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中秋節(jié)的晚上,風(fēng)很涼,州府大道的兩邊有清潔工在掃地。她們穿著黃色的褂子,街燈照在頭頂,葉片旋在周圍。我坐在開往火車站的公交車上,透過玻璃窗看她們,覺得她們也像落葉。
賣票的女人拿著一沓車票坐在車子前排的單椅上,晚風(fēng)吹亂了她的頭發(fā),我收回看落葉的目光,望著賣票女人的背影發(fā)呆。車子晃著我,好像我還是個嬰兒,正躺在母親的搖籃里。
車子將我送到馬道鎮(zhèn)火車站門口。我時常來這里買票,這是始發(fā)站,可以買到座位。
靠著車站門口的花壇邊,我選了一個臺階坐下。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時常有這樣的茫然,對著火車站看半天不知道自己要去何處。
很多時候,我感覺自己是迷路在城市的羊,前不見山,后不見水。
花壇里有幾棵矮樹,一只小狗在樹下晃著尾巴,它偶爾抬起頭望一望我,好像在表示它的同情。我一廂情愿覺得它的眼光是在同情——我認(rèn)為它是一只有靈性的狗?!半y道我需要同情嗎?”這樣想了一想,心里有受辱似的難過。
車站門口站著一個賣烤洋芋的彝族女人,她背著孩子,一邊烤洋芋,一邊跟客人說話。她的孩子在背上大哭,小手抓住她的頭發(fā)亂晃。她反手打了孩子,顯得很煩躁。
“洋芋多少錢一個?”我走向她。
她用彝語說,五角錢。
“譜潛?!蔽矣靡驼Z表示她的洋芋賣貴了。
女人說沒有比她賣得更便宜的了。她迅速瞟了我一眼,很快劃開一個,往上撒了許多辣椒粉、花椒粉以及一些鹽巴,用袋子一卷就將它遞了過來。
我只好買下。
回到花壇邊吃完土豆,想好了要去攀枝花,但是走到售票窗口時,莫名其妙買了一張去成都的火車票。這種事情發(fā)生過很多次。
等車的時間過得慢,寂寞的夜里一個人坐在花壇邊總感覺像個乞丐。雖然自己的樣貌與乞丐并不沾邊。一個人心里感到是乞丐,那就與乞丐脫不開關(guān)系,就真的是乞丐了吧!
像往常那樣,到站臺右邊的超市買一些水果、一盒泡面,對于暈車的我,這些東西完全是多余的。但我總要準(zhǔn)備一些食物,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帶這些無用的食物。我在車上并不想吃什么東西,一杯水就能對付整個旅程??赡芪覂H僅想證明自己不是乞丐。
燈光落在我的腳下,卡在水泥板縫隙里的石頭披了一層影子,我用腳尖拱出它們,踩著翻幾個面,然后一抬腳將它踢到別處?!叭e的地方。換一個地方?!蔽业吐曊f。
時間就這樣有一腳沒一腳地踩掉了。我重新走到花壇邊坐下。先前賣烤洋芋的女人已經(jīng)離開,那個位子換了主人。
“嘿!老同學(xué)!”一個聲音像炮彈一樣打進(jìn)我的耳朵。接著就是一只手掌拍在我的肩上。
我扭頭一看,并不是我的同學(xué),而是我同學(xué)的哥哥。說來我們也算是校友,他一直喊我老同學(xué)。他的家住在山上,離我家不遠(yuǎn)。偶爾我會看見他放羊的父親,披一件彝族褂子,滿身酒氣。
“打疼了嗎?”他看我摸了一下肩膀,有些驚慌和不好意思。
他身后有七八個人像餃子一樣跟在身后,都空著手,什么也沒帶。這些人全是彝族人,面熟的沒有幾個。他們一色地沖著我笑,好像見到了親戚。
“哈!還有我呢!”阿烏拉人像地雷一樣彈出人群,他攤開兩手擋在我面前,大嗓門響在廣場上。
“你也在。要去哪兒?”我感到好奇。阿烏拉人可是出了名的小混混,阿烏是他的姓,拉人(彝語意為混混)是他的綽號。我想不通這位老同學(xué)跟他混在一起干什么。
“小寧,你跟……”我喊著老同學(xué)的漢名,想問他跟阿烏拉人這樣的混混在一起有什么意思。話只說到一半,當(dāng)著阿烏拉人的面,實(shí)在也不好說下去。
阿烏拉人甩了一下蓋在耳后的長頭發(fā),還來不及回答我的話,小寧已經(jīng)將我喊到一邊說話去了。我看到阿烏拉人吞下他滑到嘴邊的話時窘迫的樣子。
“我們?nèi)ゴ蚬ぃ鰢??!毙幇胄Σ恍Φ臉幼樱f到“出國”時眼睛亮了一下。
“哪國?”
“緬甸?!彼揭粔K凸起來的水泥堆上。
“做什么?”
“采石頭?!?/p>
“啥?”我的話像氣球一樣鼓起來,望著他的眼睛喊道,“難道涼山?jīng)]有石頭給你采嗎?”
小寧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樹影,撿起一塊小石子在樹影上胡亂地畫來畫去。他一定想要說什么,但是無法說清楚。我看見一些茫然的情緒寫在他的臉上。
“有三個老板來普格招工,找了好多個?!彼敢恢赴趵撕推渌麕讉€同伴說,“老板包車費(fèi),路上吃的也包。聽說那里工資高,一天可以掙一百塊?!?/p>
“一百塊?”我感到這是個天文數(shù)字。我在理發(fā)店一個月最多掙五百。
“是的。你看,現(xiàn)在是1999年了,出去打工的人都好有錢的樣子了,因?yàn)橥饷娴墓べY高,高得很啊??隙ㄊ歉?。我看得出來。你一個月掙多少錢呢?如果我去了那里工資好,就捎信給你?!毙幷f得十分投入,他突然抬起眼睛癡癡地望著我。
我避開他的目光。
“上次的信你沒有回我……你,”他不知道怎么往下說。
我裝作不知道窗臺上的信,故意做出驚訝的樣子望著他。
“又沒有看見嗎?噢……”他低下頭,很傷感。
“呀!你們談情嗎?也不避嫌,光天化日的?!卑趵讼窆硪粯訌幕▔竺婷俺鰜恚e著兩只爪子在頭頂晃了幾下。
“白癡!這是光天化日嗎!”小寧瞪著他。
阿烏拉人找了一塊地方坐下,從衣兜里掏出一支煙點(diǎn)燃,吐出一口煙?!皝硪恢??”他問小寧。
“那里工資可以。”阿烏拉人說。
“我也去采石頭嗎?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沉悶地說,心里埋了幾分委屈。
“這信……”
我的袖子被小寧拽了一下,反身一看,他的手里握著一張疊好的信。信紙是彩色的,和小學(xué)時候抄歌詞的本子顏色一模一樣。我喜歡這種紙。上學(xué)時為了得到這樣一張紙,我要替同學(xué)寫三天的作文??晌椰F(xiàn)在不喜歡這樣的信紙了。
“又是親手交給我嗎?嗯,長這么大,你是第一個寫信不用經(jīng)過郵局給我的人?!?/p>
“以前我放在窗臺的信……”
“我沒看見?!蔽亿s緊拖住他的話。我實(shí)在沒有心情提示他,把信放在窗臺上是多么愚蠢的事情。我母親有一次打掃窗臺,在窗縫里抽出一封信,好在信的內(nèi)容繞山繞水,說星星指月亮,她看完了也不清楚是什么意思。我也不太清楚。那既不是情書,也不是普通的信件。他的每一封信都隱約有愛情的味道,仔細(xì)看卻又是別的意思。不管怎么樣,我把這些信撿起來,讀完,然后撕掉、燒毀。反正窗臺上的信最終逃不開我家的灶火。
“小寧,你有什么話可以直接跟我說,為什么要寫信呢?”我還是忍不住這樣問了。我實(shí)在不明白,寫了大半年的信,到底想表達(dá)什么呢?自從收到他的信以來,我很多次懷疑自己的智力。讀不懂。
小寧低著腦袋,好像做錯了什么事。
“你不要這樣,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是說,”我也說不清了。難道我要告訴他,這樣寫信有多無聊,我把他的信都轉(zhuǎn)交給灶火了嗎?
“這個,這封信,等我……”
“等你走了再看。是吧?”
他點(diǎn)頭。
“把老子當(dāng)空氣啰。真你媽肉麻!”阿烏拉人拍拍屁股,起身走到他的同伴身邊去。
這回小寧沒有責(zé)怪阿烏拉人。
他們的三個老板從車站里走出來了,手里拿著幾張車票,在談著什么事情。小寧和阿烏拉人趕緊圍了上去。他們操著帶了彝腔的普通話與老板交流。
“這位是?”電線桿子一樣的老板站到我的面前,他的領(lǐng)帶像黑花蛇穩(wěn)穩(wěn)地扎著他的脖子。
“我是我。”我有點(diǎn)白癡地抬起頭望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
“哈,姑娘,你真幽默?!彼恋卣A艘幌卵?。他的熱情是西昌兩個太陽的溫度。他轉(zhuǎn)身要給我買橘子水。
“我不渴。我自己買了水?!蔽亿s緊制止。
阿烏拉人和他的同伴站在臺階上吹風(fēng)。要出國了,他們看起來精神抖擻,好像此去不是采石頭,而是八抬大轎請他們?nèi)プ龉佟?/p>
三個老板看起來很有派頭,一色的黑西裝加領(lǐng)帶,皮鞋油亮,手腕戴著表,看時間的時候,順便理一理烏黑的頭發(fā)。他們搽了香水,我的鼻子被嗆了一下。
“妹妹,你做什么工作呢?”另一個老板更加溫和地與我說話,他指一指阿烏拉人一伙,“是親戚嗎?”
“我就在附近上班。我們是朋友。他是我表哥?!蔽抑感帯?/p>
小寧猛地抬起頭,睜大了眼睛望著我。
“啊,難怪你們長得有些像。”高瘦的男人坐到候車室的椅子上。外面風(fēng)涼,我們一行人進(jìn)了候車室。他們一排地坐著,我罰站似地立在旁邊。
“你們彝族人自己出去根本不好找工作,尤其男人。女人好一些。我看你肯定好找工作?!笔菽腥诵α艘幌?,吹出一口煙,彈掉指上的煙灰,又說,“我們這次來涼山閑玩,看這里的彝族人很有力氣的樣子,臨時動了招工的念頭。這純粹是為了照顧你們。上一次,大約是五月左右,我們那里的一家廠子門口明白地貼著‘不招彝族人。他們怕彝族人酗酒,喝多了鬧事?!?/p>
我想起曾在一列火車上見到出外打工回來的彝族人,他們叫苦連天,說在外面找不到好工作。一些廠子更是因?yàn)檎Z言溝通的問題拒絕招收彝族人。我看見他們的包袱里裹著衣服、舊鞋子和被褥。他們中的一些人拖家?guī)Э冢撕秃⒆痈碌乩锍鰜淼耐炼挂粯踊覔鋼洹齻儼察o而又有幾分膽怯地躲在男人身后,就像躲在泥土里。我不想說她們像乞丐,可是她們的眼神和乞丐一樣可憐、無助。尤其在沒有買到座位的火車上,女人們將自己的裙擺撩起來兜住年幼的孩子。孩子像小袋鼠一樣縮在裙兜里。
我一時語塞,被眼前的瘦男人說得沒有反駁的理由。望著小寧,我想象著他將來婚后的樣子。
“嗯?!蔽野胩觳磐鲁鲆粋€字。的確有部分彝族人喜歡酗酒鬧事,這樣的事情我曾遇到過。也是在一列火車上,我買了座票卻不能擁有那個座位,我的座位被一個剽悍的彝族男人占住。他像一頭野牛似地橫躺在位置上,冒著酒氣,說著胡話,一只背包墊在他的腦袋下。他整個人躺在那里發(fā)酵,嘴巴不停叨叨著用彝語在罵人。因?yàn)樵捴刑岬健肮べY”和“開除”這樣的字眼,我確定他是因?yàn)轸[事被辭退了。我像呆子一樣立在自己的位置旁不敢喊他起來,站了一晚上,白白給他當(dāng)了一夜保鏢。
“他們都是年輕人,有的是力氣。采石頭也不是太累?;锸迟M(fèi)可以放心,天天有肉吃?!?/p>
不知道瘦老板之前還說了些什么。我走神了。
“嗨?!毙幾Я艘幌挛业囊陆?,指了指邊上的座位。
我坐了下來。
“老板,你們那里招女工嗎?”小寧客氣地問。
瘦老板歪著腦袋認(rèn)真地看了我一眼,好像之前沒有見過一樣?!罢小J撬龁??”他伸出一根手指向著我。
“是。”小寧自作主張,根本不在乎我的意思。
瘦老板換了位置,坐到與我相鄰的椅子上。
“姑娘,你想去嗎?”
“不想?!蔽以疽@樣說,但是沖出口的話是,“多少錢一個月?”
瘦老板一點(diǎn)也沒有反感,很高興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然后給他們的上司打電話。上司是男是女不清楚,電話里只能聽見瘦老板的話。瘦老板向他的上司匯報(bào),說我二十歲左右,最后還問到,給這個姑娘多少工錢。
很快有了結(jié)果。他們正巧缺一個煮飯的。瘦老板掛了電話,急忙問我:“這個工資可以了吧?兩千塊,不少啦。早上不用煮,可以睡懶覺。煮中飯和晚飯。你看,你們這邊的工地可是一天三頓都要忙。我們那里早上買饅頭給工人吃,可以省掉一些麻煩?!笔堇习蹇戳丝此耐?,他的同伴馬上向我點(diǎn)頭,表示瘦老板說了實(shí)在話。
聽到“兩千塊”這樣的字眼,我的心里激動了一番,這是我在理發(fā)店辛苦四個月的工資。
“這個錢可以啦。早上還可以睡懶覺。老板,要是她不去,飯給我煮吧?我炒菜的手藝巴適得很?!卑趵蓑v地站起身,又突然意識到在搶我飯碗,晃晃地又坐回去。
“這個工錢……還不是很滿意。我覺得還是成都好。那里空氣和這里差不多?!蔽一卮鸬米约阂猜牪欢?/p>
“那么,你想要多少呢?”瘦老板微笑著。
受到這樣的重視,我突然感覺自己是電桿上的燈泡,高高地亮在他們頭頂。可是心里明顯有嘀咕,現(xiàn)在不是錢少的問題,而是錢多的問題。兩千塊一個月,這是我打工以來勞力最值錢的時候。會有這么好的事嗎?我的疑心病每一年都在加深。所以我媽說,像我這樣的人根本不適合在外面混江湖,應(yīng)該找個籠子躲起來。反正我在外面也會因?yàn)閼岩傻拿〗徊簧弦粋€朋友,做事情更不會有多大的起色。這話我一點(diǎn)也不反對。她肯定是在記恨我。很多時候,我都在莫名其妙地想象我有可能不是他們親生的孩子。
“你們最高可以給多少?”我裝出一副老狐貍的樣子,心里卻感到一陣害怕,直覺告訴我,這塊天上掉下來的大餅就要把我砸扁了。我望過去,看見阿烏拉人和小寧他們綻著笑臉,好像撿到了金子。
瘦老板躊躇了一會兒,與他的同伴又商量一下,最后打電話給他的上司,說這個女孩踏實(shí)本分,能不能再加一點(diǎn)工資。當(dāng)然還說了一些什么,用他們的方言,我聽不懂。
我看見瘦老板替我忙碌說好話,這種熱情肯定會讓人以為我是他的親人。我也看見另外兩個老板關(guān)注的眼神。他們是熱情的,可不知道為什么,我怕他們,越是這樣熱情越害怕。我聯(lián)想到村里的婦人,她們在年底的幾個月給豬喂最好的食物,然后在新年到來之前殺豬吃肉。
最后,工錢定在了兩千五。
阿烏拉人更不得了?!吧叮勘任覀儾墒^只少五百!”他有些暴跳如雷的樣子。
“不對,采石頭可以拿到三千五,甚至四千?!笔堇习遐s緊這樣說,并且友好地拍了一下阿烏拉人的肩膀。
阿烏拉人聽到“四千”便止住了呼聲。他的情緒像安了開關(guān),立刻變了一張好看的笑臉。
“可以去了吧?你看,兩千五了?!毙幷f。
我心里正在打鼓。一個聲音明明告訴我:“去不得。”
“你們最好找個借口走了吧。我看他們像騙子。我的直覺一向很準(zhǔn)。我在一些雜志上看到類似的事情。上半年在火車上,有個人極力勸我去重慶,我沒有去。總之,你們不要去。”為了不讓三個老板起疑,我用彝語告誡小寧他們,語氣像在懇求。
“書呆子。你看書中毒了?!卑趵说晌乙谎?,又說,“雜志上都是假的。你不去算了,我們是要去的。你的膽子太小。我們一群男人,還怕被他們賣掉嗎?你聽說過哪個男人被賣掉嗎?沒有!你數(shù)數(shù),我們八個,他們?nèi)齻€。我們一人放個屁也能熏死他們。四千塊呢,至少也有三千五,這里沒有這么高的工資,而且又是出國。啊,我長這么大頭一次出國,我要見見外國是什么樣子?!卑趵伺踔掳?,被自己的話感動了,小寧他們一伙人的眼睛也被阿烏拉人說得亮亮的。
我知道這群財(cái)迷已經(jīng)不能被勸說。如果我繼續(xù)說下去,阿烏拉人就會要求我賠他的損失。
小寧猶豫了,他是這群人中間唯一猶豫的。我高興得像個花匠,仿佛看見自己的辛勞在一棵小草上有了成效。
“小寧!”我?guī)е澮艉八?,然后是一種祈求似的語氣,“不要去啦。”
“你們在說什么?嗨,不要用彝語?!笔堇习搴退耐辇R聲說。他們非常警惕。
阿烏拉人的臉上飄起一片烏云,他用彝語說:“你不去就不去,趕緊走吧。他們已經(jīng)買好了票,我是要去的。你們呢?”他回頭問一下包括小寧在內(nèi)的七個人。六個人猛點(diǎn)頭。小寧站在一邊沒有表示。
“你是不想去了。我看得出來。你們找個借口走吧,我們不會告訴他們。”阿烏拉人望著小寧,口氣很有幾分仁至義盡的味道。
三個老板聽見我們又用彝語交談,臉色更不好看了,但又努力擠著笑容,那種勉強(qiáng)就像在空殼子里擠牛奶。
我抬眼望了一下車站的時鐘,已經(jīng)快要到我上車的時間。
“你去嗎?”瘦老板又問我。他似乎一定要我去煮飯不可。
“去?!蔽彝蝗混`機(jī)一動,微笑著回答他。我覺得這是個溜走的好時機(jī)。
“你確定不去了嗎?”我又問一下小寧。
小寧肯定地點(diǎn)了一下頭,他也意會到這三個人的反常。當(dāng)我們用彝語說話的時候,三個老板的眼里含著十分的怒氣和慌張。
我裝作很高興地去退了票。瘦老板一直跟著我和小寧。他很熱情,爭著要給我提行李。我只好把超市里買來的泡面和幾杯飲料遞過去。
“放心吧,我會幫你吃掉的?!卑趵藟膲牡赜靡驼Z跟我說。
小寧的額頭冒出一些汗珠子,看瘦老板的時候目光閃躲。他的緊張更讓我多了些害怕。
終于耗到瘦老板他們快要上車了,只有四十分鐘的樣子。已經(jīng)排起了長隊(duì)。我和小寧逃走了。
我們逃到了郊區(qū)一家私人旅店。小寧歪著腦袋瞇眼看了一下,讀著院門上用紅布寫著的大字:“鄉(xiāng)——村——旅——館。”
院落里一位老者在低頭整理木柴,穿著很厚的衣服,頭上裹著一條帕子。老者放下柴火來到“鄉(xiāng)村旅館”的橫幅下,問道:“你們租房子嗎?”
“是。聽朋友說‘鄉(xiāng)村旅館便宜?!蔽页吨e的功夫越來越高。我感到一陣透骨的疲憊,頭有些暈,好像感冒了。
小寧顯得精神了?!白∫煌恚嗌馘X?”他問。
老者耳朵不靈光,用手掌像罩子一樣罩住耳朵?!澳阏f什么?我的耳朵不好使了。你再說一遍?!?/p>
小寧又說了一遍。老者指著二樓的房間,“有二十塊一間的。也有十塊一間。十塊的是小間,隔層房,一個人住可以。你們怎么???”
“兩間,”我趕緊說,“要十塊一間的。”
我掏出二十元遞給老者。小寧站在一邊,有些不好意思。
“我這次出來沒帶錢。只有幾塊錢,不夠?!彼虢忉尩闷烈恍?。
隔層房小得像火柴盒,一道門進(jìn)來,里面裝著三間小房子。小房子又是各自一道門,這樣一來,一間房子就有四把鎖。住進(jìn)來的客人各自兩把鑰匙。有點(diǎn)像兒童游戲間。門口一個公用洗浴室,臺子上躺著一塊肥皂,站著兩只玻璃杯。毛巾倒是很干凈的樣子。
“這房子好小。裝耗子的?!毙帞傞_手,冷笑。
我失眠。小寧應(yīng)該也失眠了。我聽見他的房間有走走停停的腳步聲。
小房間只夠擺一架木床,周圍連個柜子也站不下。我收了收身子,害怕放開架子會把這個房間撐破。
突然想到小寧的信。這大概是我收到的第二十封信了(放窗臺的不算)。他每給我一封信,過幾天就要問回信。我能想象他等信的焦急,但實(shí)在沒有興致回信,一想到這封信寫完還得和他一樣親自交到收信人手中就感到別扭。這不是正常人做的,瘋子才會這么干。
我掏出信,把床頭的臺燈擰到最小。弱光下的信紙被照出一股懷舊的感覺。我盯著淡黃的紙頁:
……羊只有白天去放,晚間我躺在床上,睡不著就數(shù)它們。你上回跟阿蘭說笑時提到過,你說你睡不著就數(shù)羊。
……我想著,你十四歲的樣子——我比你大一歲,我在十五歲認(rèn)識你——如今你十八歲。那時候你還在上學(xué),還沒有出去打工。你還不會買連衣裙裝扮自己。那時候你的紅色有帽子的衣服我很喜歡,我也去買了一件花色一樣的穿在身上。你肯定沒有注意。
現(xiàn)在沒有放羊了。和我一樣的青年都出去打工,我也想出去,但是我沒有那么高的文憑。雖然我喜歡看書,看了很多書,但是沒有一個工廠會因?yàn)槟憧戳撕芏鄷赜媚恪N易钸h(yuǎn)去過成都,找了好幾天沒有找到工作。他們一聽見我是彝族就怕了,說上半年在荷花池某個菜市場,一群彝族女人穿了披氈偷煮熟的鴨子。他們嘲笑的語氣,讓我很受傷,感到委屈。
想想她們也真是沒什么骨氣,煮熟的鴨子也值得去偷。但是,有些人確實(shí)餓得沒有辦法。住在山頂?shù)囊腿?,你懂他們的艱苦,我也懂,可我們沒有辦法跟外人解釋。她們的確不應(yīng)該去偷。我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你出去打工的前一個月,我放了一封信在窗臺。我想,你可能還是沒有收到。不知道為什么,放在窗臺的信你都收不到。山溝里跑來的風(fēng)實(shí)在太大了,怪不得你。
這封信寫了很長,請一定看完,也請一定回我。
等信……
小寧是個浪漫的人,他習(xí)慣把心事寫在紙上。從前在什么地方,他說,只有面對本子的時候,想說的話才會完整地說出來,而且寫信是一種特別美妙的感覺,你要說的話不是直接進(jìn)入對方的耳朵,而是經(jīng)過對方的眼睛“看”進(jìn)去。耳朵可能會這邊進(jìn)那邊出,眼睛不會。
他的這些道理很有意思。但我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有寫信——當(dāng)然,幾個月前我在寫信,我給我的男朋友寫信。但是現(xiàn)在,我一輩子也不用給他寫信了。
隔壁響起了一陣鼾聲。他終于睡著了,不需要再數(shù)羊。
我也摳著墻板,在墻板上畫了一個月亮,最后這個月亮長出兩只彎角,是一只老山羊的模樣。
次日又是雨天,我躺在床上不想起來。小寧站在門口,我聽見他的腳步聲。
“你醒了沒有?”他說。
“醒啦!”想賴床是不行了。
打開門,小寧像柱子一樣立在眼前。
“這么早嗎?”懶散地問了一句。我感到一陣無力,心里糾結(jié)的事情到現(xiàn)在也沒有結(jié)果。
“你屬什么的?我忘了你屬什么??煺f,是屬豬,還是屬狗?我看是屬豬。你越來越懶了。不是嗎?我記得你小時候很勤快?!毕茨槙r,小寧追在我后面說。
“我屬鳳凰?!?/p>
“什么?”
我瞪他一眼,高聲道:“雞——就是鳳凰!”
“我們該去哪里呢?現(xiàn)在?!彼麚Q了話題。
“你不打算回家?”
“我原本就想出來打工。不能這么快回去。起碼……”他尷尬地笑了一笑,“起碼要掙到回家的路費(fèi)。你看,一個大男人住一間旅館還要你給錢?!彼麌@口氣,搖了搖腦袋。
“你想去哪里?”我心里沒有打算和他一路,但又不能丟下他不管。
“你呢?”他很茫然。
“誰知道呢。也許是米易,也許是別的地方。你去打工,身份證帶了嗎?”昨天晚上店老板問他身份證,他半天也掏不出。
“忘了去辦!”他說。
不帶身份證打什么工呢?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去成都打工把身份證弄丟了,一直沒有補(bǔ)辦。”他看我焦急無語的樣子,安慰道,“不要擔(dān)心,建筑工地一般不要身份證。反正是賣力氣,哪個管你有沒有身份?有身份的就不去賣力氣啦?!?/p>
“去攀枝花吧。聽說那里正在修路。”我別過臉。下雨了,背對著雨。一股涼颼颼的冷意撲在我的背心。
小寧答應(yīng)了。
火車站因?yàn)槁溆甑脑蝻@得冷清,濕漉漉的廣場站了十來個撐著雨傘等車的人。
小寧伸出一只手擋在我的頭頂。又是昨夜給我擋雨的手。也許可以說點(diǎn)感動的話,只要我愿意,立刻就可以。沒有。我默默地頂著這只手走進(jìn)售票廳。
小寧在一邊等著,我想也不多想買了一張到米易境內(nèi)的一個小地方的票。我曾經(jīng)去過那里,以為這一生將會住在那里。
“為什么不直接買到攀枝花?這是什么地方?”小寧打斷我的回憶。他把票面上的地名遞到我眼前。
“在那里休息一下然后再去攀枝花?!蔽艺f。
他把要說的話咽下去了。我看到他的喉嚨鼓了一下。
“不知道阿烏拉人他們怎么樣了?”小寧說。
我想起阿烏拉人想出國的笑臉。
“我寫的信你看了嗎?”
“看了?!?/p>
“我等你的信……檢票了?!彼f。
火車上乘客并不多,但是因?yàn)樾[顯得很擁擠的樣子。幾個中年男人脫了鞋子平躺在三個位置的椅子上,車廂里充斥了一股腳臭味。
“我給你一杯水吧?可以淡化一些怪味道?!毙帨?zhǔn)備起身。
我趕緊抓住他的衣角說:“不喝了?!?/p>
“為什么?”
“感覺在喝洗腳水。”
小寧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輕笑。
車子搖著我,恍如半年前。半年,并不長的時間,想來卻是上輩子的事情。
半年前我就坐在窗邊,車子也是這樣搖著我。他坐在我旁邊的位子上,眼神甜蜜地飄在窗外,手環(huán)住我的肩膀,跟我唱《再回首》。我指的是已經(jīng)分手的男朋友。現(xiàn)在我要對他換一種稱呼。他已經(jīng)沒有“再回首”,已經(jīng)是我的一段傷心的回憶了,我干脆叫他“黃連”。
我們是怎樣認(rèn)識的不重要了。我曾經(jīng)寫了很多信。那些信是我在夜晚偷偷完成,并且多半是在有月亮的時候,或者下雨的時候,總之,我當(dāng)時認(rèn)為情書應(yīng)該在晚上寫。但不論怎樣對著雨水或者月亮,也寫不出黃連那樣的句子。他的信里的文采總是讓我羨慕,一想到那些字都是寫給我的,心里就像藏著一千只蝴蝶。
我讀到一些句子會突然感動,我承認(rèn)我很容易感動(也很容易生氣),這是我最大的弱點(diǎn)。我曾經(jīng)因?yàn)樗哪切┢恋木渥記]頭沒腦地說過一句話:“我這輩子非你不嫁?!?/p>
很顯然我是個白癡。容易說些白癡才說的沖動的話。
我看了一眼小寧,想把這些心事說給他聽,可他的眼睛望著窗外。
“你困嗎?”小寧推了我一下。我走神的樣子在他看來像是在打瞌睡。
我望著他的臉,看見他下巴上的胡子在玻璃光的反射下更加顯眼。他的頭發(fā)并不烏黑,是少白頭。如果把臉遮住,他是老人的樣子。
我睡了一小會兒。等我醒來,車已到站。
這是個鄉(xiāng)鎮(zhèn),四面高山聳立,渾黃的河水順著上游的峽溝流來,沿著山邊直奔下游。當(dāng)我站在小街最高的臺階往前看,那股浩大的水流仿佛在奔著我來,要把我沖到天邊去。一股更大的冷意襲上心頭。
半年前那場雨比眼前的雨更大。那是一場大暴雨,突如其來,打在人身上是一種冰冷的疼。那是一個傍晚,我第一次冒著暴雨走在這個有些荒涼的小鎮(zhèn)上。黃連撐著傘站在我身邊。鎮(zhèn)上的房子雖然不多,也不美觀,卻給人一種樸實(shí)的親切。我想著這輩子是從高山走進(jìn)更高的山,就會有一股感動在心里跳躍,認(rèn)為這輩子是從故鄉(xiāng)走進(jìn)故鄉(xiāng),全都是安排好了的。
我曾為了走進(jìn)這座大山而慶幸。
那時候黃連就站在我所立的位置,他指著這條河水,告訴我河的名字以及它的來處、去向。
如今這條河的來處我已經(jīng)忘記,我只記得它的去處——渡口。那也是我將要前往的地方。那里有碼頭,有船,有擺渡的人,有商販和游客,有木棉花——有與我無關(guān)的一切。我不需要擺渡的人。我去的只是一個“渡口”,一個充滿意義的名字。
我轉(zhuǎn)過頭,看見一家小煤場。小煤場早就停工了,幾間黑破的簡易房寂寞地站在雨中。黃連告訴我,他小的時候曾在這里做工,每月能掙三百左右。
小寧從什么地方跑了過來。
“要去哪里呢?”他不安地問。這是他目前最關(guān)心的問題。這里沒有熟人。
“去哪里呢?”我這樣問自己,也像在反問他。眼睛望著一座山峰發(fā)呆。那山頂住著我想見又沒有理由再見的人。我應(yīng)該恨他,應(yīng)該寫一封信詛咒他的背叛。
我挪了一下位置,背對著河水。
“今晚就住在這里吧。”我說。
“跑到這里莫名其妙住一晚上,為什么事情,你雖然不跟我說,我也能感覺到。你不用說了。先找家旅店吧?這里太荒涼,有沒有旅店也不好說?!毙幪е劬λ奶幙础?/p>
這兒當(dāng)然有旅館,都是私人開的小旅店,收費(fèi)便宜。這些旅店不會大張旗鼓掛著招牌,只在自家門口的墻壁上或者門板上寫上兩個簡單的字:住宿。
我們在一片房子密集的地方找到了“住宿”。因?yàn)橛晁疀_刷,墻壁上的字是這樣寫的:主宿。
店主是個瘸腿的女人,好像是個寡婦(我看見敞開的堂屋正墻上掛著一張年紀(jì)不大的男子的遺照)。她看見我們,并不十分熱情,反倒有幾分冷淡的味道。
婦人的孩子倒很活潑,五六歲左右,拿著一根什么樹枝在玩騎木馬,可是在看到我們的那一刻卻害羞地躲開。
“我們想住店。有空房間嗎?”我逼著自己把笑臉掛在鼻子兩邊,如果對方還不給我笑臉,我也很快把笑臉摘下來。
她果然沒有笑。我從她半低著的腦袋下看見一張毫無表情的臉。
“幾個人住?”她明知故問。
“兩個人,開兩間?!蔽依^續(xù)問她,當(dāng)然笑臉也是取下來了。
“有是有,但……”她終于抬起頭來。
我等著她繼續(xù)說。
女人站起身,丟開手里的活走到門前,指著那張墻壁上的照片說:“他去年走的。樓上有兩間房子是他親手蓋起來,你們要是不忌諱,我就開給你們?!?/p>
我不由自主地走到堂屋的門邊,深深望了一眼墻上的男人。他裝在一個小木框里,有著黑色的皮膚和深陷的眼睛,好像他生前是多么遭罪,現(xiàn)在裝進(jìn)木框里還是一副悲慘的模樣。他的衣服領(lǐng)子上打了一個補(bǔ)丁,扣子缺了一粒;頭發(fā)還來不及剪短,有些偏長,并且蓬亂。
“你怕嗎?”我轉(zhuǎn)頭問小寧。
“你呢?”小寧毫無主見,臉上的驚慌掩飾不住。
“就住這里吧?!蔽覍D人說。
她將我們帶到樓上。這是兩間不小的房子,她打開第一間房子的門?!澳阕∵@里?!彼幷f。
再打開第二間房子的時候,一股草花的香氣撲向我。這是半年前的一種味道,我記得,它曾經(jīng)是一朵蘭花,躺在信封里被我拆出來。
“這間房是我們以前住的?,F(xiàn)如今他掛在墻上,這兒我也就不想住了。唉,跟你說這些有什么用?!迸舜驋吡艘幌聣叺淖雷雍蜅l板上站著的蘭草。我看見她的手拂過蘭花,背對著我?!斑@是他去年初栽的。今年開花了。是不是很香?”
“你保重身體。人死如燈滅。”我原想安慰她,誰料說出來的話這么絕情。
“你怎么流眼淚?”女人指著我的眼睛。
“沒有?!蔽曳裾J(rèn)。
小寧遞給我一張紙。
晚上我睡不著覺,心里有些恐懼,十五瓦的燈光打在墻上,條板上的蘭花因?yàn)闊艄獾木壒曙@出一片古舊的神秘。窗外又在落雨,沙沙地響。我感到一陣害怕,仿佛自己正躺在蒲松齡的《聊齋》里。我起來,推開窗戶。外面空氣清涼,燈火闌珊。小孩在夜間嬉戲的笑聲撞進(jìn)我的耳朵。我確定自己站在他所在的鎮(zhèn)上,而非《聊齋》里??墒?,他永遠(yuǎn)不會像書生一樣飄進(jìn)我的門,站在那里給我道一句“小生有禮”。
我又陷入幻想了。自從分手后,我總幻想自己是《聊齋》里的人。我希望他會在某個時刻飄進(jìn)我的窗口。
我合上窗門。剛坐到床邊,就聽見一陣短促的敲門聲。
“你們要喝熱水嗎?”女店主在說話。
“要?!蔽伊⒖探o她開門。
“我們這樣的小地方很少有人來。你不是第一次來吧?”女人平靜地說,臉上依舊沒有笑容。
我放下她倒好的熱水,實(shí)在想不出怎么回答。
“那個是男朋友嗎?我看不大像?!迸怂坪鹾芟牒臀艺f話,雖然不帶笑容,與白天相比卻判若兩人。
在這樣的地方,我沒有熟人,她有熟人大概也不想說她的心事。我從她的神色里捉到一絲孤獨(dú)。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的男朋友在那座山上住著,和他新婚的老婆?!弊叩酱斑?,我將那座山指給她看。對陌生人說心事,可以隨說隨丟,是一件沒有負(fù)擔(dān)的痛快事。
“為什么沒有去?都到了這里?!?/p>
“突然不想去了?!?/p>
女人搬了條凳子擺在窗前,我們一起坐了下來。她準(zhǔn)備好了聽我的往事。但我沒有說下去。眼里有些刺熱,我趕緊仰著頭。
房間靜了好一會兒。
她站起身,靠在窗前?!拔揖褪峭坏?,”她指著遠(yuǎn)處一盞燈,“也是像今晚一樣的大雨——比這場雨還大一些。也是這個時辰。他躺在煤堆下。我指我死掉的男人——掛在墻上呢?!迸吮Ьo了雙肩,說話的聲調(diào)像一只夜鳥的孤啼。
“你一定很難過?!蔽艺f了一句世界上最白癡的話。以我往常的智力,應(yīng)該會說:“你的孩子多可愛呢,你看看。明天一定可以天晴,你一定要相信日子會好起來?!?/p>
我信嗎?我問自己。墻上掛著的人不會因?yàn)樘烨缭倩钸^來。
我感到一陣絕望。
“他一天要做多少活?我算不出來(嘆氣搖頭)。我的男人是一臺機(jī)器,不,是一頭牛?!迸丝隙ǖ剞D(zhuǎn)頭望著我,她緊鎖的眉頭忽然舒展了一下?!拔矣浀梦覀兿嘁姇r的樣子。他穿一身藍(lán)布衣服,一雙黑底膠鞋,褲腳有些短,翹在小腿上,像個剛從田里回來的泥巴漢子。當(dāng)然褲腳上沒有泥巴。你一定認(rèn)為他難看。不對,他那天很有樣子。我的父母也說他很有樣子:實(shí)在,舍得吃苦。農(nóng)村人就要有農(nóng)村人的樣子。我的父母答應(yīng)了他的提親。你一定感到好笑,提親穿得那樣糟糕。他有新褲子,只是太隨意了。我們結(jié)婚后他也是那樣隨意。現(xiàn)在,”她停頓了一下,低頭抹了一把眼淚又道,“……現(xiàn)在掛到墻上也是這樣隨意。他死前死后都沒有多大的改變。有時候我會很高興看到這個樣子——他是熟悉的,掛到墻上也是熟悉的,就像還活著一樣。有時候我又很傷心,人怎么會一個樣子走到頭呢?要是早曉得他會突然死掉,應(yīng)該讓他去拍張好看的照片。可惜……”
房間只有她一個人的聲音。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的聲音。
我沉默著。她也沉默著。
房間里只有她落淚的聲音和窗外的雨聲。這兩種聲音都像是樹葉上滴著水:嗒——嗒——冷寂而悲哀的味道。
我站到窗前,與她并肩。
“我們起初沒有房子,可那沒有什么關(guān)系,我的父母說他這樣能吃苦的人不怕沒有房子。果然他一輩子都這樣吃苦。房子么,修好不到三年——我嫁過來十年。
“父母說能吃苦的人一定會有好福氣。一定比他們強(qiáng)。我現(xiàn)在想來,這話也不對。我的男人每天起早貪黑在田地里累得像鬼,也不見他累出什么甜頭,日子照樣是那樣苦。我一個婦人能幫什么大忙?那幾年豬也喂不胖——尤其是老母豬,下完一窩崽就胖不起來了,再也胖不起來,肚皮拖在它自己的糞便里,像一片黑抹布?!?/p>
女人悲痛怨恨地望著夜幕,眼里閃著的好像不是淚水,而是火。
“一下給你扯這么些舊事情。你看。嗨!”她無奈地看我一眼。
“沒關(guān)系,”我說,“我本來就沒有值得傷心的事。”
我還想知道他們接下來的故事,但又后悔去打開她眼淚的閘門了。
雨小了些,只聽見風(fēng)把芭蕉葉吹得很響。她把另一扇窗也推開了。
“看見了嗎?那盞燈。”她指著我白天呆看的煤場,“他就在那里做活。做了五年。五年的工錢換得這幾間房子。去年他死了。我好像跟你說過了,他是去年死的,我的記性越來越差了。”她拍了一下腦門。
“我也記性不好。”我說。
“也是這樣的雨天,我正在補(bǔ)一件舊衣服,有人來喊我。這樣的晚上一般不會有人來。但是去年的那個晚上,來喊我的人是哭著跑來的。他是我的親戚。他只會說‘清民……清民……,然后搖著手比畫。‘清民是我男人的名字。我的針一歪,手戳破了,冒出一串血花,我心里突突地跳。
“‘清哥咋了?我這樣問是帶了哭腔的,心里埋著不好的預(yù)感。
“果然是出了大事。我連雨衣都來不及帶,冒著大雨跟那個喊話的人跑到煤場,看到煤場有好幾個人打著電筒在煤堆里翻找什么。那晚停電了。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但我感覺那些人的背影里沒有清民。
“我當(dāng)時來不及哭。我是把他刨出來才開始哭的。他已經(jīng)斷氣了。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全都塞滿了煤末,眼睛因?yàn)榇蟠蟮乇犞幻耗┒伦×?,合不上,抬回家洗干凈才合上。衣服被山上滾下來的石頭砸爛,一些碎肉像泥漿一樣淌在地上。血是黑色的——從身體里淌出來還有一點(diǎn)紅色跟著就染黑了。我使勁地想要捂住他的傷口??墒悄睦镞€有傷口!半邊腰桿已經(jīng)砸碎,是空的,另外半邊腰桿扭曲,我想抱他起來,剛一起身就聽見嘩啦嘩啦有東西從他的肚子里往外倒。我趕忙將他放下,用手捧著地上的東西往他身上填,也許捧著的是煤末。我從來不知道人是這種死法,我從來以為人是要善始善終的。我的父母說,人能吃苦老天爺都會保佑。你看它保佑了什么!
“我跪在清民的面前,看著他的尸體哭,哭了一會兒就沒有眼淚了,嗓子也啞了,心里空蕩蕩的。我想我應(yīng)該多流一些眼淚,但是眼淚淌到一半就這樣斷了,好像它們也死在我的眼里頭?!?/p>
女人的眼淚此時比先前還多,好像窗外的雨都下到了她的臉上——她的眼淚不夠用,雨水續(xù)著她的淚在流。
“我沒有像今晚這樣哭過。在煤場哭干了眼淚就沒有再哭了。有幾次我是想哭,但哭不出來。今天是他的生日。你看,我換了當(dāng)初和他第一次見面時穿的衣裳。要是我沒有娃娃,我就準(zhǔn)備穿了這件衣裳躺在這間房子里死掉,或者去當(dāng)尼姑。可是,當(dāng)了尼姑就不傷心了嗎?”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我想,我是不是可以永久住下來,住十年八年,等到她的孩子長大我再離開。而這樣的生活將是:她面對冷寂的墻壁,我面對空茫的山。我不愿意面對這樣的空山,她更不會真的希望我住下來。我們只是因?yàn)楸舜四吧盘宦缎氖隆?/p>
“說了一晚上,我堵在心里的煩悶終于倒完了。你呢?我還沒有問你,真的不喜歡他嗎?”她指著隔壁的房間。
“不。”我說。
雨又下大了。不清楚到了什么時辰,困意全無的兩個人在夜里又聊了許久,直到雨再小下去,她才抽身回自己的房間。
我整夜陷入失眠,躺在床上想了許多事情。
第二天一早,小寧又準(zhǔn)時站在門口。他夜里睡得很好,精神飽滿,眼眉上方的頭發(fā)已經(jīng)偏偏地梳來順在一邊,是個很土的帥哥模樣。
“你可以抹點(diǎn)豬油在頭發(fā)上,這樣看起來油光水滑。”我踩了他一腳。
我來到樓下與女店主道別。
女店主的眼泡還有些浮腫,但是精神并不差。她遞給我一支粉筆,抿嘴笑了一下說:“妹子,你幫我把‘住宿寫完整,讓雨水刷掉半邊不好看。你下次來住,免費(fèi)?!?/p>
我在“主”的旁邊添了一個單人旁,就像一只肩膀,穩(wěn)穩(wěn)撐著旁邊的“主”。我第一次感覺到讀書寫字的用處。
“那家旅館好冷清,以后不要來。我做了一晚上噩夢?!比フ九_買票的路上,小寧這樣抱怨。
“跟認(rèn)不得的人有啥好聊的。你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么?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停住腳步,這才想起我們聊了一晚上竟然忘了問彼此的名姓。我突然又笑了。不知名姓又怎樣呢?
我跑去老遠(yuǎn),故意在回頭的時候?qū)π幒埃骸八拿纸小獢嗄c人在天涯!”
這句話把我自己也酸死了。小寧在背后嫌棄地瞪著。
我們?nèi)チ硕煽凇?/p>
我們在渡口城邊租了一處房子。為了省錢只租一間,單間用木板分出一個很小的廚房,余下的空間只夠擺幾樣小家具。陽臺倒也寬敞,有門隔著。
“你就住這里。這么寬的陽臺,雨水滴不進(jìn)來,陽光強(qiáng)烈的季節(jié)可能已經(jīng)不住這里了,你將就一下。”我指著陽臺跟小寧說。
他耷拉著腦袋從里間走到陽臺,腳下踢著幾張紙板,手中抱了一床毯子和棉被。他像個逃難的士兵極其勇猛又極其狼狽地三下兩下搭了一個窩。為了使他的窩更加舒適,他借了我的綠裙子掛在陽臺的邊緣遮擋光線。
“好了,從今天起我就是燕子,住在你的屋檐下?!彼牡羰稚系幕覊m,笑了一下。
我笑不出來。
“你只有去建筑工地了。建筑工地不要身份證,你自己說的嘛。我沒有什么好的辦法。你有別的辦法嗎?”過了幾天,實(shí)在找不著合適的工作,我對小寧這樣說。
他站在陽臺的外面,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好。我去建筑工地。”過了許久,他的聲音從陽臺傳來。陽光正好,我聽著那句話感到一陣溫暖。
小寧去建筑工地的日子,陽臺上的窩一直保留著。那條綠裙子也沒有扯下來,任它掛在那里。窩雖然被裙子擋掉一些陽光,但依然有散碎的光點(diǎn)落在上面,挨著陽臺的攀枝花樹葉也落在上面,有時引來幾只鳥雀,在棉絮上留一個不太清晰的腳印便飛走了。這一切看在眼里極其落寞,好在我已習(xí)慣并且享受這有點(diǎn)慘淡的光景。
渡口的街道大多是陡坡形狀,像我這樣不愛運(yùn)動的年輕人在周末的早晨或黃昏都不怎么出門,孤守在自己的陽臺看風(fēng)景。
我來渡口有三次。一次是在春天,多雨,空氣里飄著雨水刷濕的花香。另一次在冬天,在山上,并沒有走進(jìn)渡口的中心城市,當(dāng)時天空飄著雪花,我在山頂看山下分散的城市:樓房像紙盒子一樣擺在山腳,彎曲的街道像繩子捆著樓房,也捆著樓房里住著的人們。那時候我下定決心不住到這個地方來。然而我違背了這個心意。如今我不僅自己住進(jìn)了這樣的樓房,還把小寧帶了來。
我沖著這個城市的另一個名字而來——渡口。它像是一個出口。我以為是個出口。
我能把自己渡到哪里去呢?它不過是一座城市,白天和夜晚都比我的故鄉(xiāng)喧嘩。我曾經(jīng)搭了一艘小船,從這邊到那邊,發(fā)現(xiàn)心境還是一樣,只是江水比較寒涼。如果我在晚上站在河邊看水,就會有年老的婦女走來與我說話。她說,這里有吸毒的人,不要去酒吧,不要去KTV,不要吃陌生人給你的東西,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她們告誡著我,不要染上惡習(xí),要做一個住在城市卻始終保持鄉(xiāng)下人品性的好人。
我想逃走,但沒有真的逃走。我有點(diǎn)癡念這些老年人的話,并且我在某些瞬間,會以為她們不是平白無故地出現(xiàn),而是命運(yùn)給我安排好了的,是在這兒擺渡的人——她們教我在渡口要這樣生活,在渡口以外也要這樣生活。我因此留念江邊的風(fēng)景。起碼要讓人以為,我僅僅是留念江邊的風(fēng)景。我假裝不在乎那些告誡的話而使她們對我關(guān)注得越多。
我偷偷去建筑工地看了小寧幾次。
他和別的苦力沒什么兩樣,在太陽下,他們的膚色和面貌是一樣的:彎腰駝背,頭發(fā)臟亂,衣衫破舊,如果他們停下來休息,垂在身前的手必然有些發(fā)抖;當(dāng)他們扛著重物走不動路了,嘴里就會喊出勞工的號子。我躲在離小寧五十米左右的地方,這里陰涼,有樹葉落在地上,我踩上去就像踩響了一聲一聲的號子。我停住腳,呆立著動也不動。我仿佛看到這些喊號子的勞工的妻子,她們住在缺水的高山,扛著水桶去山下取水,繩子套住腦袋,水桶站在背上。她們走不動路了就唱山歌,應(yīng)該是取水的山歌,她們走路,水花就從背上跳下來。這時候我突然想到愛情,想到勞工們的愛情,他們喊號子,她們唱背水調(diào),一喊一唱。
可沒有人給小寧背水。在我看來,他是孤單的,他的號子也孤單。我側(cè)著耳朵,差不多可以分辨他的聲音:沙啞、無奈、倔強(qiáng)、委屈、忍受。
他為了誰在奔命呢?
“小寧……”有一次,我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他扭過頭,狼狽地揩一下臉才轉(zhuǎn)身和我說話。不過七八天時間,他變得黑瘦,就像病了一場,手心全是水泡,有的水泡已經(jīng)破開,露出一層新鮮卻粘著泥巴的嫩肉,有的結(jié)了繭子,粗糙地纏在指節(jié)上。
我想喊他回去換一個工作,但沒有說出口。我不知道處處需要文憑和身份證的廠子誰愿意開恩招他。雖然我認(rèn)為看文憑和身份證是多么幼稚的行為,但沒有這兩樣?xùn)|西,你很可能找不到工作,即使找到工作也是最低等的工種,與建筑工地又有什么區(qū)別呢?當(dāng)你拿不出本事證明文憑是無用的廢紙,那么你就只能傻兮兮地亮出一張文憑。
“沒關(guān)系,我可以堅(jiān)持。”他安慰我。
可是,他終于不能在建筑工地堅(jiān)持下去了。半個月后,他疲憊地回到我租住的地方,搖搖晃晃走到陽臺觀察了一下,說:“窩還在。這……我暫時在這里住幾天,看看有沒有別的工作可干。那里實(shí)在太累了,他媽的,吃的像豬食!”他抱怨著,然后認(rèn)真整理他的窩。
在窩里住了兩天,小寧還是沒有去建筑工地上班的意思。我每天從理發(fā)店下班回來,都會聽見陽臺上小寧的歌聲:“啊,我的那個土妹妹,請你不要為我擔(dān)心,這個世界復(fù)復(fù)雜雜,我會好好保護(hù)自己?!?/p>
“你保護(hù)哪個土妹妹呢?”我跟他開玩笑。
“你。”他回答。
我們偶爾去逛夜市。夜市上有賣小吃的人,因?yàn)閿傋犹幱诙钙碌囟?,攤車腳下總會墊著幾塊小石板。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對小寧有點(diǎn)反感,晚上也不和他去夜市,下了班就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要么看書,要么胡思亂想。
有天晚上,我實(shí)在睡不著覺,摸著兜里的票子感到一陣絕望。我為什么不在陽臺栽上一株喜歡的花草呢?現(xiàn)在正是秋季花開的好時節(jié)??墒悄侵环恃嘧?,他的歌聲總從陽臺傳來。他的飯量那么大,喝水那么多,鞋子那么臭,襪子還擺在枕頭上。我突然覺得他的情書充滿了一股腳氣味,逃難時為我遮擋雨水的那只手也不可愛了。
他依然在寫信,即使沒有換洗的襪子和衣服,沒有一雙像樣的鞋子,每天還是照樣要寫信。他不知道我已經(jīng)很不耐煩。信從陽臺的窗縫里塞進(jìn)來,啪的一聲落在地板上,像一聲沉悶的冷笑。
我打開信,照樣還是要看信。信的內(nèi)容大概是我每天可以親自看到的場景(想象的除外):
那樹上的葉子像是我的命運(yùn)。這時候,我想做個詩人。
你知道嗎?我一生都想住在這個陽臺上,這樣可以一生給你寫信。給你寫一生的信是多浪漫的事情呢,我想想就很開心。
我昨天看見樹上又落了許多葉子。你上次說它有好幾個名字:攀枝花,平民花,木棉花。我喜歡喊它木棉花,這個名字有一種溫柔的味道。
膠桶里快要沒有米了。白菜還有一棵,蔥還有,鹽巴快沒了。
我發(fā)現(xiàn)正在與你過柴米油鹽的日子。雖然隔著一道門,我感到我們像一對情人。你覺得呢?
我實(shí)在忍不住了,給他回了一封信。信中有這樣幾句話:“不為了別的,為了能養(yǎng)活你自己也該去。不為了養(yǎng)活你自己為了我也該去。不為了我為了你將來的她也該去。難道寫這么多的信只為了抒情嗎?你不可能一輩子躲在陽臺寫情詩。沒有人會有這樣的幸運(yùn)和閑散的時間?!?/p>
于是小寧又去了建筑工地。
小寧又從建筑工地回來是在一個早上。他的衣服比之前還臟,破了幾個洞,手上有傷。頭發(fā)因?yàn)檎沉艘粚幽嗷铱雌饋砗喼笔且慌羁萁沟膩y草。我拉開門見他的一剎那,感覺立在門前的是一只被打劫的活鬼。奇怪的是,這回他穿了一雙不是他的半新的皮鞋回來。
“哪里來的?”放他進(jìn)門后,我像個家長一樣指著那雙皮鞋問。
他裝作沒聽見,悶悶地走到陽臺,蹲著想什么心事。
我很想罵他,但忍住了。他默默地脫下鞋子擺在一邊,襪子破開的洞口里鉆出幾個腳趾。
“你怎么落成這般田地?”我心里這樣想時,忽然感到一陣自責(zé),如果當(dāng)初我不阻止他,如果那三個老板真的不是騙子,他現(xiàn)在一定不是這個樣子。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一路的堅(jiān)持和幫助好像是為了贖罪,可惜這種贖罪也帶了幾分殘酷和絕情。我并沒有真正幫到他什么,反而開始厭惡他。
“我想要回家了,在外面不習(xí)慣,想進(jìn)好點(diǎn)的廠進(jìn)不了。你曉得的,即使我有身份證也進(jìn)不了。彝族人進(jìn)不去好廠。你看,他們除了在建筑工地干苦力,哪里也去不了。在工地干活臟得像只猴子,又累。誰曉得你累呢?過路的女人只會看見你笑,不,我不是說只有女人會那樣笑,我是說,大部分都是女人在笑。你們女人是最現(xiàn)實(shí)的動物,不,我不是在說你。總之,她們看我的眼神就像在動物園遇到一只臟猴子。難道我不是人嗎?臟一點(diǎn)就不是人嗎?賣苦力就不是人嗎?我是人,誰知道呢?過幾年會好吧?也許過幾年彝族人也可以進(jìn)好廠,衣服可以不用這么臟了。到那時候我再出來,你看呢?”有一天,他很悲哀地對我說,說完就把眼睛避開。
他抱著頭,蹲下去,眼望著腳尖。
那雙皮鞋他始終不怎么穿,脫在陽臺的角落,連陽光也曬不到。偶爾出門時他才會套上那雙鞋子,回來立刻脫掉,打著赤腳走來走去。
“彝族人也有進(jìn)廠的,他們還做到了管理那樣的職位,真的?!蔽胰鲋e安慰他。不見得這謊言一輩子不得實(shí)現(xiàn)。也許明天就有了不一樣的局面,我們只要努力,我想。雖然這些年在外地遇到的彝族人,沒有一個做到管理人員的位置。他們大多因?yàn)楸尘x鄉(xiāng)的愁悶酗酒,有的甚至躺在街邊胡言亂語,但我還是相信明天會有不一樣的局面。
“我不信。我沒有聽村里出去的誰做到管理人員的位置。你忘了去年那兩口子么?他們在外面找不到好工作,在工地賣力沒有拿到工資。他們怎么回來的?他們差一點(diǎn)去賣身,差一點(diǎn)去要飯,差點(diǎn)干了壞事,如果他們不是及時得到幫助!”小寧的聲音高得把他自己也震住了。
“如果你想回去,那就回去吧。但要等一等,等到我的工資可以自由預(yù)支。大概再等十天。”我平靜地說。我不想再討論那對夫妻的事情。
十天很快到了,我預(yù)支了一部分工資。小寧買了一張回州府的火車票。他走的前一天夜里給我寫了一封信,在車站道別時才交到我手上。
“你回去再看。好嗎?”他又重復(fù)那句話。
我望著他的背影,眼睛不由自主地盯著他的腳。來了一趟渡口,穿了一雙別人的鞋子回去,而他自己的鞋子從此就留在異鄉(xiāng)了。我在站臺輕聲嘆了口氣,看他走上火車,找到自己的位子,然后伸出一只手在窗邊費(fèi)力搖兩下。他說:“再見?!?/p>
晚上我打開信,內(nèi)容空前的少,一共十六個字:
“對不起。貧窮和懦弱使我不能擁有愛情?!?/p>
這些話不像是對我一個人說的,好像是對他自己說的,也像是對全世界的人說的。不管對誰說,我確定他可以做詩人了。
小寧走后,我偶爾去陽臺看看,那里沒有窩,沒有舊鞋子,只剩一條綠裙子掛在陽臺的邊緣。我有時會想起那位女店主的話:“真的不喜歡他嗎?”
獨(dú)自在渡口呆了五個月后,我又回到了州府,在馬道鎮(zhèn)找了一份工作。閑時我愛去火車站看看,我似乎在等待某個人,又實(shí)在無人可等。
奇跡般地,我竟在馬道遇見了阿烏拉人。阿烏拉人披頭散發(fā),赤著雙腳,歐陽鋒似的坐在火車站的臺階上,那個賣烤洋芋的彝族婦人送他一只洋芋,我看見他時,他正拿了洋芋坐在那里啃。
“嗨,你!”阿烏拉人看見我了,他滿嘴包著洋芋,驚慌地說出這兩個字。他的兩只手黑乎乎的,好像是從垃圾桶里揀出來裝在身上的。他用這兩只黑手努力搖擺,嘴巴忙著吞洋芋什么也說不出來。
“啊,你咋變成這樣?”我走過去,上下打量他的行頭。這可不像去掙大錢的,出了一趟國門的。
“他媽的!”阿烏拉人暴躁地彈起身,想摔掉剩下的半只洋芋出氣,但在揚(yáng)起手的一秒鐘轉(zhuǎn)而塞進(jìn)了嘴巴。
“你掙到錢啦?”我越來越不會說話。他這副模樣哪兒像是掙到了錢?
“掙個■!”他斜眼瞪我一下,傷心欲絕的樣子,拍拍手上的洋芋皮又坐到地上去了。
“怎么?”我語塞。
“被騙啦!被賣進(jìn)采石場啦!他媽的三個雜種!”他咆哮道,像練蛤蟆功一樣搖頭晃腦。因?yàn)檎f話用力,聲帶受到一陣影響,他捂著嘴咳嗽了幾聲。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有人這么過分地和我說話。好像賣他的人不是那三個雜種,而是我。
他這種樣子實(shí)在令人同情不起來。
“你不是說,你們一人一泡口水也淹死他們么?”我冷冷地盯著他的眼睛。
阿烏拉人不看我,眼皮垂下去,頭發(fā)被風(fēng)吹來站在頭頂。他感到委屈的臉有些發(fā)紅。他說:“我們被賣到采石場,那三個人扔下我們就走了。我以為男人不會被賣……我以為……嗨,不說這個,說出去我還咋混?丟先人!”他沉默了一下,又說:“算了,說給你聽也不怕,你也不是外人。
“我們到了那里,負(fù)責(zé)看守的人像狼一樣盯住我們,吃飯或上廁所都盯住。日他媽!晚上說夢話都會被鞭子抽一頓!他們以為是在商量逃跑。他們不懂我們的語言。哎,但是,還是怪我自己,夢話說的是彝語。但我不說彝語說什么呢?見他媽的鬼!反正我為此挨了不少鞭子。這些雜種!在那里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吃得最好的就是在火車上,他們?nèi)齻€像財(cái)神爺那樣大方,給我們錢,隨便買東西吃。
“到了采石場,我們?nèi)サ膸讉€人都被分開了。我被分在一群陌生人里面。這群人也是被騙來的,整天不說話,也不讓說話,實(shí)在沒有什么話說,就像啞巴。褲腳都是撕破的,身上全是傷疤。有的人眼睛瞎了一只,另外一只也像失靈了,看著你眨也不眨,像死魚的眼睛。要是你也跟著我們?nèi)?,那就可以直接被嚇?biāo)览?,都不用被打死。有的瘸了腿,聽說逃跑被抓回來打斷的。那眼睛也是被打瞎的?!?/p>
“你聽誰說被打瞎了?不是不讓說話嗎?”
“白癡!不讓說話就不說話嗎?”他頭也不抬地罵我一句,又說,“他們有時也看不緊。只要工地上來了一群穿花裙子的女人,他們就看不緊了,只派幾個人站崗,那時候就可以悄聲說幾句話?!卑趵送塘艘幌驴谒肿煨α艘宦?,把上嘴唇拉得很薄,整個上門牙露在外面。
“你怎么跑出來的?”我又多嘴了。
這回他沒有罵我。他抬起頭,望著天上的云彩說:“那天晚上月亮不是很白,星星倒是亮晃晃的,云彩也亮。就在這樣一個晚上,我和幾個想要逃跑的人一起跑了。我來不及找我的同伴。我想,他們自己有腳,如果想跑可以自己想辦法。我喊了他們也不能扛著他們跑呀。那晚石場來了好幾個女人,大部分看守都和女人在小房子里喝酒,喝醉了。到了深夜,留在門口看守的人開始打瞌睡,我們就找機(jī)會避開他們狂奔了出去,可惜沒跑幾步就被狗發(fā)現(xiàn)了。狗那種東西是不講道理的,好人和壞人根本分不清,長了眼睛跟沒長眼睛一樣,只要哪個養(yǎng)它它就幫哪個。去他媽的!好在老子長了一雙長跑冠軍的腿。
“狗一叫,看守的人全部沖了出來,我不管狗叫不叫,不管那幫雜種喊不喊,我只管跑我的。我不像其中的幾個工人,他們一聽見狗叫,慌慌張張,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好像聽見的不是狗叫而是他爹在喊!他們往回一看,看見后面追來一大幫人,腳一軟就跑不動了。我是憑想象知道后面有很多人在追趕我們,因?yàn)槲倚毖劭匆姾臀移烬R的工友扭頭往后看,然后就跑不動了。我聽見追我們的人在說‘賤種賤種,也可能是說‘站住站住,不管說的啥,老子管不起那么多。
“哈,只有我和另外一個人跑脫了,其他人又被捉了回去。我和那個人跑著跑著也跑散了。樹林太大,也不認(rèn)識路,我只好追著天上的勺子星跑。我是仰著頭跑的,眼睛望著天,我感覺我不是在地上跑,路也不在我的腳下,而是在天上,我是在天上跑。
“他們想賣我?哈,做夢去。老子要飯也能跑回家!”
阿烏拉人走到垃圾桶邊,撿起剛才有人扔在地上的一只罐頭往嘴里倒水喝,搖晃幾下沒有倒出水來。罐頭是空的。
“你……”我想說什么,但說不出來。
“我啥我?我就是這樣回來的??床豁樠勖矗抗?,你是沒有被逼到絕路上?!彼嗔艘幌卵劬Γ拔易吡税肽瓴呕氐竭@里。一路上爬火車,偷東西吃,也要飯??上]有人給我飯吃,他們看見我就說我是假叫花子,因?yàn)槲业念^發(fā)是染黃的,他們說:‘你媽的,哪有叫花子還染頭發(fā)的?有錢染頭發(fā)還出來要飯么?你媽的,騙子!他們一邊詛咒一邊向我吐口水。對了,我在逃跑的路上偷了一塊豬肉,扛著跑了一路,被那家主人發(fā)現(xiàn)了,人追狗攆的,鞋子也跑掉了一只。他媽的,還是被追回去了!我最可惜那塊豬肉。那家人的狗比采石場的狗跑得快,也可能我的力氣在采石場用完了。
“我在渡口要了一個月的飯。渡口的人要好一點(diǎn)兒,給我一些剩飯剩菜。遇著同樣是要飯的人也受欺負(fù),我要到的飯還要孝敬老大。媽的,他當(dāng)叫花子也長得那么壯實(shí),干不過他。”他朝手心吐一泡口水洗手,順便理了理他的黃頭發(fā)。
“回來了就好?!蔽也荒茉偃⌒λK谷灰踩チ硕煽?。說不定就是因?yàn)榈搅四莾?,他才有機(jī)會順利回來。渡口,說不定是他人生的關(guān)口,設(shè)定好了的,他只要在那兒渡過來,一切就好辦了。
“到了這里我就不擔(dān)心啦。這是我的地盤。對了,我今天有人來接,我的一個小弟。你呢?你在這里做什么?小寧呢?”
“我在這里上班。小寧走了?!?/p>
“喲,我以為你們早就是情人呢。你不喜歡他嗎?”阿烏拉人攤開手,表示不理解。
“不?!蔽艺f。其實(shí)我想說:“不知道?!?/p>
阿烏拉人的“小弟”來了,一個瘦得像豆芽菜一樣的混混,女的,皮膚黑得像炭。她走到阿烏拉人面前,很自然地拉住阿烏拉人的手說:“想不到你會被賣,真是……”她的眼眶泛紅。
“喲——”我想笑。
“好吧,看在認(rèn)識一場的份上告訴你,沒有她,我就沒有勇氣逃回來?!卑趵苏f完話,牽著女友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一個人站在車站。風(fēng)冷颼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