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飛
春秋年間。越國會稽郡。同山鎮(zhèn)。春呀是同山鎮(zhèn)上海半仙酒坊的坊主,剛剛從父親——老釀酒師海扯空——手中接過了衣缽。小鬧是十里香酒坊的坊主,一直都在為戰(zhàn)后貧窮的越王宮廷生產(chǎn)定制的貢酒。十里香坊是越后選定的,越后每年都要讓十里香坊蒸一些高粱酒給吳王送去。其時越國戰(zhàn)敗,越后說,吳王宮里飄蕩著同山燒的酒香,西施就能記起家鄉(xiāng)。但是,同山鎮(zhèn)的老百姓都說海半仙酒坊的同山燒,才是頂好的。
小鬧當然也聽說了,小鬧就冷笑一聲,對坊里的酒匠們說,春呀想出名,是想瘋了。
春天,同山鎮(zhèn)的酒神節(jié)上,一家家酒坊都把蒸酒工具搬到了那片空地上,比誰家蒸的酒更好。那天鎮(zhèn)上來了很多人,其實他們不是來看比賽的,他們是來看兩個美若天仙的女子的。小鬧錦衣華服,很雍容的樣子。春呀一身素衣,靜得像一棵田野里的桑樹。那天人群突然騷動起來,英雄霍丁山帶著他的軍隊經(jīng)過同山鎮(zhèn)?;艏沂来际窃絿能娙?,他剛帶部隊在同山一帶操練。那天小鬧出了錢,當場用同山牛雜煲宴請軍士。小鬧說,沒有勇士,就沒有國家。聽到小鬧說這樣的話,百姓、隊伍都歡騰起來,都喊,勇士,勇士。
年輕英俊的霍丁山隨即拔出刀子,在手心里拉了一刀,血滴在了酒碗里?;舳∩酱蠛耙宦?,霍某愿為我大越國,戰(zhàn)死疆場。不滅吳,毋寧死。百姓們再次歡呼,毋寧死!毋寧死!越王勾踐和越后是這個時候出場的,越后的眼里含著淚花。很顯然,她剛剛采桑歸來。這十年來,她一直和百姓們同甘共苦。她說,有大越百姓如此,復國有望。在沸騰的人聲中,小鬧被百姓們高高拋起,但是她的目光卻越過了無數(shù)的頭頂。她一直在看她的對手春呀,春呀被冷落得一塌糊涂。她仍然在不遠處安靜地蒸酒,她安靜得仍然像一棵田野里的桑樹。
霍丁山后來就一直來十里香坊找小鬧,一匹快馬,身形矯健得一塌糊涂。他們十分幸福地在戰(zhàn)后貧困的越國相愛了,他們愛得十分的越國,他們看了無數(shù)回的星星。很多時候,他們喜歡去高粱地,看那些高粱的穗子迎風招展,然后收割并被釀造成酒。霍丁山娶了小鬧,迎親的隊伍就經(jīng)過春呀的海半仙酒坊。酒匠們都擁到門口瞧熱鬧,他們看到了春風滿面的小鬧。小鬧說,停。隊伍就停了下來。小鬧從轎子上下來,走到了海半仙酒坊的門口,對仍在紡絲的春呀說,喂,我要嫁人了。
春呀抬起頭,笑了,說,早生貴子。
小鬧說,我把十里香坊關了,一輩子都帶著一幫男人蒸酒,沒有意義。女人,需要像個女人的樣子。
春呀想了想說,人各有志。
小鬧笑了一下,她覺得她擊垮了春呀。春呀的目光抬起來,她能看到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霍丁山,滿面喜氣的樣子。春呀的眼淚就滾了下來,她突然記起無數(shù)次,她看到霍丁山帶兵從酒坊門前走過。她只留意霍丁山陽光一樣的笑臉,和他打馬時挺拔的背影。然后,小鬧再次上轎,迎親隊伍蜿蜒著前行,像一條幸福的蛇。
復國的念頭,一直都沒有在勾踐的心里停止過。戰(zhàn)爭,就快要再一次來臨了。
春呀在她的海半仙酒坊里,帶著酒匠們?nèi)找拐艟?。春呀動員年輕的酒匠們進兵營。春呀說,兄弟們,疆土最大。有人就說,你站著說話不腰疼,你為什么不把自己的家人送到兵營。春呀就笑笑。后來大家才知道,春呀早在兩年前就把兩位哥哥春常和春在送到了越國的兵營。他們的名字是父親海扯空取的,海扯空說,你們都姓海,你們的名字拼起來就是春常在呀。海扯空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了,曉得年輕的酒匠們不愿進兵營,于是他在一個清晨穿上了鎧甲,站在海半仙酒坊的門口,等著酒匠們來上工。酒匠們都來了,看到通紅的朝霞中,一位白發(fā)兵士站在絲坊門口的空地上,大聲說,國之疆土,一分不讓!
年輕的酒匠們坐不住了,他們都跟在了海扯空的背后,浩蕩著走到了霍家軍的兵營門口,齊聲高喊,國之疆土,一分不讓!
然后,戰(zhàn)爭就爆發(fā)了。這是一場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后的戰(zhàn)爭,這是一場越王勾踐親自掛帥的戰(zhàn)爭,這是一場范蠡苦心經(jīng)營了十年的最兇猛一擊。勾踐在出發(fā)前面對眾兵勇大吼一聲,殺向吳國,迎回西施。大越國征三百死士,有誰愿往?
立即有滿頭白發(fā)的海扯空上前一步,大喝一聲,愿往!
立即有海春常、海春在兩兄弟也上前一步,大喝一聲,愿往!
立即有另外的二百九十七名勇士上前一步,齊聲大喝,愿往!
海春呀的眼淚隨即滾滾而下。她看到了坐在高頭大馬上的霍丁山,一臉英氣,他的鎧甲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春呀一步步走向父親,從海扯空開始,從二位兄長開始,她在每個死士的胳膊上,都系上了一塊絲巾。海扯空大笑起來,說,我兒不準哭。春常春在也大笑起來,說,妹妹不準哭。海半仙酒坊的釀酒師們,挑來了烈焰一般的同山燒。將士眾多,酒不夠分著喝。勾踐命人把酒倒入河中,眾將士趴在河邊痛飲起河水來,他們猛地仰起頭,甩起了一串水珠。眾將士一捋嘴巴,齊聲高喝,殺!殺殺!殺殺殺!
然后,戰(zhàn)爭在吳越交界的槜李打響了,刀光劍影,殺聲震天。三百死士首當其沖,第一排齊刷刷沖到吳軍陣前,單腿下跪,一聲喊,國之疆土,一分不讓!隨即拔刀刎頸,血灑在春呀系在他們胳膊上的絲巾上。第二排隨即跟上,同樣單腿下跪,一聲喊,國之疆土,一分不讓!隨即也血灑疆場。吳軍被這陣勢震住,一個個喪失了斗志。勾踐手中的劍在這時候高高揚起,重重揮下,他說,滅!
隨即,殺聲震天般響起。這場惡戰(zhàn),足足持續(xù)了三十天。霍丁山在某一場馳援戰(zhàn)中,被吳軍圍困,戰(zhàn)敗降敵,令另一支越國隊伍五百將士被圍殲。消息傳到勾踐帳前,勾踐下令,賞銀十千,取霍丁山人頭。
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一切都平靜下來,明晃晃的水田里,百姓在忙著插秧。春呀失去了父親和兩位哥哥,仍然在同山鎮(zhèn)上開著她的海半仙酒坊。小鬧被冷落了,她是罪人霍丁山的妻子,還懷上了罪人的孩子。勾踐派人要抓走她讓她連坐的時候,春呀跪倒在越王宮的門口,以三名陣亡將士的家屬名義,保下了小鬧。小鬧在春呀的幫助下,又開張了曾經(jīng)關閉的酒坊。那天清晨,小鬧的酒坊開張大吉,在眾人幫助下掛上了匾額。匾額上的紅布被腆著肚皮的小鬧扯下的時候,眾人看到的不是“十里香坊”四個字,而是“海半仙分號”。
小鬧一步步走向了春呀,她撲倒在春呀的懷里,淚流滿面地說,姐姐。小鬧又說,姐姐。小鬧還說,姐姐姐。
春呀在第二年秋天,因為高粱歉收,去上虞訂高粱,突然在一條荒涼的山道邊見到了隱姓埋名的霍丁山?;舳∩揭姷酱貉綍r,跪在了春呀面前,眼淚滾了下來?;舳∩秸f,被吳軍擒獲的時候,自己想著小鬧,就不想死,他得為小鬧活。春呀說,你必須死,你欠下了五百條人命。那天春呀殺了霍丁山,馬車拖著尸體回到了同山鎮(zhèn)。春呀不向越王領賞,卻厚葬了霍丁山。春呀叫來小鬧,她和小鬧站在霍丁山的墳前。春呀說,小鬧,你恨不恨我。小鬧說,不恨。小鬧又說,我恨的是戰(zhàn)爭。
勾踐也去了霍丁山的墳前,灑酒一杯,說,敬你是因為你為越國立過功。隨即他又讓人挖墳鞭尸,說,鞭你是因為你是國家罪人。那年秋天,春呀冷冷的目光掃在了勾踐的身上,她牽起小鬧的手離開了墳地。那年秋天的春呀名聲響亮,她的海半仙同山燒賣得很好。勾踐要給她封地,她不要。讓她掌管全越國的酒業(yè),她也不要。要給她因為殺霍丁山有功而賞賜的十千賞銀,她還是不要。
小鬧說,你為什么不要?
春呀笑了,說,因為這是殺霍丁山的賞銀,我要了心里會難過。春呀一邊笑,一邊眼淚亂飛。
某天,雨水蔥蘢,酒坊里酒香陣陣,酒匠們正在辛苦勞作。春呀就站在海半仙酒坊門口空地上,熱淚滾滾。她的面前是一名使臣,使臣宣讀越王旨意,要把海半仙酒坊改名為越尚坊。春呀大聲說,春呀不受!那是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使臣,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中不停飄下來的雨,皺了一下眉頭問春呀,你為何不要榮華富貴?春呀說,我只適合當越國百姓。
使臣說,你為何至今孤身一人,不愿成親?
春呀跪在雨地里,仿佛是對著雨說的,她說,因為我一生愛著的,是霍丁山。
使臣說,你當初一個弱女子,是怎么殺了霍丁山的?
春呀說,是我讓他自殺的。他是武將,他若不想死,我殺不了他。
這是春秋年間的某一場普通的雨,雨越下越大,接下來使臣的聲音,就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