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輝
整整170年前,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撰寫了《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這部偉大著作。著名的“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就出自《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一章“費爾巴哈”之中。在標記為“A”的后面,在未有任何其他文字的語境下,直接作了這樣的表述,不過在手稿中這一表述最后是被刪去的?,F(xiàn)在人們看到的則是在原稿中刪去而以正文頁下注的形式出現(xiàn)的這段話:“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歷史可以從兩方面來考察,可以把它劃分為自然史和人類史。但這兩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類史就彼此相互制約。自然史,即所謂自然科學,我們這里不談;我們需要深入研究的是人類史,因為幾乎整個意識形態(tài)不是曲解人類史,就是完全撇開人類史。意識形態(tài)本身不過是這一歷史的一個方面?!?/p>
對于這段著名的論斷,有多種研究方式和致思范式。如版本學,有德文版、俄文版、中文版以及德文版等不同版本。如文獻學,馬克思、恩格斯為何要把這段話從手稿中刪去?刪除的具體過程是怎樣的?如文本學,這段話是否有特別的意義?如果有意義,那么它與正文中的眾多精彩論述是何種關(guān)系?客觀地說,版本學、文獻學和文本學的思考方式是重要的,只有明了馬克思、恩格斯當時的思考歷程才能準確理解他們的思想。然而,這些范式存在著一個共同的目的,那就是復原已經(jīng)逝去的歷史肖像,復原那個復原者心目中的馬克思、恩格斯,繼而向世人宣告,他們畫出的馬克思、恩格斯才是真正的;他們給出的思想史才是本真的。事實上,復原歷史肖像只是我們研究馬克思、恩格斯思想學術(shù)上的一個基本要求,它充其量只是把馬克思、恩格斯當時說了什么、怎么說的告訴給人們,它在總體上不會增加新的思想元素。僅以這種方式進行研究,馬克思、恩格斯就會只是作為思想的建構(gòu)者與言說者而成為歷史上的偉人,他們的思想就會被時間封存起來。那么,是否還有更高的追求,將被時間封存了的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變成向后人開放的思想體系呢?一定有,這就是歷史與現(xiàn)實相統(tǒng)一、思想與理論相結(jié)合的研究方式。沈湘平教授所著的《唯一的歷史科學:馬克思學說的自我規(guī)定》(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4月出版,以下簡稱《唯一的歷史科學》)正是這種努力的一項標志性成果。
《唯一的歷史科學》開宗明義地指出,上述著名論斷是馬克思成熟時期思想的第一命題和初始性公理,它確立了馬克思思想的基本格局、視野、方法和理論的初始地平線,也真正明確了馬克思全部學說的內(nèi)在獨特規(guī)定性,是馬克思學說的自我認同。正如該書副標題“馬克思學說的自我規(guī)定”所呈現(xiàn)的那樣,作者并未停留于或陷于版本學、文獻學的細節(jié)中,而是把馬克思的學說放到具體的歷史場域中加以說明和論證。馬克思不但在認知上堅持“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這一論斷,而且在學術(shù)實踐中殫精竭慮地研究了人類史的生成和演化過程,揭示其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沈湘平教授以“馬克思學說的自我規(guī)定”為引線,詳盡地討論了馬克思是如何研究現(xiàn)實和歷史的,把馬克思思考現(xiàn)實與歷史的心路歷程,亦即思維的邏輯與歷史的邏輯相結(jié)合的歷程描述、表述、論述出來。在“歷史科學的出場”這一章,作者不僅令人信服地證明了這一著名論斷是馬克思而非恩格斯作出的,而且就這一論斷在手稿中被刪去的問題作了精彩獨到的論述,讓人印象深刻。作者強調(diào)要區(qū)分“面對自己的寫作”和“面對他者的寫作”,并認為“按照精神分析的方式來理解,往往后來被刪除的恰恰是作者本來最想表達的。刪除之后只是表明不再以明確的文字存在,是以潛藏的方式蘊含在字里行間,需要人們讀出深層的東西?!?/p>
在馬克思之前,“歷史科學”一詞已經(jīng)在歷史學的意義上被使用?!段ㄒ坏臍v史科學》通過對馬克思文本的系統(tǒng)梳理和深入研究,提出了“小寫的歷史科學”“大寫的歷史科學”的概念,即作為學科劃分意義上的歷史科學和作為統(tǒng)一的科學研究話語、方法和原則意義上的歷史科學。作者強調(diào),后者更為根本,它是歷史科學成為可能的靈魂,是學科劃分的根據(jù),是馬克思唯一的視野和前提性方法。它在邏輯上超越于任何學科之上,位列于任何學科之前,貫徹于任何科學之中。作者指出,馬克思對歷史的研究,不是要描述歷史、復原歷史,而是探究歷史的原始發(fā)生,研究存在的歷史性。如果按照傳統(tǒng)的理解認為馬克思學說有一種前提性的哲學的話,那么這個前提性哲學就是關(guān)于存在的歷史性的哲學,也就是大寫的歷史科學。這樣一來,傳統(tǒng)上理解的唯物史觀,只能看作是馬克思運用歷史科學的原則、方法研究人類史這個歷史科學視野中的一部分所得出的規(guī)律性認識。也就是說,唯物史觀既不是辯證唯物主義在人類史中運用的結(jié)果,也不等于歷史科學本身——除非如有些學者對歷史唯物主義作最廣義的理解。上述思想是《唯一的歷史科學》的核心洞見,也是沈湘平教授近年來相關(guān)觀點的系統(tǒng)化和深化,被學界稱為馬克思思想研究的“整體的歷史科學”模式,其創(chuàng)新性毋庸置疑,其引發(fā)爭論也在所難免,但無論如何,都體現(xiàn)了作者的敏銳思想、扎實功底和可貴的理論勇氣。
上述理解帶來的疑問首先可能是,歷史科學是“先驗”的嗎?歷史科學可以離開唯物史觀獨存嗎?《唯一的歷史科學》的回答是相對于唯物史觀,歷史科學在邏輯上確實是“先驗”的,當馬克思將歷史科學這一“先驗”方法去研究經(jīng)濟學之后“所得到的”“總的結(jié)果”就是唯物史觀。但是,一方面,歷史科學自身就是歷史的產(chǎn)物,有一個從萌芽、誕生到成熟的過程;另一方面,更為重要的是,盡管人類史只是歷史科學視野中的一部分,但對全部歷史的理解卻必須植根于對人類史的理解,否則就是一種舊的形而上學或迷信。也就是說,我們必須從馬克思關(guān)于唯物史觀的闡述中去理解歷史科學?!段ㄒ坏臍v史科學》從馬克思關(guān)于唯物史觀的論述中闡述了歷史和歷史科學的內(nèi)涵,從而確認了歷史科學是來自歷史運動并在歷史運動中才能發(fā)生作用的科學,在本質(zhì)上是關(guān)于現(xiàn)實的人及其歷史發(fā)展的科學。
確如作者在“導言”中所說,我們今天研究馬克思學說是以“回到”的方式“經(jīng)過”。從觀念史角度看,人們對歷史的判斷都是以他們當下的社會狀況和社會問題為基礎(chǔ)而作出的。人們只能提出現(xiàn)實向他們提出的問題;人們也只能解決歷史允許他們解決的問題。馬克思把他感受到的、沉思過的、論述過的他的當代史以文字的形式呈現(xiàn)給了后人。馬克思真正留給我們的不是19世紀的資本主義發(fā)展史,而是思考這個發(fā)展史的方式和方法,即歷史科學的視野和方法。這種視野和方法深層地貫穿于《唯一的歷史科學》之中,“歷史科學的公共性意蘊”一章,以極其敏銳的現(xiàn)實感把握到了馬克思哲學問題的當代形態(tài),揭示了馬克思歷史科學的當代意義。作為附錄的“理性的歷史化與歷史的理性化”更是把馬克思的歷史科學理論用于當代哲學問題的研究之中。盡管該書沒有對這些問題加以充分展開,但已經(jīng)相當難能可貴了。
從馬克思撰寫第一篇哲學論文起,馬克思與同時代人的論戰(zhàn)、馬克思之后馬克思主義研究者之間的論戰(zhàn)就從未停息過。無論是出于愛戴而全身心地擁抱,還是出于嫉妒、恐懼而全方面地拒斥,馬克思的思想都會以它獨特的方式影響著后人,影響著人們對歷史的認識,也影響著人們對歷史的建構(gòu)。事實證明,只有采取現(xiàn)實與歷史相統(tǒng)一、歷史的邏輯與思維的邏輯相一致、倫理動機與科學精神相契合的原則,才能真正理解馬克思的思想,正確用好馬克思的思想。《唯一的歷史科學:馬克思學說的自我規(guī)定》很好地實現(xiàn)了這些原則。這是一部值得一讀的專門研究馬克思思想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