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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樓

2017-05-13 00:40王明明
西部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小寧烏拉

王明明

這是一家新開的茶館。樊詩詩領(lǐng)著吳佳進(jìn)門時,吳佳注意到不遠(yuǎn)處城中村里同樣新開的“三松老年公寓”,巨大的牌匾立在三層民房的頂層樓頂,三個樓層的陽臺清一色被藍(lán)灰色的床單覆蓋。床單迎風(fēng)招展,吹得吳佳心里有些難過。

吳佳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婚后第幾次與樊詩詩私下會面了。通常那之前她們會煲很長時間的電話粥,在樊詩詩上夜班終于有機(jī)會說話的晚上,吳佳躲在陽臺或者衛(wèi)生間里,通過無線電信號,穿過層層阻礙,與她昔日的閨蜜訴說衷腸,進(jìn)行一次次隱秘的對話。聊到最后,兩個人仍覺得意猶未盡,便說要么明天出來坐坐。大體情況就是這樣??傊?,吳佳和樊詩詩就像兩塊磁鐵,被生活的巨大磁場排斥著,動不動就要往一塊兒靠。當(dāng)然這一切她們都是背著老公進(jìn)行的,倒并非怕老公知道或刻意回避,而是她們幾乎可以肯定她們的老公對她們的會面必定絲毫提不起興趣。至少吳佳這么覺得,在她老公看來,兩個各自成了家有了孩子的年輕女人隔三差五跑出來會面這件事,絲毫比不上陪孩子去一次游樂園或者在家里打掃半天衛(wèi)生來得實在。女人嘛!不就該圍著家圍著孩子嘛!再說,倘若老公要知道她們會面的地點(diǎn)是茶館的話,肯定覺得無聊透頂,甚至笑掉大牙。茶館這種高大上的地方確實離她們的生活太遠(yuǎn)了呀?

女人的世界,男人永遠(yuǎn)理解不了。

事實上,兩個人并不喜歡喝茶,三十不到的年紀(jì),怎么可能對茶感興趣?要是憑喜好,她們理應(yīng)在肯德基之類的快餐店見面,奢侈點(diǎn)的話,咖啡店也行??僧吘惯@城市太小,快餐店人多眼雜,實在不方便她們話題的進(jìn)行,要是話題轉(zhuǎn)個三圈五圈最終又轉(zhuǎn)回到她們各自婆家的耳朵里,那不尷尬死了。咖啡店呢,又多是情侶的聚集地,她們又不是那種關(guān)系,總覺得別扭。就茶館吧,人少、清凈、也敞亮,這是不爭的事實,她們是有這種默契的。從念護(hù)士中專到現(xiàn)在,她們認(rèn)識十二年了,整整一輪。

來壺紅茶。放下挎包,樊詩詩打量了一下周遭環(huán)境,確定這是一塊屬于她們兩個人的隱秘空間后,原本緊繃著的面部肌肉終于放松下來,哭喪著的臉露出毫無戒備的從容。這一從容,吳佳便發(fā)現(xiàn)了樊詩詩有些不對勁:臉色蠟黃,人似乎也瘦了一圈。

你怎么了?臉色怎么這么差?吳佳快速回憶著上次見面的時間,一晃竟有三個多月了。結(jié)婚生子后的日子就像坐高鐵一樣,吳佳甚至看不清窗外的模樣。

樊詩詩眨了幾下眼睛,盡可能讓眼窩里的淚回流,然后強(qiáng)顏歡笑地說,剛做完引產(chǎn)手術(shù)。

啊?什么時候的事?這次怎么從沒聽你提起?

樊詩詩低下頭,在吳佳的驚訝中重重嘆了口氣。有什么好說的!樊詩詩說,就上次咱倆見面后沒幾天,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兩個多月了。你知道我向來月經(jīng)不準(zhǔn),我也沒在意,沒成想還真……樊詩詩說著,竟從手提包里掏出一盒女士香煙,抽出一支夾在兩唇中間。

你什么時候?qū)W會抽煙了?

你介意嗎?佳佳。

她當(dāng)然知道吳佳是介意的。吳佳向來聞不了煙味,可她若非要抽,吳佳也一定不會嫌棄她。

抽煙還用學(xué),那還不張口就來。說著,點(diǎn)著的打火機(jī)已經(jīng)湊到嘴前。樊詩詩突然停下手中的動作,瞄了一眼吳佳,又將火熄滅了。算了,我的大小姐!

吳佳盯著樊詩詩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心里有些難受。她還一直把眼前的女人當(dāng)孩子呢,可那是哪輩子的事了?,F(xiàn)在她們誰也不是孩子,她們都有自己的孩子了。樊詩詩第一胎生了個女孩,婆家說什么也不放過她,不消說,這次又做了引產(chǎn),想必定是通過非法渠道知道懷的又是個女孩了。樊詩詩原本不想生二胎,可真懷上了,在自己身體里待了四五個月,現(xiàn)在說拿走就拿走,但凡做過母親的人誰能受得了??沙闊熌芙鉀Q問題嗎?她自以為抽支煙就灑脫了、沒事了,像個文藝女青年一樣。可在吳佳看來,這樣的自甘墮落簡直丑陋得如同鄉(xiāng)下婦女。

什么時候做的引產(chǎn)?吳佳問。

昨天。

那咱們不該見面,你該在家休息。吳佳說,我送你回去吧。

樊詩詩抓住吳佳的手,央求道,別走佳佳,陪陪我,我快憋死了。

吳佳知道,這一次注定由她首先充當(dāng)傾聽者的身份了,就給樊詩詩倒上紅茶。樊詩詩抿了一口茶,說,生孩子倒沒什么,我只是覺得自己被圈禁起來了,是個生孩子的工具。最重要的是,他們沒把我當(dāng)一家人。

這是個老套的話題了,可即便老套吳佳也愿意聽,百聽不厭,她自己何嘗不是呢?一度吳佳挺羨慕樊詩詩的。自從國家二胎政策放開后,吳佳太想再要個孩子了,她第一胎生的是男孩,如果再有個女孩,那豈不是兒女雙全,當(dāng)然,是個男孩也無所謂,大不了夫妻倆累一點(diǎn)兒。可她老公不同意。要是再生個男孩,豈止是累一點(diǎn)兒的問題?老公說,以他們的經(jīng)濟(jì)條件,這輩子必將過得捉襟見肘。其實老公的話有道理,她雖喜歡孩子,帶孩子卻不在行。這幾年老公又當(dāng)爸又當(dāng)媽,孩子的大小事宜統(tǒng)統(tǒng)包辦,她其實挺省心的。就像樊詩詩說的,她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樊詩詩畢竟是被逼著生,而且怕什么來什么,之前樊詩詩已經(jīng)做過一次引產(chǎn),現(xiàn)在又做一次,她整個身體就在一次接一次的引產(chǎn)中被掏空了。

吳佳不知該如何勸樊詩詩。她們見面,從來也沒有誰勸誰的問題,通常都會變成消極情緒的大曬場,好像曬過之后,生活剩下的全是幸福的精華。于是,每次見面,兩個人就像那些喜歡炫富、攀比的人一樣,一次次抱怨,一次次互相倒著她們沒有最苦只有更苦的生活苦水。她們的會面可以籠統(tǒng)地概括為一個字:扒一扒各自的老公、公公和婆婆,甚至還包括樊詩詩的小姑子。

我就納悶了。家是我們的,雖說是跟他爸媽同住,可好歹我是家里的半個主人,小姑子才算外人吧?今天他妹妹來,我婆婆跟她又背著我躲在屋里嘀咕個沒完,你想嘀咕出去嘀咕不行嗎?明知道我在家里呢,這算怎么回事?佳佳,我也是出嫁的女兒,你也是,我們怎么就沒這樣的待遇呢?

我就是他們這個家的外人,這么多年了,我還是個外人。樊詩詩說。

這話一下戳中了吳佳的要害。

女人一旦出了嫁,也就沒有家了。吳佳說,什么一個娘家一個婆家兩個家的,都是扯淡!

吳佳想起她兒子出生那時,她多么希望母親能陪在她身邊、伺候她月子、給她帶孩子,她是真吃不慣婆婆做的飯、不習(xí)慣婆婆帶孩子的方式方法呢,可她知道她不能直接叫母親來,父親母親在弟弟家?guī)O子呢?!凹蕹鋈サ呐畠簼姵鋈サ乃保赣H母親的觀點(diǎn)向來如此,就連她覺得就是這么個理兒,她又怎么能說出那樣的話呢?母親也想來,可她知道母親要顧及她婆婆,她公公婆婆身體硬硬實實的,母親來未必受歡迎呢!母親說,到時我累死累活的,還費(fèi)力不討好。

母親還是來了,卻只呆了半個月。有一天母親對她說,佳佳,我還是回吧,你公公婆婆身體都挺硬實,還有大姑子小姑子,我在這兒挺多余的。

嗯。吳佳沒有拒絕。我爸一個人在我弟那兒我有些不放心,弟弟弟妹都忙,爸血壓又高,除了接送侄子去幼兒園,家里就他一個人——這違心的話一出口,吳佳心里格外難受。

她知道母親為難,母親也理解她。這兩個女人,一對中國式母女,約定俗成一般。

生活在繼續(xù),這樣的事數(shù)不勝數(shù)??偠灾瑓羌炎畲蟮囊粋€感觸就是以前弟弟沒成家、也就是父親母親還在老家的時候,她每年都會休兩次假回老家看望父母,可自從父母和弟弟一起生活,她連原本有的年休假都不愛休了,她不知該去哪兒。弟弟弟妹不是不歡迎她,可人家再熱情,她也終究過不了心里的那道坎。

跟樊詩詩比,吳佳算幸運(yùn)的,雖然她時常覺得自己沒了娘家,可公公婆婆對她著實不錯。她也明白,公公婆婆并非多喜歡她這個人,而是公公婆婆太愛兒子了,就連他們的家都是公公婆婆在她和她老公認(rèn)識之前買給她老公的,房產(chǎn)證上只寫了她老公的名字,為此公公婆婆傾盡所有。這一點(diǎn)她就比樊詩詩要幸運(yùn)得多,樊詩詩純屬嫁到人家去了,他們沒買新的房子,而是直接跟老人住在一起。話雖如此,可有的時候公公婆婆話說得多了些,吳佳也是不高興的,她小心翼翼將那些不高興藏在心里。她和老公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待公公婆婆有禮有節(jié)、客客氣氣,可總覺得缺少了點(diǎn)什么。后來,她想明白了,是家的感覺。顯然,這個家跟娘家是不一樣的。這不是她心里的家。

對了。樊詩詩一拍腦門,光顧著倒苦水,差點(diǎn)兒把正事忘了。我這次找你是有好事的,咱們的房子差不多定了。我?guī)闳タ纯矗?/p>

咱們的房子?

樊詩詩使了個眼色,吳佳才恍然大悟,脖頸微微滲出些冷汗。她萬萬沒想到樊詩詩動真格的了。

吳佳記得關(guān)于買房子的話題發(fā)生在大約半年前。之所以記憶猶新,原因在于那次她們是從扒各自的老公開始的,確切地說是吳佳先開始扒的。有一陣子,和吳佳所在單位有長期業(yè)務(wù)往來的孫老板約吳佳吃了幾次飯。開始時吳佳并未發(fā)覺異常,正常工作關(guān)系嘛,以前也經(jīng)常見面??勺詈笠淮我娒娴哪峭恚埑缘揭话霑r,孫老板卻突然起身,然后變出一大束玫瑰花來,單膝跪地,向吳佳表達(dá)了愛意。吳佳嚇得喝到嘴里的飲料差點(diǎn)兒噴了出來。

我已經(jīng)結(jié)婚有孩子了呀。吳佳說。

那有什么!有男朋友可以分手,結(jié)婚可以離呀!

吳佳看著跪在地上的孫總,那個手捧玫瑰花、四十出頭的離異男人,有一瞬間腦海里確實閃出一個念頭:倘若跟這樣一個事業(yè)有成的大老板在一起,她的現(xiàn)實生活、確切地說主要是物質(zhì)生活一定是另一番樣子。別說她想生兩個孩子,她就是想生三四個,也絕對養(yǎng)得起。這一瞬間的游移讓她異常不安,不安又害怕。窘迫中,她趕緊讓自己清醒起來,她現(xiàn)在的生活,雖然平平淡淡,雖然有這樣那樣的不如意,可遠(yuǎn)遠(yuǎn)沒到重新選擇的地步。

不,不,我不能。

佳佳,單膝跪地的孫老板向前爬了半步,你是騙我的對吧?你怎么可能有老公有孩子呢?怎么從來沒見過你老公?咱們同事聚會,很多次我都叫你帶你老公來,其他人都帶家屬了,可從沒見你帶出來??!

這話讓吳佳心里難堪。確實,她的老公太不入世了,她的老公對自己工作關(guān)系上的一切交往尚且提不起興趣來,更別說是她的工作關(guān)系了。他們夫妻倆的朋友圈也完全沒有交集。這一度讓她覺得很丟臉,可她在老公面前發(fā)火歸發(fā)火,到頭來總會在同事面前給老公找出一堆理由:他要加班,他今晚有應(yīng)酬,他要帶孩子去看病……

后來,吳佳向樊詩詩描述第二天發(fā)生的事時就氣不打一處來。

那晚,她跟老公求愛被拒,老公說太累了倒頭就睡。吳佳看著身旁鼾聲如雷的老公,向他的手機(jī)發(fā)了條信息:

老公,明天我們出去吃飯吧,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有個跟我們工作相關(guān)的人,之前我們還吃過飯,主要是因為工作才去吃的飯,我把他當(dāng)朋友,他突然對我說喜歡我想追求我。我挺害怕的,也不想跟他有什么,我想跟你聊一下,畢竟你是我老公,我不想欺瞞你,否則放在我心里好難受……

樊詩詩把吳佳遞過來的這條短信看完后笑著說,你就是傻呀。這種事能跟你老公說?不是我說你,你情商怎么還是這么有問題。

可我——我也正好想試探一下他在不在乎我啊。

那他在乎你嗎?他怎么回復(fù)你的?

他回復(fù)說,你這不都說了嘛!出去吃飯沒必要吧,我最近挺忙,以后再說吧。

你看吧,哪個做老公的想聽這種事?樊詩詩說,你還真是單純!

我就是覺得他不在乎我了。還是你老公好,跟你那么恩愛,當(dāng)初追你追得死去活來的,甚至都……

都什么?

都追得沒點(diǎn)男人的樣子了。吳佳說著也笑了起來。吳佳想到那時候她給樊詩詩當(dāng)電燈泡,親眼看著當(dāng)時還是樊詩詩男朋友的那個男人背著她在午夜的城市里軋馬路;她咳嗽了幾聲就從縣里連夜打的士來給她送藥……

你得看現(xiàn)在。樊詩詩說,他現(xiàn)在整個就是一“媽寶男”,什么都聽他媽的,我算個屁!倒是你老公,除了不大合群外,別的都不錯。她其實是想說你老公本質(zhì)上也是個“媽寶男”,可她沒說出口,說多了吳佳會不高興。我才羨慕你,你有個兒子,將來你兒子凡事都會聽你的。

就是那次,聊起男人不做主的話題,吳佳給樊詩詩支了一招,你這種情況真應(yīng)該搬出來單過。

你以為我不想啊,我倆想買房子,可他媽不同意。他媽說的也沒錯,我家那位在縣里上班,這不前一陣子剛買了車,哪還有閑錢?就算能買也裝修不起,買也是白買。買房子哪那么容易!這兩年錢都折騰在孩子身上了。

樊詩詩停了一會兒,接著說,真不知以后她能不能養(yǎng)我老,還是兒子好啊!一想到這,我真想買個房子,真想有個屬于自己的房子。

兒子女兒有啥不一樣,兒子不盡孝的不也多了去了!吳佳說。

兩人就此憂慮起未來,陷入了沉思。吳佳原本想說自己還有點(diǎn)積蓄,倘若你需要的話可以先借去用??煞娫姴⑽撮_口,吳佳就不太好說。況且,她那幾萬塊錢不也是她和老公婚后攢下的嘛,屬于共有財產(chǎn)。

樊詩詩嘟囔道,女人啊,還是得有套自己的房子,要不然這一輩子都沒有家,這一輩子都硬氣不起來。

吳佳點(diǎn)點(diǎn)頭。

樊詩詩靈機(jī)一動來了精神,佳佳,咱們倆買套房子吧?

?。吭蹅??我和你?

對呀。有什么不可以?這都什么年代了,咱們?yōu)槭裁床荒芎匣镔I套房?等咱倆老了就住一起,誰也不靠。到時候也省得考慮養(yǎng)老的問題。人總得為自己活一把呀!

吳佳的心被樊詩詩說得活泛了。可買房子不是小事,總得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吧。

這種事你老公會同意嗎?你傻不傻?還商量?虧你想得出!我老公也不會同意。樊詩詩說,他準(zhǔn)會罵我有病。這事是咱倆的事,只能偷著干。

吳佳面露難色,心里盤算了一下,可我最多只能拿出五萬塊錢。

夠了。樊詩詩說,我還有一些。咱們買個單身公寓就行,夠咱倆住就行。想要寬敞咱就買面積大點(diǎn)的,在咱這四線城市,付個首付足夠用了。

這話也有道理。吳佳想,她本都打算暫時支援樊詩詩點(diǎn)錢讓她出來單過了,樊詩詩竟提出這樣的想法,難道不比借錢給她好嗎?這么一來,她自己也有股份,也有屬于自己的房子了。

吳佳就這樣答應(yīng)了下來。后來有一次樊詩詩曾叫她一起去看房,吳佳二話沒說,你自己定就是。你只管定!現(xiàn)在她想起來,那陣她正和老公冷戰(zhàn)呢。

可我需要你的資金支持啊。樊詩詩說,你不會反悔了吧?你家的錢你是不是做不了主?

笑話!吳佳心想,那兩個存折都是以她的名字存的,一直由她保管著,怎么做不了主?就算真拿了,沒個一年半載的,她老公都發(fā)現(xiàn)不了。

就這樣,吳佳將錢給樊詩詩打了過去。

你是說,你真的買了房子?吳佳問樊詩詩。

準(zhǔn)確地說,還沒有。不過我交了一萬塊錢定金,算是先定下了。

吳佳突然為自己的冒失感到隱隱不安。她故作鎮(zhèn)定地問,單身公寓?

嗯,一室一廳,不過面積挺大。

是新開的樓盤?

當(dāng)然。沒兩天的事,才挖了地基,房子還沒影兒呢,不過咱倆是養(yǎng)老用,不急。

現(xiàn)在,吳佳相信這事真的發(fā)生了。樊詩詩沒必要耍她玩,這么多年的姐妹了。吳佳不知道還要問什么,她不知如何面對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既然都沒還建,那咱們?nèi)タ词裁捶??什么也看不到啊!算了,算了,咱還是喝咱們的茶吧,再說天氣也不好。吳佳看了看落地窗外,天氣陰沉沉,濃密的云從西南漸漸覆蓋了過來。她將杯子雙手捧在手里,不敢看樊詩詩的眼睛。

房子是還沒建,可是有建好的同樣戶型的啊,就去看看嘛!反正也無聊,我不想回家。樊詩詩說。

對了,哪個樓盤?。?/p>

夢湖尊品。

唔,那里環(huán)境還不錯。

是。咱們別一下午泡在茶館了,正好出去逛一逛、散散心。

唔。

好不好???樊詩詩伸出雙臂,抓住吳佳端著杯子的手左右搖晃著,跟從前一樣。

真受不了你。

好不好嘛,佳佳?

行啊行,去就去。

那快喝快喝!樊詩詩催促著,把杯里的喝完就走。

你身體能行嗎?你剛做完手術(shù)?。?/p>

樊詩詩將杯里的茶一飲而盡,從手提包里拽出一條草綠色的披肩,將自己的頭團(tuán)團(tuán)圍住,然后一伸右臂趴在茶桌上等著吳佳,有什么行不行的。她學(xué)著《甄嬛傳》里安陵容的那句臺詞,我的命,從來由不得我做主。

樊詩詩看上去挺興奮的,說完就笑了起來。

吳佳不記得什么時候也聽樊詩詩模仿過這句臺詞,想著就高興不起來了。想起那座房子,吳佳心里五味雜陳的。她艱難地抿著茶水,茶泡得比往??嗔艘恍?/p>

吳佳都不太記得自己是如何走進(jìn)那個尚未完工的小區(qū),怎么邁進(jìn)那座裸露著鋼筋水泥的尚未完工的毛坯房的。顯然,她是在樊詩詩的陪同下自己走進(jìn)去的,并沒人逼她。

樊詩詩站在陽臺上,指著前方腳底下那剛打好地基的大坑,它被藍(lán)色鐵皮柵欄攔在她們所在這棟樓的南面。樊詩詩說,就是那棟,是十一層的小高層,我定的是三單元五樓,靠西這側(cè)。樊詩詩指了指大概的位置,505。我看過了,跟咱們腳下這間戶型一模一樣。

現(xiàn)在,她們站在相鄰的一棟的二樓里。毛坯房本身黑黢黢的,樓層又低,天空烏云密布,吳佳覺得很是壓抑,那種感覺好像身處另一個世界,跟做夢一樣。

一聲悶雷驚醒了恍惚著的吳佳。

兩人正說著話,外面突然下起疾雨來。南方的五月,正值多雨時節(jié)。吳佳聽著雨聲由噼里啪啦轉(zhuǎn)成淅淅瀝瀝,想一時半會兒也停不了,她雖沒帶傘,卻一點(diǎn)兒也不急,難得不用在家里守著公婆和孩子,又有這毛坯房給擋雨。再看同樣沒帶雨傘的樊詩詩,壓根兒沒注意到下雨這件事一樣,她甚至不緊不慢地規(guī)劃設(shè)計起她們腳下的這座房子,此時她的腳步已從客廳移到了臥室。吳佳在地上撿了塊磚頭,在臥室門口坐了下來。

你看臥室還可以吧?足夠放一張雙人床的。樊詩詩說。

吳佳打斷她,我覺得還是放張上下鋪更好。

樊詩詩愣了一下,隨即將表情恢復(fù)原狀。對,還是上下鋪好,就像咱們在學(xué)校那會兒一樣?,F(xiàn)在都流行上下鋪,就像那些各種各樣的青年旅社一樣。

吳佳回憶起他們讀書的那些年,那時候她們兩個就是睡上下鋪,吳佳睡上鋪,樊詩詩睡下鋪。原本下鋪是吳佳的,樊詩詩在上鋪睡不著覺,她就跟樊詩詩換了鋪。不僅換鋪,吳佳較樊詩詩年長了幾個月,讀書那幾年,凡事能讓的她都盡可能讓著樊詩詩。她還記得她們經(jīng)常在晚自習(xí)后跑到學(xué)校對面的那家燒烤店吃烤串,樊詩詩喜歡坐靠門那張桌子的背對著馬路的一面,吳佳從來都將那一側(cè)的位子讓給她。

樊詩詩發(fā)現(xiàn)了吳佳的心不在焉,問吳佳怎么了。其實樊詩詩早就發(fā)現(xiàn)了,她只是不大敢問。

這一問,又將吳佳的思緒拽回現(xiàn)實中。吳佳此刻并沒太大的心情跟樊詩詩回顧她們的過去,況且這些過去早被她們翻過來倒過去地回顧爛了,吳佳在想這件事做的究竟對不對,當(dāng)她半小時前真真切切走進(jìn)這間毛坯房時,一種無法自控的害怕情緒在她心里翻江倒海起來。對于她的家庭來說,這絕非一件小事,五萬塊錢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她的擔(dān)心并不多余。

你到底怎么了,佳佳?難道你后悔了?樊詩詩堅定地看著吳佳。

吳佳慌不擇路,回避著樊詩詩的眼神,故作輕巧地說道,沒有??!我,我是在想,這房子會不會小了點(diǎn)?你想啊,就算咱們的孩子以后都不養(yǎng)咱,可你還有你老公啊,我也有我老公啊——

這一提,幻想隨即破滅,樊詩詩的眼神也有些游移了,她似乎就沒想過這個問題。

嗨,這還不簡單,那就——那就買個雙人的上下鋪。

不等吳佳發(fā)出驚訝的表情,樊詩詩又補(bǔ)充道,或者咱做個走廊將它隔成兩間,你看這臥室多大多寬敞??!她的意思是隔成兩間完全不成問題。

這倒是真的。

樊詩詩又說,誰知道你家那位和我家那位能不能活到那時候呢?不是都說男人的壽命普遍要比女人短嘛!我這不是為預(yù)防以后咱兩個人孤老做準(zhǔn)備的嘛!

這么一說,吳佳心安了些。

反正我是對我家那位不抱啥希望,“媽寶男”一枚,我真擔(dān)心哪天他把我給休了。樊詩詩重復(fù)道,女人還是得有自己的房子。

吳佳記得有一回她跟老公提起想在他們家的房產(chǎn)證上加上自己的名字,話一出口,她從老公的眼神里看到的是懷疑,她自己的眼里也滿是心虛。正當(dāng)她想收回那樣的想法時,老公卻大方地同意了。后來吳佳打聽了一下變更房屋產(chǎn)權(quán)的手續(xù),聽說還要交一定數(shù)額的變更手續(xù)費(fèi)時,就又放棄了,她覺得自己似乎本就不該說出那樣的想法。老公一家會怎么看她呢?房子問題,確實是敏感問題。

可不論說與不說,想法一旦在她心里萌芽就怎么也滅不掉。她現(xiàn)在想,她那么痛快就支持了樊詩詩的提議,主要原因也是她太想有自己的房子了。

現(xiàn)在,房子算是有了,可吳佳怎么就高興不起來呢?這是她掏了錢、房產(chǎn)證上要寫她名字的房子??!可也要寫上樊詩詩的名字不是嘛!她看了一眼樊詩詩,異常堅定的樊詩詩,開始在心里厭惡起自己的小肚雞腸,如果她懷疑處了十幾年的閨蜜,那么跟懷疑自己有什么區(qū)別呢?

女人還是得有套自己的房子。樊詩詩重復(fù)道,并且將這份堅定傳遞給吳佳。吳佳在雨聲的掩護(hù)下做了一次深呼吸,定了定神,心里卻忍不住想,兩個人名字的房產(chǎn)跟她現(xiàn)在住的老公名字的房產(chǎn),差別大嗎?

這里太黑太悶了。吳佳和樊詩詩回到陽臺的位置時,雨竟然停下了。吳佳指著遠(yuǎn)處湖畔旁的亭子說,那里看上去不錯,要不咱們?nèi)ツ抢锿竿笟獍?,雨后空氣好。吳佳說著,用眼神掃了一遍毛坯房的水泥墻、沒封欄桿的陽臺、以及樓下未完工的工地,那里滿是紅泥巴、廢棄的鋼筋和水泥、木板,以及不知哪里傳來的嘩嘩的流水聲。吳佳臉上難掩厭惡,她想趕緊逃離這個地方,這地方讓她備感壓抑。她覺得眼前發(fā)生的像一場夢一樣。

兩個人沿著沒封好的樓梯走下去。腳下隨處可見木板、磚頭或釘子。

小心!樊詩詩抓住吳佳手的時候,吳佳緊張得不得了,她是那么不自然,趕緊將手縮了回去,就好像她從來沒碰過樊詩詩的手一樣,弄得樊詩詩怪不自在的。

她們來到亭子里。這是一座隨處可見的木質(zhì)四角亭。中間有一張圓形石板桌,桌子倒干凈,兩個人就干脆坐在桌子上,腿上涼涼的,格外舒服。許是吳佳的表現(xiàn)出乎樊詩詩的預(yù)料了,此刻,樊詩詩也不再說話,她選擇了背對著吳佳坐著。兩個人誰也不說話,看著遠(yuǎn)方。吳佳將面向湖的一面留給了樊詩詩,那一側(cè)景色更美一些,自己面對著馬路。

湖是個人工湖,有點(diǎn)一眼望不到邊的架勢,大概就是建造附近幾個樓盤挖出來的一個大坑,把河水引了過來,又圍著湖鋪了草坪栽了樹。樹還是樹苗,草坪也沒完全綠成一片,景色算不上出眾,可好歹有幾個樓盤的新房子立在湖的側(cè)面,看上去還算整齊。她們新買的還沒開始建的房子作為其中一個小區(qū)的三期工程,被巧妙地隔在這些整齊的、多已入住的房子后面,現(xiàn)在她們找不到它的位置了。

天說晴就晴了。

兩人仍舊不說話,在太陽下各自整理著思緒。此刻,吳佳心亂如麻。古往今來,一代一代的女人,不都是這么過來的嘛!怎么到了她們這就……

吳佳想了很久,時間似乎在無話中緩緩?fù)A讼聛怼?/p>

呀!樊詩詩一聲尖叫打破了僵局。

怎么大驚小怪的?

快看,佳佳,那是什么?

吳佳轉(zhuǎn)過身來,沖著樊詩詩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房子更遠(yuǎn)處的一排房子。

不就是房子嘛!吳佳說,到處建房子。

你困了吧小姐?你仔細(xì)看。

吳佳下意識揉揉眼睛。天吶,那不是真的房子,那是出現(xiàn)在眼前小區(qū)頭頂上的一片房子。那片房子的影子越來越清晰,漸漸地,將整個北面的天空都鋪滿了。

吳佳驚得說不出話來,這是海市蜃樓??!

對,是海市蜃樓。樊詩詩說。

這么真真切切的大面積的海市蜃樓啊!以前她們只聽說過,卻從未見過。

好美呀!她們驚喜地感嘆道。吳佳想,再過一會兒這里就會熱鬧非凡,雖然住在此處的住戶不算多,但路過的車輛不在少數(shù),等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定會停下來觀賞。說不定會有記者趕來,對,這事肯定能上報紙,說不定她們這座城市都因這難得一見的海市蜃樓而出名了。就像她私自將她和老公的五萬塊積蓄投到這個新房里一樣,不定哪一天這事一露餡兒,她在她婆家也將一下就出名了。

拍照,趕緊拍照。

兩個人掏出手機(jī),對著北面的天空拍那些美麗的房子。那些房子實在美得讓人驚嘆,房屋結(jié)構(gòu)看上去也真是奇怪,跟她們平生所見過的房屋造型完全不一樣,它們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房頂尖尖的,像豎著一座座小紀(jì)念碑。只是,在海市蜃樓里,始終未見人影,只是一片色彩斑斕的美麗房屋,好像完全沒人入住一樣,就像一座死城。

死城像湖水在天空蔓延開來。吳佳和樊詩詩拍著拍著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都不說話了。驚喜過后,一絲絲恐懼席卷而來,吳佳身上隨即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天空的場景黑壓壓地壓下來,真實得有點(diǎn)嚇人,讓原本覺得做了一場夢的吳佳愈發(fā)感覺如同身處夢境之中,生怕哪個舉動做錯了就違反了夢的規(guī)矩一樣。天空中的那些房屋說不定下一秒鐘就能將她們瞬間吸走,讓她們從此在這世界上消失。吳佳大氣不敢出,只覺得胸口憋悶得慌。

樊詩詩也不說話了。

兩個女人不約而同背過身來。吳佳顫抖著,將樊詩詩的手拽了過來,緊緊握于自己掌中。

欄目責(zé)編:方娜

中秋節(jié)的晚上,風(fēng)很涼,州府大道的兩邊有清潔工在掃地。她們穿著黃色的褂子,街燈照在頭頂,葉片旋在周圍。我坐在開往火車站的公交車上,透過玻璃窗看她們,覺得她們也像落葉。

賣票的女人拿著一沓車票坐在車子前排的單椅上,晚風(fēng)吹亂了她的頭發(fā),我收回看落葉的目光,望著賣票女人的背影發(fā)呆。車子晃著我,好像我還是個嬰兒,正躺在母親的搖籃里。

車子將我送到馬道鎮(zhèn)火車站門口。我時常來這里買票,這是始發(fā)站,可以買到座位。

靠著車站門口的花壇邊,我選了一個臺階坐下。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時常有這樣的茫然,對著火車站看半天不知道自己要去何處。

很多時候,我感覺自己是迷路在城市的羊,前不見山,后不見水。

花壇里有幾棵矮樹,一只小狗在樹下晃著尾巴,它偶爾抬起頭望一望我,好像在表示它的同情。我一廂情愿覺得它的眼光是在同情——我認(rèn)為它是一只有靈性的狗?!半y道我需要同情嗎?”這樣想了一想,心里有受辱似的難過。

車站門口站著一個賣烤洋芋的彝族女人,她背著孩子,一邊烤洋芋,一邊跟客人說話。她的孩子在背上大哭,小手抓住她的頭發(fā)亂晃。她反手打了孩子,顯得很煩躁。

“洋芋多少錢一個?”我走向她。

她用彝語說,五角錢。

“譜潛?!蔽矣靡驼Z表示她的洋芋賣貴了。

女人說沒有比她賣得更便宜的了。她迅速瞟了我一眼,很快劃開一個,往上撒了許多辣椒粉、花椒粉以及一些鹽巴,用袋子一卷就將它遞了過來。

我只好買下。

回到花壇邊吃完土豆,想好了要去攀枝花,但是走到售票窗口時,莫名其妙買了一張去成都的火車票。這種事情發(fā)生過很多次。

等車的時間過得慢,寂寞的夜里一個人坐在花壇邊總感覺像個乞丐。雖然自己的樣貌與乞丐并不沾邊。一個人心里感到是乞丐,那就與乞丐脫不開關(guān)系,就真的是乞丐了吧!

像往常那樣,到站臺右邊的超市買一些水果、一盒泡面,對于暈車的我,這些東西完全是多余的。但我總要準(zhǔn)備一些食物,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帶這些無用的食物。我在車上并不想吃什么東西,一杯水就能對付整個旅程。可能我僅僅想證明自己不是乞丐。

燈光落在我的腳下,卡在水泥板縫隙里的石頭披了一層影子,我用腳尖拱出它們,踩著翻幾個面,然后一抬腳將它踢到別處?!叭e的地方。換一個地方?!蔽业吐曊f。

時間就這樣有一腳沒一腳地踩掉了。我重新走到花壇邊坐下。先前賣烤洋芋的女人已經(jīng)離開,那個位子換了主人。

“嘿!老同學(xué)!”一個聲音像炮彈一樣打進(jìn)我的耳朵。接著就是一只手掌拍在我的肩上。

我扭頭一看,并不是我的同學(xué),而是我同學(xué)的哥哥。說來我們也算是校友,他一直喊我老同學(xué)。他的家住在山上,離我家不遠(yuǎn)。偶爾我會看見他放羊的父親,披一件彝族褂子,滿身酒氣。

“打疼了嗎?”他看我摸了一下肩膀,有些驚慌和不好意思。

他身后有七八個人像餃子一樣跟在身后,都空著手,什么也沒帶。這些人全是彝族人,面熟的沒有幾個。他們一色地沖著我笑,好像見到了親戚。

“哈!還有我呢!”阿烏拉人像地雷一樣彈出人群,他攤開兩手擋在我面前,大嗓門響在廣場上。

“你也在。要去哪兒?”我感到好奇。阿烏拉人可是出了名的小混混,阿烏是他的姓,拉人(彝語意為混混)是他的綽號。我想不通這位老同學(xué)跟他混在一起干什么。

“小寧,你跟……”我喊著老同學(xué)的漢名,想問他跟阿烏拉人這樣的混混在一起有什么意思。話只說到一半,當(dāng)著阿烏拉人的面,實在也不好說下去。

阿烏拉人甩了一下蓋在耳后的長頭發(fā),還來不及回答我的話,小寧已經(jīng)將我喊到一邊說話去了。我看到阿烏拉人吞下他滑到嘴邊的話時窘迫的樣子。

“我們?nèi)ゴ蚬ぃ鰢?。”小寧半笑不笑的樣子,說到“出國”時眼睛亮了一下。

“哪國?”

“緬甸?!彼揭粔K凸起來的水泥堆上。

“做什么?”

“采石頭?!?/p>

“啥?”我的話像氣球一樣鼓起來,望著他的眼睛喊道,“難道涼山?jīng)]有石頭給你采嗎?”

小寧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樹影,撿起一塊小石子在樹影上胡亂地畫來畫去。他一定想要說什么,但是無法說清楚。我看見一些茫然的情緒寫在他的臉上。

“有三個老板來普格招工,找了好多個?!彼敢恢赴趵撕推渌麕讉€同伴說,“老板包車費(fèi),路上吃的也包。聽說那里工資高,一天可以掙一百塊。”

“一百塊?”我感到這是個天文數(shù)字。我在理發(fā)店一個月最多掙五百。

“是的。你看,現(xiàn)在是1999年了,出去打工的人都好有錢的樣子了,因為外面的工資高,高得很啊??隙ㄊ歉?。我看得出來。你一個月掙多少錢呢?如果我去了那里工資好,就捎信給你。”小寧說得十分投入,他突然抬起眼睛癡癡地望著我。

我避開他的目光。

“上次的信你沒有回我……你,”他不知道怎么往下說。

我裝作不知道窗臺上的信,故意做出驚訝的樣子望著他。

“又沒有看見嗎?噢……”他低下頭,很傷感。

“呀!你們談情嗎?也不避嫌,光天化日的?!卑趵讼窆硪粯訌幕▔竺婷俺鰜?,舉著兩只爪子在頭頂晃了幾下。

“白癡!這是光天化日嗎!”小寧瞪著他。

阿烏拉人找了一塊地方坐下,從衣兜里掏出一支煙點(diǎn)燃,吐出一口煙?!皝硪恢??”他問小寧。

“那里工資可以?!卑趵苏f。

“我也去采石頭嗎?你太看得起我了?!蔽页翋灥卣f,心里埋了幾分委屈。

“這信……”

我的袖子被小寧拽了一下,反身一看,他的手里握著一張疊好的信。信紙是彩色的,和小學(xué)時候抄歌詞的本子顏色一模一樣。我喜歡這種紙。上學(xué)時為了得到這樣一張紙,我要替同學(xué)寫三天的作文。可我現(xiàn)在不喜歡這樣的信紙了。

“又是親手交給我嗎?嗯,長這么大,你是第一個寫信不用經(jīng)過郵局給我的人?!?/p>

“以前我放在窗臺的信……”

“我沒看見?!蔽亿s緊拖住他的話。我實在沒有心情提示他,把信放在窗臺上是多么愚蠢的事情。我母親有一次打掃窗臺,在窗縫里抽出一封信,好在信的內(nèi)容繞山繞水,說星星指月亮,她看完了也不清楚是什么意思。我也不太清楚。那既不是情書,也不是普通的信件。他的每一封信都隱約有愛情的味道,仔細(xì)看卻又是別的意思。不管怎么樣,我把這些信撿起來,讀完,然后撕掉、燒毀。反正窗臺上的信最終逃不開我家的灶火。

“小寧,你有什么話可以直接跟我說,為什么要寫信呢?”我還是忍不住這樣問了。我實在不明白,寫了大半年的信,到底想表達(dá)什么呢?自從收到他的信以來,我很多次懷疑自己的智力。讀不懂。

小寧低著腦袋,好像做錯了什么事。

“你不要這樣,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是說,”我也說不清了。難道我要告訴他,這樣寫信有多無聊,我把他的信都轉(zhuǎn)交給灶火了嗎?

“這個,這封信,等我……”

“等你走了再看。是吧?”

他點(diǎn)頭。

“把老子當(dāng)空氣啰。真你媽肉麻!”阿烏拉人拍拍屁股,起身走到他的同伴身邊去。

這回小寧沒有責(zé)怪阿烏拉人。

他們的三個老板從車站里走出來了,手里拿著幾張車票,在談著什么事情。小寧和阿烏拉人趕緊圍了上去。他們操著帶了彝腔的普通話與老板交流。

“這位是?”電線桿子一樣的老板站到我的面前,他的領(lǐng)帶像黑花蛇穩(wěn)穩(wěn)地扎著他的脖子。

“我是我?!蔽矣悬c(diǎn)白癡地抬起頭望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

“哈,姑娘,你真幽默。”他漂亮地眨了一下眼。他的熱情是西昌兩個太陽的溫度。他轉(zhuǎn)身要給我買橘子水。

“我不渴。我自己買了水?!蔽亿s緊制止。

阿烏拉人和他的同伴站在臺階上吹風(fēng)。要出國了,他們看起來精神抖擻,好像此去不是采石頭,而是八抬大轎請他們?nèi)プ龉佟?/p>

三個老板看起來很有派頭,一色的黑西裝加領(lǐng)帶,皮鞋油亮,手腕戴著表,看時間的時候,順便理一理烏黑的頭發(fā)。他們搽了香水,我的鼻子被嗆了一下。

“妹妹,你做什么工作呢?”另一個老板更加溫和地與我說話,他指一指阿烏拉人一伙,“是親戚嗎?”

“我就在附近上班。我們是朋友。他是我表哥。”我指小寧。

小寧猛地抬起頭,睜大了眼睛望著我。

“啊,難怪你們長得有些像?!备呤莸哪腥俗胶蜍囀业囊巫由?。外面風(fēng)涼,我們一行人進(jìn)了候車室。他們一排地坐著,我罰站似地立在旁邊。

“你們彝族人自己出去根本不好找工作,尤其男人。女人好一些。我看你肯定好找工作?!笔菽腥诵α艘幌?,吹出一口煙,彈掉指上的煙灰,又說,“我們這次來涼山閑玩,看這里的彝族人很有力氣的樣子,臨時動了招工的念頭。這純粹是為了照顧你們。上一次,大約是五月左右,我們那里的一家廠子門口明白地貼著‘不招彝族人。他們怕彝族人酗酒,喝多了鬧事?!?/p>

我想起曾在一列火車上見到出外打工回來的彝族人,他們叫苦連天,說在外面找不到好工作。一些廠子更是因為語言溝通的問題拒絕招收彝族人。我看見他們的包袱里裹著衣服、舊鞋子和被褥。他們中的一些人拖家?guī)Э?,女人和孩子跟坡地里出來的土豆一樣灰撲撲——她們安靜而又有幾分膽怯地躲在男人身后,就像躲在泥土里。我不想說她們像乞丐,可是她們的眼神和乞丐一樣可憐、無助。尤其在沒有買到座位的火車上,女人們將自己的裙擺撩起來兜住年幼的孩子。孩子像小袋鼠一樣縮在裙兜里。

我一時語塞,被眼前的瘦男人說得沒有反駁的理由。望著小寧,我想象著他將來婚后的樣子。

“嗯?!蔽野胩觳磐鲁鲆粋€字。的確有部分彝族人喜歡酗酒鬧事,這樣的事情我曾遇到過。也是在一列火車上,我買了座票卻不能擁有那個座位,我的座位被一個剽悍的彝族男人占住。他像一頭野牛似地橫躺在位置上,冒著酒氣,說著胡話,一只背包墊在他的腦袋下。他整個人躺在那里發(fā)酵,嘴巴不停叨叨著用彝語在罵人。因為話中提到“工資”和“開除”這樣的字眼,我確定他是因為鬧事被辭退了。我像呆子一樣立在自己的位置旁不敢喊他起來,站了一晚上,白白給他當(dāng)了一夜保鏢。

“他們都是年輕人,有的是力氣。采石頭也不是太累?;锸迟M(fèi)可以放心,天天有肉吃?!?/p>

不知道瘦老板之前還說了些什么。我走神了。

“嗨?!毙幾Я艘幌挛业囊陆?,指了指邊上的座位。

我坐了下來。

“老板,你們那里招女工嗎?”小寧客氣地問。

瘦老板歪著腦袋認(rèn)真地看了我一眼,好像之前沒有見過一樣。“招。是她嗎?”他伸出一根手指向著我。

“是?!毙幾宰髦鲝垼静辉诤跷业囊馑?。

瘦老板換了位置,坐到與我相鄰的椅子上。

“姑娘,你想去嗎?”

“不想?!蔽以疽@樣說,但是沖出口的話是,“多少錢一個月?”

瘦老板一點(diǎn)也沒有反感,很高興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然后給他們的上司打電話。上司是男是女不清楚,電話里只能聽見瘦老板的話。瘦老板向他的上司匯報,說我二十歲左右,最后還問到,給這個姑娘多少工錢。

很快有了結(jié)果。他們正巧缺一個煮飯的。瘦老板掛了電話,急忙問我:“這個工資可以了吧?兩千塊,不少啦。早上不用煮,可以睡懶覺。煮中飯和晚飯。你看,你們這邊的工地可是一天三頓都要忙。我們那里早上買饅頭給工人吃,可以省掉一些麻煩。”瘦老板看了看他的同伴,他的同伴馬上向我點(diǎn)頭,表示瘦老板說了實在話。

聽到“兩千塊”這樣的字眼,我的心里激動了一番,這是我在理發(fā)店辛苦四個月的工資。

“這個錢可以啦。早上還可以睡懶覺。老板,要是她不去,飯給我煮吧?我炒菜的手藝巴適得很?!卑趵蓑v地站起身,又突然意識到在搶我飯碗,晃晃地又坐回去。

“這個工錢……還不是很滿意。我覺得還是成都好。那里空氣和這里差不多?!蔽一卮鸬米约阂猜牪欢?。

“那么,你想要多少呢?”瘦老板微笑著。

受到這樣的重視,我突然感覺自己是電桿上的燈泡,高高地亮在他們頭頂??墒切睦锩黠@有嘀咕,現(xiàn)在不是錢少的問題,而是錢多的問題。兩千塊一個月,這是我打工以來勞力最值錢的時候。會有這么好的事嗎?我的疑心病每一年都在加深。所以我媽說,像我這樣的人根本不適合在外面混江湖,應(yīng)該找個籠子躲起來。反正我在外面也會因為懷疑的毛病交不上一個朋友,做事情更不會有多大的起色。這話我一點(diǎn)也不反對。她肯定是在記恨我。很多時候,我都在莫名其妙地想象我有可能不是他們親生的孩子。

“你們最高可以給多少?”我裝出一副老狐貍的樣子,心里卻感到一陣害怕,直覺告訴我,這塊天上掉下來的大餅就要把我砸扁了。我望過去,看見阿烏拉人和小寧他們綻著笑臉,好像撿到了金子。

瘦老板躊躇了一會兒,與他的同伴又商量一下,最后打電話給他的上司,說這個女孩踏實本分,能不能再加一點(diǎn)工資。當(dāng)然還說了一些什么,用他們的方言,我聽不懂。

我看見瘦老板替我忙碌說好話,這種熱情肯定會讓人以為我是他的親人。我也看見另外兩個老板關(guān)注的眼神。他們是熱情的,可不知道為什么,我怕他們,越是這樣熱情越害怕。我聯(lián)想到村里的婦人,她們在年底的幾個月給豬喂最好的食物,然后在新年到來之前殺豬吃肉。

最后,工錢定在了兩千五。

阿烏拉人更不得了。“啥?比我們采石頭只少五百!”他有些暴跳如雷的樣子。

“不對,采石頭可以拿到三千五,甚至四千?!笔堇习遐s緊這樣說,并且友好地拍了一下阿烏拉人的肩膀。

阿烏拉人聽到“四千”便止住了呼聲。他的情緒像安了開關(guān),立刻變了一張好看的笑臉。

“可以去了吧?你看,兩千五了。”小寧說。

我心里正在打鼓。一個聲音明明告訴我:“去不得?!?/p>

“你們最好找個借口走了吧。我看他們像騙子。我的直覺一向很準(zhǔn)。我在一些雜志上看到類似的事情。上半年在火車上,有個人極力勸我去重慶,我沒有去??傊銈儾灰??!睘榱瞬蛔屓齻€老板起疑,我用彝語告誡小寧他們,語氣像在懇求。

“書呆子。你看書中毒了?!卑趵说晌乙谎?,又說,“雜志上都是假的。你不去算了,我們是要去的。你的膽子太小。我們一群男人,還怕被他們賣掉嗎?你聽說過哪個男人被賣掉嗎?沒有!你數(shù)數(shù),我們八個,他們?nèi)齻€。我們一人放個屁也能熏死他們。四千塊呢,至少也有三千五,這里沒有這么高的工資,而且又是出國。啊,我長這么大頭一次出國,我要見見外國是什么樣子?!卑趵伺踔掳停蛔约旱脑捀袆恿?,小寧他們一伙人的眼睛也被阿烏拉人說得亮亮的。

我知道這群財迷已經(jīng)不能被勸說。如果我繼續(xù)說下去,阿烏拉人就會要求我賠他的損失。

小寧猶豫了,他是這群人中間唯一猶豫的。我高興得像個花匠,仿佛看見自己的辛勞在一棵小草上有了成效。

“小寧!”我?guī)е澮艉八缓笫且环N祈求似的語氣,“不要去啦?!?/p>

“你們在說什么?嗨,不要用彝語。”瘦老板和他的同伴齊聲說。他們非常警惕。

阿烏拉人的臉上飄起一片烏云,他用彝語說:“你不去就不去,趕緊走吧。他們已經(jīng)買好了票,我是要去的。你們呢?”他回頭問一下包括小寧在內(nèi)的七個人。六個人猛點(diǎn)頭。小寧站在一邊沒有表示。

“你是不想去了。我看得出來。你們找個借口走吧,我們不會告訴他們?!卑趵送?,口氣很有幾分仁至義盡的味道。

三個老板聽見我們又用彝語交談,臉色更不好看了,但又努力擠著笑容,那種勉強(qiáng)就像在空殼子里擠牛奶。

我抬眼望了一下車站的時鐘,已經(jīng)快要到我上車的時間。

“你去嗎?”瘦老板又問我。他似乎一定要我去煮飯不可。

“去。”我突然靈機(jī)一動,微笑著回答他。我覺得這是個溜走的好時機(jī)。

“你確定不去了嗎?”我又問一下小寧。

小寧肯定地點(diǎn)了一下頭,他也意會到這三個人的反常。當(dāng)我們用彝語說話的時候,三個老板的眼里含著十分的怒氣和慌張。

我裝作很高興地去退了票。瘦老板一直跟著我和小寧。他很熱情,爭著要給我提行李。我只好把超市里買來的泡面和幾杯飲料遞過去。

“放心吧,我會幫你吃掉的。”阿烏拉人壞壞地用彝語跟我說。

小寧的額頭冒出一些汗珠子,看瘦老板的時候目光閃躲。他的緊張更讓我多了些害怕。

終于耗到瘦老板他們快要上車了,只有四十分鐘的樣子。已經(jīng)排起了長隊。我和小寧逃走了。

我們逃到了郊區(qū)一家私人旅店。小寧歪著腦袋瞇眼看了一下,讀著院門上用紅布寫著的大字:“鄉(xiāng)——村——旅——館?!?

院落里一位老者在低頭整理木柴,穿著很厚的衣服,頭上裹著一條帕子。老者放下柴火來到“鄉(xiāng)村旅館”的橫幅下,問道:“你們租房子嗎?”

“是。聽朋友說‘鄉(xiāng)村旅館便宜?!蔽页吨e的功夫越來越高。我感到一陣透骨的疲憊,頭有些暈,好像感冒了。

小寧顯得精神了?!白∫煌?,多少錢?”他問。

老者耳朵不靈光,用手掌像罩子一樣罩住耳朵?!澳阏f什么?我的耳朵不好使了。你再說一遍?!?/p>

小寧又說了一遍。老者指著二樓的房間,“有二十塊一間的。也有十塊一間。十塊的是小間,隔層房,一個人住可以。你們怎么???”

“兩間,”我趕緊說,“要十塊一間的。”

我掏出二十元遞給老者。小寧站在一邊,有些不好意思。

“我這次出來沒帶錢。只有幾塊錢,不夠?!彼虢忉尩闷烈恍?。

隔層房小得像火柴盒,一道門進(jìn)來,里面裝著三間小房子。小房子又是各自一道門,這樣一來,一間房子就有四把鎖。住進(jìn)來的客人各自兩把鑰匙。有點(diǎn)像兒童游戲間。門口一個公用洗浴室,臺子上躺著一塊肥皂,站著兩只玻璃杯。毛巾倒是很干凈的樣子。

“這房子好小。裝耗子的。”小寧攤開手,冷笑。

我失眠。小寧應(yīng)該也失眠了。我聽見他的房間有走走停停的腳步聲。

小房間只夠擺一架木床,周圍連個柜子也站不下。我收了收身子,害怕放開架子會把這個房間撐破。

突然想到小寧的信。這大概是我收到的第二十封信了(放窗臺的不算)。他每給我一封信,過幾天就要問回信。我能想象他等信的焦急,但實在沒有興致回信,一想到這封信寫完還得和他一樣親自交到收信人手中就感到別扭。這不是正常人做的,瘋子才會這么干。

我掏出信,把床頭的臺燈擰到最小。弱光下的信紙被照出一股懷舊的感覺。我盯著淡黃的紙頁:

……羊只有白天去放,晚間我躺在床上,睡不著就數(shù)它們。你上回跟阿蘭說笑時提到過,你說你睡不著就數(shù)羊。

……我想著,你十四歲的樣子——我比你大一歲,我在十五歲認(rèn)識你——如今你十八歲。那時候你還在上學(xué),還沒有出去打工。你還不會買連衣裙裝扮自己。那時候你的紅色有帽子的衣服我很喜歡,我也去買了一件花色一樣的穿在身上。你肯定沒有注意。

現(xiàn)在沒有放羊了。和我一樣的青年都出去打工,我也想出去,但是我沒有那么高的文憑。雖然我喜歡看書,看了很多書,但是沒有一個工廠會因為你看了很多書重用你。我最遠(yuǎn)去過成都,找了好幾天沒有找到工作。他們一聽見我是彝族就怕了,說上半年在荷花池某個菜市場,一群彝族女人穿了披氈偷煮熟的鴨子。他們嘲笑的語氣,讓我很受傷,感到委屈。

想想她們也真是沒什么骨氣,煮熟的鴨子也值得去偷。但是,有些人確實餓得沒有辦法。住在山頂?shù)囊腿?,你懂他們的艱苦,我也懂,可我們沒有辦法跟外人解釋。她們的確不應(yīng)該去偷。我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你出去打工的前一個月,我放了一封信在窗臺。我想,你可能還是沒有收到。不知道為什么,放在窗臺的信你都收不到。山溝里跑來的風(fēng)實在太大了,怪不得你。

這封信寫了很長,請一定看完,也請一定回我。

等信……

小寧是個浪漫的人,他習(xí)慣把心事寫在紙上。從前在什么地方,他說,只有面對本子的時候,想說的話才會完整地說出來,而且寫信是一種特別美妙的感覺,你要說的話不是直接進(jìn)入對方的耳朵,而是經(jīng)過對方的眼睛“看”進(jìn)去。耳朵可能會這邊進(jìn)那邊出,眼睛不會。

他的這些道理很有意思。但我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有寫信——當(dāng)然,幾個月前我在寫信,我給我的男朋友寫信。但是現(xiàn)在,我一輩子也不用給他寫信了。

隔壁響起了一陣鼾聲。他終于睡著了,不需要再數(shù)羊。

我也摳著墻板,在墻板上畫了一個月亮,最后這個月亮長出兩只彎角,是一只老山羊的模樣。

次日又是雨天,我躺在床上不想起來。小寧站在門口,我聽見他的腳步聲。

“你醒了沒有?”他說。

“醒啦!”想賴床是不行了。

打開門,小寧像柱子一樣立在眼前。

“這么早嗎?”懶散地問了一句。我感到一陣無力,心里糾結(jié)的事情到現(xiàn)在也沒有結(jié)果。

“你屬什么的?我忘了你屬什么??煺f,是屬豬,還是屬狗?我看是屬豬。你越來越懶了。不是嗎?我記得你小時候很勤快?!毕茨槙r,小寧追在我后面說。

“我屬鳳凰。”

“什么?”

我瞪他一眼,高聲道:“雞——就是鳳凰!”

“我們該去哪里呢?現(xiàn)在。”他換了話題。

“你不打算回家?”

“我原本就想出來打工。不能這么快回去。起碼……”他尷尬地笑了一笑,“起碼要掙到回家的路費(fèi)。你看,一個大男人住一間旅館還要你給錢?!彼麌@口氣,搖了搖腦袋。

“你想去哪里?”我心里沒有打算和他一路,但又不能丟下他不管。

“你呢?”他很茫然。

“誰知道呢。也許是米易,也許是別的地方。你去打工,身份證帶了嗎?”昨天晚上店老板問他身份證,他半天也掏不出。

“忘了去辦!”他說。

不帶身份證打什么工呢?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去成都打工把身份證弄丟了,一直沒有補(bǔ)辦?!彼次医辜睙o語的樣子,安慰道,“不要擔(dān)心,建筑工地一般不要身份證。反正是賣力氣,哪個管你有沒有身份?有身份的就不去賣力氣啦?!?/p>

“去攀枝花吧。聽說那里正在修路?!蔽覄e過臉。下雨了,背對著雨。一股涼颼颼的冷意撲在我的背心。

小寧答應(yīng)了。

火車站因為落雨的原因顯得冷清,濕漉漉的廣場站了十來個撐著雨傘等車的人。

小寧伸出一只手擋在我的頭頂。又是昨夜給我擋雨的手。也許可以說點(diǎn)感動的話,只要我愿意,立刻就可以。沒有。我默默地頂著這只手走進(jìn)售票廳。

小寧在一邊等著,我想也不多想買了一張到米易境內(nèi)的一個小地方的票。我曾經(jīng)去過那里,以為這一生將會住在那里。

“為什么不直接買到攀枝花?這是什么地方?”小寧打斷我的回憶。他把票面上的地名遞到我眼前。

“在那里休息一下然后再去攀枝花?!蔽艺f。

他把要說的話咽下去了。我看到他的喉嚨鼓了一下。

“不知道阿烏拉人他們怎么樣了?”小寧說。

我想起阿烏拉人想出國的笑臉。

“我寫的信你看了嗎?”

“看了?!?/p>

“我等你的信……檢票了?!彼f。

火車上乘客并不多,但是因為喧鬧顯得很擁擠的樣子。幾個中年男人脫了鞋子平躺在三個位置的椅子上,車廂里充斥了一股腳臭味。

“我給你一杯水吧?可以淡化一些怪味道?!毙帨?zhǔn)備起身。

我趕緊抓住他的衣角說:“不喝了?!?/p>

“為什么?”

“感覺在喝洗腳水?!?/p>

小寧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輕笑。

車子搖著我,恍如半年前。半年,并不長的時間,想來卻是上輩子的事情。

半年前我就坐在窗邊,車子也是這樣搖著我。他坐在我旁邊的位子上,眼神甜蜜地飄在窗外,手環(huán)住我的肩膀,跟我唱《再回首》。我指的是已經(jīng)分手的男朋友?,F(xiàn)在我要對他換一種稱呼。他已經(jīng)沒有“再回首”,已經(jīng)是我的一段傷心的回憶了,我干脆叫他“黃連”。

我們是怎樣認(rèn)識的不重要了。我曾經(jīng)寫了很多信。那些信是我在夜晚偷偷完成,并且多半是在有月亮的時候,或者下雨的時候,總之,我當(dāng)時認(rèn)為情書應(yīng)該在晚上寫。但不論怎樣對著雨水或者月亮,也寫不出黃連那樣的句子。他的信里的文采總是讓我羨慕,一想到那些字都是寫給我的,心里就像藏著一千只蝴蝶。

我讀到一些句子會突然感動,我承認(rèn)我很容易感動(也很容易生氣),這是我最大的弱點(diǎn)。我曾經(jīng)因為他的那些漂亮的句子沒頭沒腦地說過一句話:“我這輩子非你不嫁?!?/p>

很顯然我是個白癡。容易說些白癡才說的沖動的話。

我看了一眼小寧,想把這些心事說給他聽,可他的眼睛望著窗外。

“你困嗎?”小寧推了我一下。我走神的樣子在他看來像是在打瞌睡。

我望著他的臉,看見他下巴上的胡子在玻璃光的反射下更加顯眼。他的頭發(fā)并不烏黑,是少白頭。如果把臉遮住,他是老人的樣子。

我睡了一小會兒。等我醒來,車已到站。

這是個鄉(xiāng)鎮(zhèn),四面高山聳立,渾黃的河水順著上游的峽溝流來,沿著山邊直奔下游。當(dāng)我站在小街最高的臺階往前看,那股浩大的水流仿佛在奔著我來,要把我沖到天邊去。一股更大的冷意襲上心頭。

半年前那場雨比眼前的雨更大。那是一場大暴雨,突如其來,打在人身上是一種冰冷的疼。那是一個傍晚,我第一次冒著暴雨走在這個有些荒涼的小鎮(zhèn)上。黃連撐著傘站在我身邊。鎮(zhèn)上的房子雖然不多,也不美觀,卻給人一種樸實的親切。我想著這輩子是從高山走進(jìn)更高的山,就會有一股感動在心里跳躍,認(rèn)為這輩子是從故鄉(xiāng)走進(jìn)故鄉(xiāng),全都是安排好了的。

我曾為了走進(jìn)這座大山而慶幸。

那時候黃連就站在我所立的位置,他指著這條河水,告訴我河的名字以及它的來處、去向。

如今這條河的來處我已經(jīng)忘記,我只記得它的去處——渡口。那也是我將要前往的地方。那里有碼頭,有船,有擺渡的人,有商販和游客,有木棉花——有與我無關(guān)的一切。我不需要擺渡的人。我去的只是一個“渡口”,一個充滿意義的名字。

我轉(zhuǎn)過頭,看見一家小煤場。小煤場早就停工了,幾間黑破的簡易房寂寞地站在雨中。黃連告訴我,他小的時候曾在這里做工,每月能掙三百左右。

小寧從什么地方跑了過來。

“要去哪里呢?”他不安地問。這是他目前最關(guān)心的問題。這里沒有熟人。

“去哪里呢?”我這樣問自己,也像在反問他。眼睛望著一座山峰發(fā)呆。那山頂住著我想見又沒有理由再見的人。我應(yīng)該恨他,應(yīng)該寫一封信詛咒他的背叛。

我挪了一下位置,背對著河水。

“今晚就住在這里吧?!蔽艺f。

“跑到這里莫名其妙住一晚上,為什么事情,你雖然不跟我說,我也能感覺到。你不用說了。先找家旅店吧?這里太荒涼,有沒有旅店也不好說?!毙幪е劬λ奶幙?。

這兒當(dāng)然有旅館,都是私人開的小旅店,收費(fèi)便宜。這些旅店不會大張旗鼓掛著招牌,只在自家門口的墻壁上或者門板上寫上兩個簡單的字:住宿。

我們在一片房子密集的地方找到了“住宿”。因為雨水沖刷,墻壁上的字是這樣寫的:主宿。

店主是個瘸腿的女人,好像是個寡婦(我看見敞開的堂屋正墻上掛著一張年紀(jì)不大的男子的遺照)。她看見我們,并不十分熱情,反倒有幾分冷淡的味道。

婦人的孩子倒很活潑,五六歲左右,拿著一根什么樹枝在玩騎木馬,可是在看到我們的那一刻卻害羞地躲開。

“我們想住店。有空房間嗎?”我逼著自己把笑臉掛在鼻子兩邊,如果對方還不給我笑臉,我也很快把笑臉摘下來。

她果然沒有笑。我從她半低著的腦袋下看見一張毫無表情的臉。

“幾個人住?”她明知故問。

“兩個人,開兩間?!蔽依^續(xù)問她,當(dāng)然笑臉也是取下來了。

“有是有,但……”她終于抬起頭來。

我等著她繼續(xù)說。

女人站起身,丟開手里的活走到門前,指著那張墻壁上的照片說:“他去年走的。樓上有兩間房子是他親手蓋起來,你們要是不忌諱,我就開給你們?!?/p>

我不由自主地走到堂屋的門邊,深深望了一眼墻上的男人。他裝在一個小木框里,有著黑色的皮膚和深陷的眼睛,好像他生前是多么遭罪,現(xiàn)在裝進(jìn)木框里還是一副悲慘的模樣。他的衣服領(lǐng)子上打了一個補(bǔ)丁,扣子缺了一粒;頭發(fā)還來不及剪短,有些偏長,并且蓬亂。

“你怕嗎?”我轉(zhuǎn)頭問小寧。

“你呢?”小寧毫無主見,臉上的驚慌掩飾不住。

“就住這里吧?!蔽覍D人說。

她將我們帶到樓上。這是兩間不小的房子,她打開第一間房子的門?!澳阕∵@里?!彼幷f。

再打開第二間房子的時候,一股草花的香氣撲向我。這是半年前的一種味道,我記得,它曾經(jīng)是一朵蘭花,躺在信封里被我拆出來。

“這間房是我們以前住的?,F(xiàn)如今他掛在墻上,這兒我也就不想住了。唉,跟你說這些有什么用?!迸舜驋吡艘幌聣叺淖雷雍蜅l板上站著的蘭草。我看見她的手拂過蘭花,背對著我?!斑@是他去年初栽的。今年開花了。是不是很香?”

“你保重身體。人死如燈滅。”我原想安慰她,誰料說出來的話這么絕情。

“你怎么流眼淚?”女人指著我的眼睛。

“沒有?!蔽曳裾J(rèn)。

小寧遞給我一張紙。

晚上我睡不著覺,心里有些恐懼,十五瓦的燈光打在墻上,條板上的蘭花因為燈光的緣故顯出一片古舊的神秘。窗外又在落雨,沙沙地響。我感到一陣害怕,仿佛自己正躺在蒲松齡的《聊齋》里。我起來,推開窗戶。外面空氣清涼,燈火闌珊。小孩在夜間嬉戲的笑聲撞進(jìn)我的耳朵。我確定自己站在他所在的鎮(zhèn)上,而非《聊齋》里。可是,他永遠(yuǎn)不會像書生一樣飄進(jìn)我的門,站在那里給我道一句“小生有禮”。

我又陷入幻想了。自從分手后,我總幻想自己是《聊齋》里的人。我希望他會在某個時刻飄進(jìn)我的窗口。

我合上窗門。剛坐到床邊,就聽見一陣短促的敲門聲。

“你們要喝熱水嗎?”女店主在說話。

“要?!蔽伊⒖探o她開門。

“我們這樣的小地方很少有人來。你不是第一次來吧?”女人平靜地說,臉上依舊沒有笑容。

我放下她倒好的熱水,實在想不出怎么回答。

“那個是男朋友嗎?我看不大像?!迸怂坪鹾芟牒臀艺f話,雖然不帶笑容,與白天相比卻判若兩人。

在這樣的地方,我沒有熟人,她有熟人大概也不想說她的心事。我從她的神色里捉到一絲孤獨(dú)。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的男朋友在那座山上住著,和他新婚的老婆?!弊叩酱斑?,我將那座山指給她看。對陌生人說心事,可以隨說隨丟,是一件沒有負(fù)擔(dān)的痛快事。

“為什么沒有去?都到了這里?!?/p>

“突然不想去了?!?/p>

女人搬了條凳子擺在窗前,我們一起坐了下來。她準(zhǔn)備好了聽我的往事。但我沒有說下去。眼里有些刺熱,我趕緊仰著頭。

房間靜了好一會兒。

她站起身,靠在窗前。“我就是忘不掉,”她指著遠(yuǎn)處一盞燈,“也是像今晚一樣的大雨——比這場雨還大一些。也是這個時辰。他躺在煤堆下。我指我死掉的男人——掛在墻上呢?!迸吮Ьo了雙肩,說話的聲調(diào)像一只夜鳥的孤啼。

“你一定很難過。”我說了一句世界上最白癡的話。以我往常的智力,應(yīng)該會說:“你的孩子多可愛呢,你看看。明天一定可以天晴,你一定要相信日子會好起來?!?/p>

我信嗎?我問自己。墻上掛著的人不會因為天晴再活過來。

我感到一陣絕望。

“他一天要做多少活?我算不出來(嘆氣搖頭)。我的男人是一臺機(jī)器,不,是一頭牛?!迸丝隙ǖ剞D(zhuǎn)頭望著我,她緊鎖的眉頭忽然舒展了一下?!拔矣浀梦覀兿嘁姇r的樣子。他穿一身藍(lán)布衣服,一雙黑底膠鞋,褲腳有些短,翹在小腿上,像個剛從田里回來的泥巴漢子。當(dāng)然褲腳上沒有泥巴。你一定認(rèn)為他難看。不對,他那天很有樣子。我的父母也說他很有樣子:實在,舍得吃苦。農(nóng)村人就要有農(nóng)村人的樣子。我的父母答應(yīng)了他的提親。你一定感到好笑,提親穿得那樣糟糕。他有新褲子,只是太隨意了。我們結(jié)婚后他也是那樣隨意。現(xiàn)在,”她停頓了一下,低頭抹了一把眼淚又道,“……現(xiàn)在掛到墻上也是這樣隨意。他死前死后都沒有多大的改變。有時候我會很高興看到這個樣子——他是熟悉的,掛到墻上也是熟悉的,就像還活著一樣。有時候我又很傷心,人怎么會一個樣子走到頭呢?要是早曉得他會突然死掉,應(yīng)該讓他去拍張好看的照片??上А?/p>

房間只有她一個人的聲音。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的聲音。

我沉默著。她也沉默著。

房間里只有她落淚的聲音和窗外的雨聲。這兩種聲音都像是樹葉上滴著水:嗒——嗒——冷寂而悲哀的味道。

我站到窗前,與她并肩。

“我們起初沒有房子,可那沒有什么關(guān)系,我的父母說他這樣能吃苦的人不怕沒有房子。果然他一輩子都這樣吃苦。房子么,修好不到三年——我嫁過來十年。

“父母說能吃苦的人一定會有好福氣。一定比他們強(qiáng)。我現(xiàn)在想來,這話也不對。我的男人每天起早貪黑在田地里累得像鬼,也不見他累出什么甜頭,日子照樣是那樣苦。我一個婦人能幫什么大忙?那幾年豬也喂不胖——尤其是老母豬,下完一窩崽就胖不起來了,再也胖不起來,肚皮拖在它自己的糞便里,像一片黑抹布?!?/p>

女人悲痛怨恨地望著夜幕,眼里閃著的好像不是淚水,而是火。

“一下給你扯這么些舊事情。你看。嗨!”她無奈地看我一眼。

“沒關(guān)系,”我說,“我本來就沒有值得傷心的事。”

我還想知道他們接下來的故事,但又后悔去打開她眼淚的閘門了。

雨小了些,只聽見風(fēng)把芭蕉葉吹得很響。她把另一扇窗也推開了。

“看見了嗎?那盞燈?!彼钢野滋齑艨吹拿簣?,“他就在那里做活。做了五年。五年的工錢換得這幾間房子。去年他死了。我好像跟你說過了,他是去年死的,我的記性越來越差了?!彼牧艘幌履X門。

“我也記性不好?!蔽艺f。

“也是這樣的雨天,我正在補(bǔ)一件舊衣服,有人來喊我。這樣的晚上一般不會有人來。但是去年的那個晚上,來喊我的人是哭著跑來的。他是我的親戚。他只會說‘清民……清民……,然后搖著手比畫。‘清民是我男人的名字。我的針一歪,手戳破了,冒出一串血花,我心里突突地跳。

“‘清哥咋了?我這樣問是帶了哭腔的,心里埋著不好的預(yù)感。

“果然是出了大事。我連雨衣都來不及帶,冒著大雨跟那個喊話的人跑到煤場,看到煤場有好幾個人打著電筒在煤堆里翻找什么。那晚停電了。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但我感覺那些人的背影里沒有清民。

“我當(dāng)時來不及哭。我是把他刨出來才開始哭的。他已經(jīng)斷氣了。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全都塞滿了煤末,眼睛因為大大地睜著,被煤末堵住了,合不上,抬回家洗干凈才合上。衣服被山上滾下來的石頭砸爛,一些碎肉像泥漿一樣淌在地上。血是黑色的——從身體里淌出來還有一點(diǎn)紅色跟著就染黑了。我使勁地想要捂住他的傷口??墒悄睦镞€有傷口!半邊腰桿已經(jīng)砸碎,是空的,另外半邊腰桿扭曲,我想抱他起來,剛一起身就聽見嘩啦嘩啦有東西從他的肚子里往外倒。我趕忙將他放下,用手捧著地上的東西往他身上填,也許捧著的是煤末。我從來不知道人是這種死法,我從來以為人是要善始善終的。我的父母說,人能吃苦老天爺都會保佑。你看它保佑了什么!

“我跪在清民的面前,看著他的尸體哭,哭了一會兒就沒有眼淚了,嗓子也啞了,心里空蕩蕩的。我想我應(yīng)該多流一些眼淚,但是眼淚淌到一半就這樣斷了,好像它們也死在我的眼里頭。”

女人的眼淚此時比先前還多,好像窗外的雨都下到了她的臉上——她的眼淚不夠用,雨水續(xù)著她的淚在流。

“我沒有像今晚這樣哭過。在煤場哭干了眼淚就沒有再哭了。有幾次我是想哭,但哭不出來。今天是他的生日。你看,我換了當(dāng)初和他第一次見面時穿的衣裳。要是我沒有娃娃,我就準(zhǔn)備穿了這件衣裳躺在這間房子里死掉,或者去當(dāng)尼姑。可是,當(dāng)了尼姑就不傷心了嗎?”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我想,我是不是可以永久住下來,住十年八年,等到她的孩子長大我再離開。而這樣的生活將是:她面對冷寂的墻壁,我面對空茫的山。我不愿意面對這樣的空山,她更不會真的希望我住下來。我們只是因為彼此陌生才袒露心事。

“說了一晚上,我堵在心里的煩悶終于倒完了。你呢?我還沒有問你,真的不喜歡他嗎?”她指著隔壁的房間。

“不。”我說。

雨又下大了。不清楚到了什么時辰,困意全無的兩個人在夜里又聊了許久,直到雨再小下去,她才抽身回自己的房間。

我整夜陷入失眠,躺在床上想了許多事情。

第二天一早,小寧又準(zhǔn)時站在門口。他夜里睡得很好,精神飽滿,眼眉上方的頭發(fā)已經(jīng)偏偏地梳來順在一邊,是個很土的帥哥模樣。

“你可以抹點(diǎn)豬油在頭發(fā)上,這樣看起來油光水滑?!蔽也攘怂荒_。

我來到樓下與女店主道別。

女店主的眼泡還有些浮腫,但是精神并不差。她遞給我一支粉筆,抿嘴笑了一下說:“妹子,你幫我把‘住宿寫完整,讓雨水刷掉半邊不好看。你下次來住,免費(fèi)?!?/p>

我在“主”的旁邊添了一個單人旁,就像一只肩膀,穩(wěn)穩(wěn)撐著旁邊的“主”。我第一次感覺到讀書寫字的用處。

“那家旅館好冷清,以后不要來。我做了一晚上噩夢。”去站臺買票的路上,小寧這樣抱怨。

“跟認(rèn)不得的人有啥好聊的。你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么?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停住腳步,這才想起我們聊了一晚上竟然忘了問彼此的名姓。我突然又笑了。不知名姓又怎樣呢?

我跑去老遠(yuǎn),故意在回頭的時候?qū)π幒埃骸八拿纸小獢嗄c人在天涯!”

這句話把我自己也酸死了。小寧在背后嫌棄地瞪著。

我們?nèi)チ硕煽凇?/p>

我們在渡口城邊租了一處房子。為了省錢只租一間,單間用木板分出一個很小的廚房,余下的空間只夠擺幾樣小家具。陽臺倒也寬敞,有門隔著。

“你就住這里。這么寬的陽臺,雨水滴不進(jìn)來,陽光強(qiáng)烈的季節(jié)可能已經(jīng)不住這里了,你將就一下。”我指著陽臺跟小寧說。

他耷拉著腦袋從里間走到陽臺,腳下踢著幾張紙板,手中抱了一床毯子和棉被。他像個逃難的士兵極其勇猛又極其狼狽地三下兩下搭了一個窩。為了使他的窩更加舒適,他借了我的綠裙子掛在陽臺的邊緣遮擋光線。

“好了,從今天起我就是燕子,住在你的屋檐下。”他拍掉手上的灰塵,笑了一下。

我笑不出來。

“你只有去建筑工地了。建筑工地不要身份證,你自己說的嘛。我沒有什么好的辦法。你有別的辦法嗎?”過了幾天,實在找不著合適的工作,我對小寧這樣說。

他站在陽臺的外面,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好。我去建筑工地?!边^了許久,他的聲音從陽臺傳來。陽光正好,我聽著那句話感到一陣溫暖。

小寧去建筑工地的日子,陽臺上的窩一直保留著。那條綠裙子也沒有扯下來,任它掛在那里。窩雖然被裙子擋掉一些陽光,但依然有散碎的光點(diǎn)落在上面,挨著陽臺的攀枝花樹葉也落在上面,有時引來幾只鳥雀,在棉絮上留一個不太清晰的腳印便飛走了。這一切看在眼里極其落寞,好在我已習(xí)慣并且享受這有點(diǎn)慘淡的光景。

渡口的街道大多是陡坡形狀,像我這樣不愛運(yùn)動的年輕人在周末的早晨或黃昏都不怎么出門,孤守在自己的陽臺看風(fēng)景。

我來渡口有三次。一次是在春天,多雨,空氣里飄著雨水刷濕的花香。另一次在冬天,在山上,并沒有走進(jìn)渡口的中心城市,當(dāng)時天空飄著雪花,我在山頂看山下分散的城市:樓房像紙盒子一樣擺在山腳,彎曲的街道像繩子捆著樓房,也捆著樓房里住著的人們。那時候我下定決心不住到這個地方來。然而我違背了這個心意。如今我不僅自己住進(jìn)了這樣的樓房,還把小寧帶了來。

我沖著這個城市的另一個名字而來——渡口。它像是一個出口。我以為是個出口。

我能把自己渡到哪里去呢?它不過是一座城市,白天和夜晚都比我的故鄉(xiāng)喧嘩。我曾經(jīng)搭了一艘小船,從這邊到那邊,發(fā)現(xiàn)心境還是一樣,只是江水比較寒涼。如果我在晚上站在河邊看水,就會有年老的婦女走來與我說話。她說,這里有吸毒的人,不要去酒吧,不要去KTV,不要吃陌生人給你的東西,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她們告誡著我,不要染上惡習(xí),要做一個住在城市卻始終保持鄉(xiāng)下人品性的好人。

我想逃走,但沒有真的逃走。我有點(diǎn)癡念這些老年人的話,并且我在某些瞬間,會以為她們不是平白無故地出現(xiàn),而是命運(yùn)給我安排好了的,是在這兒擺渡的人——她們教我在渡口要這樣生活,在渡口以外也要這樣生活。我因此留念江邊的風(fēng)景。起碼要讓人以為,我僅僅是留念江邊的風(fēng)景。我假裝不在乎那些告誡的話而使她們對我關(guān)注得越多。

我偷偷去建筑工地看了小寧幾次。

他和別的苦力沒什么兩樣,在太陽下,他們的膚色和面貌是一樣的:彎腰駝背,頭發(fā)臟亂,衣衫破舊,如果他們停下來休息,垂在身前的手必然有些發(fā)抖;當(dāng)他們扛著重物走不動路了,嘴里就會喊出勞工的號子。我躲在離小寧五十米左右的地方,這里陰涼,有樹葉落在地上,我踩上去就像踩響了一聲一聲的號子。我停住腳,呆立著動也不動。我仿佛看到這些喊號子的勞工的妻子,她們住在缺水的高山,扛著水桶去山下取水,繩子套住腦袋,水桶站在背上。她們走不動路了就唱山歌,應(yīng)該是取水的山歌,她們走路,水花就從背上跳下來。這時候我突然想到愛情,想到勞工們的愛情,他們喊號子,她們唱背水調(diào),一喊一唱。

可沒有人給小寧背水。在我看來,他是孤單的,他的號子也孤單。我側(cè)著耳朵,差不多可以分辨他的聲音:沙啞、無奈、倔強(qiáng)、委屈、忍受。

他為了誰在奔命呢?

“小寧……”有一次,我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他扭過頭,狼狽地揩一下臉才轉(zhuǎn)身和我說話。不過七八天時間,他變得黑瘦,就像病了一場,手心全是水泡,有的水泡已經(jīng)破開,露出一層新鮮卻粘著泥巴的嫩肉,有的結(jié)了繭子,粗糙地纏在指節(jié)上。

我想喊他回去換一個工作,但沒有說出口。我不知道處處需要文憑和身份證的廠子誰愿意開恩招他。雖然我認(rèn)為看文憑和身份證是多么幼稚的行為,但沒有這兩樣?xùn)|西,你很可能找不到工作,即使找到工作也是最低等的工種,與建筑工地又有什么區(qū)別呢?當(dāng)你拿不出本事證明文憑是無用的廢紙,那么你就只能傻兮兮地亮出一張文憑。

“沒關(guān)系,我可以堅持。”他安慰我。

可是,他終于不能在建筑工地堅持下去了。半個月后,他疲憊地回到我租住的地方,搖搖晃晃走到陽臺觀察了一下,說:“窩還在。這……我暫時在這里住幾天,看看有沒有別的工作可干。那里實在太累了,他媽的,吃的像豬食!”他抱怨著,然后認(rèn)真整理他的窩。

在窩里住了兩天,小寧還是沒有去建筑工地上班的意思。我每天從理發(fā)店下班回來,都會聽見陽臺上小寧的歌聲:“啊,我的那個土妹妹,請你不要為我擔(dān)心,這個世界復(fù)復(fù)雜雜,我會好好保護(hù)自己。”

“你保護(hù)哪個土妹妹呢?”我跟他開玩笑。

“你。”他回答。

我們偶爾去逛夜市。夜市上有賣小吃的人,因為攤子處于陡坡地段,攤車腳下總會墊著幾塊小石板。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對小寧有點(diǎn)反感,晚上也不和他去夜市,下了班就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要么看書,要么胡思亂想。

有天晚上,我實在睡不著覺,摸著兜里的票子感到一陣絕望。我為什么不在陽臺栽上一株喜歡的花草呢?現(xiàn)在正是秋季花開的好時節(jié)??墒悄侵环恃嘧?,他的歌聲總從陽臺傳來。他的飯量那么大,喝水那么多,鞋子那么臭,襪子還擺在枕頭上。我突然覺得他的情書充滿了一股腳氣味,逃難時為我遮擋雨水的那只手也不可愛了。

他依然在寫信,即使沒有換洗的襪子和衣服,沒有一雙像樣的鞋子,每天還是照樣要寫信。他不知道我已經(jīng)很不耐煩。信從陽臺的窗縫里塞進(jìn)來,啪的一聲落在地板上,像一聲沉悶的冷笑。

我打開信,照樣還是要看信。信的內(nèi)容大概是我每天可以親自看到的場景(想象的除外):

那樹上的葉子像是我的命運(yùn)。這時候,我想做個詩人。

你知道嗎?我一生都想住在這個陽臺上,這樣可以一生給你寫信。給你寫一生的信是多浪漫的事情呢,我想想就很開心。

我昨天看見樹上又落了許多葉子。你上次說它有好幾個名字:攀枝花,平民花,木棉花。我喜歡喊它木棉花,這個名字有一種溫柔的味道。

膠桶里快要沒有米了。白菜還有一棵,蔥還有,鹽巴快沒了。

我發(fā)現(xiàn)正在與你過柴米油鹽的日子。雖然隔著一道門,我感到我們像一對情人。你覺得呢?

我實在忍不住了,給他回了一封信。信中有這樣幾句話:“不為了別的,為了能養(yǎng)活你自己也該去。不為了養(yǎng)活你自己為了我也該去。不為了我為了你將來的她也該去。難道寫這么多的信只為了抒情嗎?你不可能一輩子躲在陽臺寫情詩。沒有人會有這樣的幸運(yùn)和閑散的時間?!?/p>

于是小寧又去了建筑工地。

小寧又從建筑工地回來是在一個早上。他的衣服比之前還臟,破了幾個洞,手上有傷。頭發(fā)因為粘了一層泥灰看起來簡直是一蓬枯焦的亂草。我拉開門見他的一剎那,感覺立在門前的是一只被打劫的活鬼。奇怪的是,這回他穿了一雙不是他的半新的皮鞋回來。

“哪里來的?”放他進(jìn)門后,我像個家長一樣指著那雙皮鞋問。

他裝作沒聽見,悶悶地走到陽臺,蹲著想什么心事。

我很想罵他,但忍住了。他默默地脫下鞋子擺在一邊,襪子破開的洞口里鉆出幾個腳趾。

“你怎么落成這般田地?”我心里這樣想時,忽然感到一陣自責(zé),如果當(dāng)初我不阻止他,如果那三個老板真的不是騙子,他現(xiàn)在一定不是這個樣子。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一路的堅持和幫助好像是為了贖罪,可惜這種贖罪也帶了幾分殘酷和絕情。我并沒有真正幫到他什么,反而開始厭惡他。

“我想要回家了,在外面不習(xí)慣,想進(jìn)好點(diǎn)的廠進(jìn)不了。你曉得的,即使我有身份證也進(jìn)不了。彝族人進(jìn)不去好廠。你看,他們除了在建筑工地干苦力,哪里也去不了。在工地干活臟得像只猴子,又累。誰曉得你累呢?過路的女人只會看見你笑,不,我不是說只有女人會那樣笑,我是說,大部分都是女人在笑。你們女人是最現(xiàn)實的動物,不,我不是在說你??傊?,她們看我的眼神就像在動物園遇到一只臟猴子。難道我不是人嗎?臟一點(diǎn)就不是人嗎?賣苦力就不是人嗎?我是人,誰知道呢?過幾年會好吧?也許過幾年彝族人也可以進(jìn)好廠,衣服可以不用這么臟了。到那時候我再出來,你看呢?”有一天,他很悲哀地對我說,說完就把眼睛避開。

他抱著頭,蹲下去,眼望著腳尖。

那雙皮鞋他始終不怎么穿,脫在陽臺的角落,連陽光也曬不到。偶爾出門時他才會套上那雙鞋子,回來立刻脫掉,打著赤腳走來走去。

“彝族人也有進(jìn)廠的,他們還做到了管理那樣的職位,真的。”我撒謊安慰他。不見得這謊言一輩子不得實現(xiàn)。也許明天就有了不一樣的局面,我們只要努力,我想。雖然這些年在外地遇到的彝族人,沒有一個做到管理人員的位置。他們大多因為背井離鄉(xiāng)的愁悶酗酒,有的甚至躺在街邊胡言亂語,但我還是相信明天會有不一樣的局面。

“我不信。我沒有聽村里出去的誰做到管理人員的位置。你忘了去年那兩口子么?他們在外面找不到好工作,在工地賣力沒有拿到工資。他們怎么回來的?他們差一點(diǎn)去賣身,差一點(diǎn)去要飯,差點(diǎn)干了壞事,如果他們不是及時得到幫助!”小寧的聲音高得把他自己也震住了。

“如果你想回去,那就回去吧。但要等一等,等到我的工資可以自由預(yù)支。大概再等十天?!蔽移届o地說。我不想再討論那對夫妻的事情。

十天很快到了,我預(yù)支了一部分工資。小寧買了一張回州府的火車票。他走的前一天夜里給我寫了一封信,在車站道別時才交到我手上。

“你回去再看。好嗎?”他又重復(fù)那句話。

我望著他的背影,眼睛不由自主地盯著他的腳。來了一趟渡口,穿了一雙別人的鞋子回去,而他自己的鞋子從此就留在異鄉(xiāng)了。我在站臺輕聲嘆了口氣,看他走上火車,找到自己的位子,然后伸出一只手在窗邊費(fèi)力搖兩下。他說:“再見。”

晚上我打開信,內(nèi)容空前的少,一共十六個字:

“對不起。貧窮和懦弱使我不能擁有愛情。”

這些話不像是對我一個人說的,好像是對他自己說的,也像是對全世界的人說的。不管對誰說,我確定他可以做詩人了。

小寧走后,我偶爾去陽臺看看,那里沒有窩,沒有舊鞋子,只剩一條綠裙子掛在陽臺的邊緣。我有時會想起那位女店主的話:“真的不喜歡他嗎?”

獨(dú)自在渡口呆了五個月后,我又回到了州府,在馬道鎮(zhèn)找了一份工作。閑時我愛去火車站看看,我似乎在等待某個人,又實在無人可等。

奇跡般地,我竟在馬道遇見了阿烏拉人。阿烏拉人披頭散發(fā),赤著雙腳,歐陽鋒似的坐在火車站的臺階上,那個賣烤洋芋的彝族婦人送他一只洋芋,我看見他時,他正拿了洋芋坐在那里啃。

“嗨,你!”阿烏拉人看見我了,他滿嘴包著洋芋,驚慌地說出這兩個字。他的兩只手黑乎乎的,好像是從垃圾桶里揀出來裝在身上的。他用這兩只黑手努力搖擺,嘴巴忙著吞洋芋什么也說不出來。

“啊,你咋變成這樣?”我走過去,上下打量他的行頭。這可不像去掙大錢的,出了一趟國門的。

“他媽的!”阿烏拉人暴躁地彈起身,想摔掉剩下的半只洋芋出氣,但在揚(yáng)起手的一秒鐘轉(zhuǎn)而塞進(jìn)了嘴巴。

“你掙到錢啦?”我越來越不會說話。他這副模樣哪兒像是掙到了錢?

“掙個■!”他斜眼瞪我一下,傷心欲絕的樣子,拍拍手上的洋芋皮又坐到地上去了。

“怎么?”我語塞。

“被騙啦!被賣進(jìn)采石場啦!他媽的三個雜種!”他咆哮道,像練蛤蟆功一樣搖頭晃腦。因為說話用力,聲帶受到一陣影響,他捂著嘴咳嗽了幾聲。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有人這么過分地和我說話。好像賣他的人不是那三個雜種,而是我。

他這種樣子實在令人同情不起來。

“你不是說,你們一人一泡口水也淹死他們么?”我冷冷地盯著他的眼睛。

阿烏拉人不看我,眼皮垂下去,頭發(fā)被風(fēng)吹來站在頭頂。他感到委屈的臉有些發(fā)紅。他說:“我們被賣到采石場,那三個人扔下我們就走了。我以為男人不會被賣……我以為……嗨,不說這個,說出去我還咋混?丟先人!”他沉默了一下,又說:“算了,說給你聽也不怕,你也不是外人。

“我們到了那里,負(fù)責(zé)看守的人像狼一樣盯住我們,吃飯或上廁所都盯住。日他媽!晚上說夢話都會被鞭子抽一頓!他們以為是在商量逃跑。他們不懂我們的語言。哎,但是,還是怪我自己,夢話說的是彝語。但我不說彝語說什么呢?見他媽的鬼!反正我為此挨了不少鞭子。這些雜種!在那里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吃得最好的就是在火車上,他們?nèi)齻€像財神爺那樣大方,給我們錢,隨便買東西吃。

“到了采石場,我們?nèi)サ膸讉€人都被分開了。我被分在一群陌生人里面。這群人也是被騙來的,整天不說話,也不讓說話,實在沒有什么話說,就像啞巴。褲腳都是撕破的,身上全是傷疤。有的人眼睛瞎了一只,另外一只也像失靈了,看著你眨也不眨,像死魚的眼睛。要是你也跟著我們?nèi)?,那就可以直接被嚇?biāo)览玻疾挥帽淮蛩?。有的瘸了腿,聽說逃跑被抓回來打斷的。那眼睛也是被打瞎的?!?/p>

“你聽誰說被打瞎了?不是不讓說話嗎?”

“白癡!不讓說話就不說話嗎?”他頭也不抬地罵我一句,又說,“他們有時也看不緊。只要工地上來了一群穿花裙子的女人,他們就看不緊了,只派幾個人站崗,那時候就可以悄聲說幾句話?!卑趵送塘艘幌驴谒?,他咧嘴笑了一聲,把上嘴唇拉得很薄,整個上門牙露在外面。

“你怎么跑出來的?”我又多嘴了。

這回他沒有罵我。他抬起頭,望著天上的云彩說:“那天晚上月亮不是很白,星星倒是亮晃晃的,云彩也亮。就在這樣一個晚上,我和幾個想要逃跑的人一起跑了。我來不及找我的同伴。我想,他們自己有腳,如果想跑可以自己想辦法。我喊了他們也不能扛著他們跑呀。那晚石場來了好幾個女人,大部分看守都和女人在小房子里喝酒,喝醉了。到了深夜,留在門口看守的人開始打瞌睡,我們就找機(jī)會避開他們狂奔了出去,可惜沒跑幾步就被狗發(fā)現(xiàn)了。狗那種東西是不講道理的,好人和壞人根本分不清,長了眼睛跟沒長眼睛一樣,只要哪個養(yǎng)它它就幫哪個。去他媽的!好在老子長了一雙長跑冠軍的腿。

“狗一叫,看守的人全部沖了出來,我不管狗叫不叫,不管那幫雜種喊不喊,我只管跑我的。我不像其中的幾個工人,他們一聽見狗叫,慌慌張張,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好像聽見的不是狗叫而是他爹在喊!他們往回一看,看見后面追來一大幫人,腳一軟就跑不動了。我是憑想象知道后面有很多人在追趕我們,因為我斜眼看見和我平齊的工友扭頭往后看,然后就跑不動了。我聽見追我們的人在說‘賤種賤種,也可能是說‘站住站住,不管說的啥,老子管不起那么多。

“哈,只有我和另外一個人跑脫了,其他人又被捉了回去。我和那個人跑著跑著也跑散了。樹林太大,也不認(rèn)識路,我只好追著天上的勺子星跑。我是仰著頭跑的,眼睛望著天,我感覺我不是在地上跑,路也不在我的腳下,而是在天上,我是在天上跑。

“他們想賣我?哈,做夢去。老子要飯也能跑回家!”

阿烏拉人走到垃圾桶邊,撿起剛才有人扔在地上的一只罐頭往嘴里倒水喝,搖晃幾下沒有倒出水來。罐頭是空的。

“你……”我想說什么,但說不出來。

“我啥我?我就是這樣回來的。看不順眼么?哈,你是沒有被逼到絕路上?!彼嗔艘幌卵劬?,“我走了半年才回到這里。一路上爬火車,偷東西吃,也要飯。可惜沒有人給我飯吃,他們看見我就說我是假叫花子,因為我的頭發(fā)是染黃的,他們說:‘你媽的,哪有叫花子還染頭發(fā)的?有錢染頭發(fā)還出來要飯么?你媽的,騙子!他們一邊詛咒一邊向我吐口水。對了,我在逃跑的路上偷了一塊豬肉,扛著跑了一路,被那家主人發(fā)現(xiàn)了,人追狗攆的,鞋子也跑掉了一只。他媽的,還是被追回去了!我最可惜那塊豬肉。那家人的狗比采石場的狗跑得快,也可能我的力氣在采石場用完了。

“我在渡口要了一個月的飯。渡口的人要好一點(diǎn)兒,給我一些剩飯剩菜。遇著同樣是要飯的人也受欺負(fù),我要到的飯還要孝敬老大。媽的,他當(dāng)叫花子也長得那么壯實,干不過他?!彼中耐乱慌菘谒词郑槺憷砹死硭狞S頭發(fā)。

“回來了就好?!蔽也荒茉偃⌒λ?。他竟然也去了渡口。說不定就是因為到了那兒,他才有機(jī)會順利回來。渡口,說不定是他人生的關(guān)口,設(shè)定好了的,他只要在那兒渡過來,一切就好辦了。

“到了這里我就不擔(dān)心啦。這是我的地盤。對了,我今天有人來接,我的一個小弟。你呢?你在這里做什么?小寧呢?”

“我在這里上班。小寧走了?!?/p>

“喲,我以為你們早就是情人呢。你不喜歡他嗎?”阿烏拉人攤開手,表示不理解。

“不?!蔽艺f。其實我想說:“不知道。”

阿烏拉人的“小弟”來了,一個瘦得像豆芽菜一樣的混混,女的,皮膚黑得像炭。她走到阿烏拉人面前,很自然地拉住阿烏拉人的手說:“想不到你會被賣,真是……”她的眼眶泛紅。

“喲——”我想笑。

“好吧,看在認(rèn)識一場的份上告訴你,沒有她,我就沒有勇氣逃回來。”阿烏拉人說完話,牽著女友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一個人站在車站。風(fēng)冷颼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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