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1
中雁蕩山,簡稱“中雁”,像我們喜歡把親愛的人簡稱為“燕”“蓮”“鳳”“梅”“嗨”“喂”一樣。
中雁周圍,是浙江樂清市境內的溪流(蒲溪、仙溪、雙峰溪、東林溪、黃金溪、前垟溪、筋竹溪、白石溪……)、平原(虹橋平原、樂成平原、柳市平原……)、小鎮(zhèn)(白石鎮(zhèn)、雁蕩鎮(zhèn)、淡溪鎮(zhèn)、湖霧鎮(zhèn)、芙蓉鎮(zhèn)、清江鎮(zhèn)……)、工廠(春風控股集團、精達電氣集團、八達電器有限公司……)、車站(樂清火車站、紳坊火車站、雁蕩火車站……)、高速公路(甬臺溫高速公路、楠溪江雁蕩山高速公路……)和集裝箱卡車(密封,內容不明,像西裝革履內城府深深的成功人士)。
樂清邊緣,有東海浩蕩。
中雁兩側是北雁蕩山、南雁蕩山。中學語文課本摘錄的宋朝人沈括《雁蕩山》一文,以及旅行社廣告中“雁蕩山”一詞,往往指的是北雁蕩山——也許由于大雁自北方迢遙而來,被這一系列溫暖的括蒼山脈所迷醉,會首先棲息于最北端的青山,山頂湖泊遂成名為“雁湖”,大雁在其中蕩漾歌唱。山因大雁而名為“雁蕩山”,是宋朝以后的事情。此前,雁蕩山為“芙蓉山”,狀其形象若芙蓉盛開,少了“雁蕩”二字的清曠意味。宋朝以后,國家政治經濟中心南移至杭州,文人雅士云集江南,雁蕩山遂呼應于杭州西湖的熏風醉意,聲名遠播。大雁知道江南好,風景舊曾諳,就密集飛來,由北雁蕩山向中雁蕩山飛,再由中雁蕩山向南雁蕩山飛,自宋朝,向今天飛,飛。
中雁,更接近樂清灣之外的連天大海。一座海上青山。大雁,北禽、北方口音的飛禽,想和海燕談天,讓樂清的漁夫作為翻譯?
2
我是北人,北方口音,乘火車,模仿大雁,訪中雁、樂清——顯然,南下的火車、朝樂清方向開來的火車,只能盡量跑成“一”字,而無法跑成“人”字,更不會發(fā)出大雁一樣嘎嘎的呼喊。電氣化時代的火車,比蒸汽機時代的火車,少了云朵般噴發(fā)的濃煙和雁叫一樣的汽笛,尚未陳舊得可以成為抒情詩的表達對象。而許多人、中年以后的人,認為“唯有舊日子能帶給我們幸福”(柏樺詩句)。舊日子,是坐舊火車緩慢前進的無窮無盡的日子。
在中雁蕩山下小旅館里,與杭州作家謝魯渤、廈門詩人舒婷、樂清作家馬敘、湖州詩人柯平、無錫作家黑陶、上海作家趙荔紅等會聚。喝酒,為上山鋪墊豪氣。小旅館外的云氣果然隨著酒意加深而變幻,就有了小雨的淅淅瀝瀝。雨歇眾山響。
謝魯渤在青年時代曾獨自騎自行車漫游雁蕩山一帶并迷醉其間,中年以后需要先喝一點酒,迷醉,再開始神游:“青年好,山也好……”——“青年”,大概也是一座青山?中年以后就是下山,逐步進入晚年的平原和平原以下的長夜——中年以后,需借助于現(xiàn)實山川,來回憶青春的險峻、夢想的跌宕……謝魯渤喝白酒,紅了臉,被導游小陳起了一個“紅蘿卜”的愛稱,他就順勢捏著酒瓶吟誦:“蘿卜豐收日,雁陣南飛時……”馬敘說:“好詩!要題壁,像朱熹、康有為那些前人們造句摩崖于雁蕩山!”
馬敘,有馬匹一樣大的眼。本名張文兵,愛馬,就讓一匹馬沖進筆名,紙上的敘述大概就是馬嘶。在中雁蕩山下的小城樂清生活、寫作、畫畫,馬敘擁有來自馬、大雁、海潮聯(lián)合賜予的音樂性,詩、散文、畫卷就充滿了大地、天空、海洋起伏不定的律動。
舒婷試圖隔窗眺望中雁蕩山最高峰玉甑峰,不可見。堅持戴著紅五星軍帽以圖提振股市的股民、詩人、教授柯平,站在舒婷面前背誦 《神女峰》,眼神明凈如七歲左右的兒童,喉嚨里涌出的卻是滄桑低音:“……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的肩頭痛哭一晚!”當他沉郁頓挫完成整首詩歌最初版本的朗誦,舒婷的眼睛濕潤了。中雁蕩山下小旅館里的朗誦會,獻給長江三峽和一個詩人的少女時光。我不合時宜地想到了在電視相親節(jié)目中一個美女的宣言:“與其在窮人的自行車上歡笑百年,不如在富人的寶馬車里痛哭一晚!”這女子也熱愛舒婷,但更熱愛不斷再版印刷的“精裝版”人民幣。詩歌,可以幫助物質主義時代的人們廣告欲望?許多詩人的現(xiàn)實身份就是廣告公司老板、創(chuàng)意總監(jiān),奇特的想象力,也可以成為推動社會進取的磅礴生產力。
黑陶,依然黑。老朋友了,彼此嘿嘿一笑就感覺很好。他的笑容像黑色陶器上的裂紋——體內的水滲到紙面上,就是好文字。
趙荔紅,才女,文筆委婉細膩如山中小路開滿細碎花朵。喝當地釀的米酒,不知不覺醉了,滿面淚水,像中雁蕩山滿面雨水。她率真,這里的山川應該喜歡——中雁蕩山頂端的道觀就叫作“集真觀”——真切、真味、真情,自古以來都比較稀缺,需要我們細心集藏……第二天,酒醒,登山,她問我:“昨晚酒醉,我沒說錯話吧?”我開她玩笑:“你的話很安全啊,接近廢紙簍里的話?!彼判牧?,笑。她大概擔心不由自主地哭喊出自己文章中那些化名為“Y”“土豆”等等自己喜歡的人吧。一個集真觀一樣的集真者,因為珍惜,不愿醉言?;謴桶踩械内w荔紅,握著照相機歡快投入到對周圍景象的啪啪拍照之中,姿態(tài)專業(yè)而忘我,對沒有在山間找到荔枝有些遺憾——她大概妄圖在一座山上找到所有的名山,像妄圖在一個人身上找到所有的愛人。翻越雁蕩山、括蒼山脈,向南,就是趙荔紅的故鄉(xiāng)福建。那里,荔樹芳香無邊,過于炎熱,就基本不會出現(xiàn)大雁的影子了。
北雁南飛,到樂清為止。像我們對世界的認識,到語言為止。在這樣一個風物與氣候的臨界、跨界之處,樂清溫度適宜——屬溫州,即永嘉,永遠美嘉之勝地。
3
通往玉甑峰的山路,無太多游客。與北雁蕩山人流洶涌相比,這里幽靜,更易聽懂鳥之高談、溪流之闊論,切近古人心境。比如,北宋年間擁有李唐皇室血統(tǒng)的李少和隱居此地時的心境。他來玉甑峰,在這個像巨大藥鍋或飯鍋一樣的山峰下,回味塵世,攀巖采藥,治病救人,修煉道術,歷五十年而亡,葬于斯。
與李少和一樣熱愛雁蕩山的人,或者終老山間,成為道士(雁蕩山中有道觀數十座,如中雁蕩山頂的集真觀、山腳的集云觀。古人集真、集云,我們集郵、集幣);或者下山去涂寫文章畫卷流傳千古,成為名士(宋趙宗漢《雁山敘別圖》、明徐霞客《游雁宕山日記》、王士性《游玉甑峰記》、清方苞《游雁蕩山記》、施元孚《屑玉泉記》、民國蕭乾《雁蕩行》、當代李可染《雁蕩山下村舍》……)。我下山、坐火車、回到家里的沙發(fā),只能發(fā)傻,成為過客?
我明白自己的定力、意志、境界、才華,都不足以成為道士名士,就抱著游客、游蕩者、客人的心態(tài),自低而高,向玉甑峰、向那個蒸騰著云氣(藥香、飯香?)的巨大藥鍋或飯鍋(命名這一山峰的人是一個饑餓者,看附近大海上的霞光,如同鄰家農婦燃燒而出的灶火炊煙——烹調海鮮?),攀越而上。
周圍是中雁蕩山無限清涼的草綠和鳥鳴。無法一一分辨這些草木鳥蟲的屬類。李少和精通此道。他大概有一本插滿植物標本尤其是藥材標本的自己制作出來的“書”,他時常在燈下翻看并輕輕說出它們的名字:何首烏、百合、雪里開、金銀花、石菖蒲、水菖蒲、金線草、鳳尾草、三星草、車前草、靈芝、地黃、肉桂、野術、石耳、半夏、畫眉跳、時涼、薄荷、半邊蓮、紫蘇、香藤、石華……把這些名字念誦一遍,功效就接近于捧讀《莊子》《詩經》,體內就半夏了、時涼了,減卻塵世的燥熱和虛妄,成為水菖蒲、薄荷……
我對這些植物名字的認識,來自于《雁蕩山志》《廣雁蕩山志》等等宋朝以來的文獻。手中小冊子,就繪有它們的線描插圖或彩照,像用來尋找失蹤親人的啟事。但我沒有能力將它們的圖像與眼前景色分門別類對應。這些樹、藤、草、花,匿名,從而保持與我的距離——我,一個企業(yè)職員,在現(xiàn)實生活中日趨抽象于公文中的數字,無法像愛爾蘭詩人葉芝所期望的一莖枝條那樣在枯萎中趨近真理。在上海,在各種木器、鐵器、瓷器之間生活,只能趨于麻木、冷漠、脆弱——現(xiàn)在,周圍,這些在大自然中榮枯循環(huán)的樹、藤、草、花,會辨認出日趨衰老的我與它們之間存在的血緣與情感關系嗎?我明白,自己血管內沒有葉綠素來支持光合作用。溪流曲張,像老中醫(yī)伸展右臂、李少和伸展右臂,摸我脈搏,尋找病象……
遠遠近近的鳥鳴與流水聲混合,難以分辨它們是錦雞、山雞、白鷴、搗崖……當然,現(xiàn)在,暮春初夏,暫時沒有雁叫——這些鳥鳴、水聲,是雁叫之前的鋪墊、音樂會上小號獨奏之前的間奏曲?在水聲鳥語的包圍里,我猜測,“樂”“清”這兩個字眼被組合在一起,應該是在雁蕩山的成名期,宋朝以前的某個秋天?!皹非濉薄粋€耳朵敏感、內心柔軟的本地文人,用這兩個脫俗的漢字來命名雁蕩山直至大海一帶的地域天籟——
在山路上游走,我像雜音、噪音、不和諧音?
4
漸漸落在年輕朋友們身后。我與謝魯渤、柯平三人緩步前行,仰望玉甑峰頂,對攀登到頂峰上去叉腰做小天下、小東南之狀失了信心,就相互試探:“留一點想象余地?”“積攢一點今后再來中雁的理由?”“半途而廢也有半途的美、廢然而退的妙,這路邊植物、山色,坐看也很好,且顯得我們很低調、很有分寸感……”輿論充分鋪墊后,三人坐路邊,看周圍密林墨綠、疏林灰綠。很謙虛地休息,試圖心安理得地返身下山。導游小陳出現(xiàn)了,喊著:“蘿卜叔叔啊,拐兩個彎就到了!”“蘿卜叔叔啊,最好的景色在前邊呢!”我們就有些慚愧,站起來,堅持著拐了無數個彎,經過無數“最好的景色”,攀上峰頂,到達北宋的李少和曾經學習、生活、工作過的地方——
云海蒼茫,峰巒起伏如舟、如鯨魚,樹木如水草,人世如夢……
在玉甑峰頂,回望山間李少和先生的摩崖石刻“目空一切”四個大字,略略猜測到一個道士、醫(yī)士、隱士的深意。他贊美中雁蕩山目空一切、超塵脫俗,也把“目空一切”作為遺言,讓俗人去得道得意、忘形忘言,擺脫物質表象的藩籬,從世態(tài)色相中脫身而出,獲得雁蕩山一樣清涼的內心。我做得到嗎?難。暫時可以做到的是,在眾山之巔以神的、大雁的視角,看那山下種種糾葛紛爭,失去重量,一片空茫。在山巔,在目空一切之地,可以重建人生態(tài)度?
登山,是短暫逃亡,暫時逃避人生的種種困厄和重負。最終還是要下山、進城,回到日常生活的軌道里去運行身體和欲望,看陽臺上籠子里的鳥兒如鏡子,折射出自身的逼仄、尷尬和窘迫,想念浙東南這目空一切的大雁、青山和海洋——山水,是人類可以隱秘統(tǒng)治的精神飛地?或者,恰恰相反,我們正被山水遙遙控制——用大雁作為遙控器。
下山。柯平的成就感尤為強烈:“多年沒有登上如此海拔的山巔了!海拔四百五十七米呵!我心胸也好像擴大了許多——手機傳來股票下跌消息,很虛幻嗎!——有山有水有詩,足矣!” 柯平,三十年前作為風靡詩壇的青年詩人,曾圍繞雁蕩山漫游、讀書、寫作,在樂清一帶若干學校里講授詩歌寫作,講課費每小時五元錢,接受學生,尤其是女學生的敬慕和愛意。他與樂清越劇團一個熱愛詩歌的小美女的合影照,保存在家中影集。《給小白的七十一首情詩》過于著名,使柯平向小白以外的女孩表達贊美之意時增加了難度和約束力。所以,他常常微笑欣賞女子和花朵,但不言不語——忽然,大叫一聲,他迫近山路上遇到的一女子,詢問。她果然就是在當年樂清越劇團那個小美女,或者說那個小美女基礎上發(fā)展而成的大美人??缕襟@喜如少年,講那張照片的故事。美人紅臉,要求柯教授把當年照片復制給她??陆淌诙饲f而認真地回憶:“我記得是在樂清街頭照的,背景就是中雁——二十年了,山,沒變,你也沒變……”
柯教授對中雁蕩山很有研究,侃侃而談。中雁原名“五色山”“白石山”。清人施元孚《白石山志》載:“山在溫州樂清之茗嶼鄉(xiāng),以其石色皆白,故名之?!蹦铣x靈運出任永嘉太守時在白石山寫下《白石徑為民行田》。正是白石山以及浙東南一帶風光,幫助謝靈運確立了“中國山水詩開創(chuàng)者”的地位。謝靈運,河南人,我的鄉(xiāng)親,北人——類似北禽大雁,在樂清發(fā)出山籟水音,流布至今。
因大雁往往越過北雁蕩山,朝著更臨近大海的白石山飛來,流連、棲息,宋朝以后,白石山名正言順改稱“中雁蕩山”??缕街附o我看山間巖石上的波浪紋理,證明:一億兩千萬年以前,本地是大海,包括雁蕩山在內整個擴蒼山脈,都曾是火山爆發(fā)而形成的島嶼。大海退去,島嶼成山。大雁游蕩其間的山上湖水乃大海余波——像大海的遺物?據說,中雁蕩山內有暗河與大海通聯(lián)。
當代園林學家陳從周曾言:著名風景區(qū)必有副區(qū)輔佐,如西湖之于西溪,泰山之于靈清,普陀之于岱山。我想,雁蕩山、中雁蕩山的副區(qū)、助手,就是樂清旁邊的大海吧?山與海,像教授與副教授、總經理與副總經理、區(qū)長與副區(qū)長,配合支持對方把浙東南的美景,從天空上的翅膀、鳴叫,落實到田野里的花瓣、蟲吟……
5
三匹馬馱著麻袋自樹木間浮現(xiàn),跟隨三個山民,下山。彼此間親人一樣默契。三匹馬掠過我,無言,顯然與我這個異鄉(xiāng)人關系平淡。它們遇到馬時會不會驚喜地打一個響鼻或搖晃一下鈴鐺?
中雁蕩山內眾多村莊、山民、馬、牛、田野、莊稼、燈火,暫未受旅游業(yè)發(fā)展和游客的影響,兀自延續(xù)著陰歷推動下的生息節(jié)奏。這樣好。有人煙生存其間的風景,才會保持真實的熱度,而不至于完全陷入虛無。類似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需要一點茅廬、一痕孤舟,來對比出江湖的深遠。中雁蕩山不需要過客,但需要這三匹馬、三個山民。他們自由進出山門像自由進出家門。山腳,那個木質旅游售票亭,在馬眼里大約也只是一棵枯樹而已——售出的門票,像樹葉飛……
暮色開始在山澗里醞釀、升起。我一個人落在人群后面。周遭寧靜。在手機里找到古琴曲《平沙落雁》,邊聽邊走,孤獨感消除許多——只有混同于周圍的事物,才能減卻一個渺小者的不安。雁群浮動于腦海中的小天空。
《平沙落雁》有多種流派傳譜。確切的作曲者已不可考,有唐代陳立昂、宋代毛敏仲等等說法。但作曲者應知道雁蕩山這一東南名山的存在,甚至有可能就是在樂清、在秋日雁蕩山中萌生靈感。曲分七段。
(一)秋雁一群橫江而來,孤雁在前者先落,中間一二雁依次而落,又三五雁一齊爭落;(二)或落而不鳴,而落,而又鳴;(三)一雁仰天而呼,招伴速下,以此平沙之地為樂土;(四)空中數十雁,翻飛擊翅,上下齊鳴;(五)羽聲撲拍叢雜,一齊競落;(六)既落之雁,托跡未穩(wěn),旋又參差飛鳴,或飛或落,羽聲鳴聲,哄然滿耳,為靜境中之鬧境,鬧境中之靜境;(七)已落之雁,寂然,尚有孤雁引吭而鳴,終落于群雁之側。這是古琴家對《平沙落雁》的分段解析。琴曲中描繪的“靜境中之鬧境、鬧境中之靜境”,指的就是雁蕩山吧。
關于《平沙落雁》,古人立論頗多?!肚僭沸膫魅帯罚骸耙輾鈾M秋……取清秋寥落之意,鴻雁飛鳴,秋之景物也?!薄短炻勯w琴譜》:“云程萬里,天際飛鳴……既落,則沙平水遠,意適心閑,朋侶無猜,雌雄有敘?!北硎龅乃坪蹙褪茄闶幧?。顯然,《平沙落雁》屬清遠、清平之樂音——清樂,樂清,清平樂。
雁,北禽,追尋溫暖和歡樂的光線,棲落于浙東南溫州樂清境內,理所當然。
雁入我心,枯澀的身體內虛擬出一派雁蕩山水。衣服內外暫時都是雁蕩山了——腰帶戲仿成盤山公路?蕪雜、肥胖的心事們,沿著這條皮質的小公路,喘息、盤旋、融入頂峰處的雁叫和蔚藍……
6
離別中雁之前的夜晚,朋友們都失眠了,就互相敲門,去附近白石鎮(zhèn)上找酒館。
大部分店鋪已關閉,街道燈光半明半暗照耀一些廣告,比如“銷售可透視麻將聯(lián)系電話……”“越劇班子聯(lián)系人……”“樂清電器名傳世界”“娟娟發(fā)廊”“租車租船租婚紗……”等等,提醒我們:在人間。路過一家依然在生產芝麻油的小作坊,人影幢幢。樂清細紋刻紙廠大門緊閉,櫥窗里陳列有《紅樓夢》人物、中雁蕩山景象等該廠作品,以及《人民日報海外版》《外灘畫報》發(fā)表的關于樂清細紋刻紙的報道。
一群守靈者圍坐于棺材周圍的十幾個方桌,喝酒,搓麻將,聊天。黑白遺像里的死者看著親人們平靜延續(xù)中雁蕩山下的生活,應該稍稍放心。顯然,這是一個壽終正寢的年邁者,死亡就少了悲哀、多了安詳。亡靈,大約已攀緣于棺材上空十一個白色氣球系著的漫長白色挽聯(lián),抵達夜空深處,加入中雁蕩山頂的星辰,也可能乘大雁的翅膀,在秋天反復歸來……
我們幾個可疑的異鄉(xiāng)人,終于找到一個仍在營業(yè)的小酒館。店主,山東人,正接待一群剛下夜班的北方打工者,到凌晨兩三點才能打烊。店主說:“鎮(zhèn)上電器廠里的工人,都是北方人,愛吃面條、餃子……產品暢銷全世界呢。本地人聰明,會享樂——當老板、唱越劇、出海釣魚、爬中雁蕩山。干力氣活的都是咱北方人。”我這個剛下山的北方享樂主義者,有些慚愧。
下山,下不同的山,游人內心會有不同變化。比如:下泰山的人,泰然,莊嚴,手握《論語》目光中正;下華山的人,內心絢爛如花,急匆匆去華清池一帶想遭遇楊貴妃類型的豐腴女子;下武當山的人,即使握著紙扇或銀行催款單,也有拔劍四顧的氣勢。我下山,下中雁蕩山,有何變化?語調中多了大雁鳴叫的清遠?似乎沒有。似乎依舊陷入若干難以言傳的煩惱而不能自拔,像夜色中的工廠依然有工人陷入勞動而不能自拔——夜色中的工人,如秋色中的大雁——機器轟鳴如雁叫。工人們也大都自北方而來,在樂清取暖……
我自北方來,屬兔、籠中兔,在籠子中也妄圖開掘出三個以上窟穴來隱匿自我的短尾巴兔子,不屬于大雁一族。我體會不到這些大雁般的工人動蕩于黑夜中的身體之重、光線、呼喊,內心充滿輕和暗——類似民國時代那個善于文字煽動和情感背叛的胡蘭成?他逃亡本地,化名在附近的雁蕩中學授課隱居,寫《山河歲月》,繼續(xù)發(fā)生著“所有能發(fā)生的關系”;周末,隨剛剛“發(fā)生”的本地婦人范秀美攀雁蕩山,感慨一番,然后獨自越東海而去,做了扶桑樹上的鳥,鳥叫如古漢語間雜日語。他嘀咕:“如今的時勢,一種沒落的氣氛正威脅著中華民族,有夢可憶的,許多人都回到張岱的路上去了,有錢的都回到西門慶的路上去了,既無錢又無夢可憶的,都回到袁中郎的路上去了?!彼?,回到一只鳥,一只水鳥東渡的路上去了?張愛玲自上海、麗水、溫州,一路逐他而來,像大雁,逐暖而來,望山興嘆復望洋興嘆。我,也是雁蕩山中短暫的逃亡者,逃避物質主義時代的追捕、“快”對“慢”的追捕吧?但我身后沒有上海女人、受傷害的女人一路追來,缺乏成就感。借酒,借白石鎮(zhèn)上的酒,我胡亂遮掩臉上的困惑與窘迫。
大醉,歸。夜色茫然。十一個白色氣球系著的挽聯(lián),依舊在街道上空晚風中嘩嘩啦啦搖曳。氣球下,幾十個男女依然在電燈暈黃的光線里靜坐,為亡靈送別。這場景,如同以中雁蕩山為背景、以大海為樂隊伴奏的舞臺,演出一個樂清農夫人生的最后一幕。
雁蕩山,用一種北方遷徙而來的候鳥命名,表明:草木泉石,天海云星,是雁蕩山的真正主人,其他,一概是過客——大雁、謝靈運、我、三匹馬、山民、胡蘭成、張愛玲、夜色里的工人、亡者、守靈人……共同眷戀這“沙平水遠,意適心閑,朋侶無猜,雌雄有敘”的樂土清境——如此表述,是陰謀夸大“樂清客人”的陣容,以便我也能藏身其間、消除孤單——讓“我”消失于“我們”,像草消失于草地、云朵消失于云海。但依舊孤單。孤單就是命運。當然,如果能夠像中雁蕩山一樣孤單,那就是一種大孤單。
中雁,與北雁蕩山、南雁蕩山有幾十公里的距離,幾十公里的平原、河流、村莊、稻浪、含鹽的海風、炊煙、人群、星光……盡管與其他兩座山一同被冠以“雁蕩山”之名,但中雁只能成為中雁自己,獨立海邊。大孤單的事物,一般都有較大的體積,就容易名傳四方,比如中雁。而我矮小,懷著蟲子一樣的小孤單——草間求活。
顯然,大雁、謝靈運、我、三匹馬、山民、胡蘭成、張愛玲、夜色里的工人、亡者、守靈人,難以類聚,各奔前程。只能懷揣各自的不安、黯淡或明媚,上路。路上偶爾回頭、回憶,能隱約看見或想起蒼茫中雁和連天大海,也很好……
7
在小旅館內臥著。
窗子微白,如一方白石印章?lián)迳w在夜色這幅水墨宣紙一角——采自中雁蕩山的白石印章,蘸著東海這一巨大印泥盒里日漸鮮艷的曙色?
窗外溪流在演奏無標題民樂,清而寂。樂清。
忽有靈感襲來,找不出一張白紙。翻行李包,竟然暗藏著一張廢舊財務報表,在背面寫詩。抄錄于此,結束本文——
以大雁為商標,雁蕩山是一座日夜生產清風美名的工廠。
自古而今,一代代道士、文人、游客
都是終生受雇于此的經理、推銷員——
在浙東南,在樂清,大海與地火這兩個股東反復沖突、
談判之后達成的景象,大海微微向東撤退、
撤去一部分股權以后的景象,暢銷人間。
以海水為電、以大海布設的通往山中的暗河為電纜,
推動東漈、西漈、九折瀑、梅雨潭……
這些著名的工人,在全天候勞動。萬千溪流
構成潺潺作響的流水線,以優(yōu)質的花香、雁叫,
供應我的內心、紙箋以及
群山周圍的生靈亡靈——
慚愧,我仍以市場眼光看待山水。
雁蕩山下,一張充斥“資本”“利潤”字眼的
財務報表背面,寫下這首詩。
但這“財務報表背面的書寫”多么必要,
像野外校正鬧市、夜晚平衡白天。
一個善于計算、算計的小市民,努力扔掉算盤、盤算。
把生意經還原為草木詩經。雁蕩水清——
“清”,形容詞,遇到“媚”“華”“麗”“香”等等炎熱修辭
就變成動詞“清洗”——以雁蕩之水清洗上述字眼
形成的“清媚”“清華”“清麗”“清香”等等詞匯,
消除了因炎熱而墮入艷俗的危險——
大雁翅膀下的浙東南,秋是主人,我是過客。
秋意就是詩意,山海加上生死人煙
等于樂清。雁叫、鷗鳴,加上古琴、水聲、越劇水袖
等于清平樂——這一詞牌讓歷代書生
引頸眺望一番浙東南、雁蕩山、大海,
再練習填詞,填埋掉狂熱、得意、迷亂
就煥然一新,像樂清人,有著秋天的語調和體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