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芳
塔塔這次回國乘的是船,從神戶到上海,走了48小時。整整兩天在海上,本來塔塔還擔(dān)心會難耐寂寞,沒想到根本沒時間感受寂寞,一覺醒來,船就到了。塔塔買的是中午的船票,從家里出發(fā),到碼頭不過二十來分鐘的路,時間充裕,舒舒服服不用趕早。對塔塔來說,乘船是不二選擇,也是最經(jīng)濟(jì)最方便最合理的選擇。這次,她的行李有4個大紙板箱,2個中紙板箱,還有普通行李箱2個。
領(lǐng)取托運行李的時候,塔塔明顯感受到四周投來的驚嘆目光。那位教授經(jīng)過塔塔身邊的時候,問她需不需要幫助。塔塔謝了,說會有人來接。和塔塔住同一船艙的幾個人里,這教授話最多,也很風(fēng)趣。后來知道,教授已經(jīng)64歲了,塔塔呆了好久,不由得想起早逝的母親。
說是有人來接,塔塔還不知道是誰來接。出發(fā)前一晚,塔塔在QQ上與向陽院聊天,向陽院說都安排好了,你那么多行李,又不能轎車來接。塔塔便知道不會是向陽院自己來,就松了一口氣,也沒問誰來,持續(xù)了幾句稀松寡淡的話,就下線了。管他誰來接,只要有車就行。塔塔等了沒多久,便有人過來說是來接她的。接上頭后,來人轉(zhuǎn)身離開,不一會兒又帶了個小伙子來,他倆三下五除二地把行李搬上小卡車。塔塔跟在來人后面,低頭哈腰連聲說著謝謝,然后碎步小跑跟上來人步伐,轉(zhuǎn)身面對面又彎腰說謝。來人也是個小伙子,看塔塔致謝得這么日式,有點不知所措?;艁y中,只好也點頭哈腰,發(fā)窘地說不謝不謝。塔塔這才安心上車。小伙子安排塔塔坐在后座,自己上了駕駛室,發(fā)動車子,開車返程。
一路無話。塔塔覺得窗外又陌生了,才半年時間,好像這路又不認(rèn)得了。上次回來是夏天,正好高溫,整個人懨懨,提不起勁來。如今都快春分了吧,天已放暖,大地回春,可這人怎么還是懨懨的呢?恍惚間看見一個人慢悠悠走來,車子放慢速度,這人卻加快速度橫沖過來,天哪,快要撞到了,猛然一個急剎車,好險。司機(jī)搖下車窗,伸出頭去大罵,大概覺得不解氣,又拉開車門跳下車,奔過去,怒罵:你不要命,找別地去!別死在這里!司機(jī)這是干什么?要打架嗎?塔塔心想,太瘋狂了,這應(yīng)該是在國道吧,有多危險!可別在路上多事,塔塔也迅速下車,想去拉住司機(jī)。就在此時,那人猛然反身,朝他們走來,這一轉(zhuǎn)身,著實嚇壞了塔塔,只見這人長了一身的毛,而且眼看這毛一寸寸地還在長,像鋼針一般,迎風(fēng)不動,這人的皮膚也由白轉(zhuǎn)成了暗紫又轉(zhuǎn)成了黑色。塔塔驚呆了,天吶!這哪里是人?剎那間,只見他抬腳踹向司機(jī),塔塔眼疾手快,拽了司機(jī)一把,那人用力很猛,卻一腳踢了個空,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司機(jī)已僵在路邊,臉上堆滿死去的假笑,已不會動彈,像具僵尸。黑臉面無表情,認(rèn)準(zhǔn)了塔塔壞了他的攻擊,頂著長毛又朝塔塔走來,腳步節(jié)奏有力,手掌張開像把鐵扇,指間鋒利的風(fēng)呼呼而來。天啊,這是什么物種?塔塔驚恐得尖叫,啊——啊——啊。這尖利的呼嘯,橫貫長空,嚇跑了四周景物,嚇醒了塔塔自己。
塔塔拼命睜開眼睛,恍惚了一陣才見前方司機(jī)正穩(wěn)坐開車,車窗外,春景移動,安然有序。天色已暗將下來。才知方才自己打了個不大不小的盹兒,春夢有痕,夢里那個司機(jī)的面目也清晰起來,怎么會是老五呢?塔塔發(fā)了好一會兒怔。
到家已過了晚飯時間。行李中翻不出什么現(xiàn)成吃的,塔塔便泡了碗日清方便面,潦草吃了。簡單收拾后,塔塔已哈欠連天,眼睛都快搭攏來,就早早睡了。
醒來,已是第二天上午十點??吹酱差^柜上的安眠藥,記起昨天一頭倒下,竟然忘記吃藥。睡眠突然變好,真是奇怪。拉開窗簾,外面無聲無息,細(xì)雨綿綿。想起向陽院一直叨叨著的可怕霧霾,塔塔運氣還不錯,她來的昨天和今天都沒有。塔塔把窗戶都打開,讓濕漉漉的空氣涌進(jìn)屋來。塔塔喜歡雨天。向陽院說起霧霾的時候,往往咬牙切齒,夾帶著對塔塔些許羨慕和嫉妒。雖然向陽院幾乎不用語音通話,但他的用詞和發(fā)上來的表情讓塔塔明顯感覺到了這點。他說咽喉炎又犯了,發(fā)作頻率和程度幾乎與PM2.5指數(shù)同步。去醫(yī)院真麻煩,不像你在國內(nèi)那會兒,世道變了,如今去看病就是去找心塞。然后開始數(shù)落政府不力,各種腐敗,環(huán)境惡劣,人心向壞??偠灾痪湓?,出行找難受,生存有風(fēng)險。塔塔暗笑,但還是很溫和地說,你這脾氣改不了了,難怪升遷無望。向陽院被戳到痛點,沒好氣地說,端碗吃飯,放筷罵娘,怎么不對了?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你不知道這里有多糟糕,我沒辦法不罵娘啊。我還升遷?都快退休了,這年成,平安養(yǎng)老就是福嘍。塔塔便息事寧人說,對對對,還是你說得對。塔塔不想和向陽院討論這個話題,糾纏半天也無果的話題還是不說為妙。也怕他繼續(xù)口無遮攔,再聊下去,他的牢騷話還會跑出來。
塔塔問他要不要帶些防塵口罩回來,老是喉嚨不舒服,出門得做些防護(hù)。說到帶啥行李,向陽院頓覺無趣,說那倒不必了,還不至于那么怕死。
塔塔還是帶了些口罩回來。據(jù)說日本口罩還算有銷路,尤其在連續(xù)霧霾的日子里。米粒說,杭州大廈有個普通日本產(chǎn)口罩,就賣25元,還不算貴的,一次性口罩這個價也太操蛋了。剛認(rèn)清霧霾那會兒,還一陣陣賣斷貨。我靠,這口罩哪管得了霧霾。美領(lǐng)館一報霧霾指數(shù),全國人民嚇破了膽。姐,這口罩必須好銷。米粒說話向來火爆爆,她罵罵咧咧說必須要口罩,塔塔便托運了些回來。不敢多帶,怕沒米粒說得那么夸張,到時沒人要也麻煩。不料,還真賣光了。賣光了不說,還不斷有熟人來問。于是又連續(xù)托運了幾次,可惜好景如曇花,慢慢地銷起來沒那么快了。塔塔摸清了狀況,原因有二:一是這種口罩只防塵防病菌不防霧霾,霧霾天戴這種口罩沒什么用,等于浪費資源;二是霧霾天太多了,防不勝防,買與不買反正都是花冤枉錢,口罩意義不大。米粒說,一次性口罩可沒人當(dāng)真,大家都恨不得把一次性用成永久性,心里才平衡,才感覺錢沒那么不禁用,再說,誰拼得過霧霾呀,霧霾眼看不會了斷,錢可是有盡頭的。米粒吧啦吧啦說了一大堆,核心就是這年頭做什么都不容易,賺錢最最不容易。塔塔忍不住笑出聲來。米粒也跟著笑,自嘲道,我又廢話了,賺錢當(dāng)然難,做什么還不都為了賺錢。
米粒是塔塔的孿生妹妹,晚出生十來分鐘,當(dāng)時產(chǎn)況危急差點沒命。醫(yī)生用鉗子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米粒弄出世。生出來時米粒像只病貓,還不會哭,不對,比貓還小,黃豆米粒般。當(dāng)然這只是母親的形容。母親說,米粒的腦子就是這樣鉗壞的。鉗子與腦子的關(guān)系,在他們家成了這種必然邏輯,長久存在,直到母親亡故。塔塔后來知道母親說氣話,就更不好意思反駁“鉗壞腦子”說。雖說是孿生,但塔塔和米粒長得完全不像,等塔塔自己生育了,弄懂醫(yī)學(xué)專用名把這叫雙卵雙胎,和龍鳳胎相似。母親就是抱著龍鳳胎的幻想,才咬牙把她們姐妹倆生下來的。咬牙當(dāng)然也是有出典的,母親想生個兒子都想瘋了,不咬牙怎么可能有塔塔她們。塔塔暗想母親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兒子。關(guān)于這點,塔塔理解不了,有兒子和沒兒子何以成為母親最大的心結(jié)。塔塔甚至想,孩子對于一個母親來說,究竟有什么意義,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這種念頭沒法深究,一深究心情馬上會變壞。
塔塔此刻心情不錯。站在窗前環(huán)視,塔塔對自己的客廳還是很得意。寬敞明亮,簡潔不俗,地板柔和色暖,玄關(guān)一轉(zhuǎn),別有天地,幾乎都符合風(fēng)水學(xué)。當(dāng)時布置可費了不少心思。推開南窗,前有花草樹木,雖然稀松卻有致,享盡了一樓邊套的戶外優(yōu)勢,又因為與前一幢錯開得較多,這地盤幾乎顯示了獨門獨院的風(fēng)采,這讓塔塔非常滿意。東窗外,市河細(xì)流,河水似乎比以前清爽了,很多年前捐款整治這條母親河的時候,塔塔還在國內(nèi),也被硬性捐了幾次錢,現(xiàn)在看來,也算捐有所值。塔塔思忖,趁回來再在空地上植棵樹種些花才好。近東窗,有一張精巧細(xì)致的花梨茶桌,配了兩把藤椅,看著順眼,坐著喝茶也舒服。朋友客人來了,塔塔喜歡留他們在這張桌上喝茶。本來這種茶桌是用來泡功夫茶的,塔塔覺得和朋友聊天時泡功夫茶總顯得做作,生分,沒有一壺一杯的日本茶那樣自在。這話要是讓向陽院聽到,又會鄙視塔塔了,罵她假洋鬼子。這茶桌還是托向陽院買的,塔塔還算中意,拋開出名的節(jié)儉不說,向陽院辦事多半靠譜,買個茶桌還能為塔塔省回一些錢來。客廳靠西的墻壁上,這次又多出三個木頭貨架,整齊干凈,還有點兒古樸味,自然也是向陽院的手筆。
塔塔打開行李箱,準(zhǔn)備把物品整理出來,填滿新貨架。這時米粒來了電話,接通電話劈頭就問:“姐你這次給向陽院帶啥回來了?他在外頭吹牛逼,還說學(xué)完日本料理,馬上開店。這次給啥你都得跟他收錢。他又不是沒錢。整天哭窮,就你會信?!彼胂蟮贸雒琢夤墓牡臉幼?。
塔塔習(xí)慣了米粒的一驚一乍,也懶得接她的話,淡淡說:“我煮了點香米粥,你沒事就過來一起吃晚飯吧?!?/p>
香米,也是日本產(chǎn)的,上次正好有個朋友要指定的日產(chǎn)大米,塔塔托運了十來包,自己留了一包,反正回來也用得著。
米粒說:“我沒空,你自己吃吧?!彪娫拻炝?,掛得也是余怒未消的樣子。米粒嫌塔塔吃得清湯寡水,素淡無味,毫無口舌之樂,每次回來,很少受邀來塔塔家吃飯。明知米粒不會來,塔塔還是樂此不疲地相邀,倒不是舌頭打個滾的假客氣,而是想反客為主免得米粒興師動眾招呼一大桌人去酒店,為她接風(fēng),或者為她餞行,或者為她解乏。米粒喜歡熱鬧,喜歡逮住各種理由聚吃。塔塔一回來,她更有理由請吃了。塔塔倒是寧愿在家里簡單吃點,不愿意軋熱鬧,多年日本待下來,早習(xí)慣清凈了。
有時拗不過米粒,塔塔去參加一回,滿桌的人,沒幾個認(rèn)識。男男女女此起彼伏站起來敬酒,叫她姐姐,還有的干脆叫她日本姐姐。塔塔不便較真,微笑致意。一圈敬完,酒勢起,這些人便開始互相取樂講段子。塔塔聽不懂,端坐那里,有些無聊,不知不覺走了神。好在大家鬧騰得正歡,她的失態(tài)也在萌芽中煙消云散?;剡^神來,仿佛見到當(dāng)年的自己。奇怪那時熱衷幾乎每天都有的應(yīng)酬,不厭倦,也從不感到累,喝酒取樂狂歡,很晚才興奮地回家。周而復(fù)始。糊里糊涂的日子一天天很快過去。塔塔酒量好,喝酒又豪爽,玩笑也開得起,酒席上很受歡迎。有飯局,宴請人自然會叫上塔塔,塔塔自己也習(xí)慣了逢酒局必到的場面。喝醉也是有的,喝醉了被男人抱著架到衛(wèi)生間又拉又吐,撕撕扯扯,哭哭笑笑,丑態(tài)肯定也很過分。幸虧那時還沒有微信,手機(jī)隨拍也沒有流行,否則早就被圍觀者曝光了。也許,曝光得早有早的結(jié)局,日子會完全兩樣吧,說不定就沒有今天這樣的局促了。塔塔也如此想過。有次醉得徹底,塔塔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不省人事的,酒桌上好像也沒喝多少,當(dāng)然不省人事是事后才知道。塔塔在陌生男人的床上醒來,嚇得連滾帶爬棄床而跑——可事實上,塔塔根本動彈不了。腦子清醒過來,塔塔知道壞事了,害怕得要命。塔塔只有一個念頭,快點逃離。快點逃離。可是也只能是閃念,身子已不隨人愿,惡心翻滾,想吐又吐不出,渾身虛脫。只好任隨聞訊趕來的,滿臉怒容罵罵咧咧的向陽院把她拖起來扔進(jìn)了車子。
在醫(yī)院觀察室打點滴時,塔塔意外見到那個約酒局者,哼哼唧唧也湊巧在這家醫(yī)院里掛水。塔塔把臉別了過去,不想打招呼。那人也識相,假裝沒有看見塔塔。向陽院不認(rèn)識這人,倘若知道,會不會沖上去揍他一頓?塔塔心里一直沒法給出明確的答案。
這件事成了導(dǎo)火索,毫無回轉(zhuǎn)余地。他們的婚姻戛然結(jié)束。雖然快得出乎預(yù)料,但想想也在預(yù)料中,早晚的事。這幾年他們的婚姻始終處于風(fēng)雨飄搖中,如同骨質(zhì)疏松的早衰牙齒,稍微碰到硬物,便開裂,豁口,使人難堪。向陽院仕途一直不順,在機(jī)關(guān)里即便擺出什么都不爭的混日子樣子,也沒有任何好處。你是塊什么料,你心底想什么,老江湖的眼睛還是雪亮的。向陽院恃才傲物,鋒芒不收,再怎么努力也是枉然??上?,關(guān)于這點,向陽院明白得有點遲。他在一次次的提拔期待中,變得脾氣暴躁,情緒惡劣。
有一次飯局,塔塔正好被安排在向陽院單位的二把手鄰座,舉杯喝酒,一來二去,兩人聊上了。塔塔主動說起向陽院,仗著酒勁,自來熟地請這位副局多多關(guān)照老公,說完爽快地仰頭喝下滿滿一杯酒。副局端著酒杯,睜大眼盯著塔塔看,連說不像不像真不像。塔塔也不管他啥意思,亮自己杯底,看著副局說該你了。如同被塔塔施了魔法一樣,在塔塔的“糖衣炮彈”面前,副局最終也喝了個大滿杯。這下掀起了酒局的高潮。滿桌人起哄,鼓掌,戲謔說在大美女面前,老革命沒轍了吧。副局呵呵直笑。要知道副局平時勸酒功夫一流,別人勸他酒那簡直難于上青天。塔塔興沖沖地把這些告訴向陽院時,向陽院的臉色馬上不好看了,脾氣上來,話也丑了,那些難聽的詞語到底也沒忍住。塔塔氣得大哭。
向陽院心存芥蒂,更加鄙薄塔塔那些玩樂應(yīng)酬,還諷刺塔塔自甘做花瓶。塔塔越在各種場合混得如魚得水,他就越看不慣塔塔,對塔塔越加不滿。塔塔起初并不當(dāng)回事,以為向陽院也只是嘴上奚落而已,根本沒想兩人真會走到離婚這一步。更沒想到的是,向陽院把婚離得這么決絕。
向陽院拿出一張紙,是之前塔塔寫的保證書。塔塔不記得還有這張保證書,疑惑興許也是醉酒之后的事情?只聽向陽院氣急敗壞地讀道:“我保證再不醉酒,再不酒醉不歸,再不在外荒唐,否則甘愿離婚……”塔塔聽懵了,慌忙打斷他:“等等,你等等,這絕對不是我說的話。”向陽院不理,繼續(xù)讀,嘴角隱約有終于抓住把柄的得意之色,看得塔塔心里一陣陣發(fā)毛。那張紙筆挺,毫無折痕,像熨過一樣,拿在手里稍一抖動,便發(fā)出一聲脆響。估計是壓在臺板下久了的緣故。塔塔絕望地盯這張古董紙,像是被打折了腿的狗,嘴里嗚嗚哀鳴著。
女兒最終歸向陽院。女兒還小,向陽院說不放心,跟著一個夜夜笙歌、夜不歸宿、自己都管不住的娘,那簡直是人間災(zāi)難。說塔塔明顯不具備監(jiān)管能力,他堅決不放棄女兒。向陽院口才素來了得,說死說活瞬間之事,塔塔爭不過他。況且,塔塔心里慚愧著,想想總歸是自己犯事在先,嘴巴橫不起來。女兒人小卻精靈,知道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哭,不肯出來。塔塔看著心軟,讓年幼女兒做抉擇,實在太殘忍了,就宣布放棄。女兒之爭一了結(jié),接下來的事情簡單了。協(xié)議簽字,分割財產(chǎn),塔塔搬出去。財產(chǎn)也沒什么好分割的,最寶貴的女兒都放棄了,家也沒了,心也空,腦也空,還有什么值得帶走?凈身出戶的塔塔切身體會到了“凈身”的慘痛局面。
很多年后,說起這一幕,向陽院檢討當(dāng)時自己鬼迷心竅,年輕氣盛,荷爾蒙太旺,不懂得和解。塔塔聽了也只淡淡一笑,仿佛與己無關(guān),像聽別人的陳年往事,心底已沒有波瀾。
老五不打電話,也不發(fā)微信,不QQ留言,他喜歡停留在用郵差傳遞信息的年代。慢慢地傾訴,慢慢地琢磨,慢慢地回轉(zhuǎn),一如婉轉(zhuǎn)細(xì)膩的昆曲。這是老五的浪漫。老五這一套,在塔塔有意無意、似淡非淡的冷落下,并無收斂,反而更加猖狂起來。比方說日常的書寫,老五不太會打字,還不想學(xué),他只偏愛手寫,號稱純手工。有什么事要留言,隨便拉張紙過來,沙沙而就,有時干脆隨手寫在擦手紙上。書寫的姿勢,也好像文人的樣子。老五寫得一手好顏體,像書帖。那些寫給塔塔的信,裝裱一下掛起來,絕對是上好的書法作品。當(dāng)年打動塔塔的,這一封封書法作品般的信,可以說功不可沒。
最早收到老五的信,塔塔有點不以為然,半文不白的腔調(diào),文縐縐地和她談夢想,談人生。塔塔心里發(fā)笑,懷疑老五是不是裝的。笑歸笑,老五漂亮的字還是吸引了塔塔的眼睛。幾封信讀下來,塔塔基本上判斷出他學(xué)的是哪一路了。塔塔自己的字也寫得不錯,打小練就的書法功底,并不比老五遜色。但塔塔還是很纖弱地表示敬意,大大夸了老五一通,還說要拜他為師。
拜師當(dāng)然是客氣話。塔塔小時候被隔壁鄰居拽去學(xué)過毛筆字。那個時候,大家都喜歡說練毛筆字,不會酸不拉唧地說練書法,怕遭人嘲笑。鄰居是個孤寡老頭,有名的鄉(xiāng)紳,在江浙滬書畫界名氣大,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人登門拜訪,對拜師求做門徒的,老頭一律婉拒,老頭的用詞也很有趣:“老朽目壞,不堪重視?!辈涣?,老頭看著塔塔機(jī)靈好玩,硬要讓她做書童,說幫他鋪紙磨墨。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這老頭是有意要收徒教她呢。塔塔不懂,見老頭朝她笑,拔腿就跑,生怕被抓去磨墨。塔塔的母親知道了,喜悅之極,暗自慶幸塔塔有福了。母親在單位里做大會計,也算是吃文場飯的,心里明白老頭這是在回報示謝。慌忙買了個小豬蹄,紅燒了,端去給老頭,算是拜師禮了。塔塔家和老頭一板之隔,共用一個樓梯,老頭半夜咳嗽不已,母親第二天差了塔塔端去湯湯水水。家有好吃的,也常常讓塔塔送去。老頭是老式文人,羞于花言巧語,如今這番內(nèi)斂的好意,塔塔母親自然加倍感激,對他照顧得更勤。
可惜塔塔對寫毛筆字興趣不大,對畫畫也沒什么興頭,學(xué)了兩年,就放棄了。塔塔見了老五的信以后,有點后悔當(dāng)年對書畫沒有深入下去。否則諒他不敢這么有意無意地顯擺。不過,這也只是一念之間,塔塔對老五的顯擺,并不反感,有時甚至還縱容。
老五看到電視里有表演書法的,鼻子里忍不住哼哼:“什么玩意,這也拿得出來,丟臉。”塔塔瞄一眼,還真像鬼畫符。還大師呢,大屎還差不多。塔塔心里譏諷,順嘴附和了夸老五,說:“這水平,真比不過你。”
據(jù)老五自傳,他沒有塔塔幸運,沒有比鄰而居的大書畫家,他聽說過這老頭畫名,要是換作他肯定會去偷藝,塔塔生在福中不知福,可惜了。塔塔對老五的批評,也不在意,鼓勵他繼續(xù)往下說。她好奇他哪來的本事。老五說:“自己喜歡唄,在兵團(tuán),沒事就寫信,當(dāng)日記來寫,也不寄回家,兵團(tuán)里字寫得漂亮的真多,沒事模仿了練唄。那時人小,干啥都不怕丟人?!?/p>
聊多了兩人熟了,話題越來越寬泛,老五十分樂意說自己,逮到什么話題,說著說著就往自己身上說了,他能快速把自己變成話題的中心人物。這點本事,塔塔也很佩服。
老五14歲就去了建設(shè)兵團(tuán),當(dāng)時瞞著家里人去報名,還謊稱已年滿16。老五跟著小伙伴們?nèi)竺脑蚝芎唵危』锇槟昙o(jì)都比老五大,趕上了支邊下放的熱潮,紛紛往艱苦的地方奔,老五想小伙伴都走了,他還跟誰玩啊,一急之下,便跟著成了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里年紀(jì)最小的人??墒牵瑒偟奖鴪F(tuán),老五就后悔了。想到往后要在這里被管頭管腳,老五害怕了。老五越想越怕,怕了就哭,哭得昏天黑地。老五要回家,回他的松江?!澳阒滥鞘鞘裁垂淼胤?,冬天那個冷啊,尿都凍在肚子里了?!闭f到這兒,老五的牙齒咯咯作響,好像此刻嚴(yán)寒又再次降臨。老五說,年紀(jì)大了想想,一點都不后悔了,還很懷念,北大荒的經(jīng)歷是他這輩子最大的財富,他的人生從未遠(yuǎn)離過兵團(tuán)。這話聽著太正能量了,感覺反而不像真的。但塔塔知道老五說的確實是真心話。所謂時過境遷,當(dāng)初歸當(dāng)初,現(xiàn)在歸現(xiàn)在。兩碼事了。
老五在郵件中說,他和老戰(zhàn)友喝酒了,又喝上“北大荒”了,“北大荒”知道嗎,高度酒啊,好酒好景,不醉不歸。老五說他們還一起唱《松花江上》,唱得淚流滿面,唱得泣不成聲,唱得天地為之震顫,鬼神為之動容。感謝北大荒啊,好久沒這么痛快了。
塔塔沒有回復(fù)。每次去找尋激情燃燒的歲月,老五都會喋喋不休,郵件頻繁。往日歲月在老五的一次次激情敘述中,變得異常美幻。尋訪北大荒,猶如給平淡生活打一針雞血,等回來時,老五渾身上下又滿滿熱血了。
塔塔比老五小整整十六歲,這些經(jīng)歷對塔塔來說像來自另一個世界,奇特又不可思議。塔塔心情好的時候,也樂意聽聽,心情不好的時候,不由嫌老五話多煩人。塔塔給老五總結(jié)了下,兵團(tuán)留給老五的生活財產(chǎn)就是:一手好字,一嘴能說會道,還有“三腳貓”的吹拉彈唱。
第一次見面,老五唱了一首俄羅斯民歌《白樺林》。這歌有點老,點歌小姐翻遍了歌單都沒找到,建議換一首,不如唱樸樹的《白樺林》吧,也一樣的。老五無奈答應(yīng)?!栋讟辶帧吩贙歌廳響起時,老五不管,按自己的調(diào)調(diào)唱了起來。蘇聯(lián)歌曲的深沉,加上老五自創(chuàng)的深情,雖然跟樸樹的白樺林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一曲下來,節(jié)奏不亂,效果竟然不錯,博得了大家很響的掌聲。塔塔那天酒有點多了,腦子卻清醒,大家起哄的時候,她在暗中偷偷觀察老五。塔塔好奇老五的身份,商不像商,官不像官,他會把日本的什么大項目引進(jìn)來啊。剛才飯局上,老五說不喝酒,大家疑惑,招商引資怎么可能與酒無關(guān)。塔塔在心里嘲笑了好幾下。熟悉的領(lǐng)導(dǎo)叫塔塔來時,提前叮囑塔塔和同陪們:“準(zhǔn)備好大干一場吧。”要求把來招商的老五喝倒,說此人酒量甚好。那些年招商引資大熱,臺商日商西洋商多如牛毛,被政府熱情洋溢的招商政策引發(fā)得暈暈乎乎,都想來實地考察,親眼看看投資環(huán)境。于是逢招商必酒局,當(dāng)然招商的半拉子豆腐渣工程也不少,但那是后話了。老五一句不喝酒,明顯拒人千里之外,感覺很不友好,甚至有故意擺譜的嫌疑。領(lǐng)導(dǎo)使勁使眼色,讓公關(guān)們使“法術(shù)”。老五笑瞇瞇地看在眼里,很受用地回敬了不少江湖話。
老五到底沒有喝酒,同陪們不服也沒有辦法。結(jié)果還是他們自嗨一通。老五雖不喝酒,話倒不少,講的段子也顯水平,席間氣氛并不僵,時不時還有點兒熱烈。這是塔塔出席酒局以來,最文雅最不像酒局的一次。酒局沒達(dá)到預(yù)先設(shè)想的進(jìn)展,領(lǐng)導(dǎo)有點不悅,希望隨后的K歌,有所突破。領(lǐng)導(dǎo)請諸位加把勁,速速把日商拿下。
后來和老五好上了,才知道初見那次,老五剛剛動過一個小手術(shù),遵醫(yī)囑,不能喝酒。老五說他沒有那么大心機(jī),他也不是什么值得政府投資的商人。他也納悶?zāi)莻€酒局自己如何被抓了壯丁,唯一的解釋也許是前次陪準(zhǔn)備投資的朋友來過。那位有心投資的朋友確實有實力,錢多人更聰明。招商局的嗅覺都特別靈敏,可他們不知道真有錢的往往精明過頭,還吝嗇,在利益面前,才不會為了朋友面子照顧一下。天下商人一樣精,是招商的想太多了。老五的語氣有不屑。招商的吃白飯,反正不是花自己的錢,招商多少,和實際投資多少,他們哪會去算賬。
老五再來時,是五個月以后了。老五來約塔塔,說我在你這個城市辦事,賞臉一起吃飯吧。那時他們已經(jīng)在網(wǎng)絡(luò)上聊過無數(shù)回,說話投機(jī),互為欣賞,彼此都覺得很熟稔了。塔塔興奮地驚呼,啊,老五你怎么突然來了,事先也不打聲招呼,該我請你,盡地主之誼。老五在公用電話里哈哈大笑,說我太喜歡你的坦誠了,一點都不矯情,我剛踏上祖國的土地,松江還沒來得及去,就來看你了。塔塔哇哇大叫,笑說那太好了,你上次見過的誰誰誰,我都一起叫來吧。塔塔腦子里已迅速安排人選了,電話那端的老五卻不接話,沉默了幾秒鐘,然后低聲說:“我只想見你,想見你?!彼男囊魂嚳裉蝗徽Z塞,想不出一句應(yīng)酬話。
老五決定約在湖心賓館西餐廳。老五反客為主,霸道得不允許塔塔推辭。湖心賓館有本城最好的西餐,價格不菲。塔塔有點膽怯了,惴惴不安地表示別破費了,要不就見個面吧。當(dāng)精致美味的晚餐,口感對路的紅酒,沖淡了塔塔的拘謹(jǐn)時,用餐也快結(jié)束了。
說也奇怪,網(wǎng)上聊得那么熱烈,線下卻云淡風(fēng)輕,真和老五面對面了,塔塔竟然有些不自在,說不出哪里不對。幸好老五有說不完的話。老五告訴塔塔,他這次來還收購了一個老物件,好不容易得來的寶物,很有價值,等下請塔塔欣賞,給掌掌眼。塔塔哪里懂這些,驚詫地瞪大眼睛看老五。老五大笑。
飯畢,時間還早。老五邀塔塔上樓坐坐,欣賞他所說的寶物。他就住這賓館,倒也方便。
進(jìn)了房間,老五特意不關(guān)房門,塔塔注意到這個細(xì)節(jié),心里為自己剛才的多心慚愧。人不由放松下來。老五并不急著給塔塔看他收來的寶物,請塔塔入座,泡茶。倆人隔著茶幾對坐在沙發(fā)上聊天,老五又倒上了紅酒。老五興致很高,感慨一別數(shù)月,竟像歷盡滄桑。說得塔塔怦然心動。然后話題一轉(zhuǎn),老五說起在日本經(jīng)歷的種種可笑好玩的事情,塔塔聽得興趣盎然,忍不住放肆大笑。
老五被塔塔的笑感染,興致更高了,他放下酒杯,翻出皮夾里的照片,給塔塔看。老五說這是他前妻。塔塔不明白老五為何忽然給她看這個,有點尷尬,遲疑了一下,還是把臉湊過去端詳。照片上的女人,看上去四十多歲,表情冷漠,方臉,短發(fā),嘴唇緊閉,肩膀瘦削,戴著一副老式眼鏡。老五告訴塔塔,前妻讀書很棒,當(dāng)年的北大高材生,可惜是學(xué)法律的,家里凡事都跟你講理,不理還不行,直講到你理她為止,這樣的日子遲早過不攏。塔塔看著老五嘲諷的笑容,沒有接話。塔塔不響,老五照樣談興不減,好像儲藏已久的傾訴欲被點燃了一樣。老五繼續(xù)說道,那年出了事,局勢緊張,怕無處可躲,她只身逃到日本投奔親戚。也就是那年我認(rèn)識了她,后來就結(jié)婚了。這一待近二十年,定居日本也好,省卻好多麻煩事。少了麻煩,人就清靜,人來人往的交際應(yīng)酬也沒了,日子很簡單。
塔塔很認(rèn)真地聽,心想原來是這樣啊,這女人不一般。
老五大概累了,自嘲說,陳年舊事不提也罷,順手拿起酒杯仰頭一口喝完。又招呼塔塔也喝一杯,難得有這樣的機(jī)會。塔塔在聽老五說話的時候,已經(jīng)在自斟自飲了,她的思緒游離開去,想到了自己的往事,還想到了許多別的,心情忽然就低落下去。
老五嘲笑自己在日本一事無成,國內(nèi)的同學(xué)和戰(zhàn)友們混得都不比他差,蹉跎歲月的報應(yīng),就是老大徒傷悲。塔塔見老五意興不減,一時難以開口告辭。起身,做出準(zhǔn)備離開的樣子,含混地說,那你想干什么,大家不都是這樣過日子的嗎?
老五呆了呆,突然過來一把拉住了塔塔,急促而低聲說,我想干什么,你說我想干什么。塔塔因為老五的突然發(fā)力,沒有站穩(wěn),一個搖晃,跌入了他懷里。塔塔漲紅了臉,慌忙掙脫,可老五更緊地抱住她。塔塔明顯感到老五起伏的胸膛,和低沉有力的呼吸。老五伺機(jī)低頭尋找她的嘴唇,塔塔的氣息也亂了,兩人不自覺地纏在了一起。
一切都來得太快。塔塔在浪濤中沉浮,不堪掙扎,又沉入海底,等她從暈眩中醒來,她的人生全變了。
上午最后一批來客剛走,向陽院來了。向陽院來取電飯煲和燒鍋,塔塔從日本給他帶來時費了好大勁裝箱。塔塔平時也代購小家電,不過運費都是買家出,走直接托運的方法。臨出發(fā),向陽院偏要塔塔隨身帶,塔塔自然也不去跟他計較。記得去年已幫向陽院買過,不知為何他又要買了。塔塔懶得問。米粒跟塔塔嚷嚷這次一定要收錢,指的就是這個。
向陽院進(jìn)門就問,怎么又是一個人,老五沒來?
塔塔回答說,老五跟她兵分兩路,先回松江,過幾天他再來,或者是她去。向陽院哦了一聲,又問老太太還那樣?半死不活耗著日子?塔塔唔了一聲算是回答。向陽院每次見塔塔都要這樣問,例行公事般,塔塔已習(xí)以為常。
老太太是指塔塔的現(xiàn)任婆婆,快九十了,住松江老家,癱瘓在床很多年了,長期請了護(hù)工照顧,老五的兄弟姐妹們輪流值班服侍。老五回國必先看望老母。老母不認(rèn)得塔塔,她只記得老五的前妻,所以每次塔塔去看老太太,都是以前妻替身的面目出現(xiàn),她會挖空心思說些前妻該說的話。老太太必定會問起孫子,抱怨他們怎么會那么忙,都不來看她。塔塔總會恰到好處地安慰她。
結(jié)婚頭兩年,老五還是愿意跟著塔塔回來,幫她整理屋子外面的植物,扔掉屋子里的廢物。也很愿意與塔塔的親友會面,吃吃飯,聊聊天。可惜好景不長,尤其是塔塔做起了代購后,老五回國基本不來塔塔這里了,他看到塔塔客廳里堆滿了一個個物品箱子就頭大。他擺出了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姿態(tài)。他回避和塔塔交談關(guān)于代購的所有話題。這次,老五依然保持不主動聯(lián)系塔塔,既沒有電話來,也沒有微信留言,甚至連QQ都棄用了。也許會跟以前一樣,直接叫塔塔去松江和他會合,再一起返回日本。塔塔知道老五是面子上過不去,他嫌丟臉,塔塔這樣在家里大張旗鼓地賣日貨,簡直是無視他的存在。放著清凈日子不過,作踐自己,亂了好端端的人生。老五還說過,你看看讓你代購的那些人的眼睛,那些貪婪的目光,他們遲早會把你吃了。
向陽院說他在單位食堂吃過飯來的。塔塔倒了杯茶給他。向陽院不馬上走,塔塔知道他接下來會談女兒。而且塔塔也知道他會談什么,她等向陽院開口。向陽院果然不繞彎,他皺著眉,很無奈地說,女兒這次的費用太厲害了,他無力承擔(dān),怎么辦?事關(guān)女兒前途,他一個人不便拿主意,就等她回來一起商量。塔塔懂他的意思,之前女兒也告訴過塔塔。女兒被美國頂尖大學(xué)錄取,讀研的費用擺在了面前。關(guān)于出國讀研,塔塔和女兒有過交談,女兒說這個專業(yè)讀了回國更有前途,塔塔不好再表態(tài)了。女兒向來獨立,有主見,加上一直讀寄宿學(xué)校,并不是和父母很親很外向的那種感性女孩。塔塔面對女兒,總覺得虧欠太多,總想討好女兒。女兒讀書生活的費用,塔塔也一向挑大頭,倒不是塔塔錢多豪氣——事實上,天知道塔塔已陷入了多么缺錢的窘境。但塔塔還是咬牙說,好吧,我來想辦法,起碼整數(shù)我出。
塔塔對向陽院也是滿懷歉意,回想一次過去,就會痛一次傷疤。有時甚至毫無來由地痛,特別當(dāng)耳根子一軟,聽了他的某些抱怨后。何苦呢,還是糊里糊涂過日子好,沒有過去,也就沒有不快。
向陽院一走,塔塔的疲倦上來,看時間又休息不成了。索性開始整理貨架。藤椅茶幾上,客廳沙發(fā)上堆滿了剛才顧客們挑剩的日用品。顧客從原先的親戚朋友同學(xué)熟人,到后來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同學(xué)的同學(xué),熟人的熟人,一撥帶一撥,現(xiàn)在陌生顧客自己找上門來的也很多,這還不把微信直接代購發(fā)貨的顧客算在內(nèi)。反正來的都是客,有客才有生意。塔塔很有耐心。她回國的日子里,來的顧客相對多些。她都一一接待,毫不怠慢。
門上鑰匙轉(zhuǎn)動,米粒開門進(jìn)來。還沒坐穩(wěn),就氣急敗壞地問塔塔,向陽院來過了?剛才在小區(qū)門口他和我打招呼來著,臉皮夠厚,他又帶那個80后老婆一起來了?他老婆也夠腦殘,高興跟著他往前妻家跑,真當(dāng)別人是空氣。
塔塔苦笑了起來,我也是跟著老五和他前妻有說有笑,沒事兒似的,外人都以為我們是親戚呢,這么說,我也腦殘了?
米粒哼了一聲,白了一眼塔塔,不說話了。
塔塔知道米粒對向陽院很有成見,見他像見仇家。當(dāng)初向陽院前腳剛離婚,后腳就結(jié)婚時,米粒把唾沫呸到了他臉上,罵你這個死男人沒安好心。沒多久向陽院又換老婆,娶了個80后小女人,米粒聽說了朝地下又猛呸了好幾下,惡毒地說老天給你三次機(jī)會,看你生得出兒子不!等80后老婆給向陽院果真生了個女兒時,塔塔怕米??诓粨裱裕缭缬迷挾伦∷淖?,宣稱他跟我早就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
說沒有任何關(guān)系,有時候在外人聽來總像是氣話,是自欺欺人。何況他們中間還隔著個女兒呢。就像老五和他前妻。不管老五和誰再婚,他和前妻以及他們的兒子總歸是一家人,這個關(guān)系誰也改變不了。
對這種家人概念,塔塔已深有體會。剛?cè)ト毡緵]多久,恰逢老五兒子生日,老五設(shè)宴給兒子慶生,順便把塔塔介紹給家人。塔塔想推托,才結(jié)婚來此,等熟悉了日本再見面也不遲,老五仿佛看穿了她心思,說家宴沒有外人,遲早要見面,晚見還不如早見,說不定對你還有幫助。
果真名副其實的家宴,一張八仙桌,就他們四人。家宴設(shè)在一家小酒館,塔塔沒想到是老五前妻親自掌勺,更沒想到第一次和她正式見面,是她把第一個熱菜端上桌的那一刻,如此隨便又猝不及防的一刻,讓塔塔頗為尷尬。前妻像家里來熟客一樣,招呼塔塔,別見外,坐坐坐,先喝口茶。發(fā)現(xiàn)桌上并沒有茶時,開始數(shù)落老五,你這人,茶也不幫我泡一壺,客人來了干坐著呀。
老五大概習(xí)慣了前妻的數(shù)落,泡茶,又進(jìn)廚房去幫忙,很巴結(jié)的樣子。塔塔有點奇怪,之前聽老五含糊說起過前妻開著一家小酒館,莫非就是這家?前妻看起來比照片上和順,她一點都不把塔塔當(dāng)外人,好像認(rèn)識塔塔很多年,連客套話都省略了。
一頓飯下來,全是前妻的話,老五和他兒子幾乎沒說什么,自然塔塔也沒話好說。前妻告訴塔塔,她和老五全靠這家酒館過日子,以前基本上維持保本,好幾次都想關(guān)門了事,離婚后老五退出不干了,她一個人反而賺錢,這樣她又不舍得了。她像個市井老媽子一樣絮絮叨叨,很難想象她曾經(jīng)有過的光鮮,她也沒把老五視作前夫,像還是她丈夫那樣隨意使喚,埋怨的時候更是毫不客氣。老五也并沒有什么不快,聽之任之。倒是塔塔感覺自己像個多余的人,有點坐不住。前妻講的故事,塔塔很多都是第一次聽說,包括老五除了和老婆一起開酒館,長期沒穩(wěn)定職業(yè),他們的日子不太好過,生活不如意,等等。塔塔聽了,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
臨走,前妻又對塔塔說,老五沒什么照顧人的心思,習(xí)慣自顧自,你以后沒事了可以來我這里幫忙,寂寞了也好做個伴。
塔塔暗想,誰會再去小酒館,她可不想糾纏在老五的舊日子里。老五的過去關(guān)她什么事。后來才明白,自己還是太幼稚了。
忙忙乎乎幾天下來,塔塔都沒空盤賬,此刻米粒來得正好。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埋頭做事,一個整理貨物,一個盤點算賬。塔塔在心里盤算著女兒的讀書費用,臉色不由灰暗下來。
離返程的日子還有三天,老五依然不見蹤影,也不來聯(lián)系塔塔。塔塔幾次拿起手機(jī),又頹然放下。
在日本,兩人雖然時有口角,但都很快過去了。而且口角也不是什么大事,在塔塔眼里,為這些事情爭執(zhí)簡直可笑。譬如說,國內(nèi)有朋友來,大都會事先打聲招呼,說幾號幾時會到達(dá)你們城市歇一晚,照理他們會發(fā)出熱烈的見面邀請,說到時聯(lián)系。老五的習(xí)慣是,他會記憶力很好地把朋友的行程牢記在心,并且提前跟對方聯(lián)系,確定對方是否有時間接受他的邀請。而塔塔的習(xí)慣呢,她不會刻意去記,有時甚至?xí)?,對方不主動?lián)系她,也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邀約這回事,若對方主動來告知確切時間,塔塔也會視情況而做出相應(yīng)的反應(yīng)。塔塔的理論是,現(xiàn)在大陸人有錢,來日本旅游太平常了,微信圈里逢年過節(jié)常有朋友在曬日本的游玩照,來的朋友那么多,你都去招呼怎么招呼得過來,而且他們旅游都急匆匆,湊巧來住宿一晚,即便有時間見面,是你請他們呢還是他們請你啊,你又請不起,只顧面子搭腔去邀請了干嘛,反過來他們來請你,你好意思嘛。
聽著很有道理,可老五就是覺得不舒服,憋氣,卻又說不出反駁的道理。老五不滿,說塔塔人情淡薄,請朋友不一定非得講排場,花大錢,人家難得來日本,想起還有你這個朋友在,一杯清茶敘敘舊,哪有那么多道道,況且知會你一聲,有沒有時間見還不一定,你就說這樣的話,聽著就沒意思。
塔塔懶得理他。有時會無奈地想,這也許就是代溝吧。塔塔有自己的一套,有時國內(nèi)朋友來,說好了請她作陪,友情導(dǎo)游,他們按規(guī)矩付費,塔塔收得心安理得,導(dǎo)游也做得盡心,還很快樂。國內(nèi)朋友介紹國內(nèi)朋友,業(yè)務(wù)確實有過好幾回,都是兩廂情愿的好事。塔塔還差點聽勸,琢磨是否專門做旅游服務(wù),好好賺錢。經(jīng)濟(jì)負(fù)擔(dān)始終是個重壓,塔塔不得不像個動物一樣,伺機(jī)捕食。老五嗤之以鼻,好言說錢確實是個好東西,但你這樣老賺熟人的錢,不心慌嗎。塔塔一聽就生氣了,跟你講不清楚,我又不是賺黑心錢,他們不找我也會找旅游公司,橫豎要付錢,我起碼不會坑他們。老五想了想,還是說了句,你有旅游公司那么專業(yè)?你自己很多地方都沒去過,還敢導(dǎo)游。
爭不出個理,老五索性眼不見為凈,去前妻酒館喝酒。上了年紀(jì),老五反而和前妻有了更多的話。老五現(xiàn)在不像年輕時那么喜歡折騰,拿著退休金,過簡單日子,覺得很好。閑了讀讀書,老五還準(zhǔn)備寫回憶錄。當(dāng)然,這些都沒告訴塔塔。
櫻花盛開的季節(jié),老五獨自一人坐在櫻花下,看賞花的人擊掌而歌,或者看靜立花下的沉思者,這些良人,面若桃花,老五看在眼里,滿心歡喜。他會想起遙遠(yuǎn)的北大荒的河流,嚴(yán)寒里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冰,那是小伙子時的老五的人生風(fēng)景。剛來的幾年,櫻花季一到,塔塔興致勃勃拽著老五去看櫻花,在草地上鋪上茶席,對坐而飲。這對坐的情景,常讓老五想起那個夜晚,想起老物件變成定情物,掛在了塔塔脖子上的不可思議的夜晚。那個決定他們后半輩子的夜晚,如今像藏在地下的金子一樣,深陷泥土,越走越遠(yuǎn)。
有兩年,櫻花季是塔塔最忙的時候。她沒空賞花發(fā)呆,馬不停蹄地陪國內(nèi)朋友,奔走在日本櫻花爛漫的景點之間。這兩年里,塔塔雖然沒空陪老五看櫻花,但跟老五的前妻卻是頻繁往來,親密相處。塔塔總會看準(zhǔn)時機(jī),把來旅游的國內(nèi)朋友,安排到前妻酒館去。前妻何樂不為,既有生意做,也能跟國內(nèi)的朋友交流,很開心的事。塔塔也是念好,剛來日本時,人生地不熟,老五那會兒正想跟著朋友折騰一個新項目,顧不上她。前妻隔三差五來叫塔塔,白天生意清淡,小酒館成為兩個女人的茶館,喝茶聊天。前妻熱心地教塔塔日語口語,還把自己喜歡讀的書借給塔塔看。塔塔內(nèi)心慚愧,這些書,她大都不會去讀,不懂是一個因素,塔塔也沒興趣讀這些與她渾身不搭界的書,新環(huán)境讓她還不太靜得下心來。
塔塔做代購是近年的事。本來她腦筋還沒轉(zhuǎn)得那么快,每次回國老叫她帶化妝品的閨蜜,說了句,你幫我買的既正宗,又便宜,淘寶代購的總歸不放心。這話啟發(fā)得徹底,塔塔馬上轉(zhuǎn)向做代購。給朋友做導(dǎo)游,并不是常態(tài)的事,代購就不一樣。完全沒想到,國內(nèi)對日貨的需求這么旺盛,吃喝拉撒,無所不包。那些顧客,吞吐量那么厲害,完全像沉睡后醒來的蛇。
老五冷言說,你離農(nóng)夫和蛇的故事不遠(yuǎn)了。你再不歇手,在海關(guān)出了事,我可保不了你。塔塔知道老五反對,也厭煩他的危言聳聽,心想沒有我這么挖空心思賺錢,你回去孝敬老娘的錢都沒處來。但塔塔面無表情,緊閉嘴巴,沒說任何話。塔塔回國的日子,幾乎足不出戶,來客不斷,一天下來,累得只想睡覺。塔塔也想給米粒松松綁,平時都是她在打理張羅。難得回來一趟,塔塔自然不好意思坐享其成。
下午四點,塔塔已從心煩意亂,到滿腹怨言了。第二天就要返回日本了,到底是直接在機(jī)場碰頭,還是怎樣,老五居然像沒事似的,毫無訊息。正猶豫著要不要主動去問,電話來了。一看手機(jī),卻是向陽院。
向陽院問塔塔,明天要不要車子送她去機(jī)場。
塔塔說不用麻煩了。回去沒什么行李,大巴過去,很方便。
向陽院說你等一下,窸窣了幾聲,電話里傳來女兒的聲音。塔塔一陣驚喜,之前約見女兒都因她實習(xí)太忙而未果,而且也沒聽向陽院說起要去看女兒的啊,塔塔顧不得多問,高興得寶貝寶貝地叫起來。女兒也高興,說話一如既往地簡潔。她說老爸老遠(yuǎn)來看她,把老媽的意思都告訴她了,謝謝老媽,她正在找美國學(xué)校附近的房子,租金好貴,但還沒最后定。
塔塔連忙說,定了馬上告訴老媽。塔塔忍不住又叮囑了“注意身體、好好休息”這些每次必說的話,也不管女兒煩不煩了。
放下電話,塔塔長舒了口氣,好像完成了一件擱置已久的繁難事,心情頓時暢快了不少。
這時,一條短信進(jìn)來:“昨婆婆亡故?!彼魂囆幕?。仔細(xì)再看,分明是老五的手機(jī)短信,落款卻是他前妻?!捌牌拧??老五的老母已駕鶴西去了?時間是在昨天?
這精練的五個字,塔塔琢磨了好久,該是他前妻在松江老家寫了發(fā)出無疑。此刻,塔塔的心反而安靜下來。
塔塔回過神來,慢慢拿起手機(jī),撥通了老五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