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怡[西南大學文學院, 重慶 400715]
從弗洛伊德心理結構層次理論看《奧賽羅》人物形象
⊙秦 怡
[西南大學文學院, 重慶 400715]
《奧賽羅》是莎翁四大悲劇之一,對于其研究向來爭議不斷。本文將聯(lián)系弗洛伊德人物心理結構層次的內(nèi)容,將“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方面對應劇中的伊阿古、奧賽羅和苔絲狄蒙娜;結合榮格的“原型”理論,以探求《奧賽羅》悲劇背后隱藏著的對人生存困境和人性毀滅的深深擔憂。
《奧賽羅》 弗洛伊德 人物心理結構層次
莎翁在《奧賽羅》中營造了強烈的悲劇情感,寄托了其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在某些研究者那里,《奧賽羅》似乎探討了伊阿古、奧賽羅、苔絲狄蒙娜等人的悲劇命運及其背后的性格因素。但在論者看來,他們之間實則有更為深刻的闡釋空間——可將三者綜合成一個“人”。弗洛伊德在泛性論的基礎上,提出了著名的人物心理結構的三個層次: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換言之,可將他們視作隱喻了一個完整心理性格的三個層次:伊阿古象征“本我”,奧賽羅表征“自我”,苔絲狄蒙娜則意味著“超我”。
1.文本人物形象
伊阿古是天生的演員,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各個人物間,演好每一個角色:作為旗官,深得奧賽羅信任,“我的旗官是一個很適當?shù)娜宋?,他的為人是忠實而可靠的”;作為同事,“寧愿割下自己的舌頭,也不愿讓它說邁爾克·凱西奧的壞話”;羅德利哥面前,“要是我不恨他(奧賽羅),你從此別理我”……構陷苔絲狄蒙娜,挑撥凱西奧和奧賽羅;真相曝光后,也沒有好下場。伊阿古導致別人的悲劇,是整出悲劇的罪魁禍首,同時也把自己帶上絕路。
2.伊阿古的本我實質(zhì)
本我是“與生俱來的無意識的結構部分”,“主要由性沖動構成,不受邏輯、理性、社會習俗等等一切外在因素的約束,僅受自然規(guī)律即生理規(guī)律的支配”,遵循快樂原則。伊阿古“根本不懂什么是價值,什么是善惡和道德,而無時無刻不是與快樂原則攜手,千方百計找機會發(fā)泄一通”,是“本我”(id)的象征。“本能是非個人的,普遍賦有的、遺傳的機能或動力因素,它們總是完全被排斥在意識之外。本能早在意識產(chǎn)生之前就存在,并不顧后來的意識所達到的任何程度,追求著它們固有的目標?!币涟⒐虐凑毡灸苻k事,不受道德約束。處心積慮,只是為了“在他身上發(fā)泄這一口怨氣”,追求自我的快感,“為了嫉妒而嫉妒”。
(1)“引誘者”——“蛇”
他設計使凱西奧醉酒鬧事被處置;又制造流言蜚語,“我還不能給您確實的證據(jù)。注意尊夫人的行動;留心觀察她對凱西奧的態(tài)度;用冷靜的眼光看著他們,不要一味多心,也不要過于大意;我不愿意您的慷慨豪邁的天性被人欺罔;留心著吧”……苔絲狄蒙娜是死在丈夫手上,就連奧賽羅本人也死在自己手上。
《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中寫到伊甸園里的蛇引誘夏娃和亞當違背耶和華神的旨意偷吃禁果,致使他們被上帝放逐。蛇沒有傷害人,可是人卻因為蛇受到懲罰。伊阿古繼承了《圣經(jīng)》“蛇”的原型,形象首先表現(xiàn)為引誘者。盡管是罪魁禍首,伊阿古只充當了引誘者“蛇”的角色,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拿起箭矢、沒有任何實質(zhì)行動。
(2)“破壞者”——“魔鬼”
伊阿古“不僅要在奧賽羅和苔絲狄蒙娜愛的琴瑟上‘松幾根弦’,而且還要不遺余力地摧毀他”。“蛇”的復雜象征性由來已久,甚至與原罪聯(lián)系在一起;在神話傳說的歷史演變中逐漸變成了“魔鬼”,“魔鬼”是對“蛇”原型的繼承與發(fā)展。在這里伊阿古繼承了“破壞者”“魔鬼”原型。
伊阿古先設計讓凱西奧醉酒鬧事,破壞了他和奧賽羅的關系;其次,陷害苔絲狄蒙娜、破壞了夫妻間的信任。最后,親手殺死妻子,又破壞掉了自己的家庭。伊阿古“破壞者”的形象在幾組人物關系的變化中得以顯現(xiàn),其行為舉止帶來的結果又反過來深化了其形象。伊阿古將要而不得就徹底摧毀的破壞者形象演繹到了極點。
3.本我人物的悲劇
弗洛伊德認為力比多(libido)(即性欲的內(nèi)驅(qū)力)是一切精神活動的能量來源,很大程度上表現(xiàn)為“渴望權力的意志”。一開始,伊阿古抱怨奧賽羅沒有將副將職位給自己。伊阿古是本我的象征,完全接受力比多支配,追求快樂原則。擦肩而過的副將職位、沒得到的權力,他“不受邏輯、理性、社會習俗等等一切外在因素的約束”,將自己的怨氣發(fā)泄出來。
“意義內(nèi)容是愿望與現(xiàn)實之間的沖突”。莎翁利用伊阿古的悲劇,首先表現(xiàn)出了個人的本能要求得不到滿足的悲劇,即伊阿古得不到晉升的悲?。黄浯伪憩F(xiàn)為個人聽從本能追求快樂原則而無視社會現(xiàn)實,被懲罰的悲?。阂涟⒐盘幮姆e慮謀求,換來嚴重懲罰;伊阿古的悲劇就是本我受到社會約束和外部現(xiàn)實的打壓,才華得不到施展的悲劇。
1.奧賽羅:種族歧視下的有色人種
《奧賽羅》改編自同時期的意大利小說《威尼斯的摩爾人》,“摩爾人”是對中世紀伊比利亞半島、馬格里布和西非穆斯林的貶稱,是種族歧視的直接表現(xiàn)。奧賽羅是行走在威尼斯白人社會的摩爾人;卑微的出身,使他的美德功勞都蒙上了一層永遠揭不開的、丟不掉的陰影。
伊阿古污蔑他是“老黑羊”;羅德利哥說他是“厚嘴唇的家伙”;勃拉班旭盡管邀請他到家里,卻也厭惡這場婚姻,“你也不想想你自己是個什么東西”,“丑惡的黑鬼”,一口咬定他使用了妖法。長期種族歧視造成的不公平待遇和黑色皮膚帶來的劣等民族的敏感性與痛苦變成奧賽羅自我身份認同上的自卑——“也許因為我生得黑丑,缺少紳士們溫柔風雅的談吐,也許因為我年紀老了點兒,——雖然還不算頂老,——所以她才會背叛我”。
為了獲得白人的認可、抹去黑色皮膚帶來的種族自卑,奧賽羅處于一種掙扎分裂和自我羞辱的否定狀態(tài)中,靈與肉都處于一種自卑和毀滅的處境。
2.奧賽羅的自我實質(zhì)
“每個人都渴望他人的認可,那么自我意識也成了他者的欲望,即成為他人所欲望的價值……一種爭取被承認的欲望?!弊晕艺檬恰耙庾R的結構部分”,會“根據(jù)外部世界的需要來對本我進行壓抑”,“處在本我和超我之間”。
作為自我象征的奧賽羅深陷遵守社會“現(xiàn)實原則”與聽從本能、追求快樂的矛盾沖突中。他沖鋒陷陣、保家衛(wèi)國——遇過“可怕的災禍,海上路上驚人的奇遇,間不容發(fā)的脫險,在傲慢的敵人手中被俘為奴”,見過“廣大的巖窟,荒涼的沙漠,突兀的崖嶂,巍峨的峰嶺,以及彼此相識的野蠻部落,和肩下生頭的外化異民”;參與保衛(wèi)威尼斯的戰(zhàn)爭、建立軍功——他的手臂“一直都在戰(zhàn)場上發(fā)揮它們的本領”;對這個世界,他“除了沖鋒陷陣以外,幾乎一無所知”。他的功勞甚至可以抵消與貴族少女私自結婚的罪過,“我對貴族們所立的功勞,就可以駁倒他的控訴”。他主動接受基督教來融入這個社會,以基督徒的名義斥責凱西奧;多次將威尼斯稱為“我們的國家”,心理暗示也足見其決心。西蒙·波娃認為男人通過女人實現(xiàn)自己。苔絲狄蒙娜突破等級特權觀念的結合讓他以為自己終于擺脫了劣等民族帶來的卑微與渺小、終于被白人社會接受、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是高貴的祖先的后裔,我有充分的資格,享受我目前所得到的值得驕傲的幸運”。
3.自我的悲劇
奧賽羅殺死妻子,最后又自刎謝罪。死亡是對他自己行為的一種補償或者逃避(政府解除他的軍銜,再一次毀滅了他建立起來的社會對他身份的認同)。
奧賽羅的悲劇實際上是自我認知和社會認知、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沖突,是自我認識不明朗的悲劇。他苦心經(jīng)營、認為黑色皮膚在偉大的德行面前可以忽略不計,然而他根本沒有得到白人世界的認可;奧賽羅一直用現(xiàn)實世界的要求來約束自己,將苔絲狄蒙娜視為理想、追求和心靈寄托,她卻被“證明”是淫娃蕩婦……顛覆了奧賽羅的認識,摧毀了他的精神寄托。他終于明白所有努力終究是白費:無路可退,只得拋棄現(xiàn)實——殺死希望和理想,摧毀以苔絲狄蒙娜為代表的美好事物。
超我,是“性沖動被壓抑之后,經(jīng)過轉(zhuǎn)化、變形,通過自我的審查,向道德、宗教或?qū)徝赖睦硐胄螒B(tài)的升華”。苔絲狄蒙娜純潔美好,是光輝理想的化身、是奧賽羅的希望,給他認可與愛。這是超越當時社會的普遍價值觀;也是她的超越性注定她得不到世人的祝福與尊重;苔絲狄蒙娜被推到了一個“孤獨者”的位置。
1.文本人物形象:“圣母”
“真善美”的代表首推《圣經(jīng)》里“集美麗與慈愛于一身”的圣母瑪利亞;苔絲狄蒙娜化身“圣母”。莎翁將所有美德集齊一身。她不僅容貌靚麗、性情嫻靜,“生性是那么幽嫻貞靜,甚至于心里略為動了一點感情,就會滿臉羞愧”;美好的品德也為人津津樂道,“她的美貌才德,勝過一切的形容和廣大的名譽;筆墨的贊美不能寫盡她的好處,沒有一句適當?shù)难哉Z可以充分表現(xiàn)出她的天賦的優(yōu)美”,她是“圣潔的女人”;甚至陷害她的伊阿古也承認“她的為人是再慷慨、再熱心不過的了”。
苔絲狄蒙娜是上流社會的貴族小姐,享有崇高地位。她“委身下嫁”給一個摩爾人,一定程度上是犧牲自己、拯救他人的美好行徑。奧賽羅才愿意放棄“無拘無束的自由生活,來俯就家室的羈絆”。
2.苔絲狄蒙娜的超我實質(zhì)
在種族歧視和等級制度森嚴的時代,苔絲狄蒙娜的品質(zhì)超越當時社會普遍道德價值觀念,沒有為她贏得世人的尊重與祝福,反將她推到了社會的邊緣;她變成了社會主流價值觀念的敵人,淪為一個“孤獨者”。
她沒有得到父親的支持,取代祝福的是詛咒——“留心看著她,摩爾人,不要視而不見;她已經(jīng)愚弄了她的父親,她也會把你欺騙”。她沒有得到奧賽羅的愛情與信任——伊阿古的陰謀暴露出奧賽羅的“愛的本質(zhì)只是一種自私的占有”。所以,奧賽羅就奪去她的生命來作為對她“背叛”的懲罰。她沒有得到愛慕者的尊重——伊阿古承認“我也是愛她的”,卻苦心經(jīng)營、構陷她和凱西奧,是造成其死亡的導火索;羅德利哥是她的追求者,在無形中成了伊阿古的幫手,加速了她的死亡。她甚至失去了女仆的忠誠——艾米利婭知道她“失去這方手帕,準要發(fā)瘋了”,但還是將手絹交給丈夫;知道真相卻沒有告訴她?!稐盍琛繁臼且粋€被棄侍女所唱,苔絲狄蒙娜在死前不由自主哼唱這支歌,實際也暗含了其孤獨無依的凄涼處境。
苔絲狄蒙娜的“孤獨者”身份,預示著“圣母”形象的孤獨,代表著超越社會世俗價值觀念的美好節(jié)操的孤獨;隱隱告訴我們,“真善美”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下,是不可能被世人所接受的。
3.超我的悲劇
苔絲狄蒙娜是莎翁筆下的“圣母”,是超越世俗社會道德價值的體現(xiàn),凝聚了莎翁的美好理想追求;然而,她依舊存在自身的局限與落后性。
苔絲狄蒙娜背棄白人社會的規(guī)則與黑人私訂終生,是對以其父親勃拉班修為代表的等級制度和種族歧視的無聲抗議,是社會進步的表現(xiàn);然而婚后,又不自覺地以奧賽羅為準則“您愛怎么樣就怎么樣,我總是服從您的”,甚至在被殺的前一刻都只是懇求得到救贖——“啊,我的主,把我放逐,可是不要殺我!”“明天殺我,讓我活過今天!”她自始至終沒有想過反抗丈夫的權威。一切行為表明“父權社會的價值標準和行為規(guī)范早已滲入苔絲狄蒙娜的靈魂深處,成為她內(nèi)心的一種無意識,支配著她的行動,而她自己卻渾然不覺”?;厮葜痢妒ソ?jīng)》,女人一直被認為是男人的附屬品。她死前無意識地哼唱“不要怪他,我甘心受他笑罵——”,更是揭示出她的脆弱。
“反叛就意味著死亡?!碧z狄蒙娜死在伊阿古的陰謀和奧賽羅的暴躁下,死在了追求快樂的本能和根深蒂固的“現(xiàn)實原則”的雙重攻擊之下。苔絲狄蒙娜的死揭示了超我、美好道德的存在不容于當時的時代社會,同時也宣告了追求美好的理想破產(chǎn)。
伊阿古作為“本我”,其悲劇就是欲望要求受到社會現(xiàn)實的抑制、得不到滿足。奧賽羅,拼命想融入白人社會,最后意識到無論怎樣都無法實現(xiàn)。努力變成一種諷刺;自裁雖說是一種懲罰,但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苔絲狄蒙娜是籠罩在光芒之下的圣潔形象,具有美好品質(zhì);然而正是這些超越時代的理想和追求活活掐死了她。苔絲狄蒙娜的悲劇被演繹成了超我在所謂社會道德面前無路可走的悲劇。
“偉大的詩人在于其偉大的主題?!薄秺W賽羅》中,莎翁將人物的心理層次結構分別放在了伊阿古、奧賽羅和苔絲狄蒙娜身上。三個個體作為人物性格的三個層次,闡釋了在階級制度森嚴、種族歧視尚未消滅的階級社會中“人”的悲劇,探求了對“人”生存困境和人性毀滅的擔憂。雖言說的是別人的事,讀者卻從中看見自己的影子。超越時空的界限,《奧賽羅》依舊閃耀著迷人的光彩與動人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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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秦 怡,西南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外文學。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