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李金坤
與“詩經學”“楚辭學”(或“屈學”)“唐詩學”“宋詞學”“紅學”等專門之學一樣,《文心雕龍》研究亦已成為一門與時俱進、欣欣向榮的專門之學,它是以我國第一部“體大思精”的文學評論專著《文心雕龍》為研究對象的學科。對《文心雕龍》的現代科學研究是從21世紀初開始的,最早當推劉師培、黃侃在北京大學的講授,時至今日,已經發(fā)展成為影響甚大的研究學科。據不完全統(tǒng)計,在《文心雕龍》百年研究史中,已發(fā)表論文六千余篇,專著三百五十余部,數量之巨,成果之豐,令人驚嘆。自1983年成立中國《文心雕龍》學會以來,編輯出版了學術刊物《文心雕龍學刊》(后改為《文心雕龍研究》),成功舉辦十余次年會暨國際(內)學術研討會。無論從研究組織、研究隊伍,還是研究態(tài)勢、研究成果來看,《文心雕龍》研究之專門學科,已經成為令人矚目與驚羨的“顯學”之一。然而,現在學界對于“《文心雕龍》之學”較為通行的名稱則是“龍學”,如“龍學成果”、“龍學百年史”、“龍學名家”、“龍學泰斗”、《龍學檔案》等。對于聞名世界的“《文心雕龍》之學”稱名曰“龍學”,委實是不妥的,十分尷尬而頗為別扭。竊以為應稱“文心學”當為妥帖。
眾所周知,華夏民族是一個崇尚龍圖騰的偉大民族,中華兒女都是龍的子孫。龍的文化精神已滲透到人們生活的各個層面。從與皇帝有關的龍袍、龍椅、龍床、龍子、龍孫,到人名的廣泛使用,如明代通俗小說家馮夢龍、中華武王李小龍、大元帥賀龍、著名演員成龍等。而民間的舞龍燈文娛活動、二月二龍?zhí)ь^節(jié)俗等歷經千年而不衰。至于“葉公好龍”“畫龍點睛”“龍騰虎躍”“龍鳳呈祥”等成語文化則更是不勝枚舉而流布甚廣。中國龍是古人結合了魚、鱷、蛇、豬、馬、牛等動物,和云霧、雷電、虹霓等自然天象模糊集合而產生的一種神物。至今約有八千余年歷史。作為中華民族大融合的參與者和見證物,中國龍的精神就是團結凝聚的精神;同時,龍又是水神,普降甘霖、司水理水是龍的天職。因此,龍的精神,也就是造福人類的精神。進入現代社會后,龍逐漸由神物演變?yōu)榧槲铮鳛榧槲?,龍又具有騰飛、振奮、開拓、變化等寓意。因此,龍的精神,更是一種奮發(fā)開拓精神的體現。龍是一種內涵豐富的文化符號,是中華民族的一個象征,一個圖章,一個徽記。因此,對于如此悠久、豐富、廣泛的中國龍文化之研究,自然也就形成了一門專門之學——“龍學”。這方面已有許多出色的研究成果,如龐進的《中國龍文化》(重慶出版社2007年版),劉樹成的《大眾龍學》(金城出版社2012年版)等。此外,宋龍圖閣直學士亦簡稱為“龍學”。宋·葉夢得《避暑錄話》:“宣和以前直學士、直閣,同為稱,未之有別也,末年陳亨伯為發(fā)運使,以捕方賊功,進直學士,佞之者惡其下同直閣,遂稱龍學,于是例以為稱。而顯謨閣直學士、徽猷閣直學士欲效之,而難于稱謨學、猷學,乃易為閣學。”《宋史·職官志二》:“(龍圖閣)直學士,景德四年置,以杜鎬為之,班在樞密直學士下。祥符六年,詔結銜在本官之上。”很顯然,此之“中華龍之學”與彼之“《文心雕龍》之學”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種專門之學。雖然,在“《文心雕龍》之學”研究界人們已習慣于“龍學”之名稱,但于此學界之外,人們就于此兩種“龍學”是非莫辨矣。故兩者皆稱“龍學”,難免產生歧義而引起混淆也?!啊段男牡颀垺分畬W”研究成果不能老是束于象牙塔而自我欣賞,最終是要面向社會大眾,古為今用,為現代文藝建設服務的。所以,為便于“《文心雕龍》之學”研究者之外的更多的人不對“龍學”產生歧義,自然還是以“文心學”命名為妥。
以昭明太子蕭統(tǒng)領銜編撰的我國第一部詩文選集《文選》問世以來,歷代學者研究不輟、成果豐碩,遂形成了一種專門之學——“文選學”?!缎绿茣の乃噦髦小だ铉摺吩疲骸埃ɡ钌疲椤段倪x注》……居汴鄭間講授,諸生四遠至,傳其業(yè),號‘文選學’?!碧啤⒚C《大唐新語·著述》云“江淮間為《文選》學者,起自江都曹憲”。“文選學”之名由此而沿用至今。1936年,中華書局出版了駱鴻凱的《文選學》。本書第一次從理論上對《文選》加以系統(tǒng)、全面地評介,對《文選》的纂集、義例、源流、體式等都做了專門研究,對后人產生了較大影響,故學界對其遂有“新選學”開山之作的美譽。2007年學苑出版社出版了《中國文選學研究》論文集。此集比較集中地反映出近期文選學研究所取得的成果,也表明文選學作為一門古老而又年輕的學科,正日益為世人所重視。該集內容包括:關于《文選》研究的幾個問題;《文選》的主要編纂者劉孝綽考論;蕭該生平及其《文選》研究考述等。因此,“文選學”在學界已形成共識而被廣泛引用。有時,“文選學”也簡稱為“選學”,后者省一“文”字,然兩者之間卻不會產生異議,因為都十分切合《文選》專門之學的含義。
鑒于劉勰與蕭統(tǒng)是同時代的京口(今鎮(zhèn)江市)人,劉勰曾任宮中通事舍人,劉勰與蕭統(tǒng)既具主從關系、文友關系,又具知音賞識關系,而且劉勰直接參與了蕭統(tǒng)主編的《文選》的編選事宜,《文心雕龍》與《文選》所涉及的前賢文章篇目大多相同,二書在“事出于沈思,義歸乎翰藻”的選文標準方面,亦有不少相似之處。既然“《文選》之學”可稱之為“文選學”,那么“《文心雕龍》之學”自然亦可稱之為“文心學”,這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同時,“文心學”可避免與“龍學”名稱的混淆之弊?!拔男膶W”與“文選學”兩者專門之學的名稱十分契合對應。順理成章的“文心學”妥帖如此,何樂不為耶?而 “龍學”與“文選學”之名,兩者之間是頗為背離而尷尬的。
要解決這個問題,首先得正確理解《文心雕龍》書名的內涵。書名由“文心”與“雕龍”二詞組成,對于“文心雕龍”這個詞組,從其組詞結構來看,究竟是屬于何種形式呢?就目前所見研究《文心雕龍》書名意蘊的數十篇論文觀之,大致有“主從關系”與“并列關系”二說。
先看“主從關系”說。這方面以李慶甲先生為代表。他認為,劉勰所說的“‘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是探討文章寫作的用心的意思,用今天的話來說,即論述文學創(chuàng)作的原理之謂?!拔男摹币辉~提示了全書的內容要點,在書名中處于中心位置?!暗颀垺币辉~出典于戰(zhàn)國時代的騶奭,所謂“雕鏤龍文”,本有兩層含義:一個是形容其文采富麗,另一個是極言其功夫精深細致。劉勰是在肯定的意義上運用這個典故的,他在書名中所說的“雕龍”,主要吸取了后一層意思,用以說明自己這部書是怎么樣地“言為文之用心”的。這就是說,“雕龍”二字在書名中處于從屬位置,它為說明中心詞“文心”服務。如果串講,“文心雕龍”四個字的意思就是:用雕鏤龍文那樣精細的功夫去分析文章寫作的用心?;谶@樣的認識,《文心雕龍》的書名翻譯為現代漢語則是:文術精說。統(tǒng)觀《文心雕龍》全書,劉勰確實當之無愧地做到了這一點,名實完全相符。滕福海在《〈文心雕龍〉這個書名是什么意思?》一文中也認為,“文心”提示了全書內容的要點,“雕龍”標明了該書形式的特點?!拔男牡颀垺本褪且缘耒U龍文般華麗的文句和精美的結構,去論說文章理論的根本性問題。因此,該書書名可翻譯為:華美地闡述為文之用心;或者徑譯成:美談文章精義。
再看“并列關系”說。這方面以周勛初先生為代表。他認為:“《文心雕龍》這一書名,劉勰在《序志》的開頭就解釋得很清楚。文曰:‘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孫《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古來文章,以雕縟成體,豈取騶奭之群言雕龍也?’前后兩層意思分得很清楚。前言‘文心’,乃‘言為文之用心’;后言‘雕龍’,乃因自古以來之文章以雕縟成體。這就是說,他在撰述之時,是分別從構思與美文兩方面著手而進行探討的。這是魏晉南北朝人共同的做法,亦即反映了這一時代一些杰出學者所能達到的認識水平。劉勰本來就是分別從構思與美文兩個方面著眼進行考察的?!段男牡颀垺愤@種標題方式,采取的是駢文的標準格式,根據時人的文學觀念,對舉成文,這與現代人取書名時的思維方式大異其趣,自然難被信奉現代文學理論的當代學者所接受?!?/p>
筆者傾向于李文“主從關系”的觀點,因為《文心雕龍》全書的重心則在“文心”,即全面論述各種文體寫作之用心的主要問題,而“雕龍”只是保證全面、深入而雅致優(yōu)美地論述好“文心”內容的理想手段。如果說“文心”是《文心雕龍》的主體內容的話,那么,“雕龍”則是《文心雕龍》的表現形式。內容決定形式,形式為內容服務。至于周文的所謂“從構思與美文兩個方面著眼進行考察的”說法,將“文心”與“雕龍”人為地分成兩個層面,其實是欠妥的。而實際上,劉勰的“美文”說到底都是為了彰顯“構思”的。換言之,也即“雕龍”為“文心”服務的。至于周文所說的“《文心雕龍》這種標題方式,采取的是駢文的標準格式,根據時人的文學觀念,對舉成文”,如此解釋也是不嚴密的?!段男牡颀垺肥且徊拷^頂優(yōu)美的駢文名著,但就《文心雕龍》書名本身的組詞結構而言,實在算不上“對舉成文”的“駢文的標準格式”。試看,“文心”,是偏正結構;“雕龍”,是動賓結構。前后兩詞焉能“對舉成文”?更談不上是“駢文的標準格式”了。
劉勰《文心雕龍》在其具有總序作用的領軍之作《序志》篇開宗明義即云:“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孫《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彼^“文心”,就是講作文的用心。也就是說劉勰撰寫《文心雕龍》這部書的主要目的,就是講如何進行文章寫作的。劉勰從前賢著作《琴心》《巧心》受到啟發(fā),精選出“文心”一詞,認為甚切全書旨意,“所以用它來作書名”。如果說劉勰于此論析的“文心”之說尚不夠鮮明突出的話,那么,在《序志》篇的第四節(jié),劉勰通過對《文心雕龍》的創(chuàng)作方法與原理、全書綱目與結構、文體名稱與流變、理論體系與功用等方面的精當論述之后,更是確定了《文心》即可指代《文心雕龍》的無以變更的重要地位與意義了。其云:“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若乃論文敘筆,則囿別區(qū)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于舉統(tǒng):上篇以上,綱領明矣。至于剖情析采,籠圈條貫:摛神性,圖風勢,苞會通,閱聲字,崇替于《時序》,褒貶于《才略》,怊悵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長懷《序志》,以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鮮矣。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數,其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焙茱@然,“《文心》之作”,必為《文心雕龍》無疑。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序志》篇末“贊曰”中的最后兩句“文果載心,余心有寄”八個字,頗有值得玩味之處。其意思是說,《文心雕龍》這部著作如果真的全面而深入地體現了我論述的關于如何做文章之用心的話,那么,我的心愿也就在《文心雕龍》此著中得以實現了。其“文果載心”,簡而言之,豈不就是“文心”之謂嗎?既然劉勰自己已經認可《文心》即指代《文心雕龍》,那么,我們稱其“《文心雕龍》之學”為“文心學”,豈非天經地義而理所當然者也歟?
此外,翻檢《文心雕龍》全書,涉及“文”與“心”的字不勝枚舉。僅就“心”字統(tǒng)計而言,全書就有一百多個。而“文”與“心”對應之用的句子也有不少。如《哀吊》第十三篇云:“隱心而結文則事愜,觀文而屬心則體奢”;《麗辭》第三十五云:“夫心生文辭”;《隱秀》第四十:“夫心術之動遠矣,文情之變深矣”“露鋒文外,驚絕乎妙心”;《養(yǎng)氣》第四十二云:“豈圣賢之素心,會文之直理哉”;《附會》第四十三云:“心敏而辭當也”等。由此可見,“文”“心”二字出現頻率之高與關系之切,是十分鮮明而突出的。它與“文心學”的構成,自然具有內在因素的關聯作用。對此,我們是不能忽略的。
平時,我們時常可見一些學術著作稱之為“文心雕龍學”的,如:《文心雕龍學綜覽》編委會編纂《文心雕龍學綜覽》(上海書店出版社1995年版),戚良德著《文心雕龍學分類索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耿素麗著《文心雕龍學》(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0年版),萬奇的論文《文心雕龍學在內蒙古(1978—2008)》等。“文心雕龍學”之稱,準確性是毫無疑問的,但其簡潔性、凝練性與鮮明性,卻不如“文心學”妥帖。
由上四點觀之,“《文心雕龍》之學”稱為“文心學”,則優(yōu)于“文心雕龍學”,更優(yōu)于“龍學”。“文心學”堪稱《文心雕龍》全書主旨精神的最契合、最精美的能指體現。還是劉勰故鄉(xiāng)鎮(zhèn)江人深解“文心”味,“文心講堂”、“文心影院”、《文心》刊物等文化設施與媒介,都一律堂堂正正地冠以親切、溫馨而莊重的“文心”二字,委實是明智之舉。此外,十分湊巧的是,由中國文心雕龍資料中心、中國文選學資料中心編輯出版三十余期的《文心學林》刊物,亦已堂堂正正冠以“文心”二字。此刊之名,頗耐尋味。既可理解為“文心學”之“林”,又可解讀為“文心”之“學林”。無論哪種解析,其“文心”始終是關鍵核心詞。倘若彥和先生九泉有知,當會頷首點贊“文心”之冠名與“文心學”之稱的吧。
①〔宋〕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4頁。
②〔元〕脫脫:《宋史·職官志二》卷四九三,《二十五史》,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1986年版,第5665頁。
③〔宋〕歐陽修:《新唐書·文藝傳》卷六一四,《二十五史》,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1986年版,第4740頁。
④〔唐〕劉肅:《大唐新語》卷九,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33頁。
⑤《梁書·劉勰傳》:“昭明太子好文學,深愛之?!币姟读簳の膶W下》卷五十,《二十五史》,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1986年版,第2097頁。
⑥〔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商務印書館1959版,第2頁。
⑦李慶甲:《〈文心雕龍〉書名發(fā)微》,《文心雕龍學刊》1986年第3期。
⑧滕福海:《〈文心雕龍〉這個書名是什么意思》,《文史知識》1983年第6期。
⑨周勛初:《〈文心雕龍〉書名辨》,《文學遺產》2008年第1期。
⑩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44頁。本文所引《文心雕龍》之語,皆出此著。
?萬奇:《文心雕龍學在內蒙古(1978—2008)》,《內蒙古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