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金林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871）

作為“文白分編”的開明新編中學白話文語文課本

商金林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871）

抗戰(zhàn)勝利后，葉圣陶和郭紹虞、徐調(diào)孚、周予同、覃必陶以及朱自清、呂叔湘等一批語文教育家通力合作，采用“文白分編”的方式，突擊選編《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開明新編國文讀本（乙種）》、《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和《開明文言讀本》等四部全新的初高中語文教材，這四部全新的初高中語文教材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富生命力的語文經(jīng)典讀本。

葉圣陶 朱自清 呂叔湘 《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開明新編國文讀本（乙種）》《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開明文言讀本》

1937年9月蘇州告危，葉圣陶舉家西遷。在1938至1945年的八年間，葉圣陶先后在重慶巴蜀學校、國立中央戲劇學校、復旦大學和武漢大學教中學語文和大學基本國文。1940年受聘于四川省教育科學館任專門委員，主持課程標準的審定、教科書編寫和教學調(diào)研等工作，又應邀在成都光華大學、華西大學、齊魯大學教大學國文，并主編《國文雜志》和《國文月刊》，對教育尤其是語文教育有了更深切的認識。為了突破民國政府教育部對教科書的管制和封鎖，葉圣陶1946年2月從重慶回到上海之后，便和郭紹虞、徐調(diào)孚、周予同以及朱自清、呂叔湘等一批語文教育家通力合作，突擊選編《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開明新編國文讀本（乙種）》、《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和《開明文言讀本》等四部全新的初高中語文教材。從葉圣陶日記中可以看到，自1946年5月9日起，直至1949年應中共邀請秘密離開上?！氨鄙稀睘橹?，“商討選文”、“作國文課之提要”、“作注釋”、“校排樣”、“修改所用教材”、“補選國文教材”的記載在日記中隨處可見，從中可以看出葉圣陶及其同人搜尋之苦，用力之勤，研討之深，焚膏賡晝，嘔心瀝血。葉圣陶稱這幾部教材是“準教本”。當時，由民國政府教育部主持選編的教科書是“國定本”，在法理上必須“限用”，而像《開明新編國文讀本》這樣的“準教本”，只能作為“參考”和“自修”的編外讀物。但因其立意和課文都很新穎，自成體系，注釋簡潔精練，提示極具啟發(fā)性，非常適合教師教學和學生自學，許多學校自行采用，名義上是用作“參考”和“自修”的“準教本”，卻在教科書應該“自由選擇采用”的呼聲中，取代了被教育部欽定的“國定本”，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富生命力的語文讀物經(jīng)典。

一、第一部“文白分編”的中學語文讀本

民國時期的中學語文教材一向文白混編，課文“忽古忽今”，既不便于教，也不利于學，學界期待能有經(jīng)驗豐富的語文專家編撰出理想的語文教材。王石泉在談及當年的中學語文教材的弊端時說：

現(xiàn)在中學里的國文教本，白話、文言兼收。經(jīng)史子集，無所不包；詩詞歌賦，應有盡有。這個風氣從十一二年開始，相沿至今，并無改革。編者初意，是要學生紅黃藍白，酸甜苦辣，都看一點或嘗一點，結果雜亂無章，文體殊異，學生不知從何學起。更因為文白混合，剛上了朱自清的《背影》，又接著上韓愈的《原道》，忽古忽今，情趣上極為不調(diào)和。一般老師又認為國文教學不過是欣賞文學或介紹固有文化，除逐句講解外，能夠講點謀篇布局，就算教得不錯，很少有人認真的講求教學方法。認真的國文老師要自選教材，又限于參考資料，限于時間精力，不容易編選出一種比較理想比較完整的教本。再說，國文老師并非都是專家，在認識與經(jīng)驗上，都有所限制。一部理想的國文教本，很久以前就有人希望由幾個致力于國文教學的專家編著出來，從教學的過程中估定價值，逐步改良，產(chǎn)生一種比較理想的教本。

王石泉推崇的“理想的教本”就是中學語文課文實行“文白分編”，發(fā)行“語體文”、“文言文”二套教材。這個想法，早在1940年就由在西南聯(lián)大執(zhí)教的浦江清在《論中學國文》一文中提出來了。浦江清“主張把中學國文從混合的課程變成分析的課程；把現(xiàn)代語教育，和古文學教育分開來，成為兩種課程（名稱待后討論），由兩類教師分頭擔任。這樣可以使教師發(fā)揮特長，教本的內(nèi)容純粹，作文的訓練一貫而有秩序，而且有分別練習語體文文言文兩種作文的機會?！边@個有關“文白分開”教學的見解，引起了葉圣陶和朱自清的重視，他們的合著《國文教學》出版時征得浦江清的同意，把《論中學國文》作為“附錄”編入《國文教學》，葉圣陶在《序》中說：“現(xiàn)行課程標準規(guī)定初中一年級起就將文言和白話混合教學，文言的比例逐年增加，直到大學一年級整個講讀文言為止，這種辦法效果卻不好。學生不但文言沒有學好，白話也連帶著學得不夠好。教本里選的文言花樣太雜，固然使他們不容易摸著門路，而混合教學又使他們彷徨，弄不清文言和白話的區(qū)別。我們贊成本書附錄里浦江清先生的主張，將白話和文言分別教學。我們還主張文言的教學從高中開始，初中只學白話；大學一年還該在作文課里讓學生讀些白話范本。作文該全寫白話；文言教學的寫的方面只到造句就成。”葉圣陶在為呂叔湘《筆記文選讀》所作的《序》中，再次談到“文言”和“白話”分別教學的重要性。他說“文言”和“白話”這兩類“在理法上差異很多，在表達上也大不一樣，要分開來學習才可以精熟，不然就夾七夾八，難免胡涂。兩相比較當然是需要的，但是須待分頭弄清楚了才能比較。開頭就混合在一起，不分辨什么是什么，比較也只是徒勞?！笨梢姡~圣陶想通過“文白分編”來推進中學語文教育改革的想法醞釀已久，只是“戰(zhàn)時”東奔西走，心情無法寧靜，直到“復員”回上海后才得已實現(xiàn)。至于大學語文課本的“文白分編”，則是葉圣陶1949年春來到北平后才著手進行的。

《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專選白話”（共六冊），1947年1月由開明書店陸續(xù)出版，署葉圣陶、郭紹虞、周予同、覃必陶編。與之配套的《開明新編國文讀本（乙種）》“專選文言”（共三冊），同年8月由開明書店陸續(xù)出版，署葉圣陶、徐調(diào)孚、郭紹虞、覃必陶編，這是我國近現(xiàn)代語文教科書上第一部“文白分編”的初中語文教材。

《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六冊，供初中一至三年級使用，每個學期一冊；《開明新編國文讀本（乙種）》三冊，供初中一至三年級使用，每個學年一冊。葉圣陶在《〈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序》中說：

白話文言混合教學的辦法，是民國十一年編訂新學制課程標準的時候開的頭，到如今二十多年了，沒有改變。有些人關心這件事情，以為混合教學雖有比較與過渡的好處，也有混淆視聽與兩俱難精的毛病。二十年來國文教學沒有好成績，混合教學也許是原因之一。他們主張分開來教學，讀物要分開來編。我們覺得這個話有道理。這部讀本就分開來編，甲種六冊專選白話，乙種三冊專選文言。到底比混合編的本子好還是不好，當然要待試用了相當時期之后才知道。

我們編這部讀本，第一，希望切合讀者的生活與程度。就積極方面說，足以表現(xiàn)現(xiàn)代精神的，與現(xiàn)代青年生活有關涉的，為現(xiàn)代青年所能了解，所能接受的，才入選。第二，希望讀者讀了這部讀本，自己去讀成本的書，所以一部分的材料是從成本的書中節(jié)錄出來的。自修國文不能單靠一種讀本，要多看成本的書才容易見功效。第三，既稱讀本，文字形式上應該相當?shù)耐暾?，所選文篇如有疏漏之處，我們都加上修潤的工夫。這是要請各位作者原諒的。為著讀者的利益起見，想來一定能蒙各位作者原諒。

在每篇文字之后，我們寫了短短的幾句，或是指點，或是發(fā)問，意在請讀者讀過以后，再用些思索的工夫?？梢运妓鞯漠斎徊恢惯@些個，我們寫的不過舉例而已。

這部讀本另外有一種本子，后面不附注釋。讀者可以就需要選用一種本子?！丁撮_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序》寫得很簡短，但所涉及的問題諸如選編的思想、立意，以及選文的“標準”和對“提示”和“注釋”所作的說明等，都體現(xiàn)了《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的創(chuàng)新性意義。《〈開明新編國文讀本（乙種）〉序》寫得也很簡短，現(xiàn)摘錄于下：

在甲種本的序文里，說了我們編這部讀本的宗旨與方法。是乙種本，專選文言的，單就文言教學說幾句。一個青年開頭讀文言，語匯與文法大多是生的，就一個個字看，也許都認得，把許多字連起來看，可不知道說些什么。因此，語匯與文法得一點一滴的教學，又得研究各各的用例，與白話對照，比較。經(jīng)驗累積多了，才可以達到通曉的地步。老師的指點固然很關重要，可是讀者自己多讀多想尤其要緊。能夠熟讀當然最好，因為熟讀就是把那種話（文言）說慣了。

乙種本選的多數(shù)是短篇。要逐字逐句的揣摩，短篇才不至于引起厭倦。各篇的內(nèi)容都是現(xiàn)代青年所能了解，所能接受的。就體裁說，以記敘文為主。文言的議論文在歷來的國文教學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不少毛病，所以我們選議論文特別謹慎。

每篇文章之后，我們寫了短短的幾句，大多關涉文法方面。能在文法方面多加思索，距離通曉文言的境界也就不遠了?？梢运妓鞯漠斎徊恢惯@些個，我們寫的不過舉例而已。

這部讀本另外有注釋本，各篇都有詳盡的注釋。讀者可以就需要選用一種本子。

《〈開明新編國文讀本（乙種）〉序》針對“文言”的特點，在學習方法上側重談到“多讀多想”，“能夠熟讀當然最好，因為熟讀就是把那種話（文言）說慣了”；初學文言得從短篇入手，“要逐字逐句的揣摩，短篇才不至于引起厭倦”，這些都是經(jīng)驗之談。《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有兩種版本，一種有注釋，面向一般的讀者；另一種沒有注釋，用來鼓勵那些有一定基礎又善于思考的讀者自己去鉆研。同樣，文言《開明新編國文讀本（乙種）》也有兩種版本，一種“各篇都有詳盡的注釋”，面向一般的讀者；另一種沒有注釋，用來鼓勵那些有一定基礎又善于思考的讀者自己去鉆研。顧及到不同的讀者群體，這也是葉圣陶一貫的編輯思想。他在《〈精讀指導舉隅〉前言》中就曾說過：“理想的辦法，國文教本要有兩種本子：一種是不分段落，不加標點的，供學生預習用；一種是分段落，加標點的，待預習過后才拿出來對勘”（同上）。這是“授人以漁”與“授人以魚”的本質區(qū)別。語文教育與其他各科教育一樣，不僅要“授人以魚”，更要“授人以漁”，這些葉圣陶教育思想的精髓。

專選“白話文”的《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1948年8月由開明書店陸續(xù)出版，原定出六冊，供高中三年使用，每年二冊，而實際上只出了二冊。第一冊署朱自清、呂叔湘、葉圣陶合編。第二冊署朱自清、呂叔湘、李廣田、葉圣陶合編。朱自清編完第一冊后，于1948年8月12日病逝，葉圣陶就邀請李廣田參與，所以第二冊署了他們四個人的名字。葉圣陶在為《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寫的《編輯例言》中說：

我們繼續(xù)《開明新編國文讀本》來編這部讀本。這部讀本叫做《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高級”是就文章里思想情感的性質和表現(xiàn)說的。這部讀本里的文篇一般的要比頭一部里的復雜些，在了解和欣賞上需要的經(jīng)驗和修養(yǎng)多些。如果頭一部的對象是初中的青年，這一部的對象就是高中的青年。但是這兩部讀本是銜接著的。這部讀本還是預備給自修國文的人用。如果教師認為可采，作學生的補充讀物，或者徑作講讀的材料，都可以。

葉圣陶把《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與《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之間的“銜接”關系講得很清晰。這兩部教材都是由葉圣陶統(tǒng)籌的，這就消解了“國定本”初高中“各自為政”、“自說自話”，“風格殊異”，乃至選文互有重疊的弊病。葉圣陶在為《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寫的廣告詞中說：“這讀本共六冊，承接著《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全部采語體文字，各篇的內(nèi)容與形式比較的精深，供讀者作進一步的研修?！薄懊科x文之后都附列四個項目，解析輔導不厭其詳，尤其便于自修或教學。那四個項目是：一、篇題，提示本篇的體裁和宗旨，并敘述作者的略歷和他的風格；二、音義，不作呆板的注釋，務求有助于透徹理解；三、討論，就內(nèi)容、作法、鑒賞、批評各方面提出種種問題；四、練習，提示種種事項，讓讀者自己練力，在練習中增進他的閱讀與寫作的能力?！?/p>

與《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配套的《開明文言讀本》，1948年8月由開明書店陸續(xù)出版，原定也是出六冊，供高中三年使用，每年二冊，實際上只出了三冊，署朱自清、呂叔湘、葉圣陶合編。書前有《編輯例言》和《導言》。葉圣陶在為《開明文言讀本》寫的廣告詞中說：“第一冊里有一篇三萬字的《導言》，說明文言和現(xiàn)代語的種種區(qū)別。選文的次第以內(nèi)容與形式的難易為后先，先是小記短篇，逐漸及到專書專著，使讀者養(yǎng)成讀文言書的能力。每篇后面附有四個項目：一、作者及篇題，二、音義，三、文法提示，四、討論及練習。憑這四個項目，自修或教學都很方便?！敝链?，我國的初中和高中分別有了獨一無二的“文白分編”語文課本。

二、讓語文回歸語文

“文白分編”除了便于教便于學，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意義就是去“政黨化”，讓語文回歸到語文，促使課文能從時代的要求和培養(yǎng)青年學子的需要出發(fā)，傳播全新的語文知識和思想理念。民國南京政府成立后，“用國家之財力，集全國學者之精神”，來統(tǒng)一編寫教材，成了固定的官方模式，統(tǒng)編出來的教材美其名曰“國定本”，其特色之一是“文白混編”?！盎炀帯敝械摹鞍自捨摹?，大多是偏于政治說教的“黨義文選”，把“領袖”和“黨國要員”的“文選”塞進語文課本，強迫教育者和受教育者接受洗腦，防堵“赤化”，這種做法愈演愈烈，到了“全民抗戰(zhàn)”的年代，“黨義文選”所占的篇幅就可謂“全覆蓋”，教育部審定的國定本《初中國文甲編》，就是這類教材的代表作。

《初中國文甲編》的《編輯經(jīng)過》中宣稱：“本書共計六冊，適于初級中學三年之用，系按照部頒修訂初級中學課程標準編輯而成，參加本書編輯工作之編輯員，始終其事者，有桑繼芬、徐世璜二君；先后離職者，有彭阜午、羊達之、吳伯威、徐文珊、方阜云五君。特約編輯參加指導者，有尹石公、陳仲子、朱錦江諸君。至于主持計劃，領導工作，整理校訂者，有主任委員許心武及主任梁實秋、李清悚三君”，至于課本版權頁上所列的“選者”和“訂閱者”的單位和個人就更厐雜了，現(xiàn)抄錄于下：

選者：教育部教科用書編輯委員會，商務印書館，正中書局。方阜云、羊達之、吳伯威、徐文珊、徐世璜、桑繼芬、彭阜午；

訂閱者：國立編譯館。尹石公、王云五、朱家驊、朱錦江、吳大鈞、吳俊升、吳鐵城、余井塘、沈其遠、侯堮、陳可忠、陳布雷、陳仲子、陳果夫、梁實秋、常道直、許心武、黃覺民、葉溯中、葉楚傖、趙榮光、潘公展、盧前、錢少華、顧毓琇

“選者”和“訂閱者”中的王云五、朱家驊、吳大鈞、陳布雷、陳果夫、葉楚傖、潘公展、盧前（盧冀野）、顧毓琇可都是國民政府的要員，如此虛張聲勢，顯然是在炫耀這“國定本”的權威性。

通觀這六冊課文，文言文占了一半以上。“五四”新文化運動中被新文學陣營抨擊得最猛烈的桐城派，在“國定本”中受到青睞，方苞和姚鼐的散文堂而皇之地走進了初中課堂，成了“讀文言”、“寫文言”的“樣板”。編者一再標榜“不棄習見之文，不別新舊之體”，而“白語文”中卻沒有一篇“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最有影響力的文章，魯迅、郭沫若、茅盾等先驅者全都“缺席”，反倒是“領袖”的說教和“黨國要人的訓示”連篇累牘，僅蔣中正的著作就有《祭總理文》、《家訓》、《慈庵記》、《告全國青年書（上、下）》、《新生活運動的目的》、《平等互惠新約與抗戰(zhàn)建國》、《告全國國民書》、《康濟錄序》、《爭取國家的自由平等》和《論社會風氣之改造》，從而使這部“國定本”簡直成了推行“黨化教育”的“黨義文選”。

至于高中國文課本除了“黨化傾向”，就是“獨厚文言”。民國教育部在1936年6月頒布“修正中學國文課程標準”的高中學部分，把國文教學目標定為：

（一）使學生能應用本國語言文字，深切了解固有文化，并增強其民族意識。

（二）除繼續(xù)使學生能自由運用語體文外，并養(yǎng)成其用文言文敘事說理表情達意之技能。

（三）培養(yǎng)學生讀解古書，欣賞中國文學名著之能力。

（四）培養(yǎng)學生創(chuàng)造國語新文學之能力。

所謂的“深切了解固有文化”和“讀解古書”，就是要引導學生“讀文言”，“寫文言”。1940年的《修正高級中學國文課程標準》規(guī)定的選文標準為“各學年均以文言為主（第一學年約為七與三，第二學年約為八與二之比例，第三學年全授文言文）?！薄暗谝粚W年以記敘文為中心，占百分之六十，抒情文百分之十，說明文百分之十五，議論文百分之十五；第二學年以說明文為中心，占百分之六十，議論文百分之二十，記敘文百分之十，抒情文百分之十；第三學年以議論文為中心，占百分之四十，抒情文百分之二十，說明文百分之二十，記敘文百分之二十。”“選文材料中，應注意加入各項黨義文選，如初中所舉者?！逼渲兴踔姓n程標準材料為：

（1）選擇教材須根據(jù)之重要原則：

（甲）合于三民主義及國家之體制及政策者。

（乙）含有振起民族精神，改造社會現(xiàn)狀之意味者。

（丙）合于現(xiàn)實生活及學生身心發(fā)育之程序者。

（?。⑹旅魑?，說理透徹，描寫真實，抒情懇摯者。

（戊）體裁風格堪為模范，而能促進學生寫作之技能者。

（己）能激發(fā)青年之積極精神者。

（2）選擇教材須避免之消極條件：

（甲）違反三民主義及國家之體制及政策者。

（乙）思想不合現(xiàn)代生活與進化潮流者。

（丙）意志消極，精神頹廢者。

（?。┱摾肀持嚕姆ㄥe誤者。

（戊）體裁不合現(xiàn)代需要者。

（己）內(nèi)容過于專門者。

同時又強行規(guī)定：“選文材料中，應注意加入左列各項文選：總理傳記，遺著。總裁言論。中國國民黨史略及歷次重要宣言。中國國民革命史實。革命先烈傳記及遺著。黨國先進言論?！睆亩沟谩皣ā钡母呒壷袑W國文教科書的除了艱澀的文言，就是“總裁”和“黨國先進”和“言論”。

“總裁”和“黨國先進”的“言論”，對語文教育構成的危害是毋庸置疑的。葉圣陶在和朱自清合著的《〈國文教學〉作者序》中說：“‘五四’”以來國文科的教學，特別在中學里，專重精神或思想一面，忽略了技術的訓練，使一般學生了解文字和運用文字的能力沒有得到適量的發(fā)展，未免失掉了平衡?！睆倪@個意義上說，開明新編中學國文讀本就是要扭轉語文教育“專重精神思想”，“忽略技術的訓練”的傾向。但這并不等于說學習語文不需要接受“精神思想”的熏陶，尤其在抗戰(zhàn)勝利后到新中國成立的這個時段，“精神思想”、“愛憎”和“立場”顯得比以往任何時期都重要。但“語文課和政治課同而不同”，“政治課教的是關于思想政治方面的理論和知識，希望學生領受下去，食而化之。語文課大半不講理論，也并非思想政治方面的知識，大多數(shù)選用形象化的文章，使學生在不知不覺之間受到感染，自然而然在思想行動方面逐漸提高?！倍@“精神思想”，并不是“國定本”中“總裁”和“黨國先進”連篇累牘的“說教”，也不是“五四”時期生搬硬套的“主義”，而是能使學生智德進步、個性發(fā)達，同時也使得國家與社會進步發(fā)達的理念和資源。

事實也正是如此，無論是作為初中白話文讀本的《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還是作為高中白話文讀本《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都既適合于教，又適合于學，華樸相濟、文質并茂。葉圣陶及其同人掙脫國民政府的干預和審查，精心挑選最能代表時代水準的課文，讓學生“受到現(xiàn)代最切要”的語文方面的種種訓練。請看《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的目錄：

《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第一冊（1947年1月出版）

繁星 巴 金

火燒云 蕭 紅

佛蘭克林做徒弟的時候 陶行知

少年時代的朱元璋 吳 晗

平民夜校開學演說 蔡元培

習慣成自然 翰 先

郵差先生 蘆 焚

威尼斯的小艇（馬克·吐溫原著）劉正訓

兩首詩

太陽的話 艾 青

一個小農(nóng)家的暮 劉 復

科學的頭腦 任鴻雋

人民的世紀 開明少年

濟南的冬天 老 舍

交湖風景 朱自清

乞丐（屠格涅夫原著） 李岳南

聰明人傻子和奴才 魯 迅

離枝之前（薩爾丹原著） 胡仲持

背影 朱自清

撤退（格洛斯曼原著） 茅 盾

撤退（續(xù)） 茅 盾

《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第二冊（1947年1月出版）

野草 夏 衍

玻璃棺材（柏吉爾原著） 顧均正

泅水（薩洛揚原著） 呂叔湘

風箏 魯 迅

倫敦的動物園 朱自清

人日談勞動 柏 寒

懷疑與學問 顧頡剛

子產(chǎn)執(zhí)政 張蔭麟

太行山的西麓 丁文江

中國水災的原因和預防（貝克講）蔭 良

海濱瑣記 曹揆百

撈

拾

車窗外 蹇先艾

辰州途中 沈從文

“拉拉車” 茅 盾

垣曲風光 卞之琳

春聯(lián)兒 葉圣陶

輸血者的故事（D.Ferguson原著）學 人

詩兩首

一句話 聞一多

“兩個老鼠抬了一個夢 劉大白

高爾基 魏 信

高爾基（續(xù)） 魏 信

《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第三冊（1947年3月初版）

織女星和牽牛星 葉至善

冥王星的發(fā)現(xiàn) 科學生活

從昆明到重慶 冰 心

飛朱自清

白楊樹 茅 盾

杜鵑 郭沫若

我們的驕傲 葉圣陶

舊家的火葬 夏 衍

苦惱（契訶夫原著） 胡 適

貓的天堂（佐拉原著） 劉 復

“好兒子……”（瓦希列夫斯卡原著）曹靖華

買舊書 施蟄存

冬晚 靳 以

野店 李廣田

開放給大眾的克里米亞 鄒韜奮

聯(lián)合國 柏 園

思想解放 梁啟超

四個“有所” 朱 遜

好望號（海哲斯曼原著） 袁 俊

好望號（續(xù)） 袁 俊

《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第四冊（1947年4月初版）

“努力事春耕” 開明少年

一件小事 魯 迅

懷念振黃 子 岡

北望集序 朱自清

國際知識不是專門學問 金仲華

以畫為喻 葉圣陶

牢獄生活（克魯泡特金原著） 巴 金

錦衣衛(wèi)和廷杖 吳 晗

塞外懷古 方 回

詹天佑先生 科學的中國

我的同班 冰 心

豐塔馬辣（西隆涅原著） 綺 紋

老牛（潘林原著） 沈雁冰

從擲石子說到原子彈 顧均正

讀書 曹 孚

羅邱史德黑蘭會議宣言

雁楚圖南

荷賈祖璋

萊因河 朱自清

夏季的旅行（鶴見祐輔原著） 魯 迅

《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第五冊（1947年9月初版）

生物的歷史（房龍原著） 沈性仁

蟬（法布爾原著） 王大文

常德的船 沈從文

千佛洞的壁畫 向錦江

在沙漠中（赫定原著） 綺 紋

成都農(nóng)家的春季 葉至誠

北平的夏天 老 舍

向生活學習 沙 汀

窗子以外 林徽因

窗子以外（續(xù)） 林徽因

圣尼古拉斯的逮捕（Marko Cherems hina原著） 柳存仁

客（潘林原著） 施蟄存

孔乙己 魯 迅

老殘游記的文學技術 胡 適

教育家的孔子 張蔭麟

我愛孔子 宋云彬

萬世師表 袁 俊

朦朧的敬慕 蕭 乾

教學合一 陶行知

“開卷有益” 傅彬然

《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第六冊（1947年9月初版）

說話 朱自清

談氣節(jié) 宋云彬

故鄉(xiāng) 魯 迅

故鄉(xiāng)（續(xù)） 魯 迅

戰(zhàn)后訪阿爾卑斯 蕭 乾

語文雜記 呂叔湘

給高爾基的信（契訶夫原著） 程萬孚

讀者可以自負之處 夏丏尊

美術照相 劉 復

藝術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 伯 韓

詩經(jīng)的源起 朱自清

蔡元培先生 余 毅

哭一多父子 吳 晗

紀念但丁 陳衡哲

同情 斯 人

“好望號”改譯本序 袁 俊

復活（托爾斯泰原著） 夏 衍

復活（續(xù)） 夏 衍

復活（續(xù)） 夏 衍

“為萬世開太平” 曹 孚

《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第一至六冊的課文將近110篇，體裁涵蓋小說、散文、隨筆、詩歌、戲劇、評論、傳記、宣言、書信等各種門類，內(nèi)容涉及文學、藝術、歷史、哲學、天文、地理、植物等多個領域。所選的作品大都是經(jīng)典之作，像魯迅的《一件小事》《孔乙己》《故鄉(xiāng)》，朱自清的《背影》《飛》《詩經(jīng)的源起》《萊因河》《說話》，沈從文的《辰州途中》《常德的船》，老舍的《濟南的冬天》，艾青的《太陽的話》，聞一多的《一句話》等，至今仍是初中語文讀本中的“必讀篇目”。

讓學生“受到現(xiàn)代最切要”的語文方面的種種訓練，這是語文教育的根本所在。而語文教育必竟只是一門學科，必須服務于“育人”這個總目標。葉圣陶多次說到教育的“總目標”，就是“造成健全的公民”，后來在論述時又反復說到教育的目標就是培養(yǎng)“合格的公民”。葉圣陶及其同人就是站在培養(yǎng)“健全的公民”、“合格的公民”的高度，從時代的要求出發(fā)，以學生需要學習和能夠接受為出發(fā)點，在匯集名家名作的時候，銳意求新，把作為一個中學生必須知道的“常識”和“時事”一類的作品，盡可能地吸納過來，以拓寬學子們的知識面，引導他們追隨時代的步伐前進。課文中的《習慣成自然》《科學的頭腦》《懷疑與學問》《織女星和牽牛星》《冥王星的發(fā)現(xiàn)》《聯(lián)合國》《國際知識不是專門學問》《蟬》《千佛洞的壁畫》《說話》《談氣節(jié)》《語文雜記》《美術照相》等，都可以歸為“文化”或“常識”，而《人民的世紀》《中國水災的原因和預防》《思想解放》《四個“有所”》《羅邱史德黑蘭會議宣言》《“為萬世開太平”》等，可以歸為“時事”，這兩類作品都是同時期其它初中語文課本有意或無意忽略，或者說是有意或無意排斥的。從這個意義上說，《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的確是一種極具創(chuàng)新意義的《讀本》，給語文教學帶來了嶄新的局面。

三、初中白話文課本《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述略

朱光潛說過：“一個好選本”可以“造成一種新風氣，劃出一個新時代。”《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正好應驗了朱光潛的這個判斷，而要選編好“一個好的選本”又談何容易。雖說典籍浩如煙海，報刊多如牛毛，作家燦若星辰，但真正適合初中學生的閱讀，能編入語文課本的精粹之作只是鳳毛麟角，非得下一番披沙揀金的工夫來“盲選”不可。從某種意義上說“選”甚至比寫更難。葉圣陶日記中時有很難選到“教材”的感嘆。如1947年3月31日記：“燈下搜尋國文教材，迄無所得。”4月3日記：“補選國文教材。僅得一篇。第五、六冊急于付印，然尚缺十馀篇也?！?月5日記：“仍補選國文教材。”4月7日記：“仍補選國文教材?！?月2日記：“仍補選國文教材?！?月13日記：“今日編齊國文第五冊，第六冊亦可于近期內(nèi)編成?！薄吧腥薄钡摹笆牌闭n文，葉圣陶竟花了一個多月，可見“搜尋”之苦，“范文”難求。入選的“范文”如有“錯字”或有“不確當”的地方都要改正過來，務必做到“清順可誦”，無瑕可指，這是葉圣陶一貫的主張。

通覽這六冊《讀本》，特色之一是“重文”，嚴格以是否能適合作教材為唯一的尺度，既不盲目崇拜，盯住名家，也不自立門戶，認人唯親。葉圣陶及其同人對魯迅的敬仰盡人皆知，魯迅的作品一共選了4篇，可朱自清的作品多達7篇，這絕無貶抑魯迅之意，只是覺得朱自清的作品更適合于初中學生閱讀。這六冊《讀本》不光選了梁啟超、蔡元培、胡適、郭沫若、沈雁冰、夏丏尊、劉半農(nóng)、老舍、沈從文、顧頡剛、陶行知、楚圖南、丁文江、張蔭麟、呂叔湘等名家學者的作品，也有年輕女記者子岡的《懷念振黃》，以及年輕編輯葉至善的《織女星和牽牛星》和開明書店“實習生”葉至誠的《成都農(nóng)家的春季》。論年齡，彭子岡剛過“而立之年”，葉至善、至誠兄弟也才二十出頭，他們的“習作”不僅入選初中語文《讀本》，還在“提示”中受到贊譽，把葉至誠的《成都農(nóng)家的春季》推舉為“隨筆”的代表作，可見葉圣陶及其同人在選編時“不拘一格”，看重的是“文”，而并非是作者的輩分和知名度。

二是報刊上的文章選得較多，蔡元培的《平民夜校開學演說》，朱遜的《習慣成自然》《四個“有所”》，開明少年的《人民的世紀》《“努力事春耕”》，顧頡剛的《懷疑與學問》，任鴻雋的《科學的頭腦》，呂叔湘的《語文雜記》，余毅的《蔡元培先生》，吳晗的《哭一多父子》，陳衡哲的《紀念但丁》，曹孚的《“為萬世開太平”》等，都是從報刊上選來的，這就使得語文《讀本》與時代貼得更緊，有濃厚的時代氣息。

三是同類題材的作品并列或分列多篇，以利于比較和鑒賞，例如《讀本》第五冊中寫孔子的課文連選了三篇，即張蔭麟的《教育家的孔子》、宋云彬的《我愛孔子》、袁俊的《萬世師表》；至于紀念類的課文，前后有子岡的《懷念振黃》、《科學的中國》雜志的《詹天佑先生》、蕭乾的《朦朧的敬慕》（敬慕魯迅——引者注）、余毅的《蔡元培先生》、吳晗的《哭一多父子》、陳衡哲的《紀念但丁》，把這些作品風格各異的課文匯集在一起，既能有效地調(diào)動讀者的閱讀興趣，又有利于引導他們從各個不同的層面體悟思想情感，學習文章寫作的技巧。

四是譯自俄國、美國、德國、英國、日本、瑞典、荷蘭、土耳其等國家的作品多達22篇（排列為29課）。其中，描寫外國作家的有3篇（分別是寫佛蘭克林、高爾基和詩人但丁的），寫重大事有的有《從擲石子說到原子彈》（記廣島原爆），以及美、英、蘇三國元首1943年在德黑蘭簽署的《羅邱史德黑蘭會議宣言》，從而使得這部教材的視野極其開闊，以引導學生學會“從中國看世界”、“從世界看中國”。

五是把“文藝作品”作為“語文課文”來講解。如在老舍《北平的夏天》后提示說：“這一篇流利上口的說話，該用說話的調(diào)子好好念念?！痹谥熳郧宓摹侗秤啊泛筇崾菊f：“篇中的對話，看來很平常，可是都帶著情感。試逐一體會，哪一句帶著哪種感情。”在沈從文《辰州途中》后提示說：“作者說那老頭子（水手）‘給我的印象真太深了’為什么？”，等等，講的都是“語文”，而不是“文學”。

六十多年過去了，今天重溫這部《讀本》，仍然會感到很新鮮，有一種震撼力。把聞一多的《一句話》和艾青的《太陽的話》最先選入初中語文課本的就是這部《讀本》，這兩首詩在1947年前后的影響及意義之深遠，是難以想象的。

《一句話》

聞一多

有一句話說出就是禍，／有一句話能點得著火。／別看五千年沒有說破，／你猜得透火山的緘默？／說不定是突然著了魔，／突然青天里一個霹靂／爆一聲：／“咱們的中國！”／／這話教我今天怎么說？／你不信鐵樹開花也可，／那么有一句話你聽著：／等火山忍不住了緘默，／不要發(fā)抖，伸舌頭，頓腳，／等到青天里一霹靂／爆一聲：／“咱們的中國！”全詩以“一句話”——“咱們的中國”為構思中心，運用寫實和隱喻相結合的手法，反復詠嘆，極力渲染烘托。第一節(jié)先用排比，通過“禍”與“火”的寫實和比喻，揭露黑暗現(xiàn)實對民意的壓制，也寓示著民眾中蘊藏著的巨大的力量。接著進一步用火山作比，它雖然沉默了千百年，一旦噴發(fā)就會產(chǎn)生翻天覆地的力量。這一喻象表明詩人對人民反抗的力量充滿信心。第二節(jié)針對一些對中國前途悲觀、不相信民眾的人發(fā)出警告，用“鐵樹開花”比喻建設“咱們的中國”來之不易但終會成為事實。通過“我”的堅信與“你”的“不信”的辯駁，引發(fā)出“你”可能會產(chǎn)生的驚慌、反感等種種詫異的表現(xiàn)，從而進一步襯托出民眾反抗的必然性和突發(fā)性，表明詩人對民眾自我解放以及最終要改造舊中國的潛在力量堅信不疑。詩人將民眾的反抗與吶喊比喻成“青天里一個霹靂”，既呼應“火”的意象，顯示出無窮的威力，又是一種理性的呼喚！“爆一聲：／‘咱們的中國！’”的兩次反復，強烈地表達出對理想中國的期望與追求。這首詩可以解讀為是真切的感悟，形式上整齊勻稱，節(jié)與節(jié)，行與行，對仗工整。全詩一韻到底，又自然天成，富于節(jié)奏感和音樂美。1946年7月15日，聞一多慘遭暗殺，詩人用生命的光輝把《一句話》所揭示的“咱們的中國”——的前途和命運這個時代的命題，燭照得更為透徹而迫切。葉圣陶及其同人把這首詩選編入《讀本》的用意，無疑的是在“指示著青年”要像聞一多那樣用“猛如虎”的“力”，“照亮”“魔鬼”，“爆出個新中國！”

與聞一多急風暴雨式的《一句話》相比，詩人艾青帶有“唯美”色彩的《太陽的話》就顯得格外清新，舒緩而從容，洋溢在字里行間是詩人歡樂的自信和即將到來的——人們期待已久的晨光黎明，現(xiàn)將這首《太陽的話》抄錄于下：

打開你們的窗子吧，／打開你們的板門吧，／讓我進去，讓我進去，／進到你們的小屋里。／我?guī)е瘘S的花束，／我?guī)е珠g的香氣，／我?guī)е凉夂蜏嘏?，／我?guī)е鴿M身的露水。／快起來，快起來，／快從枕頭里抬起頭來，／睜開你的被睫毛蓋著的眼，／讓你的眼看見我的到來。／讓你們的心像小小的木板房，／打開它們的關閉了很久的窗子，／讓我把花束，把香氣，把亮光，／溫暖和露水撒滿你們心的空間。

《太陽的話》寫于1942年1月，是詩人到延安以后寫的富有革命浪漫色彩的代表作之一。詩人用“太陽”象征光明和希望，用“小小的木板房”和“關閉了很久的窗子”，比喻當時人民生活的閉塞、壓抑和苦難；用“太陽”來呼喚人們“快起來”、“抬起頭來”、睜開“被睫毛蓋著的眼”，迎接光明。詩人筆下的“太陽”是一種象征，也是一種代言。在傾訴民族苦難的同時，詩人堅信新的世紀即將到來，只要民眾“睜開”眼來迎接“太陽”，“花束”“香氣”“亮光”“溫暖”和“露水”就會“撒滿你們心的空間”?！疤枴?，是那個年代勞苦大眾對共產(chǎn)黨最純摯最熱烈的歌唱。《太陽的話》出現(xiàn)在1947年初中語文課本中，無疑的是給青年學子以“向往光明”的引導。

順著這一思路來閱讀《讀本》，所匯集的課文大都可以梳理出“入選”的用心。夏衍的《舊家的火葬》寫于1939年5月。文章采用記敘、議論和抒情等方式，回憶有關“舊家”的人和事，述說作者因“舊家的火葬”而生的情感波瀾，匯結為一句話，就是“我們覺得很痛快”。在作者看來，“舊家的火葬”這最少對于“沈家的那些不肖子弟，給了一個不小的教訓。”沒有國家和民族的觀念，或者說沒有國家和民族的富強，“舊家”在時代變遷中的衰敗、焚毀是不可避免的。這個鄭重的命題在1947年，在舊中國必然滅亡、新中國將要誕生的年代里，對于青年學子同樣具有召喚和指示的意義。

葉圣陶的《“人民的世紀”》寫于1945年10月9日，文章重點闡釋“人民”的意義?？箲?zhàn)勝利了，人民要求進入一個“人民的世紀”。葉圣陶的這篇文章意在闡釋“人民”這兩個字的意義：“誰都是人民。大家站在一邊兒，彼此平等，另外不再有相對的什么人?！薄啊嗣瘛囊饬x既然弄清楚了，才可以說到‘人民的世紀’。”“人民的世紀”是由“人民”當家作主的“世紀”。“人民”在抗戰(zhàn)勝利后的那個“爭民主爭自由反專制”的年代是最高亢的音符。

吳晗的《哭一多父子》寫于聞一多遇難之后，真的是如歌如泣，感人肺腑。文中寫道：

父親是忠臣，忠于人民，忠于國家，兒子是孝子，孝于人民，孝于忠臣的父親，父忠子孝，表現(xiàn)了民族的正氣。

一多，我忍著眼淚，我要告訴我所遇見的每一個人，民主同盟有這樣的盟員，這樣的領導人，中國民主的前途是被保證了的：我也會狠著心，自己對自己說，我有這樣的朋友，這樣的同志，這樣的學生，作我未死以前的準繩，前進的明燈，我是被保證了的，永遠不會走錯路！

洋溢在字里行間的是對“一多父子”的無限敬仰，以及前赴后繼，追求“民主”、“自由”的堅定信仰。排在吳晗的《哭一多父子》之后的，是曹孚的《“為萬世開太平”》，這個精心的設計更加彰顯這二篇課文的現(xiàn)實意義。

曹孚的《“為萬世開太平”》，題名出自宋儒張橫渠“四句教”的末了一句。他那“四句教”是很足以攝引人心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边@是我國先哲的最高抱負。所謂“太平”，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太平盛世，除了沒有戰(zhàn)爭，不動刀兵之外，更應該是一個人人快樂幸福的至治之世或大同之世，是一個至公至平、天下為公之世。在抗戰(zhàn)勝利后的那個“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反迫害”的特定的年代，曹孚呼吁要創(chuàng)建一個快樂、平等、自由的世界，“為萬世開太平”，道出了國人的心聲。

葉圣陶在為《〈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序》中說：“我們編這部讀本”，第一個要求是，“希望切合讀者的生活與程度。就積極方面說，足以表現(xiàn)現(xiàn)代精神的，與現(xiàn)代青年生活有關涉的，為現(xiàn)代青年所能了解，所能接受的，才入選?！笔聦嵰舱侨绱耍瑑H從上面介紹的這幾篇詩文，便可看到《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是全新的語文課本，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語文經(jīng)典教材。這部教材最重大的貢獻之一，把求知欲旺盛、世界觀尚未“定型”或即將“定型”的初中生及與初中生年齡相仿的青年，從“古代”拉回到“現(xiàn)代”，從與世隔絕的校園或“紛叉的歧路”拉回到時代的潮流中，接受真正意義上的語文教育和全新的人文教育。

四、高中白話文課本《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述略

“采擷經(jīng)典作品，傳播全新的思想理念”，這是初中白話文語文課本《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的特色。高中白話文語文課本《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沿續(xù)了《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的編輯思路，課文在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水準這兩個層面都有了相應的提升。葉圣陶在《〈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編輯例言》中說：“我們繼續(xù)《開明新編國文讀本》來編這部讀本。這部讀本叫做《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高級’是就文章里思想情感的性質和表現(xiàn)說的。這部讀本里的文篇一般的要比頭一部里的復雜些，在了解和欣賞上需要的經(jīng)驗和修養(yǎng)多些。如果頭一部的對象是初中的青年，這一部的對象就是高中的青年。但是這兩部讀本是銜接著的。這部讀本還是預備給自修國文的人用。如果教師認為可采，作學生的補充讀物，或者徑作講讀的材料，都可以?！泵科n文的后面分列“篇題”“音義”“討論”“練習”四欄?！捌}”說明本篇的體裁，用意，性質，和作者的經(jīng)歷與作風。如果是從成本的書中節(jié)錄的，則說明那全書的性質以及跟本篇相關的前后章節(jié)?！耙袅x”就是“注釋”?！坝懻摗冒l(fā)問的方式，引導讀者從這些問題里學習分析文篇的方法，把握要點，了解課文并學會欣賞?！熬毩暋眰戎赜诮Y構的分析，詞語的講解，句式和比喻的運用等，從文法、修辭、結構等層面揣摩文章作法。葉圣陶在談及各冊的內(nèi)容和特色時說：

這部讀本的分冊是由淺入深的。每冊里文篇的排列大致也如此，但是還參照著體裁和內(nèi)容，讓讀者比較學習，有個清楚的路線。就體裁而論，大致一二冊記敘文描寫文多些，說明文議論文少些，以后說明文和議論文逐漸加多，五六冊記敘文描寫文就比較少了。這部讀本里選的詩比別種讀本多些，為的是新詩不但已經(jīng)有了獨立的地位，并且有了多方面的發(fā)展，想來讀者也樂意多讀些的。每冊里的文篇長短不拘，因此每冊的篇數(shù)也不劃一，不過總在二十篇到二十五篇之間。我們不避長文，為的是免得讀者感到單調(diào)，并且希望培養(yǎng)讀書的耐性。再說學習寫作，一方面固然要求簡煉，另一方面也得要求發(fā)揮。雙方并進，才能培養(yǎng)自由表現(xiàn)的能力。

從《編輯例言》可以看到，對于這部《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編者有過周密的思考，做了充分的準備，雖說因為“革命形勢”發(fā)展得太快，使得這部原本要出六冊的高級國文讀本只出了二冊，可這二冊在現(xiàn)代高中語文編纂史上同樣也是富有劃時代意義的，請看目錄：

《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第一冊（1948年8月初版）

鄰舍吳老先生 葉圣陶

我的學生 男 士

華威先生 張?zhí)煲?/p>

一封沒寫完的信 康白情

在贛江上 馮 至

年畫 孫福熙

山水畫 承名世

動物的大小 海爾丹

地球！我的母親！ 郭沫若

居里夫人小傳 陳衡哲

文人宅 朱自清

社戲 魯 迅

活在謊話里的人們 李廣田

我童年時的王國 蘇 夫

離家 蘇金傘

希望 北 原

政黨是干什么的 費孝通

海德公園 費孝通

蛻變 曹 禺

生辰綱 水滸傳

讀書雜談 魯 迅

城市 艾 青

生活 艾 漠

多一些 田 間

泥土 魯 黎

《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第二冊（1948年8月初版）

藤野先生 魯 迅

哭魯迅先生 孫伏園

無聲的中國 魯 迅

過去的擁抱 雪 峰

詩二首 聞一多

一個觀念

發(fā)現(xiàn)

三種船 葉圣陶

賽納河畔的無名少女 馮 至

繪畫與文學 豐子愷

給卓別靈 基 希

詩三首 何其芳

河

生活是多么廣闊

我把我當作一個兵士

且慢！且慢！ 莫法特

四奇人 儒林外史

冬兒姑娘 冰 心

梯郭良夫

駱駝祥子（節(jié)錄） 老 舍

詩三首 臧克家

老馬

鞭子

老哥哥

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 蒲 韌

八根火柴 塔 比

散文詩 屠格涅夫

利己主義者

自然

門檻

談散文 李廣田

如面談 朱自清

說話與聽話 葉圣陶

問與答 馮 至

僅從作者和篇名，也能感受到《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全新的時代氣息，讓讀者預感到一個新時代即將到來。第一第二兩冊“文藝作品”偏多，說明葉圣陶對于高中語文教育又有了新的思考。早在1920至1930年代，葉圣陶一直在倡導中學語文課文應該以“應用文”為主體，注重“實用”，在他主編的《國文百八課》和《初中國文教本》等語文課本中，選用的“報告”、“政綱”、“宣言”、“發(fā)刊詞”、“演說詞”、“告示”、“書信”、“日記”、“條約”、“說明書”、“叢書凡例”等“實用性”較強的“普通文體”，而《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第一第二兩冊偏重“新文學作品”，這是因為這部讀本面向的是高中或相當于高中水平的讀者，他們對“應用文”已經(jīng)有了相當?shù)牧私猓簿邆淞艘欢ǖ膶懽髂芰?，要提高語文水平，就得多讀文藝作品。朱自清在1947年5月發(fā)表的《中學生與文藝》一文中就曾說過：

文藝教學是語文教學的一部門，并且是主要的一部分，因為文藝是語文教學的主要材料。因為是語文教學的一部門，所以文藝教學應該注重詞句段落的組織和安排，意義的分析；單照概括的文藝原理或批評原理來講論作品的大意，是不夠的。文藝教學跟文藝批評不盡同，教學不該放松字句。

只是朱自清強調(diào)“文藝教學”，主要還是側重于“語文”層面，并不是要把“語文”課改成“文學”課，引導學生拋開語文去搞文藝創(chuàng)作。當然，中學生也可以在老師的指導下，練習片段的文藝寫作，如速寫、報告、日記、隨筆之類，但作文課得要以廣義的應用文為主，而廣義的應用文也應該恰到好處的含有些文學趣味。葉圣陶對于“語文”的界定也很嚴格。他在1940年8月寫的《對于國文教學的兩個基本觀念》中說：“其實國文所包的范圍很廣，文學只是其中一個較小的范圍。文學之外，同樣包在國文的大范圍里頭的還有非文學的文章，就是普通文字。這包括書信、宣書、報告書、說明文等等應用文，以及平正地寫狀一件東西載錄一件事情的記敘文，條暢地闡明一個原理發(fā)揮一個意見的論說文。中學生要應付生活，閱讀與寫作的訓練就不能不在文學之外，同時以這種普通文為對象?！币辉購娬{(diào)“國文教學并不是文學教學”，“語文課不是文學課”，但這不等于說不要閱讀文藝作品，不要吸取文藝的表現(xiàn)手法。他說好的文學作品就是精練的語言，好的文學作品其實都是詩，他和朱自清一樣都是從“語文學習”這個層面引導學生（讀者）來欣賞“文藝作品”的，是從提升應用文寫作水準的這個層面引導學生（讀者）來吸納“文學趣味”的。

總之，與前面講到的初中白話文課本《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相仿，《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同樣是把入選的“文藝作品”，當作“語文課文”來講解，這從葉圣陶等人為入選作品寫的“提示”也看得出來。例如在《駱駝樣子（節(jié)錄）》后評老舍的語言：“純用北平話，而且充滿了幽默的風趣。”冰心《冬兒姑娘》的“提示”中寫道：“這一篇是用非常地道的北平口語寫的，我們要拿它來朗誦，才能充分欣賞它的語言的美?！卑咽欠衲堋吧峡凇崩首x，作為“語言”的“純潔”的唯一標準。當然，作為一門重要的人文社會學科，“語文”指的不僅僅是“語言文字”，還有“人文性”。優(yōu)秀的“文藝作品”源于生活，直面現(xiàn)實，能折射出時代的精神，成為引導人們前進的燈火。從這個意義上說，高中階級的語文讀本也就離不開“文藝”，尤其是在抗戰(zhàn)勝利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的這個特殊的時段?！堕_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中那些思想鮮明、藝術精深的“文藝作品”，不僅豐富了語文教學，也使受教育者的思想和品德得到全方位的滋潤，在提高了語文水平的同時，對時代思潮有了更為敏銳的感悟。

《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第一冊二十五課，匯集小說五篇，新詩九首，散文（包括游記、隨筆、傳記）共九篇，話劇一篇，政論和雜記共三篇。一般說來，語文教科書第一課最為重要，小學不必說，即便是初中、高中乃至大學語文的第一課，都帶有某種“啟蒙”的色彩和“定位”的意義，意在引導學生（讀者）從這里起步，進入這某一個階段的語文學習，因而“起步”的這個“點”，就顯得非常重要?！堕_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第一冊的前三課是《鄰舍吳老先生》《我的學生》和《華威先生》。

葉圣陶的短篇《鄰舍吳老先生》寫于1944年5月，小說里的吳老先生是位性情狷介的愛國主義者。避寇入川六年了，生活總是不習慣，思鄉(xiāng)之情越來越急切，平日閉門不出，逢到晴天總要把皮箱拿出來曬一曬，深恐一旦抗戰(zhàn)勝利了，卻因翻曬皮箱耽擱了回鄉(xiāng)的日子。可這種思鄉(xiāng)之情只因從淪陷區(qū)逃難來的侄兒的“一句話”，就斷了念想。侄兒說“家鄉(xiāng)的秩序還不錯”，“地方上跟日本人處得很好”，日本鬼子夸獎家鄉(xiāng)人是“最出色的中國人”。吳老先生萬萬沒料到家鄉(xiāng)人這樣沒有操守，一氣之下“橫了心”，決定“做遷川第一世祖”，決不跟被日本人口中稱作“最出色的中國人”一伙兒住。他痛恨家鄉(xiāng)“其俗柔靡，人輕節(jié)義”，告誡后輩“骨頭有些斤兩”，如有人問起籍貫，“千萬不要把家鄉(xiāng)的名兒說出來”，就說“敝籍四川”。他再也不曬皮箱了，一改過去“不出門”的習慣，“正月初七游草堂寺，春二三月青羊宮趕花會，四月初八望江樓看放生，有什么應景的名目他都要去看看”，稱贊“成都確也不錯”，“古人說到處為家”是“有些道理”的，還特地買了兩株橘樹種在院子里，不管它七八年才能開花，十來年才能結果。葉圣陶流亡四川時，的確有一位叫“吳老先生”的鄰居，小說中的“吳老先生”就是以這位鄰居為原型的，同時融合了葉圣陶自己的憂國之思，從而使得小說中的吳老先生的形象呼之欲出，格外感人。

冰心的《我的學生》寫于1943年春天，是《關于女人》的散文系列作品中最出色的一篇。作品塑造了燕京大學培養(yǎng)出來的一位知識女性S，她生在上海，長在澳洲，嫁在北平，死在抗戰(zhàn)的大后方云南一個偏僻的縣治時年僅32歲。S集心靈美、理性美、詩性美、英雄美、人性美于一身。她性格堅毅，充滿樂觀，為救死扶傷，自愿輸血過多而死。S“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夜之靜美”，這個美麗好強的女性短暫而美好的一生，給人以道德和精神上的震撼。

張?zhí)煲淼闹S刺小說《華威先生》，刊登在1938年4月出版的《文藝陣地》半月刊創(chuàng)刊號。小說沒有中心事件，沒有重大情節(jié)，沒有尖銳的矛盾沖突，幾乎就華威先生一個人在活動。作者也沒有勾畫華威先生的肖像，只能突出他的一個“忙”字：以“抗日領導”的身份自居，忙于趕路、開會、演講、赴宴。而他的“忙”全都是為了推行國民黨的獨裁政治，奉行“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政策，鼓吹“一個領導中心”，充當“政治傳聲筒”，挖空心思爭權奪利。小說寫得非常簡潔，可以說只是幾個速寫鏡頭，匠心獨具，又出之自然。也可以說是一篇政治小說，但不概念化。色彩有點詼諧，但又是嚴肅的、辛辣的、深沉的。典型性極強，寓莊于諧，而不失之浮淺，是諷刺小說中的精品。

開頭的這三篇都側重于寫“抗戰(zhàn)”，是地地道道的“抗戰(zhàn)文藝”，再加上還有曹禺的話劇《蛻變》，把讀者一下就拉回到抗日烽火的歲月。高中學生或相當于高中水平的青年都是“抗戰(zhàn)”的親歷者，他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都是在“抗戰(zhàn)的烽火”中渡過的，提起“抗戰(zhàn)”這就觸發(fā)起了他們的家國情懷。詩歌的內(nèi)容更為豐富。編者在為康白情《一封沒寫完的信》寫的“提示”中說：“本篇是五四時代的新詩。這一時代的新詩，我們選出康白情、郭沬若兩位來代表。”編者在為郭沬若《地球我的母親！》寫的“提示”中說：“他的詩有兩個新的主題，就是泛神論與二十世紀動的和反抗的精神。由于前者，他把大自然看作神，看作朋友。由于后者，他要做個‘地之子’，地球的兒子?！笨蛋浊榈摹白杂桑o韻）詩”，唱出了一個風云激蕩的時代新聲，領導了一個時代的潮流。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中說：“這時期康白情氏以寫景勝”，是“設色的妙手”；在《論朗讀》一文中稱贊《一封沒寫完的信》“質樸自然”，是“用純粹口語”，沒有“早期白話詩文”中的“文言調(diào)”和“歐化調(diào)”。而在初期新詩人中，郭沫若的顯示了超拔的藝術想象力，在題材上縱橫馳騁，在藝術上以“力”與“美”著稱，感情奔放，氣勢磅礴，體現(xiàn)了五四時期強烈的反封建束縛、要求個性解放的時代精神?！蹲x本》將《一封沒寫完的信》和《地球！我的母親！》，作為“五四時代”新詩的代表作，啟發(fā)讀者準確地把握“五四時代”文藝和社會思潮。

1940年代的詩歌選得比較多，或表現(xiàn)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苦難，或歌頌人民大眾的純樸。蘇夫的《我童年時的王國》、蘇金傘的《離家》和北原的《希望》這三首詩“反映著戰(zhàn)爭帶給人民的災難和痛苦。這些詩都很樸素，比五四時代的詩還要樸素些，因為寫的一般人民，不止于知識分子。前兩首的題材是農(nóng)村，第三首也是站在人民的立場上‘希望’?！本幷叩倪@個“提示”，說明他們是從中國社會的現(xiàn)實和新詩發(fā)展的歷程的雙重考量來選擇作品的。在為艾青《城市》、艾漠《生活》、田間《多一些》和魯黎《泥土》寫的“提示”中說：“這里是四首小詩，其中表現(xiàn)著城市和農(nóng)村的生活的對比。城鄉(xiāng)的對比原來是個老的主題，但是這里是摩登的城市，是新興的農(nóng)村，對比起來就更不同了。城市更見得可憎，農(nóng)村倒真見得可愛了。這里還表現(xiàn)著一種新的生活態(tài)度。有了這種生活態(tài)度，就知道自己或個人不應該獨尊，自己也在眾人之中，并且眾人的大我到底比自己的小我大得多?！边@四首小詩中最值得稱道的是《多一些》和《泥土》。

田間的《多一些》，是抗戰(zhàn)期間響譽一時的街頭詩。詩中寫道：“多一顆糧食，／就多一顆消滅敵人的槍彈！”／聽到嗎／這是好話哩?。牭絾幔覀儯s快鼓勵自己底心／到地里去?。乩铮L出麥子，／要地里／長出小米／拿這東西／當做／持久戰(zhàn)的武器。／（多一些?。嘁恍。帱c糧食，／就多點勝利?！甭勔欢嘣凇稌r代的鼓手——讀田間的詩》中肯定田間是“時代的鼓手”，他的詩歌中具有一種積極的“生活欲”，“鼓舞你愛，鼓動你恨，鼓勵你活著，用最高限度的熱與力活著，在這大地上?！?/p>

魯藜的《泥土》只有四句：“老是把自己當作珍珠／就時刻有怕被埋沒的痛苦／／把自己當作泥土吧／讓眾人把你踩成一條路?！逼m短，但意味雋永。啟示我們要甘于平凡，甘作無名的泥土，在于無私的奉獻中實現(xiàn)個體的生命價值。

《讀本》第一冊匯集的這九首詩，跨越“五四”、“抗戰(zhàn)”和“解放戰(zhàn)爭”等不同時期，大至民族危亡，小到個人愛戀，題材各異，色彩紛呈，葉圣陶和朱自清等把這些詩歌（譯詩）編入高中語文讀本，從一個側面肯定新詩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地位，也讓讀者從中看到歲月的痕跡。

孫福熙的《年畫》和承名世的《山水畫》的入選，使得《讀本》的內(nèi)容和題材更為豐富。孫福熙成名早，可入選語文課本的不外是《地中海上的日出》和《清華園之菊》一類的“美文”，《年畫》入選語文課本始見于這部《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承名世生于1918年，是一位年輕的畫家，入選語文課本的僅此一篇，原來的題目是《山水畫布置法》，是葉圣陶和朱自清的發(fā)現(xiàn)和提攜，使得承名世驟得大名。馮至的散文《在贛江上》，是1939年在昆明寫的，意在描寫船夫的善良以及漁夫情感的純樸和生活的艱辛?！皬内M州到萬安，是一段艱難的水程”，夜幕降臨，泊船江邊。夜半時分，一陣狂吠，以及“急流”中的“兩團火光”將人們帶入恐懼之中。船夫走過來寬慰大家，說“不要怕”，那火光是“漁火”。第二天早晨，船剛要起錨，對岸劃來一只劃子，上邊有兩個漁夫?！八麄兒孟袷俏繂栁覀冏蛞沟奶擉@，賣給我們兩條又肥又美的鱖魚”，讓久病的妻子“臉上浮現(xiàn)出病后的第一次健康的微笑”?！对谮M江上》在今天讀來并不顯得有多特殊，可在當年卻是別具一格的“人民的文藝”。作者站在人民的立場來抒寫人民，這是那個年代文藝的新的萌芽。

政論文最值得稱道的是費孝通的《政黨是干什么的》和《海德公園》?！墩h是干什么的》，是費孝通1946年4月寫的長文《人民·政黨·民主》中的一章。文章強調(diào)政黨的作用只有兩個，一是“整理意見”，“讓人民根據(jù)這幾個意見投票表決，尋出一個大多數(shù)的意見作為辦事的依據(jù)”；二是“推舉人才”，推舉“合適的人去執(zhí)行”。文章最后一節(jié)寫道：“民主國家的政黨不是一個做官的，或是想做官的集團，而是整理民意、推舉人才的政治機構。這機構的基礎有二：一是人民可以自由結社，自由言論，二是用選舉票來決定政策和官吏的任用。民主政治不能沒有政黨，可是政黨的積極貢獻也必須在民主政治中才能表現(xiàn)?！?/p>

《海德公園》，是費孝通1946年4月寫的《言論·自由·誠實》中的一節(jié)，原來的題目是《我想起了海德公園》。海德公園是英國倫敦的一個公園，是人們演講和辯論的場所，“海德公園和英國其他的公園一般，并沒有太多的奇花異葩，更沒有關在籠子里的孔雀，只是一片曠地，保留著一叢叢比倫敦年齡更高的林木。海德公園所以著名，卻在園角那片寬闊的草地，這草地上有著各色各樣的人，站在桌上、椅上、肥皂箱上同時向著游客演說?！庇苏f：“在海德公園里你才能了解我們英國”。在這里言論充分自由，有話盡可以講，無論對錯，你都會得到尊重。文章的最后一寫道：

聽的人有話想講，隨時隨地可站起來講，只要有人聽你。聽一陣，覺得沒有趣味的，隨時可以走開。在海德公園里真可以說是議論紛紛了：幼稚可笑的、胡言亂語的、有條有理的、引經(jīng)據(jù)典的……種種色色，無不具備。從立場說，有極端的保守派，有過時的傳道士，也有激進的共產(chǎn)黨，真是無派不全?？墒怯幸稽c，也就是我寓所主人要我去看的一點值得我們這些異邦人記得的，是在海德公園中，從來沒有人互相打過架，沒有人流過血，沒有人投過手榴彈，沒有人停止過別人說話。即使沒有人聽你，你照樣可以直了嗓子發(fā)議論，沒有人笑你。我的確看過一個沒有聽眾的演說家，而且據(jù)別人和我說，他是每星期必定來的，大家非但不恥笑他，而且認為這人不錯：自己認為對的就得說?？墒沁@位先生說的話，沒有第二個人發(fā)生興趣，所以沒有聽眾。他每星期可來唱獨白，可是他卻不能強迫別人來聽他，更不能不許別人說，只準讓他說。他若這樣做，就不能在海德公園里了。

費孝通的這兩篇短文言詞并不犀利，語調(diào)也比較委婉，但字里行間潛伏著一股涌動著的烈焰。文章寫于1946年，正是“爭民主”、“爭人權”、“反饑餓”、“反迫害”、“反內(nèi)戰(zhàn)”的年代，鋒芒所向，不言而喻。

《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第二冊開篇是魯迅的《藤野先生》。《藤野先生》是一篇回憶性散文，作為經(jīng)典作品當然值得高中學生認真閱讀?？扇~圣陶等人在選編時很可能是有他們獨到的思考的?？箲?zhàn)十五年間，日本侵略者在中國犯下的滅絕人性的罪行罄竹難書?？箲?zhàn)勝利了，飽受日寇蹂躪的同胞面對悲慘的處境仇日情緒揮之不去，如何認識日本成了民族情感中繞不過的話題?！蹲x本》第二冊以令魯迅無限景仰、“影響了魯迅的一生”的《藤野先生》打頭，贊美藤野先生“偉大”的“性格”和高尚的人格魅力。在魯迅的精神家園里，有藤野播下的種子。編者顯然是在引導我們要全面地認識日本。

《讀本》第二冊第二篇是孫伏園的《哭魯迅先生》。孫伏園是魯迅的學生，從他的追憶中可感受魯迅的人格魅力，這與《藤野先生》也有精神層面的關聯(lián)。第三篇魯迅《無聲的中國》，是魯迅在1927年 2月 16日在香港青年會做的一個演講的演講稿，表面上是針對“文白斗爭”講的一番話，倡導白話文，主張古文應該為白話文讓路，但在這些想法的背后是有著極其深刻的思想的，概括起來說有二點，一是魯迅在剖析中國為什么“無聲”？怕“被殺害”，“總喜歡調(diào)和，折中”，“沒有更激烈的主張”，“連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二是號召“青年們先可以將中國變成一個有聲的中國。大膽地說話，勇敢地進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開了古人，將自己的真心的話發(fā)表出來！”要青年們“說些較真的話，發(fā)些較真的聲音”，“只有真的聲音，才能感動中國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須有了真的聲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時在1948年正是新舊中國搏斗最關鍵的時刻，葉圣陶等同人借用魯迅的這篇《無聲的中國》，挖掘民族的病根，開示出重振民族精神的良方，意義極其深遠。

就選編思路而言，高中語文《讀本》第一冊是“單向型”的，除了費孝通選了二篇，其馀的作家一人只選一篇。第二冊可以說是“單元型”，同一題材的課文匯集了好幾位作家的作品排列在一起，構成一個小單元，例如第二冊開頭四篇魯迅《藤野先生》、孫伏園《哭魯迅先生》、魯迅《無聲的中國》、雪峰《過去的擁抱》，可以解讀為是“魯迅的一個專題”，讀者連讀了這四篇，能加深對魯迅的理解。其次是入選作品從需要出發(fā)，符合標準的就編入課本，既不是“一刀切”，每位作家只選一篇，也不“排資論輩”，眼睛只盯住“名家”。詩人聞一多選了二首詩《一個觀念》和《發(fā)現(xiàn)》；何其芳選了三首詩《河》《生活是多么廣闊》和《我把我當作一個兵士》；臧克家選了三首詩《老馬》《鞭子》和《老哥哥》。譯作部分，屠格涅夫選了詩三首散文詩《利己主義者》《自然》和《門檻》，真正做到把“文”放在第一位。再就是多了長篇節(jié)錄，首選的是老舍的《駱駝祥子》。這是一種循序漸進式的設計。

與《讀本》第一冊相比，第二冊多了譯作，選用了屠格涅夫的三首散文詩，以及匈牙利青年作家塔比的獨幕劇《八根火柴》。八根火柴》原名《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1947發(fā)表，一年之內(nèi)，中國就出現(xiàn)了五六個譯本，還在北平和上海演出過。青年人要有世界的眼光，這是葉圣陶、朱自清、呂叔湘一貫的思想。

《讀本》第二冊選用的詩也比《讀本》第一冊多，排在前面的是聞一多的《詩二首》，即《一個觀念》和《發(fā)現(xiàn)》?！兑粋€觀念》是聞一多愛國觀念中最癡情的詠唱。詩人深情地追問“祖國”這個“觀念”到底是什么？并用美得難以形容的“雋永的神秘”、璀璨奪目的“一道金光”、蘊藏著巨大的能量的“一股火”、給人無限溫馨的“一點親密的意義”等豐富、新鮮、貼切的比喻予以詮釋。詩人真誠地傾訴自己如巖漿般奔涌的愛國激情，為“天生下我來就是中國人”而感到驕傲而自豪，堅信祖國不會欺騙她忠誠的兒女，這正如“海洋不騙他的浪花”一樣。而詩人則是緊緊地擁抱具有無限魅力、美麗而嫵媚的祖國，“如今我只問怎樣抱得緊你……／你是那樣的橫蠻，那樣美麗！”

《發(fā)現(xiàn)》寫的則是詩人留美歸國之后，看到的祖國沉淪和山河破碎的真實的景象。美好的想象幻滅了，詩人所見的不是“我的中華”，不是“我的心愛”，如花一般美好的祖國在哪里呢？詩人急不可待地“問天”、“逼風”、“擂地”，但“總問不出消息”，他哭著喊著，在巨大的悲痛和深廣的憂憤中，“嘔出一顆心來”：“我的中華”，“在我心里”。這首詩的可貴之處就在于：詩人沒有因“會見的是噩夢”，“是恐怖，是噩夢掛著懸崖”而絕望沉淪，相反的卻在痛苦和憤懣中升騰起一種對祖國更深層的愛和特有的忠貞執(zhí)著。祖國“在我心里”，這個石破天驚結語，是詩人真正的“發(fā)現(xiàn)”，也是詩人對“愛國”作出的最真切和永恒的闡釋。

何其芳的《詩三首》寫于抗戰(zhàn)時期?？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一大批作家和青年知識分子為了尋求真理，拯救災難深重的祖國，毅然決然地與“過去的我”訣別，奔赴革命圣地延安。何其芳就是其中一個。1945年5月出版的詩集《夜歌》，匯集了他從黑暗的國統(tǒng)區(qū)奔向晴朗的解放區(qū)后寫的二十六首詩，用嶄新的語言，抒情的筆調(diào)，描繪了他對新生活全新感受，《讀本》從中選了《河》《生活是多么廣闊》《我把我當作一個兵士》，且看《河》：

河

我散步時的侶伴，我的河，

你在歌唱著什么？

我這是多么無意識的話呵。

但是我知道沒有水的地方就是沙漠。

你從我們居住的小市鎮(zhèn)流過。

我們在你的水里洗衣服洗腳。

我們在沉默的群山中間聽著你

像聽著大地的脈搏。

我愛人的歌，也愛自然的歌，

我知道沒有聲音的地方就是寂寞。詩人借用“我”及“我們”與河之間親密無間的關系，抒發(fā)了要熱愛人類和自然的情感。詩人通過他對“河”的觀察，形象地告訴我們只要有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就不會缺少動人的景色。比方說詩中寫到的這條河，河水悄無聲息地天天流淌著，人們沿著它散步，在河里洗衣洗腳，……可很多人卻把它忘了，甚至不覺得是否有這樣條河的存在。詩人憑著他特有的敏銳的感悟，捕捉到生活中蘊藏的律動。告訴我們身旁邊的這條河并不寂寞，平靜的外表下奔騰著生命之歌，希望人們?nèi)A聽“大地的脈搏”。再看《生活是多么廣闊》：

生活是多么廣闊

生活是多么廣闊，

生活是海洋。

凡是有生活的地方就有快樂和寶藏。

去參加歌詠隊，去演戲，

去建設鐵路，去作飛行師，

去坐在實驗室里，去寫詩，

去高山上滑雪，去駕一只船顛簸在波濤上，

去北極探險，去熱帶搜集植物，

去帶一個帳篷在星光下露宿。

去過尋常的日子，

去在平凡的事物中睜大你的眼睛，

去以自己的火點燃旁人的火，

去以心發(fā)現(xiàn)心。

生活是多么廣闊。

生活是多么芬芳。

凡是有生活的地方就有快樂和寶藏。

這首詩明白如話，又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詩人比較樸素而精煉地運用了現(xiàn)代口語，讀起來朗朗上口，尤其適合青少年的口味。比如“去參加歌詠隊，去演戲”等詩句，渾然天成，毫無雕琢痕跡。全詩情感熱烈又蘊含哲理，容易使富于幻想的青年產(chǎn)生聯(lián)想，給人以思索的余興?！吧钍呛Ｑ蟆币痪?，也讓我們聯(lián)想起冰心在《說幾句愛海的孩子氣的話》一文中，對于“?！钡亩Y贊。海的顏色“含有莊嚴淡遠的意味”、“海是動的”、“海是活潑的”、欣然的濺躍起來的“銀花”燦然萬朵、光景何等“嫵媚，遙遠，璀璨”、“萬頃碧波之下”有“明珠”“珊瑚”“龍女”“鮫紗”！全詩意境清新、情調(diào)優(yōu)美、節(jié)奏輕快，讀來令人心曠神怡，成為傳誦一時的佳作?！段野盐耶斪饕粋€兵士》內(nèi)容要深沉些：

我把我當作一個兵士

我把我當作一個兵士，

我準備打一輩子的仗。

當我因為碰上了工作中的困難而苦惱，

當我因為疲乏而感到生活是平凡而單調(diào)。

我就想我是一個兵士，

一個簡簡單單的兵士。

我想我是在攻打著一個城堡，

我想我是在黑夜里放哨，

我想我不應該有片刻的松懈，

因為在我的隊伍中一個兵士有一個兵士的重要……

我把我當作一個兵士，

我準備打一輩子的仗。

這首詩寫于抗日戰(zhàn)爭處于戰(zhàn)略相持階段的1941年。日軍對敵后抗日根據(jù)地進行了殘酷的“大掃蕩”，抗日根據(jù)地軍民開展了更為艱苦卓越的斗爭。詩人順應了時代的呼吁，抒發(fā)了一個戰(zhàn)士的革命的情懷，樸實而純粹口語化的詩篇，成了激勵人民的戰(zhàn)斗號角。何其芳的這三首詩與《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中艾青的《太陽的話》是呼應的。展現(xiàn)的是一種新的生活和新的姿態(tài)。而臧克家的《老馬》《鞭子》和《老哥哥》，則寫出了被壓迫者的忍辱負重、善良忠厚，以及階級壓迫的慘烈。

從以上列舉的魯迅、聞一多、何其芳、臧克家的作品便可看出，這部高中《讀本》的新穎和創(chuàng)意，把我國現(xiàn)代作家和知名學者的代表作編入語文課本，不僅為現(xiàn)代語文教育開拓了全新的局面，也為現(xiàn)代文學作品的經(jīng)典化尋找到了最佳的路徑。遺憾的是只出了二冊，而這原計劃都是要出六冊的。

五、重在對語文綜合能力的培養(yǎng)和提升

從開明新編中學白話文讀本中可以看到，葉圣陶及其同人在選擇作品時沒有親疏之別和門戶之見，用葉圣陶的話說是“不存私心”，也沒有牽扯到太多的政治因素，但作者人格和操守是很看重的。民國語文課本中周作人的作品往往成為首選，可在開明新編中學白話文讀本中，周作人是缺席的。雖說周作人曾被譽為新文化運動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但政治上的倒退變節(jié)，不可饒恕，他的名字絕對不能出現(xiàn)在課文課本中，這是葉圣陶及選編同人的共識。

而就教育而言，有了好的讀本還不夠，還得考慮如何使學生“受教育”，而不僅僅是“受教材”，這也是葉圣陶及選編同人一貫的理念。葉圣陶多次談到語文教學存在的最大的問題是沿用“從前書塾里的老法子”，“逐句講解”。在解剖“逐句講解”造成的弊端時指出：

因為逐句講解的辦法僅僅包含（一）解釋字詞的意義，（二）說明成語典故的來歷，（三）把書面的文句譯作口頭的語言三項工作，于是產(chǎn)生了兩個不合理的現(xiàn)象：（一）認為語體沒有什么可講，便撇開語體，專講文言；（二）對于語體，也像文言一樣讀一句講一句。語體必須精讀，在中學國文課程標準里素有規(guī)定；現(xiàn)在撇開語體，一方面是違背規(guī)定，另一方面是對不起學生——使他們受不到現(xiàn)代最切要的語體方面的種種訓練。至于講語體像講文言一樣，實在是個可笑的辦法。除了各地方言偶有差異而外，紙面的語體與口頭的語言幾乎全同；現(xiàn)在還要把它口譯，那無非逐句復讀一遍而已。

“逐句講解”導致的后果，一是“撇開語體，專講文言”；二是即便講語體文也采用“講文言”的講法，“讀一句講一句”，“逐句復讀一遍而已”，學生“受不到現(xiàn)代最切要的語體方面的種種訓練”。由此可見，開明新編中學白話文讀本的意義就在于打破中學語文教學“專講文言”，以及用“講文言”的套路講“語體”的局面，讓學生在閱讀讀本的過程中接受“現(xiàn)代最切要的語體方面的種種訓練”。

所謂“現(xiàn)代最切要的語體方面的種種訓練”，就是要讓學生對課文真正做到涵咀得深，研討得熟，揣摩得透。而要做到這一點，教育方法必須改革。葉圣陶認為講“語體”，“必須教學生預習，必須在上課時候討論”?！邦A習”，就是要讓學生養(yǎng)成“閱讀書籍的習慣”，“能夠按照讀物的性質作適當?shù)奶幚怼保靶枰榈?，能夠翻查；需要參考的，能夠參考；應當條分縷析的，能夠條分縷析；應當綜觀大意的，能夠綜觀大意；意在言外的，能夠辨得出它的言外之意；義有疏漏的，能夠指得出它的疏漏之處”。雖說“預習的事項”也需要老師的指導，指點“預習”的方法和“著眼點”，但最終需要的是學生“自己動天君”。在“預習”的基礎上，“給學生指導，與學生討論”，讓學生吟誦課文，要求學生解答“教師的考問”，如“背誦、默寫、簡縮、擴大、摘舉大意、分段述要、說明作法、述說印象”等等，讓學生真正受到“教育”。

正是沿著要求學生“預習”的思路，開明新編中學白話文讀本每篇課文的后面都有“《提示》舉隅”，引導和啟發(fā)學生思考相關問題，以加深對課文的理解。下面介紹葉圣陶為魯迅五篇作品寫的五則《提示》。

《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是篇對話體散文，采用象征手法，寫了“奴才”、“聰明人”和“傻子”，代表對待舊社會會抱不同態(tài)度的三種人，人物語言富有個性，表現(xiàn)他們各自身份、地位和念想?！奥斆魅恕笔蔷S護舊社會、欺騙奴才的偽君子。他對“奴才”的“同情”和“慰安”則是假惺惺地慘然、嘆息，欺騙說“你總會好起來”，而“奴才”也易為廉價的“同情”和“慰安”所滿足?！吧底印奔祼喝绯?，聽了“奴才”訴苦以后，怒不可遏地痛斥“主人”是“混帳”，并立即動手砸墻，要給“奴才”住的那間“又濕，又陰，滿是臭蟲”的破小屋開個“窗洞”，然而他要解救“奴才”的行為反被“奴才”誣為“強盜”。奴才大驚地說：“這不行！主人要罵的！”“人來呀！強盜在毀咱們的屋子了！……”結果，“傻子”被“奴才”喊來的“一群奴才”趕走，“奴才”因此受到“主人”的夸獎。魯迅站在反封建的立場上，對與黑暗的舊勢力作堅決斗爭的改革者作了熱情贊美和歌頌，對甘心供人驅使、對“主人”獻媚、甚至為虎作倀的“奴才哲學”作了辛辣的批判。葉圣陶為《聰明人傻子和奴才》作的《提示》有三點：

1.讀了這篇文字，可知道那三種人的分別在哪里？

2.奴才訴說做工的苦楚，一串話是押韻的，這有一種什么樣的趣味？

3.奴才受了主人的夸獎，以為這應了聰明人的話，已經(jīng)好起來了。他要真的好起來，該怎么樣？

“奴才訴說做工的苦楚”的“一串話”是：“清早擔水晚燒飯，上午跑街夜磨面，晴洗衣裳雨張傘，冬燒汽爐夏打扇。半夜要煨銀耳，侍候主人耍錢；頭錢從來沒分，有時還挨皮鞭……?！边@“一串話”里“有一種什么樣的趣味”呢？最可玩味的是最后兩句“頭錢從來沒分，有時還挨皮鞭”?！芭拧辈粌H安于做奴才，還對“主人”寄于幻想，總盼望通過自己的好好“侍候”，能從“主人”那里得到“一點點犒賞”，而一旦得到主人的“夸獎”，就以為“要真的好起來”。葉圣陶在“提示”里問道：“他要真的好起來，該怎么樣？”用這個“提示”促使學生去思考，引導他們閱讀魯迅的相關作品。

《風箏》是一篇回憶性的散文，以風箏為引線，對“我”粗暴地對待弟弟的言行，作了深刻的反思。透過作品中的“我”，可以看到封建倫理道德主宰下整個社會的現(xiàn)實。作為兄長的“我”對“弟弟”實行家長式的管教，把“弟弟”的愛看風箏視作“笑柄”和“可鄙”，把“弟弟”偷偷試做的風箏當著他的面憤怒地“折斷”、“踏扁”。封建社會長幼尊卑的秩序就是這樣的殘酷和蒙昧。二十年后，已經(jīng)是中年的“我”“偶爾看到了一本外國的講論兒童的書”，“才知道游戲是兒童最正當?shù)男袨?，玩具是兒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來毫不憶及的幼小時候對于精神的虐殺的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開”，感到悔恨與悲哀?？墒钱敗拔摇毕颉暗艿堋碧崞饍簳r的這樁舊事時，“弟弟”卻驚異地問：“有過這樣的事么？”顯然，他已經(jīng)“全然忘卻?！边@“全然忘卻”和“毫無怨恨”，意味著直到作者寫這篇《風箏》時人們對封建思想的奴役還沒有覺醒，這就更加重了作者的沉重和悲哀。且看葉圣陶為《風箏》作的《提示》：

1.做錯了的事往往難以補救，因為人與事時時在那里變化，前后不會完全一個樣兒。這一篇說的就是這層意思。

2.既知追悔，卻無可補救，只有讓心永遠沉重著，所以作者說是“懲罰”。

葉圣陶的這些《提示》似乎沒有達到今天我們理解的高度，但這篇《風箏》編在《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第二冊，是給初中一年級學生和相當于初中一年級水平的青少年閱讀的，得要顧及他們的理解和接受能力。初中一年級學生學習這篇《風箏》，在藝術層面領悟魯迅怎樣把敘述往事與抒情緊密結合起來，欣賞魯迅的白描，以及心理描寫的特色等藝術手法；在思想層面認真體會魯迅“做錯了的事往往難以補救”的寓意，希望他們思想通達，不要有魯迅的因了“無可補救”的“追悔”而內(nèi)心受到“懲罰”，這對于初中一年級學生及其同齡人說來已經(jīng)是很切實的教育了，因為只有和人的生活乃至生命發(fā)生關聯(lián)的閱讀才是有效的閱讀。

魯迅的短篇《一件小事》發(fā)表于1919年年底，作品讓人們充分感受到一個作為城市“下等人”的車夫的高尚人格的魅力。從行文中不難看出，“老女人”并不是車夫撞倒的，她的“慢慢地倒了”、“伏在地上”說“我摔壞了”，明顯帶有訛詐的嫌疑，以至讓乘車的“我”感到“真可憎惡”，要車夫不要理她。可車夫“卻放下車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來”，攙扶著老女人向巡警分駐所走去，請巡警來處理這件事。車夫的樸實和“我”的自私產(chǎn)生了強烈的對比，增加了“我”的渺小感。作品中有一段意味深長的抒情：“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后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而且他對于我，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比~圣陶的“提示”有兩點：

1.為什么作者覺得車夫對他的威脅，“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

2.“我還能裁判車夫嗎？”意思是我未必配裁判車夫。為什么作者自己覺得未必配裁判車夫？

前者，在引導讀者認識“我”嚴于解剖的反省精神。后者，再次引導讀者認識車夫的偉大，這正是短篇結尾一節(jié)所寫的：“這事到了現(xiàn)在，還是時時記起。我因此也時時熬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幾年來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時候所讀過的‘子曰詩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獨有這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明，教我慚愧，催我自新，并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p>

《孔乙己》寫于1918年冬天，發(fā)表于1919年4月《新青年》第六卷第四號，是魯迅緊接著《狂人日記》創(chuàng)作的第二篇白話小說?！叭镁频晷』镉嫷目跉猓鑼懸粋€叫孔乙己的人物：他讀書不成，非常潦倒，終至于做小偷，被人家打斷了腿，默默而死。其中表現(xiàn)出舊式教育的不易發(fā)展人的才能，潦倒的讀書人的意識和姿態(tài)，以及社會對于不幸的人的冷淡——除了隨便的當作取笑的資料以外，再沒有其他的關心。”魯迅把“魯鎮(zhèn)的咸亨酒店”以及孔乙己可憐而可笑的個性特征及悲慘結局，作為中國“病態(tài)社會”及其“不幸的人們”的象征，以引起人們要“療救”這個“病態(tài)社會”，以及要“改造國民性”的思考。葉圣陶為這個短篇寫的“提示”有三點：

1.這一篇寫孔乙己，以“我”（酒店小伙計）的所見所聞為限。用這種寫法的時候，“我”不在場的事情不能寫，人家藏在心里的思想感情不能寫。另外一種寫法，作者不參加在里頭，文中沒有作者自稱的“我”字，那就什么都可以寫，沒有限制了。

2.全篇分兩部分。上半部分到“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為止，敘述孔乙己日常的情形。下半部分才是某年某日“我”所見聞的關于孔乙己的事情。

3.上半部分用“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引起，以下一直照顧著，兩次說“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又說“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走散了”，未了以“孔乙己是這樣使人快活”作結。試想，“使人快活”的孔乙己，他本身也快活嗎？

“提示”中的第一條是引導讀者區(qū)分第一人稱小說和非第一人稱小說在敘事上區(qū)別。第二、第三兩則在啟發(fā)讀者認識孔乙己這個“潦倒不幸的讀書人”的貧賤、悲慘而多余：“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皠e人從孔乙己得到快活，不過是偶爾的興趣，并非必不可少的事。既非必不可缺少的事，豈不是孔乙己這個人物在‘使人快活’這一點上，也只是無關緊要的嗎？豈不是他的存在與不存，對別人都毫無關系嗎？”“掌柜幾次的記起孔乙己，提到孔乙己，都只為他有欠賬，并不為他能夠‘使人快活’”，“若不在粉板上掛了賬，孔乙己不在面前的時候，掌柜是決不會想到孔乙己的。不幸的人在一般人心里這樣的沒有地位”，這些細膩的分析都在引導讀者如何才能學會閱讀和欣賞。

《故鄉(xiāng)》寫于1921年1月，故事情節(jié)和主要人物，大多取材于真實的現(xiàn)實生活。1919年12月初，魯迅從北京回故鄉(xiāng)紹興接母親，親眼看到故鄉(xiāng)的破舊不堪和農(nóng)民生活的貧困，百感交集，一年后就以這次經(jīng)歷為素材，創(chuàng)作了《故鄉(xiāng)》。小說著重刻畫了一個受盡當時社會摧殘剝削的勞苦農(nóng)民閏土的形象。通過對閏土悲慘生活的描述，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面貌，深刻揭露舊社會對農(nóng)民從肉體到精神的重重戕害，表達了作者改造舊社會、創(chuàng)造新生活的強烈愿望和堅定信念。葉圣陶為這個短篇寫的“提示”共有六點：

1.上半篇，作者在回憶往事之中，敘寫了幼年的閏土，以及自己與閏土的交情。

2.描寫楊二嫂，從她的聲音、外貌、對話下手，都非常具體；所以能使讀者如見其人，并且如見其心。

3.下半篇出現(xiàn)了現(xiàn)在的閏土?，F(xiàn)在的閏土不是以前的閏土了，他的處境和意識使他和作者遠離。

4.“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煙了。”用這樣簡練的話來描寫一個受壓迫的鄉(xiāng)農(nóng)，勝過千言萬語。

5.作者和閏土在少年時代是一氣的，現(xiàn)在可遠離了。宏兒和水生現(xiàn)在是一氣的，到將來又怎么樣呢？從這里作者引起了希望：希望他們永遠一氣，希望他們有新的生活。

6.未了兩句話什么意思？

僅從葉圣陶為這五篇作品所寫的“提示”可以看出，葉圣陶語文教學的理念，是重在對閱讀、思辯、領悟、綜述和表達能力的培養(yǎng)和提升，不是把教材切割成“主題”、“人物”、“風格”、“詞謂”之類，做零星化、碎片化的“逐句講解”，而是啟發(fā)學生去作總體的思考，并引導讀者由“精讀”逐步擴展到“略讀”，由閱讀文字寫成“讀本”聯(lián)系到如何去關注風云變幻的“現(xiàn)實”，把語文教育真正衍化為學識和素養(yǎng)，以開啟年輕一代對世界的新的認知。葉圣陶和朱自清、呂叔湘等同人選編的新編中學初、高中白話文讀本，無論是選編思想、所選編的作品和所擬的“提示”，都值得研究和借鑒。

The Kaiming Newly Edited Middle School Vernacular Chinese Language Textbooks as a Product of“Separating the Classical and the Vernacular Languages”（Wen Bai Fen Bian）

Shang Jinli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責任編輯：方長安

商金林（1949—），男，江蘇靖江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葉圣陶與現(xiàn)代語文教育》（12YJAZH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