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凈土

2017-05-13 01:09楊逍
西部 2017年3期
關鍵詞:老太太校長

楊逍

1

老校長仰面躺在炕上,昏迷不醒,連天里湯水不進。炕邊的窗子關得嚴嚴實實,就連窗扇與窗框之間的小縫隙,也用舊衣服塞堵了。上房的門上掛了厚門簾,只有沙發(fā)處的窗扇開著,弱弱地透進半片光來,整個屋子就顯得黑洞洞的充滿了霉氣。宋玉慶在老校長的額頭上放了半頁紙,把一部分窩進了老校長的小圓帽里,那半頁白紙就撐起來,像帽檐一樣擋住了老校長的眼睛。

宋玉慶盤腿坐在炕沿上,將吸完的煙頭在炕頭上輕輕擦掉,嘆了一口氣說:“就這樣不疼不癢地走了,也是他的造化?!?/p>

“若是真的這樣走了,也好,就怕癱在炕上,我們受累不說,他自己要遭罪呢!”倉倉坐在沙發(fā)上抹著臉說。

云秀說:“我家老范掐算過了,三爺?shù)年枆圻€沒到呢!”

“就怕走不了,走了倒也是有福之人。”文清給大家添水,待到云秀跟前時又說,“你家龍王爺?shù)脑拑阂膊荒芴斦姘?!?/p>

倉倉說:“就怕是當真癱了……”

“呵,我知道你是盼著你爸走哩,走了就沒人管你了,你也就能放心大膽地和那個狐貍精耍了!”文清咬著牙瞪著倉倉。

“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倉倉被文清一句話頂?shù)糜悬c生氣。

“咋了?說到疼處了吧……”

“好了,好了。”宋玉慶揮手制止了他們兩口子,“還是準備后事,該咋辦就咋辦吧,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們再吵,老校長也緩不過來了?!?/p>

“爸呀,你走了,我的日子就難了?!蔽那逭f著,兀自落下兩滴淚來。她快步走到炕頭,抓著老校長的肩膀搖了搖:“我還指望著你管管他呢?!?/p>

云秀走過來攔住了文清:“五娘,你別急,也許三爺真能緩過來。”

這時,老校長忽然喉嚨里咣當一聲,像是卡在嗓子眼里的一口痰突然松動了,氣息開始流通了,接著就有了吸水煙的聲音,呼吸帶動著嗓子里的痰哐呼嚕呼嚕地響。宋玉慶守了幾天,這一陣真的派上用場了,他翻了翻老校長的眼皮,又摸了摸胸口,連忙說:“把人扶起來,再灌點白糖水?!蔽那搴驮菩銉蓚€就小心翼翼地按照他的說法來做,等嗓子里的痰通暢了些,宋玉慶才說:“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

躺在炕上七天六夜等死的人,一下子又緩過來了,臉色慢慢紅潤起來,這無疑是一個奇跡。有人說:“真是善有善報,老校長一生沒害過人,即使在閻王爺跟前走了一遭,閻王爺也不收啊?!币灿腥苏f:“范生真?zhèn)€靈啊?!庇谑?,太原府幾乎所有的人都開始回憶老校長這一輩子做過的善事,說他明事理、性耿直,說他剛烈、奉獻,但說來說去,還是落到他當了一輩子校長的事上,教了那么多的學生,又有數(shù)十個考上了大學,在外做官的、經商的,也有幾個在太原府的臺面上得了一點兒氣候的,哪一個不是在老校長的棍棒下敲打出來的人物。這些人逢年過節(jié)回來,大多都要去拜訪老校長,以謝培育之恩,老校長的威望也與這些人的畢恭畢敬分不開。

因而,人們便又惋嘆而今學校的風氣,那些上過大學的人,端著公家的鐵飯碗,卻永遠都是一副散漫的樣子。兵■■一個,將■■一窩,在這個問題上,太原府的家長們和太原府小學的老師們進行了艱苦卓絕的斗爭,家長們說:“當年老校長在的時候,我們還怕他不打呢,現(xiàn)在到你們手里,卻反過來了!”老校長被前前后后“抬”出來了幾十次。后來,一些有膽識的家長就聯(lián)合起來,逼著書記楊春到箭子中學去找學區(qū)大校長,要求他給太原府換一個頂事的,大校長沒辦法,只好順應民意,將李校長和西園的宋校長做了交換。宋玉慶早先是在箭子中學敲鐘看門的人,小學文化程度,有一年借了縣上的機遇,轉正成了教師,起先帶初中一年級的語文,但肚子里的墨水少,應付不了,在課堂上認不得字,經常鬧笑話,后來自覺在中學里沒法混,就主動申請去下面的小學,由于在中學呆了好多年,對學區(qū)校長的馬屁拍得好,所以頭兒就讓他做了下面小學的校長,就像掛職鍛煉一樣,因而在氣勢上比別的小學校長高了一籌,加之他和頭兒有交情,走到哪兒,紅到哪兒,不幾年便成了小學校長中的楷模。這一次太原府村民聚眾請纓,學區(qū)校長便只好忍痛割愛讓他去頂雷。

宋玉慶是南山上人,南山上因為山高民寡,村學只辦到小學三年級,四年級便要到太原府小學去讀,因而宋玉慶也是老校長的學生,一到任就來拜訪老校長。老校長還送了他四個字:淑慎其身。剛開始宋玉慶沒看懂,回去后查詞典才弄明白了字面的意思,可真正的內涵和老校長的用意他卻不甚明了,隔幾天又向老校長請教,老校長卻微微一笑,揮揮手說:“慢慢悟吧?!?/p>

2

范生盤腿坐在炕中央,雙手拈著蘭花指,搭在腿上,閉目修煉。楊蘭生的媽按照云秀的指示,給屋子正上位的供桌上點了三炷香,然后跪在蒲團上,燒黃裱和票子,等火焰將熄的時候,煙灰哄的一聲騰空沖上了頭頂,像黑色的雪片在房梁上縈繞,久久不散。楊蘭生的媽和云秀面面相覷,一時驚慌,卻聽范生用極標準的普通話朗然吟誦:

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

何謂平常心?

無造作,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圣。

范生接連念了兩遍,便又閉目斂氣,聽得楊蘭生的媽如墜云霧,她像所有來求范生的普通信眾一樣,沒讀過書,不懂文縐縐的大道理,只覺得范生神奇——一個莊稼漢,突然有了這種能掐會算能說會道的本事,一定是龍王爺?shù)木祛?,他們由此便愈加對范生“坐”了龍王爺一事深信無疑。因為在箭子川道,乃至整個“大神”出沒的桐嶺灣一帶,即使像樊先生這樣道行高深的陰陽先生,也沒有范生如此神奇的手藝——僅憑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和幾段高深莫測的佛家經典,就足以在箭子川道上揚名立萬,令人折服。

但楊蘭生的媽卻聽懂了“平常心”三個字,便一個勁兒地點頭,誠惶誠恐。云秀說:“別想太多,繼續(xù)吧!”

楊蘭生的媽才又緩過神來,取了供桌上的茶壺,雙手擎著,在地上澆了三行,又取了酒壺,如法炮制,隨后對著供桌上的龍王爺神位,磕了三個頭,才起身作揖。禮畢,便又跪在蒲團上,面向范生,磕了一個頭,直起身子,等待問話。

良久,范生才徐徐睜開眼睛,慢慢地說:“藥灰(指燒過的紙灰)上沖,是吉兆?!?/p>

楊蘭生的媽這回聽懂了,面露喜色,剛要說話,卻被范生揮手制止了,只見他輕啟嘴唇,依然用普通話說:“人的命,天注定,他這輩子的冷床還沒睡夠?!睏钐m生的媽怯怯地問:“三十好幾的人了,冷床還沒睡夠,什么時候才能到頭?。俊狈渡]了眼,口中念念有詞,右手在指節(jié)上掐來算去,半天不說話。楊蘭生的媽又著急了,禁不住又問:“他的女人到底有沒有?在啥方位啊?”范生依然閉著眼,靜靜地坐著,像一尊泥塑的龍王爺。楊蘭生的媽等了半天,就又沖著范生拜了三拜,雙手合十祈求:“請龍王爺點撥點撥吧!”又是好半天,范生才緩緩睜開眼,“罷了,罷了,他注定不是太原府的人,遲早要走出去,你也不必著急,該來的自然就來了?!?/p>

楊蘭生的媽一聽這話,就嚶嚶哭起來,一下子癱坐在地上。這個六十多歲的老婦人受了一輩子苦,日子在她身上摔來打去,把她鍛打成了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她三十二歲開始守寡,一手把三個兒子抓養(yǎng)成人,等他們都能頂門立戶的時候,她的豐功偉績便已經在箭子川道里被人傳頌,尤其是老一輩人對她無不尊重,若是在舊時,他們一定立一面貞節(jié)牌坊來教育后人。大兒子和二兒子爭氣,自小人前人后地跑,都有一副大男子的氣概,說話辦事干脆利落,在外打工幾年,都憑著自己的本事娶上了媳婦,日子紅紅火火地過起來了。但最小的兒子楊蘭生卻生性木訥,為人老實本分而略微愚笨,他總是悶頭悶腦地跟在大哥二哥后面做尾巴,傻乎乎地做著傻事,小時候不愛讀書,長大了出去打工,也不給自己留私房錢,一年到頭,就把掙來的錢齊數(shù)交到哥哥們手里,等要用時再往回要,因而,他的哥哥們逢人便說:“你瞧他那個傻樣,怎么能掙到錢呢,還不是靠我們養(yǎng)活著?!碑斎?,哥哥們說完了這話,往往當著人多處給他一點兒錢,他不氣不惱,拿了錢,就去附近的商店里買煙買麻子,他的兩個哥哥也因此落下了好名聲,太原府的人都知道老大老二對老三和老太太照料有加。后來,他的大哥拿著他掙來的錢給自己娶了媳婦,分出去單過了,他就把錢交給老二。再過了兩年,老二也拿著他掙來的錢給自己娶了媳婦,百天未過,老二就唆使著媳婦借故在家里大鬧了一場,從此也分出去單過,家里就剩下了他和老太太。老太太這時才看清了兩個兒子的狡詐,她原想著讓他們兩個幫扶楊蘭生,指望他們給他娶一房媳婦,她就是死了也能閉眼,可誰知他們卻甩手不管了。開始的時候,老太太還去兩家里鬧,可兒子兒媳不是避而不見,就是連哄帶騙地把她攆出來。這兩年,她也就看透了,沒了鬧騰的心勁了,眼看著楊蘭生一年年地年齡大了,除了一年年等他打工回來,內心抱著個希望之外,別無他法了。

“我這日子可該怎么活?。俊睏钐m生的媽幾乎是聲淚俱下,她的聲音灰暗而鈍重,像從半崖上落下來的一锨土拍在了地上,卻蕩起了塵煙,惹得云秀都覺得眼前灰蒙蒙的。她忍不住去扶她,可范生卻說:“讓她哭吧,哭出來就不難受了。”云秀只好又把身子收回,站在一邊冷靜地看著老太太哭,心里卻也跟著難受,她都苦了一輩子了,臨了卻還苦著,若是楊蘭生這輩子娶不上媳婦,那她豈不是要真的受煎熬了,若是楊蘭生真的做了別人的上門女婿,那老太太又該怎么辦呢,誰來養(yǎng)活她?她一定是想著自己受苦受累受窮半輩子,只要把兒子抓養(yǎng)大了,就有了希望,可現(xiàn)在希望去了哪兒呢?云秀恍恍惚惚地想著,卻記起了剛剛嫁給范生的時候,她望著瑟縮在炕角歪歪扭扭的男人,也在心里暗自說過“我這日子可該怎么活啊”。那時候,她覺得自己就像是站在傾盆大雨中,別人都笑嘻嘻地看她,他們的笑聲把她捆得緊緊的,她的母親站在不遠處,黑煞著臉,她努力地向前掙扎,她的母親臉上就越發(fā)難堪,那時候她就知道,母親也不要她了。后來,她也知道,她的一生都不由自己了。

老太太哭完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擰下來在腳底上擦,云秀抽了紙巾遞給她說:“婆呀,別哭了,地上冷,起來吧?!崩咸珶o助地望著云秀,臉上憋著勁,像是稍一動容就又要哭出來的樣子。云秀又說:“也是蘭生命里注定的事,怨不得你,再說,好歹能成家,總比一輩子單著強?!崩咸钌畹貒@了一口氣,在云秀的攙扶下慢慢起身,可老太太有風濕病,又在地上跪得久了,兩條腿根本就站不住,踏不實,只是跪直了身子,卻起不來,云秀就深吸一口氣,將她抱在炕邊上坐下。

也許是云秀的話觸動了她,她竟說:“看來這些年我是糊涂了,養(yǎng)了一群白眼狼?!?/p>

云秀給老太太倒了一杯水端過來,接過話頭說:“婆呀,你千萬別這么想,畢竟是你的孩子,別看他們現(xiàn)在糊涂了,終有明白的一天,你可千萬不能在人前說他們的壞話?!?/p>

云秀說這話是把事情看得遠,想著若是楊蘭生真的入贅了別的人家,老太太在太原府也還要指望老大老二送終呢,如今說了氣話,傳到了他們耳朵里,倘若真的不管她了,她就真的沒活頭了。老太太聽了云秀的話,心里一下子平順了許多,常言道,老人心在兒女上,兒女心在石頭上,做兒子的縱使有千般錯,父母也是決然不會放在心里記仇的,要不然,他們的兒子兒媳連畜生都不如了,可若是孫子進了門要吃要喝,老人們照樣還是把最好吃的都給孫子留著,他們狠不下心啊。因而,云秀的話落在老太太的心里,就顯得公道了許多,老太太嘴上罵著兒子們,可心里還是不愿意別人責怪他們,再者,若是把兒子們與畜生等同起來,便也把老太太畢生的功勞折損了。

老太太心頭一熱,把云秀的手拉起來,淚眼婆娑地說:“是啊,他們還都年紀小,日子又過得難,我想他們也不是故意的……唉,倘若龍王爺能幫我了卻了這樁心愿,我就是跟著龍王爺吃齋念佛,也心甘情愿……”

“龍王爺眼前不可亂許愿。”范生突然提高了聲音說。

“我知道……這事兒我早就謀劃好了,只要給他安個家,我就去山場(祿蕓寺)上念經,不再拖累他了……也好修些功德,保他無災無難……”

“只要你下了決心,龍王爺自有庇佑。”

“那再好不過了?!崩咸f完,又長嘆一口氣。

范生不再說話,默念了一段經。念畢,連打了三個噴嚏,全身突然松懈下來,額頭上冒出了虛汗,云秀單膝跪到炕上去,扶了扶他,給他的身后墊好了壘起來的被子,楊蘭生的媽正驚異著,范生已用自己的本色聲調嘟嘟囔囔:“我在佛爺跟前說了話,給你們娘兒倆求了情,往后的事自有佛爺指撥。”

老太太一聽,急著要下炕來,云秀攔住了她:“沒事,已經從神位上退了身。”

3

農歷二月初二的這天早上,老校長天還沒亮就醒來了,他渾身燥熱,口干舌燥,只穿著線衣線褲下炕了,他想找點事做,卻又不知道做什么,于是就在地上轉圈圈。為了防顧他夜里出事,每晚睡覺前,文清都給他吃一片安眠藥,這也是她的無奈之舉,她一個做兒媳的,總不能晚上和阿公睡在一起吧。倉倉自從他爹緩過來之后,就很少進門,偶爾來一回,也只是留些錢就匆匆走了,多數(shù)時候連飯也不吃,他說鎮(zhèn)上的鋪子里離不了人——鬼才信他的話呢。文清總是在他走后,隔空撂一句:“怕是那個狐貍精離不了人吧!”倉倉有時候聽見了,也不當一回事,這種話他聽慣了,連回嘴的必要都沒有了。老校長現(xiàn)在管不了他了,他就成了爺,文清懶得管,也管不住,就這樣湊合著過吧。文清說:“我的心早死了?!笨尚脑偎?,日子還得過,兒子在鎮(zhèn)上住校上高中,不用她操心,女兒還小,才上初一,也照顧不了爺爺,她就只能出此下策。

北方早春的天氣,還是有些寒涼,但老校長卻覺得熱,在上房里待不住了,索性跑到院子里,不停地來回走,時而仰頭望著黑乎乎的天空喃喃地說:“二月二,二月二……”

文清做了一夜的糊涂夢,也沒睡踏實,聽見響動就穿了衣服出來。這幾個月來,她練就了一副好聽力,有著獵狗一般的警覺。文清隔著門縫看了會兒,知道他又犯病了,就喊:“屋里去?!崩闲iL像是沒聽見,卻改了話頭:“熱,熱,熱。”文清提了提聲音:“把衣服穿上!”老校長卻又說:“二月二,二月二……”

文清嘆了口氣,就到上房取了老校長的破羊皮大衣給他披上:“你都說了八千遍了,不就是二月二么,一周前你就開始說了,天天說有意思嗎?”

“多少遍?”老校長認真起來,扭過頭,雙手交叉在胸前,一臉童真地問。眼屎粘連著他的眼皮,胡子亂蓬蓬地長了一臉,花白的頭發(fā)像一把麥草一樣板結在頭上,老遠就能聞到一股汗腥味。

文清說:“行了,屋里去?!?/p>

老校長說:“不行,你得說清楚到底是多少遍?”

文清無奈地笑了笑,說:“八……千……遍!”

老校長低下頭,撓了撓頭發(fā),細想了半天,忽而又抬頭說:“不對,不對,你重新數(shù),重新數(shù)!”他的氣勢和語氣就像是一個打了勝仗的將軍,盛氣凌人的模樣一點兒也不像七十好幾的人。

文清覺得可氣又好笑。這樣的事她已經習以為常了,老校長自從醒轉過來之后,就瘋瘋癲癲地沒個正樣,幾乎是脫胎換骨了,有點返老還童的意味,說話做事像極了一個半大的孩子。起初,大家都只是驚訝老校長重獲新生,但對他異于往常并未在意。鎮(zhèn)上的大夫說,中風的人,像老校長這樣恢復好的,真是千里挑一。后來,老校長的舉止行為就詭異起來,像是一個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時不時在緊要關頭顯出本真,讓人驚懼而哀嘆。

大家說,老校長瘋了!

睿智而嚴厲的老校長瘋了,這多少有點喜劇意味??h醫(yī)院的專家說就這樣了,沒辦法了,倉倉也就認了。但在太原府人的眼里,已經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老校長瘋了——他們把一切精神異常的病變都說是瘋了,瘋子的瘋。因而,他們對一個瘋子的態(tài)度自然不能和一個為人師表的老校長的態(tài)度相提并論了。更可惡的是,一個超然物外、瀟灑脫俗的老校長,卻在瘋了之后,放浪形骸,丑態(tài)百出,他在不多的時間里,做了一連串驚天動地的大事,比如,他突然開始煙酒不拒,在這之前,他因為有輕度的心臟病和高血壓一直不沾煙酒,他這輩子從沒抽過煙,甚至在退休時的體檢中,他清爽的肺部令鎮(zhèn)衛(wèi)生院的大夫都驚嘆不已。而瘋了的老校長卻像是一個天生的煙鬼,甚至是嗜煙如命,對吸煙鍋、卷旱煙棒棒、抽水煙、吃過濾嘴樣樣在行,尤其是代表抽煙人水平且有難度的卷旱煙棒棒,老校長第一次卷煙就技驚四座,使得那些抽了一輩子旱煙的老人們慚愧至極。“嘴兒匠”楊石先說老校長是天生的煙神,真正的大器晚成,夸完就搶過煙去自己抽起來。老校長也不生氣,重新又卷了一根,夾在耳朵上,接著再卷,卷好又夾在另一只耳朵上。有些像楊石先一樣臉皮厚的人,就在他的耳朵上取煙抽,但老校長卷煙的功夫甚是厲害,不一會兒就卷了十多根,耳朵上架不住了,逢人就發(fā),每到這時,老校長就成了一群人的核心,只見他把腦袋埋進自己吐納的煙霧中,手下翻卷自如,與其說大家在看他的笑話,不如說是看他表演,但他自己卻渾然不覺。

老校長做的另一件大事則更加駭人聽聞,這使得他身上所具備的與瘋子有關的一切諸如不修邊幅、嗜臟、瘋癲、喜怒無常、冷漠、癡呆等癥狀顯得毫無新意。他突然開始喜歡吃土,尤其是對夯實了幾十年的土墻更是鐘愛有加。他獨自一人的時候,就喜歡蹲在墻根,用臟兮兮的手和藏滿污垢的指甲在土墻上摳,摳一塊,吃一塊,眼睛還不時機警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他的聽覺和眼神似乎變得比以前靈敏了,他瑟縮著脖子,睜圓了眼睛,像極了一個絕頂?shù)木褤舾呤?,只要稍有異常,便把頭靠在墻上閉目養(yǎng)神,這時候,他似乎完全是一個神志清晰的人,似乎也為自己偷吃而心有悔恨,但他卻沉浸在偷吃的亢奮中不能自拔。最先發(fā)現(xiàn)老校長偷著吃土的人是兒媳婦文清,她原本是去場院里扯麥草,卻發(fā)現(xiàn)草垛背后有瑟瑟的響動,她懷疑是一只老鼠又下了一窩老鼠,她討厭老鼠,因而就有了除之而后快的激動心情。她躡手躡腳地繞過去,卻發(fā)現(xiàn)老校長正把剛剛摳下來的一塊土疙瘩往嘴里塞,剛要塞進去,卻發(fā)現(xiàn)有頭發(fā),便又取出來,在被唾沫浸濕的地方取下一根長頭發(fā)來,反復看了幾眼,就把頭發(fā)擦在腳掌上,然后興致勃勃地將土疙瘩重新塞進嘴里,大口咀嚼起來,那滿足的神態(tài)賽過了吃肉。很快,黑色的泥漿便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他毫不遲疑地抬起胳膊,將黑泥漿擦在袖子上,然后就閉上眼睛靜靜地享受著美食帶來的快感。

文清被他惹得惡心起來,彎下腰干嘔。老校長發(fā)現(xiàn)文清的時候,想站起來逃走,卻來不及了,只是做了一個要站起來的動作。他嘴角的黑泥漿繼續(xù)流下來,顧不上擦,臉上在驚懼之外多了一層討好的笑,這就使得他的面目猙獰起來,反而讓人覺得他是故意叫囂呢。文清一看就氣不打一處來,她是因了老校長的瘋癲而受過委屈的人——那些敬重老校長的人,每每見到他臟爛不堪的樣子,都不免抱怨一陣文清,他們一致認為是她這個做兒媳的對老人照料不周,換洗不勤,有些惡毒的婦人還當面說:“如果是你親爸,你豈會容他這樣丟人現(xiàn)眼!”他們的責備有理有據(jù),理直氣壯,根本不容文清辯解,而文清的冤枉卻是哭訴不出的,只有她知道伺候老校長的難處:早上剛穿的新鞋,到下午回來,就只剩下一只了,而這一只也大多不是早上穿出去的那一只;昨兒剛洗的衣服,早上干干凈凈地穿上,不到午時就一身泥巴,后襟還會破開一道口子;頭發(fā)也是一樣,剛洗過,再回來,又是滿頭黃土和麥草……這些事,若是由幾個專人看管,也不見得能做到人人滿意,何況文清還要照顧一家子人,還要干地里的活兒,她也有自己的難處,畢竟是公公,洗刷起來也有諸多不便……文清怒氣沖天,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委屈,她操起一根干枯的樹枝,劈頭蓋臉地打下去,老校長終究是反應遲鈍,來不及逃走,也不知道防護,就那樣任由文清打,自己哇哇鬼叫,不幾下,就被打破了額頭,而文清沒發(fā)現(xiàn),又在他的身上隔著厚厚的棉衣打,直到打斷了樹枝才停下手。她看著他惶惶不定的樣子,兀自哭了,邊哭邊從他破了的袖口上撕下一塊棉花,在他的衣兜里找了一盒火柴,將棉花點燃,跳躍的火焰將兩人隔開,仿佛眼前就是陰陽兩處。他將半個身子向后躲了躲,文清大喊:“過來!”他便乖乖地將頭伸過來,待火焰熄滅了,文清就將棉花的灰貼在他破了的額頭上,用手掌壓了壓。他依舊驚恐地望著文清,像是調皮的兒子看著威嚴的母親,文清卻說:“若是你我換過來該有多好,我也不用再受這世上的罪了!”她將裝了麥草的背篼搭在肩上,他就跟在她的后面,乖乖地回家了。從那一晚起,老校長吃土的嗜好便被大家口口相傳,成了一種笑談,再加之見過老校長吃土事實的人也不覺得大驚小怪了,倒是文清暴打了公公的事被傳得神乎其神,有一個版本尤為厲害,說是文清騎在老校長的身上,在他的臉上扇耳光,直打得老校長頭破血流,跪地求饒,而文清后來為了警告老校長,竟然還說,再見你吃土,我就尿到你的臉上。后來,有人便總結了一句話:媳婦兒罵阿公——親親我的好兒!這句話慢慢就成了箭子川道里最為經典的掌故,專門用來形容以小欺上、不孝順的媳婦兒。

瘋了的老校長自然而然地成了太原府人聊以取樂的笑料之一,這也在無形中改變了一些事情的走向。最難的仍然是文清。倉倉明目張膽地跟付紅英住在了一起,還時不時地向文清叫囂:“想離就離了,誰也沒攔著你,不想離,就消停著,把這個家守好,要錢就吱聲?!边@樣一來,就把文清再一次推到了兩難的境地:她若是不離,這樣的日子她真的擔心自己熬不下去,終有一天,她也會像老校長一樣瘋了;若是離了,暫且不說孩子的未來和自己的歸宿,單是老校長這里,怕是要被人嚼斷了舌根,所有人會以為是老校長瘋了,她文清受不了臟和累才要離婚的,這無疑會把她定性為一個忘恩負義的人,這種有失名節(jié)的事她做不出來。倉倉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更加有恃無恐了。文清覺得自己的日子沒有光明,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熬到哪兒算哪兒!”

老校長說:“二月二,龍?zhí)ь^,家家戶戶都趕?!?/p>

4

二月二這個節(jié)日,對箭子川道上的一般人來說,并沒有特別之處,無非是早早為孩子們備好爆米花、炒豌豆等一些干炒貨,好讓他們在同學面前能炫耀一番??蓪τ谧她埻鯛斏裎坏姆渡鷣碚f,卻是一年中最為重要的日子,他從二月初一開始就沐浴焚香,禁葷、禁酒、禁韭,齋戒半月。這幾天里,云秀和孩子們也要跟著他禁葷、禁韭,當然,對于云秀這樣的家庭,吃肉其實是十分奢侈的事,如果禁,就只能是把韭菜禁了,也不礙事。

云秀伺候范生洗漱完畢,就悄悄退出了上房,關上門,將玫瑰香的味道堵在了房內,只有范生隱隱約約的誦經聲此起彼伏。范生從什么時候開始能流利地誦經了,云秀不是很清楚,她只給他買過一個誦經的碟片,無聊的時候就讓他聽,卻沒想到他竟然都能背下來,而且語氣腔調與碟片上相差無幾,這令云秀恍然覺得他或許就是天生的誦經人,他的生命也許因為坐神才有了非凡的意義,他之前四十年的生命就像是專門為了做箭子川道里龍王爺?shù)拇匀硕嬖诘?。這個“煥然一新”的男人,要不是癱了,你決然想不到他之前活著的窩囊。

晚上按照慣例,云秀不能和范生一起睡。其實,他們兩口子一起睡覺,僅僅是為了方便照顧范生,并沒有常人之間的肉體纏綿,那種事,就像是發(fā)生在十分遙遠的過去,陌生得像從未有過——范生已經徹底失去了一個男人的本能。正因為這樣,他們才能心平氣和地同床共枕,表面上看起來甚至有點相敬如賓的味道,也借了這個由頭,云秀就讓大兒子伺候他。等她掩上了東廂房的門,看著小兒子睡踏實了,她才松了一口氣,便覺得自己的罪孽又減輕了一分,她把這樣死心塌地地服侍他看作是贖罪,因而不論他做出什么樣的決定,她都不會阻攔,就像他今天說的,他要搬到祿蕓寺里去住一樣。盡管這是他頭一回這么說,但在云秀想來卻已經熟悉了,像是很早他就說過了,冥冥之中,她覺得這本來就是他最終的歸宿。她當時只是覺得被什么重物打在了心上,不疼卻有一種堅硬的涼意,但她很快就理解了他,也有了一種解脫似的清爽。

二月二的早上,宋玉慶是第一個來拜訪范生的人。他和箭子川道里大多數(shù)一邊種地一邊代課的教師們一樣,因為有著一份工資的保證,便多了一份依靠和資本,說起話來自然也就比農民們腰桿子硬一些,光陰也過得比別人好一些,走路說話便就神氣一些。但正因為他們的見識廣一點兒,經濟富裕一點兒,生活中便就比別人謹慎一些,因而他們的擔憂和敬畏也就更多一些,對鄉(xiāng)俗和宗教的儀式感就更加認同一些,并能很快把這些納入到民俗文化的范疇來保護和傳承。久而久之,他們對像范生這一類人就更加信任一點兒,表面上盡管罵著,可心里卻比別人更尊重,與一般農民的那種“沒羞膽大”的盲從相比,多了一層朦朧的文化自覺上的甄別,卻又因為不清晰,反而無法質疑,便信得更深更強了。

“早就該來看看老同學了,可一直忙,沒顧上?!彼斡駪c將帶的禮品放在茶幾上,回身坐在炕邊。

范生微微張開眼睛,挺了挺身子說:“無妨,無妨。”說完便又安靜地坐著,只是沒有閉眼,這就已經表明對宋玉慶相當客氣了,要是換做一般求神問卦的人,他的眼睛便立馬合上。宋玉慶剛想再多說兩句話,可看范生不咸不淡的樣子,覺得無趣,只好裝模作樣地仰頭看房子,邊看邊說房子蓋得真好,一看就是上好的松木,看完了,就無話找話地問:“這一院花了不少錢吧?”這本來是一句褒獎的話,可在范生聽來,卻有了十足的敵意,誰不知道范生的房子是馮老板修的,因為這一院房子,他把自己弄癱瘓了,你如今一進門來就拿房子說事,不是誠心戳他的傷疤嗎!

范生沒有理會宋玉慶的大驚小怪,只用自己嘟嘟囔囔的聲音念了句:

何謂平常心?

無造作,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圣。

宋玉慶沒聽清范生的話,但能覺察出范生并不喜歡他剛才的意思,就有些氣惱,便從衣兜里取出一根煙咬在嘴上。

“煙不能抽!”范生冷冰冰地說。

宋玉慶愣了愣,只好將煙重新收起來,沖著范生歉意地笑笑。云秀端來茶,說:“在咱家里,宋校長又是頭一回登門,你就別講究那些臭規(guī)矩了?!?/p>

“什么是臭規(guī)矩?”范生瞪了云秀一眼,鄭重地說,“在佛爺面前,人人都是一樣的?!?/p>

“是啊,一樣的。”宋玉慶訕訕地說。

“宋校長您別生氣,他一直這樣,從來就沒個輕重。您喝茶。”

“呵呵,不礙事?!彼斡駪c說著便將煙裝入煙盒。宋玉慶做了十多年的小學校長,在箭子川道里走到哪兒紅到哪兒,即使在學區(qū)校長的辦公室里,他也能談笑風生,毫不顧及。他在西園里的時候,從村里的街道上往過走,遇到的人都要熱情地招呼一聲,請他去家里喝茶吃飯,那些涂脂抹粉的婦女們還總在沒人的時候忘不了一句:“閑了就來家里坐坐啊?!蹦敲佳?,那聲氣總能讓他心曠神怡。可現(xiàn)在到了這兒,卻受了范生的冷眼,想當初上學的時候,他就是給自己提鞋的料,狗日的,如今卻在他面前揚眉吐氣了,能個啥?可宋玉慶畢竟是在場面上混過的人,心里罵著,臉上依然保持著微笑,心想,若不是看在你這個貌美的女人身上,我立馬就走了。他嘆了一口氣,真是糟踐了這個女人。

宋玉慶看了一眼云秀,接著又看了一眼,云秀就低下頭收拾供桌上的東西去了。宋玉慶又說:“不礙事,不礙事的?!?/p>

范生說:“今天是龍頭節(jié),不宜于訪友,你要是沒什么事,七天以后再來吧?!?/p>

宋玉慶原本就是來看云秀的,他在太原府已經一學期了,對村里的事也能看個七八分,誰家的男人霸道,誰家的女人騷情,憑他多年的風流經驗,打一個照面就能心里有數(shù)。他是個管不住下身的人,走到哪兒都要謀幾處“行宮”打牙祭——在太原府,他就看中了兩個人,一個是文清,一個是云秀。按宋玉慶的想法,這兩個人他最終都要拿下來。他在老校長生病的那段時日,和文清打過不少交道,知道倉倉外面有了別的女人,文清一個人獨居,但他覺得文清的個性太強,不是水性楊花的女人,再加之對倉倉用情太深,不容易上手,找不準時機,萬一弄砸了,反而不利。倒是云秀,別看她在范生癱了之后一副貞潔烈女的架勢,但她之前做過馮老板的姘頭,又缺錢,這樣的女人沒有他搞不定的,只是范生坐了龍王爺,他偏偏有點信這玩意兒,忌憚于這個,便一直沒有下手。這次來,他其實是想探探范生的虛實。

“還真有事兒。”來的時候,宋玉慶就已經未雨綢繆了,他想通過這個事來試試范生是不是真如外界傳得那樣神乎其神。

“那就說事吧?!狈渡绷松碜?,掐上了蘭花指,閉上了眼皮。

宋玉慶說:“我有個妹子,哦,是堂妹子,早些年招了個女婿,不成器,這家伙來了快十年了,每年出去打工都是赤條條去光禿禿來,一個子兒都沒有,但我五爸是個軟心腸人,想著即使不能掙錢也不打緊,只要能給宋家日弄下個兒子,也就有了功勞,他的心意還是想要個孫子,只要有個夾球娃,他什么事都能忍下??烧l知,這小子這么多年了,光知道喝酒抽煙,一鼓搗一個女兒,一鼓搗一個女兒,現(xiàn)在都四個女兒了,我五爸看著無望了,就把他攆走了,現(xiàn)下又急著要再招一個女婿上門??赡阒赖模杏H這事本來就不好弄,我那妹子又有四個半拉子娃娃,二婚了,哪個頭腦清楚的男人還能承攬下這種事?!彼斡駪c住了住嘴,喝了一口茶,看了看云秀,云秀就給他添滿了水。

宋玉慶只好接著蹙緊眉頭說:“但這事已經出了,我五爸和五娘又心里著急,就四下里托人說親,這不,就托到我這兒了。如今老弟有這等本事,你就給嚷治嚷治……”

“嗚啦。”范生鈍叫了一聲,整個人一陣激靈,便坐直了身子,嘴里開始嘟嘟囔囔地念經。宋玉慶微微一驚,便閉了嘴,頭皮一陣發(fā)麻,被范生的肅穆神情嚇著了。他看了看云秀,云秀就沖他點點頭,也不說話。

一段經念完,范生做了幾個莫名其妙的手勢,又掐上了蘭花指,長噓一口氣,才又用極標準的普通話緩緩道:“罷了,罷了,真是巧得很,看來龍王爺是把什么事情都觀透了……”

宋玉慶怯怯地向前湊了湊身子,問:“有眉目?”

宋玉慶的好奇被范生軟軟地摁下了,范生沒有應承。宋玉慶是個聰明人,早已經耳聞了范生求神問卦的規(guī)矩,就掏出了二十塊錢放在方桌上。

云秀說:“是要給龍王爺?shù)?,不能放在那兒?!痹菩阏f完指了指正上位供著的龍王爺神位。

宋玉慶起身將錢壓在了香爐下,又在云秀的暗示下跪下磕頭。等三個頭磕畢了,待要起身,范生卻說:“心誠則靈。”宋玉慶馬上就知道壓的錢少了,就又掏出了三十塊,重新跪好,回頭望范生,可范生仍然閉著眼不言語。宋玉慶有點生氣了,想著老子來拜訪你,你卻給老子臉色看。他心里有氣,臉上便有了不悅,但他的慍怒范生和云秀都看不見——兩人都閉著眼,虔誠至極。宋玉慶無奈,只好深吸一口氣,直接掏了一張一百的紅版壓在了香爐下。這時范生才說:“罷了,罷了,龍王爺已經會意了,下午便見分曉?!?/p>

宋玉慶在心里鄙夷地冷笑了一聲,心想,要不是老子看上了你的女人,怕是一輩子都不會踏進你的家門,你狗日的就瞎能吧,到時候弄不下個眉目,看你的尾巴還能翹上天不……

“信則靈,你若是心里有怨氣,就趁早回吧。”范生突然提高了聲音,他睜大雙眼,目光炯炯地盯著宋玉慶說。

宋玉慶心里一陣發(fā)毛,沖著范生嘿嘿一笑,說:“信,當然信?!?/p>

范生怒斥:“既然信,就不要在龍王爺面前亂說話?!?/p>

“沒……沒……”宋玉慶避開范生的目光,把頭低下去,然后按照云秀的指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去吧,龍王爺自有公道?!狈渡啪徚苏Z調說,“明兒個再來,讓你端詳端詳那個男娃?!?/p>

宋玉慶站起來,云秀就從桌上取了五十塊遞給他,宋玉慶一時慌了神,以為范生還在懲罰他,就雙手推脫:“不不不?!痹菩阏f:“龍王爺是公道的,用不了這么多。”宋玉慶還是不信,扭頭望著范生,范生依舊閉著眼,點了點頭,宋玉慶才長舒了一口氣,將錢收了。

等他走到大門口的時候,才發(fā)覺身上出了一層細汗,回頭再看,云秀豐腴的身子在屋子里隱隱綽綽,恍然如夢,他咽了咽口水,憤恨而去。

范生對云秀說:“這人心里有邪氣,不治治,就會害人?!?/p>

5

天發(fā)亮的時候,老校長在文清的哄騙下吃了安神的藥,終于安靜下來,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厮?。文清坐在院子里,曬著太陽給老校長洗衣服,這幾乎成了她每天必備的功課,這也是出力不討好的活兒,洗與不洗效果幾乎是一樣的。但文清還是每天堅持洗,她是一個愛干凈的人,不洗她就睡不著覺,渾身不舒服,她覺得必須要盡一份孝心,當然,也有做給外人看的目的,但這個目的卻因為老校長的折騰而被外人忽略了,而文清只覺得洗了,就安心了。

必須要手洗,洗衣機對老校長折騰臟的衣服無能為力,文清對著一盆子黑水,心里也黑乎乎的,老校長突然變成了這個模樣,怕是龍王爺范生也沒預料到吧。那么剛強的一個人,威武了一輩子,怎么一下子就傻了呢,真是造化弄人。且不說大人們怎么看,單是那些屁大的孩子就夠人受的了,老校長每次出了巷子,就有小孩跟在后面,往他身上扔那些不三不四的臟東西。他們一邊扔一邊喊傻子,等老校長到了戲場里,后面就聚攏了一大群孩子,他們樂此不疲地打著叫著,像是一個訓練有素和組織嚴密的兒童團,老校長的身上這時候就掛滿了泥巴、菜葉、口水、炕灰等東西,但他對此毫無知覺,甚至會偶爾回頭來對著孩子們傻笑。有幾次那些孩子以為他會生氣,就將小石子和土疙瘩打在了他的頭上,一定是打疼了他,他們幾乎要倉惶而逃了,可他卻扭過頭來,像被人點了穴位一樣怔怔地站了好一會兒,面無表情地望著孩子們,有膽大的拿樹枝捅了捅他,敲了敲他的胳膊和腿,他仍然無動于衷,于是,就有人專門往他臉上吐口水,正好蓋住了眼睛,他便拿臟袖子擦,嘴里卻如范生一般嘟嘟囔囔著:“狗日的,狗日的?!比欢詈⒆觽冃箽獾氖?,他竟然轉過身去,趿拉著鞋,蹣跚而去。那一刻,孩子們歡呼起來,而那些從老校長身邊經過的大人們也跟著傻樂,他們有幾個還是老校長的學生。可如今,竟然也像對待一個陌生的傻子一樣來對待老校長了,他們不但不保護他,不驅散孩子,有人竟唆使孩子們用更好的辦法,弄出更有趣的響動來,他們興致勃勃地圍觀,叼著煙,微笑著,像觀看一場溫和的斗牛比賽。

泡在盆子里的衣服都洗完了,時間還早,文清就進屋去,想著將上房里的床單和枕巾也一并洗了。要不是文清洗得勤,這房子怕是人都進不去了??蓜傄粶惤?,文清就聞到了一股尿騷味,她氣不打一處來,捉起炕邊的掃炕笤帚,在老校長的后背上狠狠抽了兩下,一如文清知道的那樣,這兩下并不能將一個吃了安神藥死睡的人驚醒,他只是略微轉了轉身,平躺下來。文清一把掀掉了被子,那股潮熱的騷氣更濃烈了,老校長棉褲的襠里濕了一大片,文清又想打,可將笤帚揚起來,卻又頹喪地坐在了炕邊上。天哪,這日子可該怎么活呀!要是倉倉在,她倒是不愁這個,他的老子他不管誰管,可現(xiàn)在那個昧良心的真的撒手不管了,把這個老東西扔給了她,她該咋辦呀!文清一肚子的酸水沒處說,對著這樣一個瘋瘋癲癲的傻子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她的心頭就隱隱生出了一層恨意來:“咋不死,死了倒也干凈了?!庇袝r候,文清甚至暗自祈求老天爺把他收了去,免得他受罪,自己也跟著受罪。文清將被子一把拉過來,重新蓋住了老校長的身子,她看著他裸露在外的白生生的肚皮就難過。

文清出了門,站在廊檐下,望了望太陽,打了一個重重的噴嚏。就這樣放著吧,等死算了,等屁股上長了瘡,叫他的兒子回來看看;就叫他把這個房子熏著,最好是把整個院子都熏臭了,也讓村里人看看他變成了什么樣子;你趴在那個母狗的肚子上受活呢,叫我給你伺候老子,誰給你這么大的臉面?你又把我們娘仨當成了什么……連文清自己也沒想到,她竟然變成了這樣一個惡毒的怨婦,但她卻喜歡這樣,咒人是一種最輕便且容易發(fā)泄的好辦法,她要把那些蛇蟲蝎鼠都鑲進他的心里,你折磨我,我也不能叫你好好活,別的先做不了,先咒咒解解恨總可以吧。

文清索性不管了——她要叫倉倉回來看看他的老子成了什么樣兒,要換那尿得濕透的褲子,叫他自個兒換去,總不能每次都請別人來換。之前遇到這種情況,她就站在場院邊上喊趙四,趙四倒也勤快,逢叫必到,但總不能經常這樣喊叫,別人不說什么,她自己還臊得慌。宋玉慶經常來看老校長,遇上了也能給她幫忙,起初她覺得他是公家人,不好多勞煩做這種事,但換了幾次,她就發(fā)現(xiàn)宋玉慶的眼神不對了,他的目光纏著她的身子越纏越緊,逼得她每每喘不過氣來,上次給她遞褲子的時候,他還捏了一把她的手,雖然他面不改色,又像是無心之舉,但文清卻看穿了他的心思。從那時候起,文清就有點討厭這個油頭粉面的男人了,尤其不喜歡他身上的香水味道,她聞慣了倉倉身上的汗腥味和煙草味,與倉倉相比他差得太遠了,再說她文清又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的女人,在老校長的言傳身教下十多年,她向來都是本本分分做人的,豈能容他人玷污。這樣想著,文清就又嘆了口氣。

對,這次就等倉倉回來了再說,他一天不回來就一天不給他換。文清狠了心,就往晾衣繩上搭衣服,卻下手重了,將繩子扯斷了,搭好的衣服嘩啦一下全落在了地上,她沖過去,在老校長的一條褲子上狠狠踩了兩腳,眼前立馬就面目全非了。雞從后院跑到了前院,踏過地上的衣服,耀武揚威地在洗衣盆附近拉了一坨屎,她便沖過去狠狠踢了雞一腳,可雞比她靈敏,率先一秒飛走了,呱呱呱地叫著返回了后院。她站在當院,突然傷心極了,眼淚洶涌而出,她其實是想大哭一場,卻又忍住了,只好硬生生咬著下嘴唇,直到咬出了血絲,她才重新打了一桶水來,將弄臟的衣服重新淘洗了一遍,洗著洗著,心態(tài)又平和了下來。想著她這樣折騰,其實僅僅是折騰自己而已,與別人又有什么關系呢,誰又能看得見,誰又能體諒她的難處?唉……她終于還是把自己重新拉回到了本來的樣子。

她不得不下了決心,鼓足了勇氣,慢慢將阿公的布條褲帶解開。這是老校長生病以前親手縫制的褲帶,用舊布條連綴而成,只在一頭的末端挽一個圈,系褲子的時候,將另一頭從這個圈里鉆進去,然后勒緊別在腰間即可。這種褲帶方便耐用,文清小的時候也是系著這樣的褲帶,解的時候,只要將別在腰間的一頭一拽就開了。倉倉曾經給老校長買過好幾條真皮皮帶,都是鎮(zhèn)上最好的皮匠用的最好的牛皮做的,無論質量還是樣式都是最時興的,可老校長偏偏不用,說是太寬了太硬了,硌得胯骨疼。文清先是往下褪棉褲,將內褲留著,可等內褲展露出來的時候,她便一陣干嘔,內褲幾乎成了黑色的,像一塊盔甲一樣裹著阿公窄小的屁股,她才記起來有很久沒給他洗了。

文清看了看這個熟睡中的可憐人,胡子像野草一樣爬滿了他的臉面,曾經清秀的面目竟然成了溝壑縱橫的沃土,簡直就是一張老羊皮,讓人心酸。

其實,文清看了看阿公的臉,是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慌亂和羞臊。她本來是想著只脫了棉褲給換洗一下,卻不料要連內褲一起脫下來,她還沒有心理準備,剛剛克服了的心理障礙一下子又反彈回來了,她仿佛覺得周圍布滿了窺探的眼睛,她緊張得頭也沒敢回,就只好看了看阿公的臉。

文清出來站在廊檐上透了一口氣,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發(fā)現(xiàn)那些她能覺察到的眼睛不存在了,心跳才慢慢穩(wěn)了下來。等再次折進屋,她便坦然了一些,她跪上炕去,翻過他的身子,抬起屁股,先將棉褲褪下來,他白花花的腿就出現(xiàn)在了她的眼前,這是一片令人耀眼的白,煮熟的雞蛋白的白,瘦削而又泡脹的白。哪能這么白呢?簡直比女人還白。文清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心里慨嘆著,莫名地瞧了瞧自己裸露出來的手腕,為自己的暗黃而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倉倉怎么會那么黑呢,一點兒都不像啊。她胡思亂想著,老校長卻在睡夢中重重哼了一聲,文清這才回過神來。

脫掉內褲的任務極為簡單,當文清將棉褲褪下來搭在炕邊上之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它抹下,等心理安穩(wěn)下來,她將閉著的眼睛一點一點地睜開。

其實,捅破這一層隔膜,對文清來說也是好事,她再也不用瞻前顧后地為難了,她覺得她能應對今后的一切了。既然老天爺要把這樣的事攤到她身上,縱然是懲罰,她也認了,她想明白了,她哪兒都不去,就守著這個家,即使倉倉不要她了,她也不走,這是她辛辛苦苦打了半輩子的江山,豈能說丟就丟了,鳩占鵲巢的事也不能讓那個騷狐貍白白得了。這么一想,文清反而輕松了,她找了半片防水的油布襯在阿公的身下,兌了半盆子溫水,認真地給他擦洗起來,她要把他打扮得像以前一樣清俊。

她認真地忙活著,連院子里來了人也沒注意到,及至來人的腳步和輕微的咳嗽到了上房的廊檐下,她才有所驚覺。她想用被子將阿公的身子蓋起來,可是來不及了,她拿起被子的時候,那人已經進了屋子。

“哦,忙著???”宋玉慶文文靜靜地說。

“呃……”文清渾身打了一個冷顫,一時呆在炕上,手足無措。

“你先忙,你先忙?!彼斡駪c渾身上下突然迸射出一股居高臨下的氣息,有點像在學校里當校長的樣子,又有點像在自己家里做主人的樣子。他樂呵呵地望著文清,自顧將沙發(fā)上頭的窗扇打開,陽光一下子透了進來,打在他的臉上,整個人顯得像討債的主,有一股子邪惡之氣。他將手里拿著的一個卷軸放在茶幾上,掏出煙來,慢慢點上。

文清手里的被子,蓋住了阿公的半個身子,一角落進了臉盆里,使得他襠里的物件顯得突兀起來。文清慌忙去撈被子,不料卻將臉盆碰了個歪歪扭扭,水灑出來,濺在炕上。文清呀地驚叫了一聲,四處找毛巾。

“妹子,別慌么!”宋玉慶走過來,將桌上的一塊抹布扔給文清。

“你……你來……有事啊?”文清終于問了一句,瞪著宋玉慶。

“啊,老校長的家伙真美氣喲?!彼斡駪c說著抬頭看了一眼文清,“怕是比倉倉的都好吧?怪不得老人家年輕的時候打人毒得很呢,這是有勁沒處使哩,你不知道,我們那時候挨的打沒在少處,他差點就將我的耳刮子擰下來……”

“你來……干啥?”文清回轉過身,人也從慌亂中騰出來,她冷冷地盯著宋玉慶。

“看看老校長么,哦,不,主要是來看看你,還能干啥?!彼斡駪c嬉皮笑臉地咯咯笑著。

“他都成這個樣子了,你還看他做啥?來了也是看笑話,以后不要來了?!蔽那灏逯槻羶袅丝簧系乃?,把被子的一角擰干了,將半盆子臟水推在宋玉慶面前,然后,她坦然而理直氣壯地抓住被子往阿公的上半身拉。

“別急啊,再洗洗,我?guī)湍?。”宋玉慶捉住了文清的手腕,兩個人僵持起來,一個往上拉,一個往下推。

“你要干啥?”文清怒目圓睜,喘著粗氣。

“呵呵,我想讓你看看我的,比這個還好?!彼斡駪c說著就把文清的手往老校長的襠里摁。文清氣急敗壞地掙扎,往他的臉上唾了一口,他身子往后一仰,她就把手抽了出來,毫不含糊地反手扇了他兩個耳光:“畜生!滾!”

宋玉慶不氣惱,卻說:“打得好,打是親罵是愛么。”文清端起水盆扔過去,宋玉慶一閃身就跳到了門外,水盆磕在門檻上,咣當一聲在地上打轉轉,水灑了一地。宋玉慶一看不妙,跳到了院子里。文清跳下炕,順手拿起茶幾上的卷軸,隔門打出去,宋玉慶落荒而逃。卷軸在院子里鋪開來,裝裱好的四個大字“淑慎其身”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6

楊蘭生的媽一直磨蹭到兩點才去拜龍王爺,老太太穿了一件八成新的藏青色對襟衣裳,頭發(fā)梳得光亮,一進門就將一包豌豆恭恭敬敬放在茶幾上,然后取了三炷香,剛要在燃著的蠟燭上點,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楊蘭生面無表情地點了一根煙站在門外,并沒有要和她一起敬拜的意思。老太太擔心犯了忌諱,只好挪步過來,隔著門檻,一把搶過楊蘭生的煙,扔在了他的腳下,然后扶著門框,顫巍巍地將一只腳跨出去,不著邊際地踩了兩下,到第三下才踏在煙頭上。她在楊蘭生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壞■,不聽話?!睏钐m生的嘴唇動了動,似乎要笑一下,卻又沒有笑出來,嘴角有點難看。老太太拽著楊蘭生的手將他拉進了屋子,然后壓著他的肩膀讓他跪下,邊壓邊說:“三十好幾的人了,像個娃娃一樣不懂事。”

磕了頭起身,楊蘭生的媽坐在炕邊上,讓楊蘭生恭恭敬敬地站著。老太太說:“今兒個我把這個狗東西引來了,就是想借著龍王爺?shù)撵`光給好好點撥點撥,看今年能不能成,要是成了,我就天天吃齋念佛供著龍王爺?!?/p>

范生說:“龍王爺應承的事,不會撒手不管,這娃娃的福氣到了?!崩咸宦牼吞驴粊恚闹笸雀吲d地在地上團團轉??蓷钐m生卻擺出一副不屑的樣子,似乎在冷眼看別人的世界,心里早已不高興了——是范生叫他娃娃犯了他的脾氣,他才比范生小三四歲,小時候都是一起打四角、掐四碼、跨大步、打鱉長大的玩伴。那時候,范生總是被大家嫌棄,做啥啥不行,總是拉人的后腿,多數(shù)時候,他要么就在場院邊上給大家當裁判,要么就是耷拉著腦袋看熱鬧,說實話,在楊蘭生這幫孩子眼里,范生連個屁都不算,等長大了,要不是他狗日的兩換親娶了個女人,不然還不如他呢,有什么神氣的。楊蘭生壓根兒就瞧不起范生,如今他卻趾高氣揚地給別人“點撥”,算什么呢?

范生突然就用普通話念了一段偈語:“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山河大地,日月星辰,總不出汝心。三千世界,都是汝自己,何處有許多般。心外無法,滿目青山,虛空世界,皎皎地,無絲發(fā)許汝作見解?!?/p>

以老太太的經驗,龍王爺一定是不高興了。她迅速穩(wěn)住了情緒,回身一看楊蘭生還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就氣不打一處來。她踮起腳跟,在楊蘭生的脖頸上扇了兩個巴掌,又在他的腿腕上踢了一腳,楊蘭生卻偏偏不跪,擰著脖子,也不躲閃,任由老太太打。

范生后來念了一句:“無妨,無妨。”

老太太才罷了手,一臉討好地說:“他爺爺,娃娃軸,不懂事,您老別和他計較,多擔待啊……”

范生打斷了她:“娃娃不懂事,也是大人的錯,這個罪責終歸還是要落到大人身上。”

老太太雞啄食般地點頭:“就是的,就是的。”

“原本這事我也不想管,但看你一心向善,一生里也有那么多的苦勞和功勞,我才向龍王爺請了愿,不然……”

老太太聽著這話,又轉身來要硬拉著楊蘭生跪下。

范生卻說:“先讓他去吧?!?/p>

老太太愣在了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范生又說:“我自有主張?!?/p>

老太太深深松了一口氣,像趕雞一樣將楊蘭生轟了出去,自言自語:“我這是哪輩子造的孽啊?!?/p>

“這娃兒心氣高,又不佩服我的本事,看來該嚷治嚷治?!?

“那您就給嚷治嚷治。”老太太又坐到了炕沿上。

范生讓云秀端來了文房四寶,取了早先裁好的寬約十厘米、長約二十厘米的黃紙條,略一思忖,提起毛筆就寫寫畫畫,不多時一道符就畫好了,黃紙黑字,配以奇奇怪怪的黑線條,花里胡哨的誰也看不懂。

符帖畫好后,范生讓云秀恭恭敬敬地雙手執(zhí)掌于香案,在龍王爺?shù)纳裎磺鞍萘巳?,然后供奉在桌子上。老太太在云秀的指引下,跪在香案前,默然誦道:

“不肖弟子閆美鳳祈求龍王爺饒?。 ?/p>

念罷,就將頭深深埋進蒲團里。范生低聲誦了一段經,這種時候的誦經往往比較隱秘。一段經誦完了,范生便讓老太太取了符帖,將之燒在桌子右側的大香爐里,待燒完,又恭恭敬敬地將香爐端給范生,范生雙手合十又默念了兩句偈語,然后用一個小勺子挖出香灰,一勺子一份,包了六個紙包。

“務必將這六頓藥讓他悄悄服下,他便不再生事,后半輩子也就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下去了。”老太太千恩萬謝,范生停了一會兒,又說,“這種事于你也不利,畢竟是違背了天意。我送你一道符帖,可保你心靜神安?!?/p>

范生說完,又畫了一道符,果然與上一個不同,遠遠看去就像一只真龍靜臥在窄窄的黃紙上,躍躍然破紙而出的樣子。老太太恭敬地接了符帖,折疊好揣入肚兜里。

范生說:“你盡管去,事情自有人為你周旋,不用操心,不出半月便能成全?!?/p>

老太太向范生拜了一拜,轉身就走,待到門檻處,范生又問:“你上次給龍王爺許的愿可當真?”

老太太回過神愣了愣,便即刻明白了范生的意思,遂返回來,一字一珠地說:“我也就這么一樁心愿了,等這件事了卻了,也就成了孤魂野鬼,我不供奉龍王爺,還能做什么呢?!?/p>

7

村里的戲終于開場了,一如既往的遲——白天搭臺,晚上才能有聲響。當然,太原府人愛看夜戲,夜間雅靜,又有閑工夫,看戲的人便多,熱鬧。

存存這團長終是有些年輕,不老成持重,且有點頭重腳輕的漂浮感。太原府的劇團是全村人按人頭收錢組建的,就該由眾人說了算,唱戲的人只負責出戲,說白了,劇團的董事會在民間:由一些能說得起話的頭面人物組成,董事長自然便是支書楊春。因而,存存這個團長其實就是個跑腿得罪人的營生,除了能在唱戲的同伴中人五人六地吆喝兩句,多數(shù)時候說話不管用,也沒說話的機會。但存存年輕,年輕了就有年輕人的氣節(jié),他不聽話,尤其不聽董事長的話,楊書記要演一本《大登殿》,可存存說演員不夠,缺王家的三姑娘。三姑娘一直是云秀演,但自從范生坐神以后,就不讓她上臺了,他說,先前我沒本事,管不了你,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再也不能由著你的性子胡來。倒不是云秀不敢去,而是覺得不能去,她既然鐵了心要贖罪,那就該有個認罪的樣子,三天兩頭再去唱戲,村里人的唾沫星子還不把她淹死?再者,劇團的人也都因著范生坐神了,生怕叫她唱戲,惹來一身騷氣,不劃算。但《大登殿》離不了王寶釧,王寶釧卻非得云秀演才有彩頭,別人替不了。

“就唱《大升官》吧,這是個武戲,好唱。”存存說。

“你狗日的天天《二進宮》(《大升官》的別名),二桿子上的皮都磨破了,如今還是光棍一個,唱個屁,要唱就唱《大登殿》。”楊春說。

毋庸置疑,以存存的能力和身份無法扭轉局勢,存存明面上不敢頂嘴,背過人躲在山神廟的戲房里,烤著火給一群半大的娃娃罵楊春:“狗日的,老子不干了,這戲也不唱了,看你個沒屁眼的能咋樣?!?/p>

楊春知道存存不滿,心里也氣恨,想著要不是老子讓你當團長,給你個面兒,你娃娃根本就連和我說話的資格都沒有,既然不聽話,那就換。他爬上戲臺站在麥克風前莊嚴地宣布:“今兒個就唱《大登殿》。”

戲子們炸成一團:“沒三姑娘,這戲咋唱?。俊?/p>

楊春在后臺轉了一圈,就到前臺來對著文武場面喊:“先弄一段《小開門》熱鬧熱鬧,三姑娘我去叫?!?/p>

歡快的《小開門》響起來了,文場面上連揚琴和大提琴都用上了,八個人的合奏空曠而又遼遠,武場面上的鼓聲和鑼聲偶爾配合著敲幾聲,他們完全將《小開門》改編了,及至后來,武場面上的鑼鼓緊密起來,漸漸變得不像是給文場面配樂,而像是較勁,他們用鑼鼓梆子敲出了他們的《小開門》,時而高亢,時而低沉,而文場面也不甘示弱,他們在一曲終了的時候,在板胡手的引領下,又從半道上開始了,先是板胡手一人獨奏,聲音激揚清亮,引得所有閑散的人都聚攏到戲臺前來,就連爆爆米花的也停下來了,孩子們在大人的呵斥下,也不亂跑了,整個戲場驟然安靜下來。后來,在板胡手的指引下,文武場面做了嚴密的配合,兩邊人馬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一次一次將演奏推到了高潮。

正當大家全神貫注忘乎所以的時候,有人從后面的人群里往進擠,大家都以為是哪個瞎起哄的娃娃攪場子,也沒在意。

文清在人群外面找,找了半天也看不見阿公的人影,沒奈何,就讓幾個孩子托著她的屁股,從戲臺左側爬了上去,她顧不上拍打身上的塵土,灰頭土臉地沖到話筒前:“停了,停了,出人命了,出人命了?!彼穆曇艨焖俣ち?,多數(shù)人都沒聽懂,但她的動作大家看到了,她夸張得像暴躁的紅鬃烈馬,文武場面便稀稀拉拉地停住了,文清又喊:“快停下來,停下來?!?/p>

底下渾水摸魚的人們聽著喇叭沒了聲音,也就漸次安穩(wěn)了,及至最后一個女人的聲音格外響亮:“誰的手,拿出來!”眾人回過神來,一齊找聲音,笑聲又起來了。

又一個聲音喊:“把老校長請到臺子上去。”

接著,就有幾個人應和:“請上去,請上去……”

人群中又一陣騷亂,中間的人推開一條路來,三四個壯漢,一鼓勁,就把老校長舉過了頭頂,老校長像一只剛剛落地的羊羔,赤裸著下身被他們扔到了戲臺上,大家踮著腳尖爭相觀看:緩過勁來的老校長將蜷成一團的身子慢慢展開,像一團紙置于水中,展開一點兒,再一點兒,便不能展開了。文清失神地望著他,她的人生在這一分鐘里是空白的,而這一分鐘的時間里,所有人都充滿了詭秘而又陰暗的好奇,在他們看來,文清就像是剛剛下了羊羔的母羊,接下來,她就應該為自己的孩子舔去身上的羊水,鼓勵他站起來,然后掏出乳房,讓她的孩子美美吃上一回。

文清沒有像眾人期待的那樣,為老校長抹去身上的臟污,也沒有拿衣服護他,她甚至連動都沒有動一下……他們對她失望了……還好,這個七十多歲的瘋子,這個在太原府小學當了三十多年校長的老師,這個弱小得像一只剛剛出生的羊羔一樣的老人,這個沒有羞恥感的可憐的瘋子,卻正如大家期待的那樣,顫抖著慢慢跪起來。事實上,這一跪,他試了三次,前兩次都是快要起來了,卻力氣不濟,又跌倒了,最后,他鼓足了勁,雙手撐著地面,借了一點兒力道,終于跪起來了。他伸直了腰桿,雙膝跪著,長出了一口氣,眼睛睜大了,看清了眼前的世界。他看到了滿戲場子的人,這不大多是他三十年來教過的學生嗎?自己的學生,有什么好怕的,看著看著,他便安心了,他天真的笑容慢慢露出來了。

“看,瘋子笑了?!?/p>

“真的是瘋子,這時候還能笑出來?!?/p>

“瘋子曉得個球,又不曉得羞?!?/p>

……

老校長還在笑,微笑,與他早年拄著鐵锨站在村頭六知堂的舊址上面對著進出村子的所有人一樣的微笑,只是同樣的微笑,卻有了截然不同的意味。而文清也被剛才那個孩子的喊聲驚醒了,她如夢初醒般地驚慌失措,左右環(huán)顧,就發(fā)瘋一般跑到后臺去,拿了一件旦角的衣服,反身跑出來,像一頭失控的母狼一樣,將衣服劈頭蓋臉地捂在老校長頭上,然后一通亂撥拉。

紅彤彤的霞帔罩住了老校長,跪著的老校長竟然驚駭?shù)卣酒饋?,像個孩子一樣在戲臺上跑動,邊跑邊試圖掀開衣服。霞帔肩頭的水晶鏈被他掙斷了,噼里啪啦地落了一戲臺,幾個演員一看要弄壞了戲服——這是三姑娘要穿的衣服,今兒個就要用呢,便都去追老校長。文清一看不妙,也跟著追,但老校長因為蒙著頭,跑動無目標,邊跑邊揮舞著雙手,后面追的人生怕他掉下戲臺,又怕他傷著自己——當然,也存有私心,并不真心抓他,就任由他在戲臺上蹦蹦跳跳,他下身的白肉時而露出來,那個二桿子也跟著露出來,還是那么硬,堅挺著,與他本人一樣熱鬧。

8

“今晚的戲唱不成了。”

“我要讓她唱,她就得唱?!?/p>

“這也不是你能說了算的事?!?/p>

“在太原府,我說了就能算。”

范生微微一笑,便不再和楊春拌嘴,他覺得他已經很給楊春面子了,畢竟他是書記,是一方諸侯,女人娃娃還得在他的手底下過日子,得罪了不好,但他已經不怕他了。

楊春也微微一笑,坐在了炕邊上,接過云秀遞來的煙,點上,深吸了一口,他覺得他還是占了上風,他仍然瞧不起這個沒用的人,剛才他也已經很給他面子了,要不是他裝神弄鬼,他壓根兒就不會和他說一句話,他不夠資格。

兩個男人的較量以他們各自對別人的蔑視而各自心安理得地停了下來,他們都覺得自己贏了。

于是,范生改了話頭:“山場上的香老來了,請我去山上常住,十二日的會,沒有龍王爺過不成?!?/p>

“遲早的事。能去就早點去,免得到時候他們又反悔了,這些香老們,我清楚得很,說話跟放屁一樣,變化太快。”楊春頭也沒回,仍然抽著煙。

“你這是趕我走?”

“趕不趕你都要走,太原府已經容不下你了?!?/p>

“是你容不下我吧?”

“哈,不光是我,大家都覺得容不下,你是大神,太原府的廟太小?!边@話是陰陽先生馮二爺給楊春說的。

“看來不走也不行了。”范生突然有些心慌氣短,這一輪的較量他徹底敗下陣來。他原本是想借此來威懾一下這個在太原府橫行霸道快二十年的人,他原本以為他干了這一行,已經真正擺脫了一些人的影子,他們那時候瞧不起他,而現(xiàn)在他卻瞧不起他們,他們還不是一個個都跪倒在他的腳下求他。但楊春的陰影還在,鬼魅一般的兇煞仍然控制著他的內心,他竟然如此不堪一擊。

“惡人的惡報呢?”范生在心里罵了一聲龍王爺。

“走,唱戲。”楊春站起來,對著云秀說完,徑直往外走。

云秀望著范生,范生轉頭望著楊春,而楊春卻抬頭看著天,三個人就這樣按照各自的意愿沉默了一陣兒,等楊春站在大門口冷聲再叫的時候,范生卻出人意料地點了點頭。他一閉眼,兀自在心里難過了一陣兒。他的傷心云秀看懂了,也能理解他——誰讓他是書記呢,他來“請”,沒有不去的道理。

云秀無奈地跟著楊春出門,范生卻隔窗扔出一句話:“這戲還是唱不成?!睏畲涸谠鹤永锖俸倮湫α藘陕?,走了。

此時,楊蘭生的媽也許是太原府里最安靜的人。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破舊的上房里,盯著上房門口年前頂起來的兩根柱子傷神。上房是解放初建的,當時也算得上是太原府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房子,想當年唯一能與六知堂相抗衡的德勝堂的老窩就在這里,從這里走出去了好多大學生,好多干公事的,就連箭子川道上現(xiàn)在最大的官——固縣的政協(xié)副主席也是從這個房子里走出去的,可偏偏就落在她手里成了一片爛攤子。閑坐的時候,她就怨恨那個早死的男人,可男人是得了肺癆死的,命不在他手上掌握。要恨就只能恨自己,年紀輕輕的時候,為啥就不走呢,那時候要是再跟一個男人,肯定會比現(xiàn)在好一點兒。

而真正沒有離開這個院子的原因,只有她清楚,盡管外人多少有些閑言碎語,但都是猜測。當年說閑話的人多,可說的時間久了,也就覺著沒意思,風頭一過,人該咋活就咋活,給別人操閑心的也落不到什么好處,只好轉移了對象。而今想來,她覺得自己還是虧了,被那個老不死的公公騙了,哈,現(xiàn)在說騙也是虧心了,他對她還是很好,比她的男人對她都要好一些,凡事都依著她,不讓她干重活,不讓她受委屈,這一點上,她比別人都舒坦,她給旁人說:“他要對我狠,我就拍屁股走人,把娃撂給他,看他咋活呀。”結果他卻一腳踏空從田埂子上摔下來,先走了。

跟著龍王爺走吧,一走百事了。老太太想通了,明白了,等著她兩眼一閉,兩腿一蹬,一切也就都結束了,去了云臺山上,一心敬著佛爺,有口吃的,有身穿的,也比這里看兒子們的眼色強。

老太太坐在炕上,將門窗關得嚴嚴實實的,哭一陣笑一陣,把這一輩子前前后后的事都順了一遍,最后嘆了口氣,把一切最終又在命上歸結了一遍,心里懸了半輩子的剛強硬氣,一下子就崩塌了,就像胸腔里窩著一個膿包,突然破了,人也輕松了,但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虛飄飄的,一時半會兒不敢信,像是自己騙了自己。就權當是自己騙了自己,等將楊蘭生招親了過日子,太原府的這些七零八落的事就與自己無關了。

老太太將從范生那里畫來的符小心地折疊成一個小三角形,然后取了針線,用早已準備好的干凈的新紅布將符包起來,然后細密地縫合,又找了楊蘭生平日里經常穿的那件藏青色的呢子衣服,這也是他最好的衣服,明兒個就讓他穿著這件衣服去相親。她將衣服腋下的地方拆開,慢慢將符裝進去,把衣服壓在炕上展了展,又重新將拆開的地方原樣縫好。按理說,請來的符,就應該恭恭敬敬地戴在身上,一刻也不能離,直到七七四十九天,桐嶺灣的樊先生的符一般要戴夠百天才能解去,龍王爺?shù)淖钌僖惨獌稍拢渡鷵臈钐m生發(fā)現(xiàn)了,功虧一簣,只好縮短了日期。接著老太太就將從范生前請來的神藥(香灰)攙和進一把蕎面里,拌以蜂蜜,制成了與保和丸一樣大小的藥丸,裝進這兩日楊蘭生吃的保和丸的藥盒里,將另外的藥丸放在了別處。

做完了這一切,老太太如釋重負,躺下來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她夢到了范生坐在云臺山的大殿里,閉目誦經,而她跪在佛爺面前懺悔,佛爺說:“孽緣,孽緣。未了。未了?!彼f她的塵根斷了,再也回不去了,還要范生作證,但范生陌生極了,根本不理她?!凹热环馉敳恍?,我就跪上三天三夜,以表忠心?!辈涣希馉斠膊焕硭?,就留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山上,后來,不知過了多久,范生好端端地走來了,端了一碗飯遞給她?!澳阕霾涣朔痖T弟子,那就做我的娘吧,我給你養(yǎng)老送終。”

9

老校長終于跑累了,跳動變得有氣無力,霞帔被他撕開了一條口子,套在了脖子上。他站在戲臺當中,露出的頭上,睜著驚惶而茫然的眼睛,他不再笑了,他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他的癡傻更重了一些,他以為他們要把他綁起來,像鞭打一頭不聽話的驢一樣對他施以暴行。他害怕極了,渾身顫抖不停,他開始對每一個企圖靠近他的人怒吼,嚎叫,甚至對他們拳腳相加,他瞪圓的眼睛伺機尋找著能搶到手的家伙,他向打鼓匠撲過去兩次,可都沒把鼓槌搶到手,第三次努力之后,他幾乎是將梆子拿到了手,可打鼓匠眼疾手快,還是奪去了。年輕的打鼓匠揮舞著鼓槌敲他的頭,他驚恐地哇哇亂叫向后躲閃。

“徹底瘋了!”

“本來就是瘋子!”他們說。

他們像戲弄一只猴子一樣和他對峙,激發(fā)他的潛能,更有甚者,還慫恿弱智張魚兒上去和老校長比試。

文清冒著被老校長打傷的危險,沖過去,攔腰抱住了他,可老校長紅眼了,將任何人都看成了敵人,他以為文清也要害他,在文清的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掙脫開來。文清被咬疼了,就像上次碰見他吃土時一樣地打他,她又疼又氣,將積攢了一天的委屈一股腦兒地發(fā)泄出來,拳腳一齊上了,打得臺下的人也連連驚叫:

“要打死了,要打死了?!?/p>

“打死了才好,反正是沒人管的,死了也就干凈了?!蔽那宕蛑貞_下。

有人上前拉憤怒的文清,但文清打紅了眼,停不下來,況且臺下那么多人都沖著她罵,她還有什么臉安然走下臺去,不如打死了他,自己也跟著死了的好。

“啪”一聲,一個巴掌狠狠甩在了文清的左臉上,文清當即就清醒過來,住了手,怔怔地望著眼前的人。臺下叫好的聲音響起了一片。云秀厲聲說:“夠了!”文清好一會兒才回過神,發(fā)現(xiàn)是比她小的云秀扇了她的耳光,心里的憤怒又旁溢出來,她捂著臉,剛要發(fā)作,可云秀又說:“你先回去,這里我處理?!闭f完,云秀便慢慢蹲下來,用手拍著老校長的肩膀,“別怕,別怕,我們回家去?!崩闲iL孩子一般雙手護著頭,從指縫里觀察著眼前的世界,他看到了云秀,慢慢地,他松開雙手,云秀沖他笑笑,摸了摸他的頭,整理了一下他身上的霞帔,她回頭對后臺喊:“拿一條褲子來?!焙笈_的演員不知是誰隔著二道簾子扔過來一條紅色的戲褲。她把褲子抖落開來,塞給身后的楊春:“給穿上吧?!睏畲恒读算?,接過褲子,走至老校長跟前,可老校長一看楊春,又嚇得往后退,他坐在地上,像一只螃蟹,嘴里又嗚哇嗚哇地吼。云秀轉過身,接過褲子。“我來吧?!睏畲耗救坏乜粗菩?,展現(xiàn)出了少有的順從,所有人都盯著云秀,她一下子就把整個場面震懾住了,人們不再大呼小叫,不再議論紛紛,都安靜地看著她給他穿褲子,他也極為配合,過程很順利。

文清就是在這個時候流著淚失魂落魄地下了戲臺,沒人注意她的去向,就像她壓根兒沒來過一樣。

“開戲吧?!睏畲赫f。

“唱不了?!痹菩氵呎f邊給老校長取套在頭上的霞帔。

“怎么唱不了?”

“就是唱不了?!?/p>

“嘿,口氣怎么和你那個癱了的男人一個樣?!?/p>

“他說唱不了是他的事,我說唱不了是我的事?!?/p>

老校長跟著云秀回了家,云秀取了范生的衣服給他上下都換上,然后洗了頭,讓他坐在火爐旁,給他剪頭發(fā)。她說:“二月二,龍?zhí)ь^,男人的頭都得剪?!?/p>

范生在云秀回來之后,就覺得困,倒頭睡著了,他在夢里和楊蘭生的媽見面了,兩個人的夢竟然通了,他們商量了去山場上的時間和諸多事宜,要知道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了頭,凡事都要想認真,料理明白,就像被天兵天將捉走的七仙女,再也沒有回來的機會了,因而,這商量的事情就多,有些事情還必須要反復說。

頭發(fā)快要剪完了,在一旁玩耍的小兒子說:“媽媽,我餓了?!崩闲iL望著云秀,眼巴巴地說:“媽,我餓?!痹菩阏苏瑓s笑了?!熬秃昧耍秃昧?,馬上吃飯?!?/p>

文清坐在上房的門檻上,看著鋪了滿院子的衣服,眼淚又撲籟籟涌出來。是我錯了嗎?我做錯了什么?文清一個勁兒地質問自己,晾衣服的繩子斷了,她后半輩子的弦也斷了,名聲斷了,續(xù)不上了。難道真是自己錯了?他不就是沒穿褲子出來跟她要饃饃吃嗎,這又不怪他,褲子又是她脫的,只是中間出了差錯而已,她又何必把那么大的火撒到他的身上,追著他打,他就慌不擇路地跑,跑著跑著就跑到了戲場子里去……

現(xiàn)在說什么都來不及了,真相大白:她就是個人盡可夫的賤人。文清悲哀地仰起頭,任憑淚水肆虐,她用盡全力在大腿上掐著,想把那些肉一塊一塊撕下來,扔給那些惡毒的口舌,填滿他們的憤怒,堵住他們的嘴,她寧愿自己撐著血淋淋的肉體,讓他們放過自己??蛇@世上誰又能放過她呢?

宋玉慶進來了,鬼魅一般飄到了她的眼前:“妹子,受委屈了?”

她冷笑著,一點兒都不驚訝,她知道該來的終究會來,不該來的都已經來了,誰還能攔得住他,再說,攔住了又有什么用,誰又能懂她?你再多的堅持,沒有一個男人認可和理解,有個屁用。她抹干了眼淚,怒目盯著他。她身上強烈的破壞欲漸次升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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