嘴里融化時感覺很怪。我都忘記上一次吃蛋糕是在什么時候。班上的一個學生生日,一群同學給他慶祝生日。法國男孩拿了塊蛋糕給我,但被一位急忙忙跑出教室的學生蹭碰到地上。在地球另一面的那個小城,沒有人知道我的生日,我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忘記在生日那天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臥室里的西洋鐘響了十二聲,然后沉寂。我和他坐在沙發(fā)里吃蛋糕。今天是他四十歲生日。我在十年前認識他,那時我十八歲。在清冷的黑暗街道上漫無目地逛著,似乎是在尋找某樣失去的東西,或許那東西是我從來就未曾擁有的。而在那樣的黑暗中遇見他,在之后許多孤獨的年月里想起,總是讓我不由顫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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