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若茜
“相當于岳云鵬寫了本書,得了茅盾文學獎。”第一次對我說起《火花》這部小說時,編輯打了個比方。它的作者又吉直樹是日本漫才界擁有一定名氣的搞笑藝人,憑借這部小說,他在2015年的夏天摘得了芥川獎——很多知名作家都曾失之交臂的日本純文學最高獎項。
《火花》最初刊登在2015年2月的日本《文學界》雜志上。大概是搞笑藝人寫作純文學作品的話題性加上其文字本身的魅力,這本雜志在發(fā)行后的短短數(shù)日加印兩次。據(jù)說,自《文學界》1933年創(chuàng)刊以來,這還是有史可查的第一次加印,且增發(fā)數(shù)量達到3萬冊之多,簡直就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
同年夏天,《火花》獲芥川獎。在此后的一年中,小說單行本的銷量達到了260萬冊。一般情況下,純文學作品能銷售幾萬冊已經(jīng)算非常好的成績了。
之前我采訪日本作家阿部和重時,他打趣說,日本作家分為兩類,村上春樹和其他人。2013年,村上春樹的作品《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銷量不到《火花》的一半,他今年的新作《騎士團長殺人事件》,其銷量從目前來看,也遠沒有可以超越《火花》的趨勢。
阿部和重當時還說,以另一種方法劃分,日本作家依然分為兩類,一類是芥川獎得主,一類是沒有獲獎的寫作者。在歷年的芥川獎作品中,綿矢莉莎的《欠踹的背影》始終占據(jù)銷量的頂端,但同樣不足《火花》的一半。
到目前為止,《火花》在日本的銷售已經(jīng)超過300萬冊。數(shù)字不能說明一切,但它使《火花》足以被稱為一種閱讀現(xiàn)象。有評論說,又吉直樹拯救了日本的出版市場,有評論說《火花》將促成日本文學的轉(zhuǎn)向。所以,又吉直樹是否要被劃分為日本作家中的另外一類了呢?
又吉直樹是日本知名漫才組合“peace”的成員之一。漫才和中國的對口相聲有點兒像,都是兩個人站在話筒前插科打諢逗笑觀眾。用又吉的話說,表演者的學歷、家庭背景、相貌都不是必要條件,唯一需要的是讓人笑出來的能力。因此20年前,在日本出道成為搞笑藝人者基本出身貧寒。又吉就是如此,念完高中,他就踏入了這個行業(yè)。
在《火花》一書里,又吉直樹的筆尖毫無意外地指向了他生活近20年的漫才界。這是一次看似手到擒來的捕捉,但卻成了日本小說題材中的一次嶄新的嘗試?!段膶W界》的主編武藤旬曾評價說,十幾歲、二十幾歲年齡層的讀者一般都對純文學雜志不感興趣,他們破天荒地青睞《火花》,其中一個原因無疑是這部小說的主題具有普遍的吸引力,整部作品又帶有不少流行元素。
這本書的中文譯者毛丹青也曾在接受采訪時說,就題材而言,《火花》開辟了一個新的寫作景觀。它或許會點燃很多作家的想法,讓他們?nèi)ラ_辟類似新鮮的題材,把對寫作技術的關懷壓縮至小于對題材的關懷,更多的人去琢磨抓什么樣的題材,文學的維度也就隨之增大了。
書中兩個主人公都是漫才師,一個是剛?cè)胄袑ξ磥砻H粺o措的年輕人德永太步,另一個是打拼了多年但并不成功的神谷才藏。他們在一次花火大會上偶遇,德永決定追隨前輩神谷與之成為師徒。前輩說不上是多么厲害的角色,但德永更多的是在孤獨前行的漫才之路上找到了一個內(nèi)心的支撐。兩個人在現(xiàn)實的夾縫中彼此鼓勵,互為知己,雖然最終也沒有抵達世俗意義的成功。
故事大抵就是這樣,幾乎沒法概括出跌宕的起伏線。一年又一年,主人公過著幾乎沒有什么轉(zhuǎn)機的生活。新生代的搞笑藝人已經(jīng)頻頻在電視節(jié)目里露面,他們還是在居酒屋里討論著什么是漫才的真諦。終于有了上電視的機會,節(jié)目不久停播。生活的希望就像火花一樣微弱,轉(zhuǎn)瞬即逝。
又吉直樹沒有在書里搭建復雜的結構,但他極其懂得鋪陳細節(jié)。師徒二人每一次見面的片段,一個接一個的畫面簡單地隨著時間推至眼前,卻讓人過目不忘。字里行間就好像堆滿了細小的火花,讀它,它們就會散落到下來,在你的皮膚上形成一處處微小的疼痛。每一處的痛感雖都微小,卻能落在神經(jīng)最敏感的地方。
對細微之處的觀察和捕捉是作家的天賦,能完好地落在筆下多半少不了長年累月的書寫——雖然《火花》是將又吉以作家身份代入人們視野的作品,但并不是他寫作的開端。過去他常寫作俳句和散文,且都得到了業(yè)內(nèi)編輯的贊許。2013年,還出版過一本叫作《東京百景》的散文集,書名是向他最愛的作家太宰治的《東京八景》致敬。《文學界》的編輯幾年前就不斷地鼓勵他動筆寫小說,這才有了《火花》。
可能正是作者的文字對畫面的掌控有力,使得《火花》在被又吉直樹所屬的經(jīng)紀公司吉本興業(yè)改編成10集的日劇時,完好地還原了原著的氛圍。劇中對情節(jié)和人物的設置有些增添,但所幸與原著要傳遞的情緒并不違和。成功的選角和具感染力的配樂,使它在另一種欣賞角度里,甚至比原著還有加分。
對于不懂日文的人來說,劇中更加直接地還原了漫才表演的現(xiàn)場,那是任何一種語言的文字翻譯都難以呈現(xiàn)的現(xiàn)場——漫才既然是關于語言的藝術,就難免像詩歌一樣,在某種程度上失去被翻譯的可能性,即便盡力還原,還是會大有損失。劇中的字幕當然并不一定可靠,但可以聽到德永和神谷在表演時的語言節(jié)奏和音調(diào),也是能更加接近他們和作者的渠道。
唯一的不好是,《火花》被翻譯成中文之前,網(wǎng)上已經(jīng)能找到這部劇。如果在讀書之前看了這樣的演繹,難免會被捆綁,再讀原著時,完全失去了想象的空間,讀到德永、神谷的名字,腦子里直接呈現(xiàn)出演員林遣都和波岡一喜的臉;被感動得涕淚橫流的情節(jié),再被一字一句的閱讀時,心中干脆哼起配樂……省力的閱讀會讓文字的魅力被迫削減。
雖然似乎始終被“喪”的氣氛包裹,但《火花》依然不是一部讓人覺得奄奄一息的作品。一再跌落的感覺里,兩個主人公都始終堅持自己對漫才這一行業(yè)的敬意,他們不斷地討論、解釋自己心里的漫才和漫才人應該怎樣。書的責編提醒我說,這就是和所謂“喪”天然捆綁在一起的“燃”。越燃,越努力,看起來越喪;也只有所謂“燃”,才能讓喪也顯得有些美。
比如“漫才不屬于能想象出有意思東西的人,而屬于愿意展示毫無遮掩的真實人性的人……也就是說,必須不回避欲望,竭盡全力地生活……說得極端一點兒,真的漫才師,哪怕是在賣菜也是個漫才師?!痹俦热纾拔腋覕喽?,一旦干上批評這一行,作為漫才師的能力絕對是會退步的”。以及“只憑普通與否做判斷,豈不是淪落成標新立異的比賽了嗎?如果走向另一個極端,完全反對一切新事物,那不是也淪落成單純考究技術的比賽嗎?假如只關注如何弄好兩者關系的話,豈不淪落成講究彼此關系的平衡比賽嗎?”等等。
他們的討論從漫才開始,但到了讀者這兒,不會以漫才結束。這些言語幾乎涉及了一切事物,這里面既有藝術,也包括生活,討論沒有盡頭,問題也終將無解。他們拋出的思考沒有改變他們的生活,或者說,正是因為這種思考,他們才不可能更改有些心酸的現(xiàn)狀。但就是這種反復出現(xiàn)在居酒屋里,火鍋或者蒜苗炒肉旁邊的不知疲倦的拉扯,讓那種無法擺脫的一喪到底的人生顯得并非那么毫無意義。
就像有一天,德永的漫才組合Sparks宣布解散,在告別演出的開場白里,他說:“為了顛覆世界的漫才,我們進入了這一表演行業(yè)。我們要顛覆的是‘努力一定會有收獲這句美麗的格言。”然后,全場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