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向東+毛永溫??

引子

2017年5月5日，恰是立夏。北京大街上的人流中，五彩繽紛的夏裝成為主色調(diào)，然而在中國最北端的漠河，這一天卻突降大雪，到處是一派銀裝素裹的景象。

也是在這一天，我參加了由公安部宣傳局、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公安文學(xué)藝術(shù)聯(lián)合會和中國人民公安出版社主辦，啄木鳥雜志社承辦的“走近英雄——作家進警營”采訪創(chuàng)作活動的啟動儀式。

會后，主辦方給我提供了西雙版納、深圳、上海等十幾個備選的采訪地，我不假思索地選擇了黑龍江公安邊防總隊大興安嶺邊防支隊北極邊防派出所。原因之一，我曾經(jīng)在武警總部服役二十四年，邊防部隊最初隸屬中國人民武裝警察部隊序列，我對邊防官兵不但熟悉，也很有感情;原因之二，我沒有去過北極村，據(jù)說那里有漫長的中俄邊境線，有茫茫雪海和茂密的原始森林，有北極光奇觀……以我多年的采訪經(jīng)驗，在中國最北端的邊防派出所，五月的大雪下面一定覆蓋著溫暖的故事。

第二天，我開始準備出行用品，把早已收到衣柜里的保暖衣褲找出來，還有最厚實的襪子和笨重的皮鞋。5月7日晨，我從北京飛往漠河，在哈爾濱機場中轉(zhuǎn)，下午四點多，飛機降落在漠河機場。

漠河邊防大隊政委姚進早就在接機口等候我了，他是一個標準的帥哥，白白凈凈的像個書生，見面就說：“衣老師，我們支隊蔡政委非常重視這次采訪，再三叮囑我，一定要把你陪好?！?/p>

姚進曾是北極所的所長，對北極所非常熟悉，有他陪我去采訪，讓我感覺此次采訪如探囊取物，不費吹灰之力。

簡單的寒暄后，我們乘車直奔北極村。一路上，我心情大好，似乎不是來采訪的，倒像是一場不期而遇的旅行。警車在蜿蜒的公路上行駛，大興安嶺的自然風(fēng)光，宛若一幅壯麗的畫卷在我眼前徐徐展開。頭頂上，一堆一簇的白云，像新棉花似的蓬松地飄浮在遼闊的藍天上。白水黑土間，是參天的樟子松和落葉松，還有密集的白樺林。

姚政委告訴我，1987年5月的那場大火，吞噬了大片的原始森林，現(xiàn)在看到的白樺林和樟子松，大多是過火后的次生林。這里全年無霜期只有八十多天，植物生長緩慢，三十年間，長得最快的樟子松也不過碗口粗。時值大興安嶺特大火災(zāi)三十周年，路兩邊懸掛了很多宣傳廣告，提醒人們不忘慘痛的歷史教訓(xùn)。

我禁不住嘆息一聲，想象中樹冠遮天蔽日、耳邊松濤陣陣的大興安嶺原始森林肯定是見不到了。姚政委似乎覺察到我的失望之情，說：“還好，北極村那邊沒遭到火災(zāi)侵襲，能看到一二百年的原始森林。”

“上百年的樟子松，有水桶那么粗吧？”我頓時有了期待，很想知道沒過火的原始森林是什么樣子。

姚政委搖頭：“二三百年的樟子松，才會有水桶那么粗。”

說話間，車子已行駛了四十多分鐘，在距離北極村只有幾公里的地方，姚政委讓司機停車。他指著左手邊的一片樟子松說：“這片林子沒過火，都是上百年的樟子松?！?/p>

雖然眼前的樟子松密集整齊，但最壯實的也只有大腿粗，而且不是胖人的大腿。我覺得沒什么可看的，正要讓司機開車，目光突然被一處風(fēng)景鎖定了。大興安嶺地區(qū)的春天是從五月開始的，灌木植物還是光禿禿一片，只有走近細看，才能發(fā)現(xiàn)剛吐出的一絲嫩芽。然而，我分明看到幾叢灌木植物綻放出細碎的紅花，將整個兒森林都點亮了。

“那是什么花？”我問。

姚政委說：“這是興安杜鵑，當(dāng)?shù)厝私兴_達花，在大興安嶺地區(qū)開得最早。再過幾天，滿山遍嶺粉紅一片，那時候就好看了?！?/p>

我打開車門，走進林子，爬上了一道高坡，來到幾叢達達花前細看。達達花的枝條雜亂交錯在一起，纖細而枯瘦，枝條上看不到一絲嫩芽，卻綻放出艷麗的花朵?；ò陜河形迤稳缑坊?，薄如絹帛，胭脂一般紅潤，讓人頓生憐惜之情。

直覺告訴我，北極邊防派出所的官兵，跟達達花有著某種共同的品性。

尋找故事

北極村原名漠河村，早在1860年起就有人在此居住，1866年發(fā)展為通往胭脂溝的江上驛站。1914年，成為設(shè)治局公署駐地。1917年，由設(shè)治局改升為二等縣城所在地。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并入呼瑪縣。1981年漠河重新建縣后，選西林吉鎮(zhèn)為縣址，原漠河村改名為北極村。北極村是北極鄉(xiāng)所在地，北極鄉(xiāng)下轄北極村、北紅村、洛古河村三個自然村和一個漠河林場，位于我國的最北端。這里年平均溫度在零下24℃，歷史最低氣溫為零下53℃。

公安邊防派出所的官兵具有雙重身份，被人們稱為穿軍裝的警察、執(zhí)行警察任務(wù)的軍人。我在北極邊防派出所的院子里見到了教導(dǎo)員牛書磊和所長高軍峰，他們身著橄欖綠警服，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非常質(zhì)樸，兩個人臉上都露出憨厚的笑，笑容里又都夾帶著一絲羞澀。后來我才明白，其實這笑容是北極所民警的標志性表情，逢人不等張嘴說話，略帶羞紅的笑容已掛在臉上，可謂“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

第二天上午，我想先采訪教導(dǎo)員牛書磊和所長高軍峰。北極所是老典型了，他們一定接受過很多采訪。我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地說了我要采訪的重點，讓他們把北極所最驚心動魄或者最感人的故事告訴我。他倆相互看了看，一臉茫然。

我問高軍峰：“你來北極所幾年了？”

“十年?！?/p>

我驚訝地瞅著他那張娃娃臉：“十年了？我的天！給我講一個你印象最深、最能感動人的故事吧，事情大小不論，最主要是能讓人瞬間感動。”

他想了想，搖頭，然后臉上飛起一絲紅暈，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轉(zhuǎn)頭問牛書磊：“你給我講一個?！?/p>

牛書磊撓了撓頭：“最感人的故事……怎么說呢，還真沒有?！闭f完，他也是一臉羞澀的笑。

我有點兒無奈。這些人，嘴真笨。

氣氛有些尷尬，一邊的姚政委忙說：“書磊，帶衣老師去張全和四嬸家看看吧。”

牛書磊突然醒悟，跟姚政委簡單交流后，決定帶我去采訪張全夫婦，他們是北極所多年來幫扶的孤寡老人。

張全夫婦都七十多了，老兩口身體不是很好，尤其是張全的老伴，走路很困難，而且有嚴重的哮喘，聽她的喘氣聲，像風(fēng)箱，很難受。兩位老人住著狹小的房子，我們一行四人走進屋，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我只好坐在床上。屋內(nèi)看不到一件像樣的家具，或者說就沒有家具，唯一亮眼的東西，是掛在墻上的一排相框，里面全是他們老兩口跟北極所官兵的合影。不用問，每一張照片背后，都有一個故事，都值得老兩口珍藏。

我指著一張老兩口跟教導(dǎo)員牛書磊的合影問張全：“這是在哪兒照的？挺好看的地方?！?/p>

張全突然有些激動，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說出話來：“圣誕村，牛教帶我去的，離這兒三十公里呢。他們不帶我去，我做夢都不敢想呀。”

我把目光投向了牛書磊。他笑了笑，詳細說了這張照片的來歷。

張全夫婦身體不好，不能出遠門，最遠也就能去村里的菜市場。到了冬天，幾乎就不能出門了，所以冬季時，北極所的民警三天兩頭到張全夫婦家里走走，看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那天牛書磊到家里跟老兩口聊天，他們突然打聽圣誕村的事情，聽他們的口氣，挺向往的。每年圣誕節(jié)前后，圣誕村都很熱鬧，有很多游客去跟圣誕老人合影留念。牛書磊回到所里，跟所長高軍峰商量后，專門帶著老兩口去圣誕村轉(zhuǎn)了一圈。

我問張全：“圣誕村好玩嗎？”

張全開心得像個孩子：“好玩，你看，我們跟圣誕老人照相了?！?/p>

我瞅著照片上一個大鼻子外國人，有些疑惑。牛書磊解釋說，圣誕村是旅游景點，每年圣誕節(jié)期間都邀請這位外國圣誕老人來客串，專門陪游人拍照。圣誕老人必須取得行業(yè)資格證，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充當(dāng)?shù)摹?/p>

相框里有一張照片，是張全夫婦跟北極所官兵包餃子的合影。我問牛書磊，這張照片什么時候照的。牛書磊說是三年前的春節(jié)，他們老兩口單獨過年太寂寞，過去都是派人來家里陪他們，從三年前開始，接他們到所里跟官兵一起過年了。

我跟張全和牛書磊聊天的時候，姚政委查看藥柜里的幾盒藥，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異樣，舉著藥盒問張全：“你現(xiàn)在吃這種藥了？”

張全點點頭，說這幾年他的心臟也有毛病了。牛書磊從姚政委手里接過藥盒看一眼，說：“從前年就開始吃了?！?/p>

聽這口氣，張全夫婦吃什么藥，他們都了如指掌。不用問，姚政委在北極所當(dāng)所長的時候，也一定經(jīng)常到這里來。一問，果然。從第四任所長尚云峰開始，張全夫婦就被列為北極所的重點關(guān)照對象，每一任所長和教導(dǎo)員離任時，都會把重點幫扶對象交代給繼任者。接力棒傳到牛書磊手里，已經(jīng)是第八棒了。

提到尚云峰，張全又激動起來，不斷念叨著：“尚所長，好人……”

我們幾個人圍在床邊聊天的時候，張全家養(yǎng)的一條小狗鉆進我們當(dāng)中，很興奮的樣子。平時，它難得見到這么多人。我心里一動，問牛書磊，過年的時候，這條小狗是不是也跟著去所里了？牛書磊使勁兒點頭：“是呀，哪能丟下它，一個也不能少?！?/p>

張全要把小狗趕走，被我制止了，小狗就趴在我們當(dāng)中，聽我們聊天。它陪伴張全夫婦九年了。告別張全夫婦的時候，小狗一直把我們送到門外，戀戀不舍的樣子。而我能做的，只有默默地祝福。

之后，牛書磊帶我去了四嬸家。四嬸名叫趙鳳華，因為男人排行老四，人稱四嬸。據(jù)四嬸說，最初北極村的村民跟派出所沒有多少來往。警察嘛，總是讓人有點兒緊張的。如果哪個村民被派出所喊去問話，很快就會成為村里的大新聞。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一個秋天，四嬸從田里收了糧食，找不到地方晾曬，看到派出所和機動中隊的院子里有訓(xùn)練場地，用水泥抹的，干凈又平坦，忍不住說：“那地方空著也是空著，曬糧食多好呀！”

不想，她的話被大伯家的小侄女聽到了，小姑娘說話沒忌憚，竟然跟派出所的叔叔們說了。當(dāng)時的所長尚云峰得知后，覺得這件事情雖小，卻反映了派出所跟村民的距離。北極村適合晾曬糧食的時間沒幾天，四嬸家是種糧大戶，那么多糧食收回來，如果不及時晾曬，麻煩就大了。尚云峰跟機動中隊的中隊長商量后，讓小姑娘回去給四嬸報信，趕緊把糧食搬過來。四嬸以為小侄女在騙她。派出所和機動中隊的訓(xùn)練場，怎么可能讓她家晾曬糧食？得到證實后，她高興壞了：“我豁出臉了，去曬！糧食攤滿了他們的操場，弄得他們沒地方訓(xùn)練，只能把隊伍拉到山里去了?！?/p>

糧食曬了幾天，眼看快晾干了，這天突然刮起大風(fēng)，烏云聚集在北極村的上空。四嬸和男人急了，跑到操場上搶收糧食。可他們兩個人四只手，怎么也跑不贏天空的烏云，眼見大雨就要落下來。四嬸絕望的時候，派出所的官兵跑來了，大家一起動手，只用了十多分鐘，就把糧食收起來了。第二天一早，雨過天晴，官兵們又主動上門，把四嬸家的糧食搬到操場上。

北極村一年四季大多是吃蘿卜、凍白菜和土豆，茄子、辣椒、西紅柿等蔬菜算是“奢侈品”。四嬸家不但是種糧大戶，還是種菜大戶，她家門前有一個大菜園子，每年種很多蔬菜外賣，派出所一直是他們家固定的客戶。曬糧事件后，派出所來買蔬菜，四嬸男人像往常一樣賣菜收錢，被四嬸看到了，就跟男人說：“你賺錢也要講究點兒吧？多少是多？咱家不差這點兒錢吧？”

男人醒悟，有些尷尬，當(dāng)場表態(tài)說：“往后，咱家的菜不賣了，全留給戰(zhàn)士們吃?！?/p>

免費的蔬菜派出所自然不能接收，四嬸急了，干脆把蔬菜送到派出所門口：“你們不要，就在那里爛掉?！?/p>

派出所的民警們被四嬸感動了，他們收了四嬸的蔬菜，在每年農(nóng)忙的季節(jié)去四嬸家?guī)兔?，一來二往，派出所跟四嬸家就成一家人了。四嬸更不含糊，得知所里有人病了，就接到自己家里照顧。每逢有官兵轉(zhuǎn)業(yè)退伍，她都在家里安排送別宴。雖然現(xiàn)在派出所的條件好多了，吃菜問題也得到了解決，但四嬸每年還是要送不少菜給派出所，似乎這樣心里才踏實。

在我見到的北極村人當(dāng)中，四嬸算是善于言談的，把派出所官兵從頭夸到腳，好話說了一籮筐。她拿出珍藏的相冊，如數(shù)家珍地介紹里面每一張照片的來歷。不用問，凡是到四嬸家采訪的“上面來人”，都翻閱過這本相冊。四嬸說，就在前幾天，有位從派出所復(fù)員的士官，在廣東打工不開心，覺得混得很差，給她打電話傾訴。四嬸聽了，劈頭蓋臉臭罵他一頓，說你在北極所的時候，那么艱苦的環(huán)境都堅持下來了，現(xiàn)在那股勁頭哪兒去了？說到最后，對方哭了，知道自己錯了，他讓四嬸放心，一定會堅持下去，努力改變自己的生活。

從四嬸身上，派出所的官兵們悟出一個道理，要想完成戍邊任務(wù)，必須跟當(dāng)?shù)厝罕姽仓叿篱L城。于是，派出所把“愛民”作為中心工作之一，在洛古河村、北紅村和北極村挨家挨戶走訪，了解群眾需求，幫助他們解決困難。

2004年12月，所長尚云峰帶著民警在北極村走訪時，一位村民對他們說：“快去老張家看看吧，那兩個孩子太可憐了?！?/p>

尚云峰顧不得多問，帶著民警找到了老張家，眼前的景象讓他們心酸。三間又矮又破的房子，在肆虐的寒風(fēng)中勉強支撐，看上去快要散架了。外墻的泥土大片脫落，已經(jīng)不能遮風(fēng)擋雨。屋里更是家徒四壁，寒風(fēng)從墻體的縫隙中吹進來，兩個小女孩兒蜷縮在炕上，凍得瑟瑟發(fā)抖。尚云峰在北極所轄區(qū)走訪了幾百戶人家，窮到這個地步的，還是第一次見。

老張的母親是俄羅斯人，他的相貌隨媽媽，媳婦是內(nèi)蒙古的。兩口子生了兩個女兒，老大叫張敬陽，老二叫張敬月，姐妹倆金發(fā)碧眼，洋娃娃一樣漂亮可愛。老張身體不好，干不了體力活，只能打打零工。他媳婦也有病，經(jīng)常借錢買藥，張敬陽和張敬月還不滿十歲，家里沒錢供她們讀書，都輟學(xué)了。

尚云峰心里清楚，幫助老張家需要下很大的氣力，這事沾上手，就是一場馬拉松式的接力賽。回到派出所，他組織官兵開了個討論會，想聽聽大家的看法。剛把話題拋出來，就形成了統(tǒng)一意見，官兵們覺得這個問題不需要討論，幫助老張一家是他們義不容辭的責(zé)任。大家當(dāng)場湊了八百多元，送到老張家里，讓張敬陽和張敬月重新回到課堂。隨后，他們又幫老張修繕了房子。

為了幫助老張一家脫貧，派出所與老張一起商討致富門路，覺得養(yǎng)豬是一個不錯的選擇。老張當(dāng)然高興，可本錢呢？這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尚云峰找到鄉(xiāng)里，協(xié)調(diào)了一筆扶貧款，讓老張買了豬崽子，建起了豬欄。自打養(yǎng)豬以后，老張家每年都有五千元以上的收入，日子一天天好起來。

當(dāng)然，北極所官兵最關(guān)心的，還是張敬陽和張敬月的學(xué)習(xí)。從小學(xué)到初中，再到高中、大學(xué)，十幾年如一日，北極所的官兵們用溫暖的雙手托舉著姐妹倆前行。在張敬陽的日記本上，記錄著尚云峰、姚進、曹云峰、牛書磊、高軍峰、趙魯杰、雷先領(lǐng)等十幾名官兵的名字，他們有人送錢，有人送衣服和學(xué)習(xí)用品，從學(xué)習(xí)到生活，想盡辦法為姐妹倆提供幫助。每逢節(jié)假日，他們就把姐妹倆領(lǐng)到派出所圖書室，讓她們安心讀書。尤其是放寒假，他們擔(dān)心姐妹倆在家里挨凍，每天接她們到所里，讓她們坐在暖氣旁邊寫作業(yè)。

姐妹倆學(xué)習(xí)成績不錯，但由于家境貧困，姐妹倆從小承受了很大的心理壓力，致使她們性格孤僻，有強烈的自卑感。她們不愿跟外人接觸，說話總是怯怯的，眼睛盯著地面，從不直視對方。官兵們感覺這樣下去，不利于兩個孩子的健康成長，必須盡快對她們進行心理疏導(dǎo)。所長尚云峰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了剛?cè)刖拇髮W(xué)生小王和小張，特意叮囑他們說：“心理疏導(dǎo)和學(xué)習(xí)成績兩手抓，哪一項都不能落后?！?/p>

小王和小張有點兒犯愁。提高姐妹倆的學(xué)習(xí)成績?nèi)菀祝珜蓚€孩子進行心理疏導(dǎo)就難了，他們沒學(xué)過心理學(xué)呀。為此，他們購買了心理學(xué)書籍，還經(jīng)常向心理專家求助，為姐妹倆制定了疏導(dǎo)方案，開始了潤物細無聲的輔導(dǎo)和訓(xùn)練。有一天，他們無意中發(fā)現(xiàn)姐妹倆臉上有了一絲笑容，那份激動就別提了。

這不經(jīng)意的微笑，增加了小王和小張的信心，經(jīng)過長時間的努力，張敬陽和張敬月的心結(jié)打開了，終于像正常的孩子一樣，融入了班集體。她們的學(xué)習(xí)成績更是突飛猛進，姐姐張敬陽一直穩(wěn)定在年級的前三名。初升高時，張敬陽以744分的好成績成為本地的中考狀元，被大興安嶺地區(qū)重點高中——實驗中學(xué)錄取。這個消息震動了北極村，甚至在整個漠河縣都成了新聞。成績出來后，張敬陽激動地哭了，派出所的官兵們也激動地哭了。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從2004年至2014年，北極邊防派出所官兵換了一茬又一茬，但對張敬陽、張敬月姐妹的愛心接力一直在延續(xù)。2012年8月20日，黑龍江省邊防總隊史禎平總隊長到北極邊防派出所轄區(qū)走訪，得知張敬陽和張敬月的故事后，非常感動，覺得北極所的官兵做了一件偉大的事情，專門去了老張家，為姐妹倆送去一千元慰問金，鼓勵她們好好讀書，將來報效祖國。

2014年夏天，張敬陽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哈爾濱理工大學(xué)。北極所官兵興奮之余，首先想到的就是為她募集學(xué)費，準備上大學(xué)的用品。2015年，妹妹張敬月也順利考取了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在北極邊防派出所幾代官兵的努力下，姐妹倆終于在遼闊的藍天上放飛夢想了！

張全和四嬸，以及張敬陽和張敬月的故事，無疑都是溫暖的故事，而且我知道這些故事還會延續(xù)下去。只是，它離我對故事的要求，還有一些距離。這些愛民故事在我們公安隊伍中比比皆是，我覺得，北極所應(yīng)該有更加不同凡響的故事。

下午，姚政委建議我參觀一下北極所的榮譽室，說不定能從那些資料和圖片中找到靈感。

這個主意不錯。在牛書磊的帶領(lǐng)下，我參觀了北極所的榮譽室，里面的獎牌和錦旗很多，資料也不少，但大多數(shù)都是一些類似張全、四嬸的愛民故事，平凡無奇。從榮譽室走出來，我有些失望，提議在北極村轉(zhuǎn)轉(zhuǎn)，說不定能找到感覺。

北極所官兵迎接第一縷陽光

北極村其實應(yīng)該算作一個鎮(zhèn)，它是北極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居住著五百多戶人家。這些年因為發(fā)展旅游，街面上可以看到很多時尚的元素，比如特色的客棧和冷飲店。然而由于地處中國最北端，發(fā)展相對緩慢，不少房屋是很原始的木刻楞，郵局和供銷社甚至還保留著“文革”前的“遺跡”。村子里只有兩條主要街道，十字交叉，步行走完一條街道，用時不過二十分鐘。這里民風(fēng)淳樸，多年來，北極村沒發(fā)生過盜竊案件，村民出門不用上鎖，只在鎖鼻上插一根筷子或木條，表明主人不在家，或是用一塊石頭倚住木門，以防被風(fēng)吹開。

距離北極村兩公里外有一個大廣場，主要用來舉辦一年一度的“北極夏至節(jié)”，俗稱“極晝”。據(jù)說夏至這天，晚上十一點多天才黑下來，早晨兩三點鐘天亮，白天超過二十小時。但我問過當(dāng)?shù)厝耍麄兌紱]見過北極光。廣場上矗立著一塊刻有“神州北極”字樣的石碑，成為北極村的標志，游客們都會在碑前拍照留念。似乎只有在這里留影，才算是“到此一游”了。石碑后幾十米，就是中俄交界的黑龍江，對面陡峭的石壁上，隱約可見俄方的哨樓。河邊堆積了一人多高的積雪，有兩三個足球場那么大，在陽光下白得刺眼。

轉(zhuǎn)悠了一個小時，我不想再走了。說真的，北極村算不上多吸引人的旅游景點。姚政委告訴我，北極村的旅游季節(jié)在9月份后，尤其是冬天來看雪，是很美的。我突然想起作家遲子建就生長在漠河，她有兩篇小說給我印象深刻，一篇是《北極村童話》，另一篇是《朋友們來看雪吧》。

然而，此時我腦子里想的不是雪景，而是我的采訪任務(wù)，是北極所的故事。

故事，不同凡響的故事！

晚上，我瀏覽了牛書磊拿來的北極所資料，希望能找到一些亮點。一直看到凌晨三點，我?guī)缀踅^望了。這些資料，有外面請來的作家寫的紀實文學(xué)，也有他們內(nèi)部整理的案例和大事記，絕大多數(shù)故事都跟愛民有關(guān)，而且一代又一代的派出所官兵，幾乎重復(fù)著同樣的故事。在這些文字里，充斥著不少并不真實的細節(jié)，比如，一身光環(huán)的駐村民警賈晨翔的日記，有明顯的人為制造的痕跡;比如，副所長趙魯杰剛從警校分到北極所的時候，北極村的干部給他來了個下馬威，設(shè)置了層層障礙，對他這個未來的村官進行“考核”……對我這個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多年的老筆桿子來說，這都是套路，而且都是小兒科的套路。

我突然后悔了，選擇來北極所采訪可能是一個錯誤。多年來，我應(yīng)邀采訪了公安隊伍中不少先進個人和單位，這是我遇到的最沒有故事的一次采訪。這里沒有故事，生活平淡，如一碗白開水……

第二天醒來，天空下起了雨，天氣陰冷，我?guī)淼谋Ｅ卵澟缮狭擞脠?。五月的天氣，倒很像北京入冬的時節(jié)。

吃過早飯，姚政委跟我打招呼，他跟北極所的教導(dǎo)員牛書磊接到通知，今天要去哈爾濱的黑龍江公安邊防總隊開會，不能陪我采訪了，讓副大隊長曹友峰陪我，還特意補充一句：“就是你那個老鄉(xiāng)。”

昨天我剛到北極所的時候，所長高軍峰問我是哪里人。我說是山東棲霞的，就是煙臺出蘋果的地方。高軍峰“哎呀”了一聲，說聽著口音挺熟悉，原來跟我們曹大隊一個地方呀。接著，他告訴我，曹友峰出差不在漠河，但已經(jīng)知道我來采訪的事，估計很快就能趕回來。

“他出差回來了？”在中國最北端的村子能遇到棲霞老鄉(xiāng)，我真的很高興。

姚政委說：“今天上午回漠河，估計下午能到?！?/p>

姚政委跟牛書磊乘車去漠河趕火車了。這時，雨已經(jīng)停了，天還陰著，氣溫依舊很低。我決定今天上午不采訪了，一個人在屋里梳理一下思路。

午休的時候，外面有人敲門，原來是曹友峰到了。他也是一臉北極所標志性的笑容：“哎喲衣老師，我剛當(dāng)兵的時候就知道你，沒想到在北極所見到你了?！?/p>

他的話沒水分，我因為寫了一部與老家有關(guān)的電視劇《牟氏莊園》，在老家算是個紅人。

“你哪個地方的？”老鄉(xiāng)見面，這肯定是最先要問的話。

曹友峰說：“蘇家店曹高家村的，你在咱們老家創(chuàng)建的中國作家蘋果園，距離我們村兩公里。衣老師，姚政委讓我把你陪好了，我聽你的，你說采訪什么，我盡力給你安排。”接著他建議，“下午派出所高所長要去查邊，我們可以跟他一起去，在邊境走一走?！?/p>

老鄉(xiāng)的家常話

所謂“查邊”，就是在中俄邊境線上巡查。北極所轄區(qū)有173公里的中俄邊境線，很多地方無法開車，只能徒步巡查。冬天白雪皚皚的日子里，他們出去查一次邊，需要一周甚至半個月的時間，非常辛苦。

我們開警車去了大馬場一帶，沿著江邊步行了一個多小時。此時的黑龍江邊，依舊堆積了許多冰塊，大的有五六十米見方，像巨石一樣矗立在河邊。據(jù)說，每年開江時，冰塊相互擠壓碰撞，排山倒海般奔涌而下，聲如巨雷，形如萬馬奔騰，頗為壯觀。有一塊冰塊被沖撞到岸邊的草地上，冰角像鐵犁似的，在厚實的草地上犁出一道一尺多深、十幾米長的溝痕，可以想見有多大的沖擊力。

盡管是五月天氣，河邊的風(fēng)還是很硬，有時候不得不側(cè)過身子，給生硬的風(fēng)讓路。黑色的江水冰涼刺骨，幾乎沒有一絲聲響地流淌著。目光所及，沒有一個人影，四周很靜，能夠聽到林子里的鳥叫。山崖上面濃密的樹林中，隱約可見俄羅斯邊防軍的哨所，還有白色的邊界標志。中俄邊境線的劃分，在靠近俄羅斯一邊的黑龍江水面上。

我問所長高軍峰，這些年查邊，都查到哪些問題？高所長說其實沒有重大問題，中俄兩國關(guān)系多年來一直保持友好穩(wěn)定，沒什么爭端，偶爾出些小問題，多是當(dāng)?shù)貪O民非法捕魚或是越界捕魚，有時還會電魚或炸魚，引起俄方不滿。俄羅斯邊防軍定期向我們通報情況。

“這么說，俄羅斯邊防軍也經(jīng)常查邊？”我好奇地問。

高軍峰說：“查呀，俄羅斯邊防軍很能吃苦。有一年冬天，我徒步在冰層上查邊，在距離我?guī)资椎难┑厣?，突然站起三名俄羅斯邊防軍人，一身白色披風(fēng)。零下四十幾度的嚴寒，他們居然臥在雪地里，真讓我吃驚。還有一年夏天，我在北紅村一帶查邊，從對面草叢中站起三名俄羅斯邊防軍，夏天草叢里有許多蚊蟲，他們竟然能趴得住?！?/p>

北極所官兵服務(wù)游客

曹友峰插嘴說：“俄羅斯是一個很能戰(zhàn)斗的民族?！?/p>

我問曹友峰，他在北極所的時候，有沒有破獲什么重大案件。他認真想了想，說有一件事當(dāng)時差點兒立案，但很快就破獲了。好像有點兒門兒了，我忙讓他把這個案子講講。

曹友峰說，那是2004年秋天，具體哪一天記不清楚了，北極村一位村民到派出所報案，他騎自行車去商店買東西，出來后發(fā)現(xiàn)自行車不見了，那還是剛買的新車。這里的人沒有鎖車的習(xí)慣，不管走到哪里，把自行車一放，就去辦事了，從來沒聽說有誰丟了自行車。北極所多年沒有發(fā)生盜竊案，轄區(qū)的社會風(fēng)氣一直很好，現(xiàn)在有人竟敢偷自行車，此風(fēng)不可長。曹友峰細心排查了幾天，卻沒找到一絲線索。正當(dāng)他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個五年級的小學(xué)生跑來“投案”。原來，小學(xué)生那天也騎著自行車去商店買東西，出來后沒仔細看，騎上自行車就走。騎了幾天，父母才注意到，自行車怎么變成新的了？問孩子從哪里弄來的，孩子茫然，父母就讓孩子到派出所報告情況。

曹友峰讓村民來辨認，證實小學(xué)生騎走的自行車就是他的。問題又來了，小學(xué)生的自行車被誰騎走了？曹友峰帶著村民和小學(xué)生去了商店門口，想來一個情景再現(xiàn)，沒想到小學(xué)生的自行車還在商店門口的拐角處。小學(xué)生終于回憶起來，他的自行車放在拐角，跑出商店的時候，看到門口有輛自行車，也沒多想，騎上就走，才鬧出了這么一樁事。

曹友峰苦笑：“那孩子的自行車沒上鎖，在商店門口放了好幾天，車座上都是土了，也沒人騎走?！?/p>

我也忍不住苦笑。曹友峰的這個故事，對我這個一心想挖掘“不平凡故事”的人來說，似乎是一種嘲笑，他是成心澆滅我內(nèi)心的一絲希望呀！

我不死心，又問他：“你過去查邊，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特殊情況？”

曹友峰搖搖頭：“也是這樣，但不管有沒有事都要堅持查邊，這是我們的職責(zé)，也是我們維護主權(quán)的象征?！?/p>

他說得很嚴肅，讓我肅然起敬。

晚飯后回到屋子，我繼續(xù)翻閱資料，注意到2008年是北極所豐收的一年，先后被公安部和黑龍江省政府授予“北極模范邊防派出所”和“愛民固邊模范派出所”榮譽稱號。那一年，曹友峰應(yīng)該是北極所的副所長。我突然想起，下午查邊的時候，我跟曹友峰閑聊了幾句家常話，得知他父親去世了，好像就是2008年走的。他家安在漠河，媳婦是漠河人，有一個兒子，好像也是2008年出生的。

喲呵，這一年可太湊巧了，里面應(yīng)該有事呀！如果不是半夜了，我真想立即“突審”曹友峰。

第二天早餐后，曹友峰問我上午有什么采訪安排，我說就采訪你，哪兒也不去。他有些意外，愣了愣說：“行啊衣老師，就是我不會說話，就怕聊不出東西來?！?/p>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戀愛怎么結(jié)婚的。”我故意讓話題很隨意很輕松。

他嘿嘿笑：“我找對象挺曲折?！?/p>

“要的就是曲折，趕緊說說看?！?/p>

找對象是北極所官兵很頭疼的事。所里的官兵都不是本地人，如果在老家找對象，女方聽說在北極村工作，兩地分居，大多知難而退。在當(dāng)?shù)卣野?，盡管北極所的轄區(qū)2380平方公里，但常住人口也就三千多人，他們所在的北極村近千人，適齡女青年鳳毛麟角。所里已經(jīng)三十歲、至今未婚的警官褚福超跟我說：“我們經(jīng)常家訪，北極村有幾個姑娘、性格脾氣咋樣，我太熟悉了，確實沒一個合適的。老家給我介紹幾個，也有愿意的，但我覺得兩地分居很麻煩，將來再有個孩子，太折磨人。我們高所就是個例子?！?/p>

曹友峰1999年從老家到哈爾濱當(dāng)兵，后來考入軍校，2003年畢業(yè)后分配到北極所，那時候已經(jīng)二十三歲了。曹友峰說，他算是比較幸運的，當(dāng)時邊防總局政委傅宏裕少將下基層，選擇了最艱苦的北極所。一年基層生活結(jié)束后，傅宏裕少將離開北極所前，召集支隊和大隊主官開了一個會，把北極所官兵找對象難的問題作為重點研究課題，要求支隊和大隊的領(lǐng)導(dǎo)，務(wù)必在一年內(nèi)讓北極所四位未婚干部找到媳婦，這其中就包括曹友峰。

當(dāng)兵的人有攻營拔寨的傳統(tǒng)，在和平年代，無論是訓(xùn)練、勞動、搞衛(wèi)生，都勇爭第一。當(dāng)時承包曹友峰婚姻的是漠河公安邊防大隊的大隊長，為了讓曹友峰找到滿意的女朋友，他調(diào)動了自己所有的人脈，在漠河縣城撒網(wǎng)式尋找適齡女青年，然后成批量安排曹友峰去相親。曹友峰說，有一個周日，大隊長安排他上午見了三個，下午見了兩個，前面四個都是縣政府的公務(wù)員，最后見面的是一名語文老師，名字叫李研，也就是現(xiàn)在他的媳婦。見面地點安排在學(xué)校對面的澡堂前廳，大隊長帶著曹友峰去見面，陪同女方的是學(xué)校一位副校長。

我問曹友峰：“你們見面的時候，雙方介紹人都在跟前？”

曹友峰點點頭說：“一直沒離開?！?/p>

“這兩個介紹人可真是沒經(jīng)驗，總要給你們倆留出空間嘛。你們見面都說了些什么？”

“我就介紹自己叫什么，老家哪里的，家里有幾口人，父母多大了。跟當(dāng)新兵的時候，在班務(wù)會上介紹自己一樣?！?/p>

我忍不住笑了，可以想象得出他當(dāng)時那種拘謹?shù)臉幼??！皼]說點兒別的？”

“別的沒說，見面也就聊了十分鐘，雙方留下電話。”

“對她第一印象如何？”

“挺好的。覺得比前面幾個都好?！?/p>

“哪里好？”

“就是第一印象覺得好，也不知道好在哪里，反正見到她后，我就決定不跟其他幾個人聯(lián)系了。”

“你對她印象好，不代表她對你印象也好呀?！?/p>

“我能看出來，也不錯?！闭f著，他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

再后來，曹友峰就開始給李研發(fā)短信，反正北極所的晚上很寂寞，有大塊時間可以戀愛。相互了解了一段時間后，雙方?jīng)Q定第二次見面，見面地點安排在一家小餐館，李研帶著她的一位女同事去了。不用問，有女同事在場，曹友峰跟李研的聊天，還是在“外交”層面上。不過，第二次見面加深了兩個人之間的印象，又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短信聊天，李研帶著兩箱水果去北極所看望曹友峰，當(dāng)然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考察曹友峰在單位的人緣和口碑。李研這趟去收獲很大，她堅信自己的眼光沒有錯，曹友峰就是她值得托付終身的人。

禮尚往來，曹友峰登門拜訪了未來的岳父岳母。李研的父親把存放多年的茅臺酒拿出來招待曹友峰。最初，岳母聽了李研的介紹，并不贊成女兒跟曹友峰來往，見面后卻改變了想法，覺得這孩子很樸實。得到李研父母的認可，曹友峰心里踏實了，兩個人之間的交往頻繁起來，于2006年結(jié)婚。

聊完了美好的回憶，該說他的父親了。我問他：“聽說你父親是2008年病逝的，你兒子也是那年出生的，還有，2008年北極所榮獲公安部授予的……”

我發(fā)現(xiàn)曹友峰的臉色不好，就打住了話頭。

停頓了很久，他才回答說：“那一年，我太難了……這都是家事，就算拉家常，好嗎？不是采訪?！?/p>

我點點頭：“是，老鄉(xiāng)拉家常，跟工作沒關(guān)系?！?/p>

曹友峰的兒子是2008年5月4日出生的。那年4月底，他回家接父母來漠河。當(dāng)時他是北極所副所長，在北極村待了五年，父親一直想到北極村來看看，都被曹友峰婉拒了。父親其他季節(jié)都在忙果園里的事，沒空出遠門，只有冬季有空閑，但冬天的北極村條件太艱苦，曹友峰擔(dān)心父親來受罪。他想好了，等孩子出生的時候，請他們來照顧孩子，正好有時間去北極村轉(zhuǎn)轉(zhuǎn)。

不巧的是，曹友峰回到老家，正趕上父親感冒。父親怕去醫(yī)院花錢，想著扛幾天就好了，沒想到一直發(fā)燒，一個星期了還沒好。

“我感冒不能去，可別傳染孩子了?！备赣H說，“你先帶著你媽去，等我病好了就過去。”

曹友峰只請了三四天假，他不能在家等父親，只好先帶母親回到漠河。當(dāng)時，北極所正在迎接各種檢查，公安部授予他們“北極模范邊防派出所”的榮譽稱號，黑龍江省政府準備授予北極所“愛民戍邊模范派出所”的榮譽稱號，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去做，照顧妻子李研的事就交給母親了。

沒想到，他把母親接到漠河的第二天，哥哥就來了電話，說父親發(fā)燒越來越嚴重，到醫(yī)院檢查，確診是肺癌晚期，醫(yī)院拒絕治療，讓回家調(diào)養(yǎng)。哥哥只好騙父親說，他得了肺炎，需要在家好好休養(yǎng)。曹友峰一聽，只覺得眼前一黑。沒辦法，他又把母親送回老家照料父親。

再次回家，曹友峰看到在土炕上躺著的父親，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父親看到曹友峰突然回家，問怎么又把你媽折騰回來了？曹友峰謊稱母親在北極村不習(xí)慣，一個人也寂寞。

父親埋怨老伴：“你就是沒出息，一輩子離不開村子?！?/p>

曹友峰知道父親在世的日子不多了，帶著母親返回時，在哈爾濱轉(zhuǎn)車，抽空去商場買了一個最貴的剃須刀，飛利浦的。

“我父親原來都是用刀片刮胡子，總是刮破。”曹友峰說，“看到我給他買了一個漂亮的刮胡刀，很開心，一邊刮胡子一邊夸我。我心里很難受，眼淚差點兒流出來……”

曹友峰趕回家時，正好是晚上，第二天就要返回漠河，北極所好幾代人的努力和希望，不能在他手中化為泡影。還有，孩子再過幾天也要出生了，他真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來。

當(dāng)天晚上，他一直陪在父親身邊。他知道，這個晚上，是自己陪伴父親的最后時光，從此之后，他們父子也許就會陰陽相隔。自從分到北極所，因為路途遙遠，一兩年才能回家一次，這些年他跟父親的交流并不多，像這樣單獨陪父親的時光就更少了。他希望夜晚過得慢一些，天亮得晚一些……然而越是這么想，時間過得越快，不知不覺天已大亮。

臨別的時候，他不敢在父親面前太傷感，擔(dān)心被父親看出破綻，只有強裝笑顏，叮囑父親好好養(yǎng)病，病好了，跟母親一起去漠河照顧孫子。父親很樂觀地說：“你放心吧，要不了一個月，我就帶你媽過去?！?/p>

走出家門的時候，曹友峰再也忍不住，憋了許久的淚水奔涌而出。

曹友峰說：“回去的路上，在哈爾濱倒車，我心里特別焦急，從來沒這么急過。腦子里一會兒是父親，一會兒是快要生產(chǎn)的妻子，一會兒又是北極所，就覺得等車的時間真是太漫長了，有一雙翅膀該多好啊。”

曹友峰回到漠河的第二天，兒子出生了。就在一個月前，他帶著妻子去醫(yī)院做B超檢查，醫(yī)生還說肚子里是個女孩兒，他們就準備了許多女孩子的衣服和玩具，沒想到生出來的是男孩兒。曹友峰給父母打電話，告訴他們這個消息。

意外的驚喜讓父親有些激動，連連說：“是個小子，太好了，太好了……”

9月中旬，父親退燒了，精神也好多了，他以為自己的病好了，準備去北極村看望孫子。曹友峰的母親和哥哥堅決不同意，說怎么也要等到病情穩(wěn)定了再說。這期間，曹友峰盡管忙得不可開交，但每天晚上都要跟父親通一次電話。盡管不能見面，聽聽聲音也好，他擔(dān)心以后連聲音也聽不上了。

父親卻不領(lǐng)情，批評曹友峰給家里的電話太多，讓他把主要精力用在工作上，用在剛出生的孩子身上，家里這邊有兩個哥哥，不用他擔(dān)心。電話中父親還不止一次說，等病好了，就去北極村看看。

然而，挨到11月份，父親病情惡化，他預(yù)感到自己的病不是肺炎，恐怕活不了幾天了。他讓大兒子給曹友峰打了個電話，說他很想孫子，希望臨死前能看上一眼。山東人的傳統(tǒng)，臨死前希望兒孫在身邊。盡管當(dāng)時北極所稍微空閑了些，但今年頻繁請假，曹友峰都不好意思向領(lǐng)導(dǎo)張嘴了。

剛分到北極所才一年的高軍峰跟曹友峰住一個宿舍，得知曹友峰的情況后，偷偷給領(lǐng)導(dǎo)匯報了情況。領(lǐng)導(dǎo)立即安排曹友峰回家看望父親，再三叮囑，一定要把家里的事情處理好再回來。

曹友峰帶著老婆李研，還有出生半年的兒子，急匆匆趕回老家。兒子一直不喜歡見到老人，見到老人就愛哭，但第一次見爺爺，竟然不害怕，不但不哭鬧，還趴在床邊去拽爺爺?shù)亩洹２苡逊宓母赣H見孫子跟自己這么親，感慨地說：“小孫孫，爺爺多想起來抱抱你，可是爺爺沒力氣，你再怎么拽我，我也起不來了……”

曹友峰回家的第三天，父親疼痛難忍，大哥和二哥急忙去二十公里外的縣城醫(yī)院買杜冷丁針劑，要給父親減少一些痛苦。他們買了藥回來的半路上，父親就離開人世了。三個兒子中，只有從北極村趕回來的曹友峰在身邊。父親躺在曹友峰懷里，用微弱的聲音說：“真應(yīng)該早一點兒去北極村，去看看你工作的地方……”

第二天上午，曹友峰陪同兩個哥哥一起葬了父親。他跪在新墳前，一邊燒紙一邊念叨：“老爹，我這一走，三七、五七和周年，都不能回來盡孝了，今天多燒幾張紙，都有了?！?/p>

下午，曹友峰就帶著老婆孩子返程了。他們先是乘車去煙臺，晚上乘船去大連，再從大連去哈爾濱，從哈爾濱轉(zhuǎn)車去漠河。兒子在開往大連的船上突然哭鬧不止，直哭得渾身發(fā)抖。曹友峰以為兒子病了，急忙向船上的工作人員求助。船上有一位乘客是兒科醫(yī)生，聽到廣播后，立即趕過去給孩子看病，檢查了半天沒發(fā)現(xiàn)毛病，說可能是嚇著了。在哈爾濱等待轉(zhuǎn)車期間，他們住進了賓館，兒子又犯病，哭得渾身是汗。有一位年齡比較大的賓館服務(wù)員看了孩子哭鬧的樣子，也說孩子是嚇著了。回到漠河后，孩子在一個月內(nèi)又哭鬧了幾次，妻子心里疑惑了，就背著曹友峰，在當(dāng)?shù)卣伊艘粋€“明白人”看了，說是爺爺?shù)撵`魂附在孩子身上，跟著孩子來了。

曹友峰不迷信，這次卻動心了。是啊，父親最大的遺憾就是沒來過北極村，如果父親的靈魂真的來到了北極村，也算彌補了他心中的遺憾。曹友峰突然有了一個想法，穿上棉大衣就出門了。

北極村已是冰天雪地，氣溫零下三十多度，雪花在空中翻飛。曹友峰站在北極所大門口說：“爹，你看見了嗎？這是北極所，前面這棟樓是新蓋的，是我們的辦公樓，后面那棟樓是食堂?！?/p>

然后，他沿著北極村大街行走。冬季的北極村，街面上空蕩蕩的，見不到人影。站在十字路口，曹友峰介紹說：“那天晚上我給你打電話，就站在這里，你嫌我電話打得太多了，現(xiàn)在我想給你打電話，打得成嗎？”說著，他真的拿出手機，撥通了父親的號碼，卻只聽到忙音?！澳憧?，打不通了吧？”

就這樣，曹友峰邊走邊嘮叨，走了一個多小時，來到黑龍江邊。他說：“爹，你跟我去查邊吧?！?/p>

然后，他走在冰面上，詳細介紹中俄邊境線劃分的方式，指著對面兩個白色標志說：“從那兒開始，就是俄羅斯的邊界了，咱們腳下走的這條線，是我們的邊界線。”

終于，曹友峰走不動了，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他用厚實的積雪堆出一個雪人，說：“爹，我?guī)憧赐瓯睒O了，如果你在天有靈，從你孫子身上走開，回家吧。如果你對我不放心，想留在這里陪我，就附在這個雪人身上。”說著，他對著雪人磕了一個頭，淚水忍不住流出來。

起風(fēng)了，風(fēng)貼著雪面疾走，卷起陣陣雪浪……

曹友峰說不下去了，他的眼窩里含著淚水。對他的采訪可以結(jié)束了，不過這一刻，我覺得他的妻子李研，是我必須要見的人物了。

我已經(jīng)預(yù)訂了5月14日下午4點漠河飛往北京的航班，按照采訪計劃，北極村采訪結(jié)束后，我要去洛古河村采訪駐村民警賈晨翔。洛古河村位于北極村和漠河縣城之間，從那里直接去漠河機場，不跑冤枉路。

曹友峰已經(jīng)提前告訴我，14日中午李研包餃子，讓我去家里吃飯。我愉快地接受了邀請。姚政委陪我一起去，在賓館樓下上車時，我突然想起，按照山東的規(guī)矩，到家里吃請，應(yīng)當(dāng)帶一些小禮物。正猶豫時，姚政委拿出一個果籃遞給我，他早就準備好了。這男人，女人一樣細心。

曹友峰站在自家樓下迎接我們，他臉上的笑容更可愛了。上到三樓，家門敞開，李研站在門口迎接，身上穿著圍裙，兩手濕漉漉的，一看就知道剛從廚房出來。她也是一臉略帶羞澀的笑容，給我的第一印象是，這女人從里到外透著幸福。

我們幾個人喝酒的時候，李研忙著煮餃子，野菜餡的。這個季節(jié)，漠河的野菜剛發(fā)出嫩芽。餃子上來了，李研才坐在飯桌前，這規(guī)矩跟我們山東老家一樣。只是，她距離曹友峰太近了，之間也就一個拳頭的縫隙，幾乎靠在曹友峰身上了。我原本還想采訪李研，見到她之后，突然改變了主意，因為我要的東西，都寫在她的臉上。她像我們老家的媳婦一樣，勤勞賢惠，淳樸善良，相夫教子，甘于平淡。

于是我調(diào)侃曹友峰：“我挺佩服你，一天見了五個美女，竟然沒看花眼，就相中了李研，真是唐伯虎點秋香啊?！?/p>

李研愣了愣，轉(zhuǎn)頭看著曹友峰說：“你那天看了五個呀？”

我又添了一把火：“你是最后一個?！?/p>

李研拍了一下曹友峰的大腿，問：“真的嗎？”

曹友峰略有尷尬地說：“那幾個就見了一面，再沒聯(lián)系?！?/p>

說著，曹友峰發(fā)現(xiàn)李研鼻子一側(cè)蹭了一點兒面粉，伸手給她輕輕拭去。一瞬間，我的心軟了，酥了，醉了！

席間，提起曹友峰的父母。李研說：“曹友峰父親活著的時候，我就給他母親買過衣服，父親去世后，我更注意了，經(jīng)常給母親打電話，問家里缺什么，這些事情不能讓大曹牽掛。春節(jié)前，我打電話問母親胖了還是瘦了，她說你問這個干啥？沒胖也沒瘦，你們放心。她這一說，我就明白了，衣服照著過去的肥瘦買，郵寄衣服的時候，還夾帶了四千塊錢。”

曹友峰驚訝地看著李研：“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需要知道?！彼卣f。

我內(nèi)心柔軟的地方，又被撞擊了一下。

這媳婦。

這媳婦！

前天跟曹友峰聊天的時候，聊到他今后的去向。曹友峰很坦然，說部隊不是養(yǎng)老的地方，將來必須離開的時候，就回老家。我問李研：“你父母就你一個孩子，如果曹友峰將來回老家，你怎么選擇？”

李研瞟了曹友峰一眼：“沒選擇。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了大曹，隨他走?！?/p>

她說話的聲音不慷慨也不激昂，很輕很柔，卻像是愛情的宣言，擲地有聲！

我第一眼的判斷沒有錯，李研是一個幸福的女人。原因不僅僅是她嫁了一個好男人，還因為她明白什么是幸福。

還需要問什么？我還能問什么？打住。

我舉起酒杯：“好吧，我代表棲霞市66萬鄉(xiāng)親，歡迎你回去，美麗的家鄉(xiāng)，敞開懷抱等著你！”

女研究生和“小丈夫”

我在部隊服役的時候，喜歡聽《十五的月亮》，覺得歌詞唱出了軍人的心里話。在北極所采訪中，有句歌詞一次又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軍功章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北極所能走到今天，有一半是靠警嫂的肩膀支撐起來的。曾經(jīng)在北極所任教導(dǎo)員的曹友峰，是妻子李研默默支撐起了家庭?，F(xiàn)任所長高軍峰的妻子鈕芳，毅然放棄電視臺主播的工作，在河南老家照顧孩子和雙方父母。最有名的，當(dāng)屬洛古河駐村民警賈晨翔的妻子王曉蓮，放棄了老家優(yōu)越的工作，跑到洛古河村，跟賈晨翔一起成立了“夫妻警務(wù)室”。

在北極村，還有一個被忽視的警嫂，就是現(xiàn)任副所長趙魯杰的妻子郭素麗。

先說說趙魯杰，我之所以叫他“小丈夫”，是有理由的。這人挺有意思，他不但具有北極所民警標志性的憨笑，還有姑娘一般的羞澀，笑起來扭身子彎腰的，朝對方身體上靠，或者邊笑邊捶打?qū)Ψ降募绨颉⒑蟊场凑拇騻€地方，典型的大姑娘動作。他從來沒有大丈夫的那種豪言壯語，盡管出生在盛產(chǎn)綠林好漢的故鄉(xiāng)，卻溫文爾雅。他個子挺高，特瘦，一雙不算大的眼睛長在他瘦長的臉上，就顯得很夸張了。從性格和相貌可以判定，他在家中不掌握主動權(quán)，領(lǐng)導(dǎo)應(yīng)該是妻子郭素麗。

趙魯杰跟妻子郭素麗是高中同學(xué)，老家都是山東鄆城。趙魯杰承認，高中的時候，他一直想接近郭素麗，但那時候男女生不說話，只能尋找單獨的機會。有一天傍晚放學(xué)，他推著自行車剛走出校門，遇到前面獨自行走的郭素麗。此時天空很給力，堆積了許多烏云，貌似頃刻間就有瓢潑大雨。機不可失呀！趙魯杰緊走幾步，把自己的自行車推到郭素麗面前，說：“要下雨了，你騎自行車走吧?！?/p>

說完，趙魯杰也不看郭素麗的反應(yīng)，撒腿朝前跑去。一個至今說話還羞澀的人，真想不到當(dāng)時哪兒來的這股勇氣。青春萌動的季節(jié)，總會有奇跡發(fā)生。

我不知道那天到底下沒下雨，也不知道第二天郭素麗如何送還了自行車，反正從那天開始，兩個人私下有了小動作。比如趙魯杰三天兩頭去借郭素麗的學(xué)習(xí)用品，有一次，趙魯杰借用郭素麗的英漢詞典，發(fā)現(xiàn)詞典里夾著郭素麗的一張照片，他就偷偷留下了。郭素麗發(fā)現(xiàn)后，問趙魯杰：“我詞典里的照片呢？”

趙魯杰也不隱瞞，說我留下了。郭素麗討要了幾次，最終沒討回來。在我看來，這事情有些蹊蹺，郭素麗是否故意把照片夾在詞典里，只有她心里清楚。而且，討要的力度多大？存疑。

我在采訪趙魯杰的時候，問起這件事，趙魯杰笑彎了腰，信誓旦旦地說：“真的，我不騙你，她那張照片真的特好看，可不是她現(xiàn)在的樣子?！?/p>

說著，他的習(xí)慣動作又來了，伸手要拍打我身上的什么地方，接著意識到面前的人不適合拍打，忙收回手。

“怎么，她現(xiàn)在不好看了？”我挖個坑等他跳。

他搖頭說：“不是現(xiàn)在不好看，你真的不知道那張照片有多好看?！?/p>

他說話的口氣，像個孩子。

那年高考，趙魯杰考入哈爾濱警校，郭素麗卻名落孫山。趙魯杰并沒有放棄追求郭素麗，大學(xué)暑假回老家，專門去看望郭素麗，是否有表達愛慕之心，無考證。第二年，郭素麗考上大學(xué)，后來又上了研究生。

此時，趙魯杰卻被分到祖國最北端的北極邊防派出所。他對北極所的第一印象就是“太遠了”，不管是坐火車還是坐汽車，總是要坐到終點。跟他一起上車的七名警校學(xué)員，一個個都先后到達目的地，走到大興安嶺支隊的時候，就剩下他一個人了。他在漠河縣城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到了北極村，從此開始了十幾年的艱苦生活。北極村沒有國電，沒有自來水，手機信號也是斷斷續(xù)續(xù)的，離開村子就沒了。即便這樣，只要有機會，他就給郭素麗打電話，剛上班那幾年，工資差不多都用在電話費和路費上了。

我問：“那時候你到派出所，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事？”

“冷，太冷了！晚上睡覺，還要戴大棉帽，如果鞋底有水，出門就粘在地上走不動了?！彼f，“那時候大門用的鐵鏈鎖，每天早晨都被凍住。門也打不開，需要先刨冰。”

“刨冰？哪兒的冰？”

“門邊呀，結(jié)了厚厚的冰，凍住了?！?/p>

我又問：“北極的夜特別漫長，你們晚上都做什么？”

“能干什么？連電都沒有，偶爾點支蠟燭，湊在一起吹牛。在哈爾濱警校的時候，有電腦，晚上可以上網(wǎng)。只是那時候沒錢，心想以后上班有錢了，買一臺好電腦，沒想到有錢了，卻沒電了。越是晚上，手機信號越不好，大多時候根本打不出去。我們幾個人就輪番給10086打投訴電話，只有這個號能打通，可以跟業(yè)務(wù)員說說話，確實閑得沒事做?！?/p>

趙魯杰講了一個故事。北極村沒國電，派出所只有一套太陽能設(shè)備，電量很低，只能保障那臺重要的電腦使用。2007年，電影《越獄》很火爆，有個叫譚磊的戰(zhàn)友特想看這部片子，晚上趁宿舍的人睡熟了，把自己的被子卷成一個圓筒，制造假象，然后躡手躡腳來到一樓，去值班室的電腦上看《越獄》。住在隔壁的教導(dǎo)員聽到值班室有動靜，給趙魯杰打電話，讓趙魯杰查查誰不在宿舍里。趙魯杰掃視了一遍，被譚磊的被筒騙過了，告訴教導(dǎo)員，宿舍的人都在。教導(dǎo)員覺得不對勁兒，讓趙魯杰通知宿舍里的人都起床，拿著警棍去值班室。

值班室沒有人。教導(dǎo)員覺得蹊蹺，他分明聽到值班室有動靜。一時間，大家都有些緊張，提著警棍樓上樓下巡查了好幾遍，還是不見人影。其實他們下樓的時候，譚磊已溜出值班室，趁大家不注意返回宿舍，鉆進被筒里。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大家還在議論昨晚的事情，譚磊忍不住偷偷告訴了趙魯杰，趙魯杰氣歪了嘴……

跟譚磊一個宿舍的張義斌特別喜歡音樂，經(jīng)常拿著吉他自彈自唱。為此，他專門買了一臺筆記本電腦，用來在網(wǎng)上查閱資料，把自己的彈唱刻錄成光盤，請外面的專業(yè)人士點評?？上В睒O村白天不供電，只有晚上新聞聯(lián)播的時候供電兩個小時。村民王少亭承包了村里發(fā)電的項目，只有他家白天有電。張義斌就動了心思，白天去村里家訪時，轉(zhuǎn)到午飯的時候，去王少亭家蹭飯蹭電。

王少亭兩口子人特好，尤其是王少亭的老婆，人稱“五嫂”，每個新來的派出所民警，最初家訪的時候，都是跟在五嫂身后走。五嫂經(jīng)常挨家挨戶收電費，誰家的狗瞎叫不咬人、誰家的狗蔫壞，她心里最清楚。

當(dāng)然，張義斌在村民家吃飯，需要給教導(dǎo)員打電話匯報一下。所里不反對官兵在村民家吃飯，村民把派出所官兵不當(dāng)外人，派出所官兵也不客氣，在他們看來，村民的家就是自己的家，吃得坦然。當(dāng)然也沒有特殊招待，有什么吃什么，不比北極所食堂好。同樣，官兵走訪遇到村民家有需要幫忙的事情，比如修建房屋、搬運物品，都毫不猶豫地伸一把手。這種魚水之情，是一代又一代官兵前赴后繼建立起來的。

趙魯杰說，有一天早飯后，教導(dǎo)員站在窗戶前，看到張義斌又夾著筆記本電腦，哼著歌去走訪了。教導(dǎo)員覺得不對勁兒，尋思這家伙每次走訪都拿著筆記本電腦干啥？村里沒電，用不上呀？再一細想，就想到了王少亭家，頓悟。教導(dǎo)員暗中跟蹤張義斌，果然，臨近中午他又去了王少亭家，被教導(dǎo)員“人贓俱獲”。

趙魯杰副所長（左）與張全夫婦

“張義斌確實有音樂才華，我們的《北極所之歌》，就是他譜的曲子，現(xiàn)在他是我們總隊的副處長了?！?/p>

我說：“你兼任過北極村的副書記，一定沒少到村民家蹭飯?！?/p>

趙魯杰說：“新來的民警，都要兼任村里的副書記，這是一種傳統(tǒng)，可以盡快熟悉情況，跟村民建立感情?！?/p>

這一招，真的太實用了。北極所的每一位民警，對北極所管轄的三個村子了如指掌，甚至能說出每一戶村民的名字和居住的位置。

認識趙魯杰后，我覺得他太適合兼任北極村副書記了。他的性格不急不慢，說話軟聲細語，甚至有些婆婆媽媽的嘮叨。走在大街上，老人婦女見了他都會親切地跟他打招呼。另一方面，他非常聰明，頭腦足夠冷靜，處事縝密細致。據(jù)說，北極所幫助張敬陽和張敬月的“愛心接力賽”，最后一棒就交給了趙魯杰，姐妹倆考大學(xué)的時候，都是趙魯杰精心組織安排，帶她們?nèi)ツ涌h考場參加考試。

有一個事例很有說服力。

2009年2月14日下午，趙魯杰在北極派出所值班，有一個自稱陳炳金的人，給值班室打電話，想通過北極邊防派出所尋找他失散五十九年的堂姐。趙魯杰一邊聽一邊記錄，并且詳細詢問一些細節(jié)，但陳炳金只知道姐姐當(dāng)年被伯父送到漠河縣大河西村的一個遠房親戚家撫養(yǎng)，耳朵上長著一個“拴馬樁”，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姓陳，小名叫“栓柱”，其他再無線索。

“大河西村在興安??！”趙魯杰放下電話，就給興安邊防派出所打電話，把對方提供的僅有的線索通報給興安，讓他們幫忙尋找姓陳的老太太。兩小時后，興安邊防派出所回信，有位老太太很像要找的人，但此人多年前隨姥姥、姥爺搬走了，據(jù)說去了北紅一帶，其他情況不太清楚。

北紅村在黑龍江邊，距離北極村一百二十多里，屬于北極邊防派出所轄區(qū)。根據(jù)興安派出所提供的線索，趙魯杰駕車顛簸了四個多小時，趕到北紅村。

走訪中，北紅村村長王琦文回憶說，從外村搬來的老人中，沒有姓陳的。這種情況，一般人也就放棄了，趙魯杰卻有另外一種推測，姓陳的老人會不會改姓了？當(dāng)天，他沒有返回北極村，晚上住在北紅村村長家，準備明天找村里上了歲數(shù)的人了解情況。

在村長家里，他和王琦文七十多歲的母親拉家常，聊著聊著，就說到了他要尋找的那位陳姓老人。王琦文的母親一拍大腿：“你說的這個事呀，怎么和北極村的那個人那么像呢？”

“北極村？”趙魯杰愣住了。從興安到北紅，又回到北極村，繞了一個大圈子，可能嗎？北極村他可是太熟悉了，會是誰？他的腦子里迅速把北極村的老人過了一遍，突然想到了一個人，“你是說在景區(qū)打掃衛(wèi)生的于大娘？”

早些年，于大娘改嫁了，現(xiàn)在就住在北極村老街基。王琦文的母親說：“有點兒像她?！?/p>

第二天，趙魯杰起了個大早，驅(qū)車趕回北極村，直奔于淑仁老人家。不等他把情況說完，于淑仁已經(jīng)哭了，她連連點頭：“俺就是你要找的陳栓柱呀！”

原來，栓柱的母親1948年去世后，父親便帶著大女兒回到山東樂棱市農(nóng)村老家，把栓柱留在了當(dāng)?shù)?。栓柱隨姥姥、姥爺改姓于，叫于淑仁。1958年，父親曾從山東捎信來，說他們回到山東，落下了戶口，生活安定，為讓一家人早日團圓，催促于淑仁盡快回山東老家。看了父親的來信，于淑仁恨不能插翅飛到親人身邊。當(dāng)時于淑仁的姥姥和姥爺已經(jīng)去世，她被寄養(yǎng)在二姨家，于淑仁央求二姨送她回山東，二姨說現(xiàn)在生產(chǎn)隊不能給假，要等到秋后再說。

于淑仁做夢也沒想到，一場大雨改變了她的命運。二姨家住在一條大河旁邊，那年夏季，大雨過后河水泛濫，沖垮了二姨家的房子，父親的來信也被大水沖得無影無蹤，親人間從此失去聯(lián)系。房子垮了，二姨一家從興安鎮(zhèn)搬到北極鄉(xiāng)北紅村，投奔姨夫的親屬。二姨跟興安鎮(zhèn)的鄉(xiāng)親分別時，叮囑鄉(xiāng)親們，如果于淑仁的父親從山東來信，一定幫忙轉(zhuǎn)交給她。然而，父親再也沒有來信。后來，于淑仁請回山東的老鄉(xiāng)打聽，也沒有聯(lián)系上父親。再后來，二姨讓于淑仁嫁了人。

隨著年齡增大，這幾年于淑仁越發(fā)思念親人，無奈尋親無門，如今喜從天降，終于有了親人的消息，怎能不激動呀。在趙魯杰的安排下，于淑仁老人與千里之外的陳先生通過網(wǎng)絡(luò)視頻見面了。視頻之后，于淑仁歸心似箭，但由于家庭貧困，回去的路費需要籌措。趙魯杰把情況向所領(lǐng)導(dǎo)報告了，北極派出所民警捐款兩千多元，送到于淑仁手中，她終于圓了六十年的思鄉(xiāng)夢。

類似的事情，趙魯杰處理了好幾起。河北霸州的趙繼廣失蹤十幾年，在趙魯杰的努力下，也跟家人團聚了。

趙魯杰想盡辦法讓好幾個家庭團圓了，卻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跟郭素麗團圓。從2003年到2010年春天，他跟郭素麗長達七年的馬拉松戀愛，一直是他在發(fā)動攻勢，他不知道跟郭素麗通了多少個電話，使用過的手機充值卡裝了一箱子，卻始終不能把勝利的紅旗插到對方陣地上，換句話說，他根本找不到陣地。郭素麗讀研就要畢業(yè)了，下一步該怎么辦？如果結(jié)婚，家安在哪里？據(jù)郭素麗介紹，她畢業(yè)后有機會留在甘肅黨校，這可是一個好工作。如果真的這樣，他們的馬拉松戀愛，又將轉(zhuǎn)成馬拉松式的婚姻，對于雙方都是一種煎熬。如果不這樣，就只有一種選擇——放棄。但在趙魯杰心里，放棄郭素麗，人生還有什么意義？

他的困惑和痛苦，郭素麗已經(jīng)感覺到了，在戀愛中一直采取守勢的郭素麗開始主動了。2010年國慶節(jié)的第一天，她提著大包小包突然出現(xiàn)在北極景區(qū)的大門口，打了趙魯杰一個措手不及。

趙魯杰接到景區(qū)那邊戰(zhàn)友的電話，讓他去景區(qū)接人，只說是老家來的。趙魯杰心里嘀咕，山東老家到這兒幾千公里，是誰呀，過來也不事先打招呼？到了景區(qū)門口一看，傻眼了，郭素麗正沖他微笑呢。他使勁兒晃晃腦袋，懷疑是幻覺。

“你這是干啥？探個親還大包小包的？”他傻傻地問。

她回答：“啥探親，來安家?！?/p>

趙魯杰無語了。

沒錯，郭素麗已經(jīng)想好了，放棄自己優(yōu)越的工作，到北極村安家，陪伴追求自己多年的老同學(xué)趙魯杰。她了解趙魯杰的性格，如果事先跟他商量，他一定會很糾結(jié)，會為她考慮很多。她想用無聲的行動告訴趙魯杰，愛他，勝過一切。于是，她精心策劃了北極之旅。這策劃，太有創(chuàng)意了。

2010年10月10日是個好日子。北極所戰(zhàn)友們?yōu)橼w魯杰和郭素麗操辦了簡樸卻最溫馨的婚禮。沒有婚房，他們租了村民一個二十二平方米的車庫，簡單裝修后，翻開了婚姻生活的第一頁。

為應(yīng)對極寒天氣，北極村民的房子墻壁有二尺多厚，內(nèi)有火墻，里外包裹得很嚴實。但趙魯杰租賃的車庫，四周沒任何遮擋，是一間獨立的平房，墻壁最多一尺厚，盡管在屋內(nèi)增加了火墻，但怎么燒火，屋內(nèi)就是不保溫，半夜經(jīng)常被凍醒，只能穿著厚厚的衣服睡覺。

戀愛是浪漫的，婚姻是現(xiàn)實的。愛情是用來珍藏的，婚姻是用來消費的。在北極生活，需要有足夠的生存本領(lǐng)。這里的冬天特別漫長，從11月到第二年4月，足足有六個月。屋里取暖，主要靠燒柈子。為了燒柈子，劈柈子就是必須掌握的技能。

趙魯杰告訴我說：“我和妻子都是農(nóng)村長大的，不怕吃苦，尤其是她，適應(yīng)能力很強，劈柈子、生爐子，比我熟練?！?/p>

郭素麗為了適應(yīng)這里的生活，付出了艱辛的努力?！按蚵犅穯柪项^兒，劈柈子劈小頭兒?！惫佧惛?dāng)?shù)厝藢W(xué)習(xí)劈柈子，很快就掌握了訣竅。

有了柈子，還要有引火的東西，需要上山找松油子。趙魯杰工作忙，沒時間干這件事，郭素麗在北極中學(xué)教書，也挺忙的。沒辦法，郭素麗只能找一些油氈生火，這東西不但煙味很大，而且油氈燃燒迅速，氈油經(jīng)常滴到手上，不到一個月，郭素麗手上燙了十幾個泡。租賃的車庫內(nèi)沒有自來水，需要到鄰居家提水吃，冬天路滑，不小心就摔跤。屋子的門把手是鐵的，沾了水的手握上去，立即粘掉一層皮……

作為愛美的女人，郭素麗非常喜歡逛商場，自從到了北極，她連漠河縣都沒去過，就更別說逛商場了。而北極村的商店，更不會有什么像樣的衣服。我來北極所采訪前，覺得也就三五天時間，連備用褲子都沒帶。不巧，查邊的時候，在樹林里行走，褲子后屁股被樹枝扯開一道口子，想去商店買條褲子，竟然沒有，只得經(jīng)常背著手，遮擋住屁股。

結(jié)婚前，趙魯杰追求郭素麗，自然許多事情都很用心，尤其是一些細節(jié)問題。但結(jié)婚后就不行了，竟然把郭素麗的生日都忘了，或者說派出所一堆雜事，身為副所長的趙魯杰已經(jīng)顧及不到她的生日了，好幾年沒提這事。今年，他們給女兒過生日的時候，郭素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一句：“過幾天是我生日，今年你不會又忘了吧？”

趙魯杰終于記住了，可惜那天他值班備勤。北極村買不到生日蛋糕，他去飯店點了她喜歡吃的扒茄子和干煸豆角帶回家，燜了一鍋米飯，然后寫了一張紙條留在桌子上，就趕緊返回值班室了。

留言簡明扼要：生日快樂。

郭素麗回家看到紙條，明白他又不能陪她了。她給他打電話，問：“飯桌上兩個菜，是你做的？”

趙魯杰大言不慚：“是，我專門給你做的。”

郭素麗明知不是他做的，還是說了一聲“謝謝”。她很滿足了。只是，在她一個人吃飯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流淚了。

郭素麗知道趙魯杰愛自己，也知道他很忙，北極所是黑龍江邊防的一面旗幟，每一名官兵都在用心呵護這份榮譽，作為副所長，趙魯杰重任在肩，因此一些細節(jié)問題，她不去追究。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郭素麗沒給趙魯杰提什么要求，她曾經(jīng)希望去哈爾濱的大商場痛痛快快轉(zhuǎn)一天，趙魯杰也承諾了，但一直沒實現(xiàn)愿望。

2014年4月，趙魯杰去黑龍江邊防總隊培訓(xùn)，臨走時，郭素麗抬起手腕，在趙魯杰眼前晃了幾下。趙魯杰不明白什么意思，郭素麗說：“你沒發(fā)現(xiàn)我手上什么也沒有？”

趙魯杰明白了，兩個人結(jié)婚時，他沒送她任何首飾，就連結(jié)婚照都沒拍。

在哈爾濱培訓(xùn)期間，趙魯杰抽空去商場轉(zhuǎn)了轉(zhuǎn)，也不知道買什么東西合適，最后買了一條手鏈。

聽到這兒，我忍不住問：“她喜歡嗎？”

趙魯杰笑：“我買條鐵鏈她都會喜歡?！?/p>

我又問：“她是不是一直戴著？”

趙魯杰被我問懵了，眨巴一下眼睛說：“我還真沒注意她戴沒戴。”

我相信，如果是在戀愛期間，他一定會注意到這一點。我說：“今天周六，她下午在家吧？帶我去你們家，我想看看她戴沒戴手鏈?！?/p>

趙魯杰說：“我現(xiàn)在就給她打電話。”

趙魯杰帶著我們?nèi)ニ?。有點兒尷尬的是，高軍峰所長托人從漠河縣城給我買的新褲子還沒帶回來，我只能穿破褲子去，兩手背在身后，擋住褲子上的裂口。

關(guān)于郭素麗的故事，我從趙魯杰那里已經(jīng)了解了很多，見她不是為了采訪，我就是好奇，看看迷倒了趙魯杰的這名研究生是個什么樣子。

說實話，盡管郭素麗在北極村住了七年，但她跟當(dāng)?shù)厝诉€是有很大不同，主要是氣質(zhì)上的不同。我向她求證了幾個問題，比如當(dāng)初趙魯杰是如何追求她的;她夾在英漢詞典里的照片被趙魯杰藏匿一事;怎么突然決定來到北極村……這些她都一一點頭了，只是，她覺得去哈爾濱逛商場，并不是她最大的愿望，她最大的愿望是去南方的某座城市生活。

“我從小怕冷，考上大學(xué)后，我就想，畢業(yè)分配的時候，一定去南方溫暖的城市生活，最好是海南?？晌以趺匆蚕氩坏?，自己竟然來到最北最寒冷的北極，從事了自己最不喜歡的職業(yè)，擔(dān)任的又是自己最不喜歡的歷史課。”她說這話時，聲調(diào)都變了，眼里閃著淚花。

我在趙魯杰家里只待了半個小時，甚至連采訪本都沒拿出來。我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向她脫帽致敬了。一個柔軟的小女人，一個追求時尚的女性，一個渴望南方城市的研究生，毅然做出扎根北極的決定，需要多大的勇氣。

這一切，只源于一個字——愛。

我聽說趙魯杰正在參加“全國十大邊防衛(wèi)士”的評選活動，并且很有希望入選。問及此事，她一笑帶過，根本不在意。她對趙魯杰的評價只有一句話：“他是個好人?！?/p>

在她眼里，趙魯杰不是邊防戰(zhàn)士，不是什么英雄模范，他就是一個好人。

告別郭素麗后我才突然想起，忘了看她手腕上是否戴著趙魯杰給她買的那條手鏈。

其實，看不看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北極所的接力棒

從趙魯杰家出來，我們步行回北極所。一輛小車突然停在我們前面，司機從車窗探出頭，跟陪同我采訪的黑龍江公安邊防總隊的毛永溫干事打招呼，兩個人隔著車窗聊了幾句。趙魯杰介紹說：“北極轉(zhuǎn)播臺的臺長，李大哥?！?/p>

小車開走了，毛永溫追上來，他對李大哥是另一種介紹：“遲子建的舅舅。”

我有些吃驚。據(jù)我所知，遲子建出生在漠河縣城，曾在北極村短暫生活過，真沒想到能遇見她的舅舅。在同齡作家中，遲子建是我非常欣賞的人。

毛永溫說：“李大哥欠我一頓飯，沒想到在大街上遇見他，說好了晚上請我們?nèi)ニ??！?/p>

我說：“是請你。我們不去。”

毛永溫很認真地說：“我跟李大哥介紹你是遲子建的朋友，人家很真誠地邀請你去?！?/p>

傍晚，李大哥又給毛永溫打電話，不但邀請我，還邀請高軍峰所長一起去。我答應(yīng)去蹭飯，當(dāng)然更是希望從李大哥那里打探遲子建小時候的故事。

李大哥就住在北極所馬路對面，相距不過一百多米。從外觀看，是一個帶院子的平房，其實屋內(nèi)裝修得如同賓館。院子一側(cè)單獨搭建了廚房和餐廳，也很講究。遲子建舅媽的廚藝絕對是廚師級別的，這頓晚飯是我在北極村吃過的最豐盛的一餐。

坐下一聊才知道，李大哥兄弟姐妹好幾個，遲子建的母親是老大，李大哥是老小，他只比遲子建大幾歲。遲子建小時候被送到北極村，跟著姥姥生活了一段時間。自然，李大哥帶過她，又因為年齡接近，兩個人的感情就很深。

李大哥突然冒了一句，說：“我二姐夫在你們所干過?！?/p>

高軍峰所長愣住了，瞪眼看他，目光在問，誰呀？哪一個？

李大哥說：“王同江?！?/p>

不僅是高軍峰驚訝地叫起來，就連我也“哎呀”一聲，因為在北極所榮譽室“歷屆所長一覽表”中，我見過“王同江”這個名字，而且排在第一位，是北極所轉(zhuǎn)交給公安邊防之后的第一任所長，只是，他的名字上帶著黑框。教導(dǎo)員牛書磊告訴我，王所長前幾年病逝了，肺癌。后來，所長高軍峰告訴我，他和北極所的戰(zhàn)友們都去家里看望過老所長。那是剛到北極所第二年，當(dāng)時老所長幾乎說不出話來，拉著高軍峰的手一直不松開。

聽說王所長是李大哥的姐夫，高軍峰連連搖頭，覺得不可思議，因為他認識李大哥好幾年了，而且住得這么近，今天才知道王同江和李大哥還有這么一層淵源。王所長是李大哥的二姐夫，也就是遲子建的二姨夫。

話題從遲子建身上轉(zhuǎn)移到王同江身上，我急于從李大哥嘴里了解北極所第一任所長的故事，李大哥卻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他只是淡淡地說：“我印象中，很少見到他，整天就是忙，也不知道他忙了些什么事。你問他，就說全是一些雜事。那時候派出所剛交給邊防部隊，他說開始打不好基礎(chǔ)，以后路子就走歪了，他要給后面的人留個好底子?！?/p>

張貼警民聯(lián)系卡

最后這句話，好像聽曹友峰說過，牛書磊和高軍峰也說過。大意是，他們繼承前任留下的精神財富，并將這種精神發(fā)揚光大。

我腦子里浮現(xiàn)出接力賽的畫面。張全夫婦、四嬸趙鳳華，還有張敬陽和張敬月……每一位新來的所長，都從前任所長手里接過接力棒，奮力拼搏，把最好的成績交接下去。

回到賓館，我問高軍峰，前幾任老所長和教導(dǎo)員，有幾位能聯(lián)系上的？能否采訪到他們？高軍峰說，第二任所長郭福波在漠河，他妻子在北極村，經(jīng)常回來，可以聯(lián)系到他。姚政委曾擔(dān)任過北極所所長，副大隊長曹友峰擔(dān)任過教導(dǎo)員，還有牛書磊教導(dǎo)員，明天開會就回來了。

我特意問：“第四任所長尚云峰在哪里？”

“我們聯(lián)系了，他去內(nèi)蒙古了。”

我遺憾地嘆了口氣。在我兩天的采訪和閱讀資料的過程中，印象最深的就是尚云峰，他的名字跟張全老兩口、四嬸，以及張敬陽和張敬月聯(lián)系在一起，似乎在北極村的每一個角落，都留下了他的印痕?！皭勖窆踢叀钡睦砟?，從他當(dāng)所長時得到了加強，然后在一代代北極所官兵的傳承中，逐漸形成了獨具北極特色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我看過一份資料，是尚云峰和牛的故事。2007年2月17日，是中國農(nóng)歷丁亥年的大年三十。北極邊防派出所的官兵們有的忙著準備年夜飯，有的忙著貼對聯(lián)。天氣很好，陽光照射在潔白的積雪上，熠熠生輝。落了半年的積雪，厚實而遼闊，很多參天的白樺樹經(jīng)不住樹冠上積雪的重壓，枝干彎曲。一排排木刻楞房的屋頂，也被積雪覆蓋了，房檐下掛著晶瑩剔透的冰溜溜。道路兩旁，有村民們堆起的冰雕和雪雕，還有一個個神態(tài)各異的雪人。裊裊的炊煙，此起彼伏的犬吠聲，給古老的村落增添了節(jié)日氣氛。

上午10點多鐘，派出所的值班電話突然響起，有村民報告，村東頭老張家的一群牛下江了，朝俄羅斯那邊去了。

一群牛要越界？這可是件大事。尚云峰朝正熱鬧著的官兵們喊了一嗓子：“有情況，出警！”

大家乘車趕往江邊，只見二十幾頭牛在中俄界江黑龍江江面中心線我方一側(cè)，慢悠悠地朝俄羅斯方向移動。尚云峰心頭一緊，壞了，那可是邊境線呀。按照國際慣例，夏季是以江河的主航道為兩國的國境分界線，入冬界江封凍后，一般都以江面的中心為界劃分臨時的國境線。

這群牛的主人名叫張力寶，尚云峰認識他。此時，張力寶緊緊跟在牛群后面，一邊追趕，一邊大聲呼叫著。然而，無論張力寶怎么吆喝，牛群依舊不緊不慢地直奔對岸而去。張力寶也要追過去，尚云峰急了，大喊：“老張，你趕緊回來，再往前走就要越界了！”

“俺的牛跑過去了，不追咋回來呀？”張力寶帶著哭腔說。這群牛，可是他全部的家當(dāng)呀。

尚云峰說：“聽我的，你先回來，我想辦法給你追回來?！?/p>

“跑到老毛子那邊咋整？”

“會有辦法的，有我們呢，你千萬不要越界！”尚所長跑上去，拽住了張力寶。

張力寶掙扎著，眼睛始終盯著自家的牛群，急得眼淚都下來了。張力寶家里的土地少，為了發(fā)家致富，他從銀行貸款十五萬元買了這群牛。牛圈在他家房子的后院，用木棍子扎起一圈大柵欄。張力寶對這群牛很用心，每天上午8點和下午4點，準時給牛飲水，草料一天喂四次，久而久之就養(yǎng)成了習(xí)慣。大年三十這天，張力寶一大早起來忙著準備過年的事情，飲牛的時間比平時推遲了整整一個小時。這些牛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到點喝水的習(xí)慣，渴了一宿，左等右等也沒等來主人送水，失去了耐性，干脆頂開柵欄門，自己出去找水喝。

夏季的時候，張力寶總是趕著這些牛來江邊飲水。這次，牛頂開柵欄門后，也是習(xí)慣地朝江邊奔去，到了江邊卻沒找到水，就跨過冰凍的江面直奔對岸的俄羅斯。

尚云峰穩(wěn)住張力寶后，立即組織官兵在江面上攔截牛群。此時，江面上的氣溫在零下40℃，北風(fēng)刮在臉上，像刀割一樣疼。由于官兵們出來得匆忙，沒穿皮大衣和氈鞋，一個個凍得渾身打戰(zhàn)。經(jīng)過四十多分鐘的努力，有十七頭牛被趕了回來，但仍有九頭牛越界去了俄羅斯那邊。望著九頭牛在對岸晃悠，張力寶幾次要沖過去，都被尚云峰制止。

張力寶蹲在雪地上大哭：“九頭牛，四萬多塊呀！”

尚云峰也是一籌莫展。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遇到。牛溜達出境容易，想弄回來就沒那么簡單了。雖然牛出入境不需要什么證件，但實際上比人出入境的手續(xù)更加繁瑣復(fù)雜。按照國際慣例，活的牲畜如果要出境入境，必須經(jīng)過出境國和入境國的檢驗檢疫、海關(guān)等多家部門進行嚴格檢查，看是否有疫情、是否攜帶了病菌等，這樣一來，每頭牛過關(guān)不僅要花費很長的時間，還要繳納不菲的檢驗檢疫費用，比人出國的費用還昂貴。

尚云峰站在空曠的江面上，渾身上下凍透了，雙腳早就麻木。他已經(jīng)忘記了寒冷，腦子里快速思索著對策。很快，他把情況報告了漠河邊防大隊，同時通報了解放軍邊防連，請求邊防連支援。

駐北極村的解放軍邊防連得知這一情況后，立刻指示在哨所值班的劉排長趕到江邊，經(jīng)過現(xiàn)場查看，請示上級啟動緊急會晤機制。得到上級的批準后，劉排長命令邊防哨所的哨兵，在高高的哨樓頂端朝俄羅斯一側(cè)掛起一面鮮艷的五星紅旗，這是中俄邊防軍約定的在出現(xiàn)緊急情況的時候會晤的信號。

然后，尚云峰和劉排長打著國旗，深一腳淺一腳來到界江中心線我方一側(cè)，焦急地等待消息。四十分鐘后，俄邊防軍來了兩名軍官。在現(xiàn)場的官兵都不懂俄語，俄邊防軍人也不懂漢語，大家交流只好用手語，連說帶比畫。經(jīng)過十幾分鐘的交涉，俄方終于答應(yīng)幫忙把越界的牛給趕過來。他們派出了兩輛雪地摩托車，把越界的牛群驅(qū)趕到我方一側(cè)。

下午兩點，在境外停留了四個多小時的九頭牛終于回來了。北極所的官兵也在冰面上足足站了四個多小時，眉毛上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冰碴?？吹骄蓬^牛安全返回，他們心里雖然高興，臉上卻沒有表情——他們的臉已經(jīng)被凍得麻木，沒法有表情了。

張力寶感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突然雙膝跪地，給官兵們磕頭。尚云峰急忙扶起他：“老張，你這是干啥！快起來，趕著你的牛回家過年去吧?！?/p>

張力寶說：“尚所長，你們幫我這么大的忙，怎么感謝才好呀！”

尚云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這話不好聽。什么你呀我呀的，咱們是一家人。”

就這樣，北極所的官兵把群眾當(dāng)成自家人，贏得了群眾的愛戴，警民關(guān)系越來越牢固。這其中，尚云峰功不可沒。

很可惜，我不能當(dāng)面采訪他。

“能不能聯(lián)系上郭福波所長，我要采訪他?！蔽覍Ω咚L說。

第二天上午，我和郭福波見面了。提及現(xiàn)在的北極所，他連連夸贊，說跟他那時候完全不一樣了，無論工作條件還是工作面貌都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他謙遜地說：“他們干得好，我過去那點兒事情，不值得采訪?！?/p>

郭福波是1981年1月23日來到北極所的，當(dāng)時派出所還沒跟邊防連分家，官兵人數(shù)不少，所長就是王同江。派出所沒有食堂，也沒有自己的辦公地點，吃住都在北極鄉(xiāng)政府?！白盥闊┑氖菦]有自來水，要去水井里取水，冬天的時候，水井都結(jié)了厚厚的冰，取水前要下井碎冰?！?/p>

我好奇地問：“怎么下井？不滑嗎？”

“能不滑嗎？水井邊也結(jié)了冰，下去的時候，用繩子纏在腰上，一個人在井口拽著。天真是冷，記得我們宿舍過道兩邊的墻上都結(jié)了厚厚的冰。剛來的時候，年齡小，想家，偷偷哭了好幾次?！?/p>

派出所后來住的平房，就是他們那批人自己動手蓋起來的。他們那一代人，吃了不少苦。前些年，平房才改建成現(xiàn)在的樓房。

“冬天取暖用的柈子，也是我們自己上山采伐的?！彼f。

“幾月份上山采伐？”我問。

“一般都是二月份，山上有厚厚的雪，深的地方到大腿根子，采伐的木材用馬爬子往下拖，省勁兒。”

郭所長介紹說，他們上山伐木的時候，帶著凍白菜、咸菜和饅頭，住的是臨時搭建的工棚，用木頭釘一個大通鋪，十二三人住在一起。工棚很矮，在床上站不直腰。屋子當(dāng)中有一個大爐子，是用鐵桶制作的，屋子半空架著木杠，睡覺前把濕漉漉的鞋子掛在木杠上烘烤，滿屋子臭烘烘的。

“你們晚上沒什么娛樂活動？”在我看來，那么多年輕人住在冰雪世界里，肯定會覺得寂寞。

郭所長說：“啥活動也沒有，不準隨便出工棚，怕走丟了。再說，白天干了一天活，累得要死，早早就睡了。記得有位姓耿的戰(zhàn)友，喜歡看文學(xué)雜志，經(jīng)常在煤油燈下看《奔流》，得了個外號，耿大奔流?！?/p>

我忍不住笑了?！侗剂鳌窇?yīng)該是河南省的一份文學(xué)刊物，上世紀五十年代創(chuàng)刊的。

郭所長說，他們早晨6點就要起床，那時候天還黑著。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摸黑去江邊拉冰塊，放進鍋里燒，用來洗臉刷牙做飯?！澳切┤兆?，我們活得就像是野人?！?/p>

我突然想起，郭所長當(dāng)兵的時候，中蘇關(guān)系不如現(xiàn)在中俄關(guān)系融洽，他們?nèi)ミ吘尘€查邊，沒有發(fā)生摩擦嗎？郭所長搖頭，說從來沒遇到，不過氣氛很緊張。沿江邊巡邏的時候，三人一組，行進時，相互之間保持五六米的距離，經(jīng)過對方哨所時，眼睛始終盯緊對方軍人，隨時做好準備。那時候除了沿江邊巡邏，還要設(shè)伏。一般在晚上9點后，分隊長帶隊，三五人一組，趴在雪地里，盯緊對方的哨所?！拔业谝淮螀⒓釉O(shè)伏，很緊張，趴在雪地里，腦子里反復(fù)背誦緊急情況下需要使用的幾個俄語單詞：舉起手來！不許動！繳槍不殺！”

“派上用場了嗎？”

郭所長笑著搖搖頭。

我問：“那你們設(shè)伏，都看到了什么？”

“觀察對方活動情況，一晚上開進開出幾輛車，進出多少人，然后給上級匯報?！?/p>

“是不是幾次設(shè)伏后，就感到無聊了？”

“沒有。那時候覺得這任務(wù)很神秘很神圣，沒參加的戰(zhàn)友追在我屁股后面，打聽設(shè)伏的細節(jié)。保密，不能說?！?/p>

郭福波老家是海倫的，在當(dāng)?shù)厝⒘讼眿D，家就安在北極。我問：“你是不是到村民家走訪的時候看上你媳婦的？”

他笑了：“哪敢呀，我擔(dān)任包片民警時，有村民給我提親，我騙他們，說家里的孩子都老高了。”

“你怎么認識嫂子的？”

“鄉(xiāng)政府干部介紹的。她就在鄉(xiāng)政府招待所上班，我們在招待所辦公室見的面，她問我家庭情況，我如實講了。那時候，我父母都七十多歲了，我告訴她，父母需要我照顧，尤其是在經(jīng)濟上的支持。她很理解，說誰沒有父母呀，應(yīng)該的。當(dāng)時我就覺得，她人不錯?！?/p>

郭福波眼力不錯，媳婦善良賢惠。1996年他父親去世后，媳婦就讓把他母親從老家海倫接到北極村，一住就是十幾年，全是媳婦照顧。

郭福波是進步很快的兵，1981年1月當(dāng)兵，1983年提干，1987年擔(dān)任北極所的所長。他說那時候北極所很窮，冬天沿江查邊，去借用村民的馬爬子，夏天去江邊巡邏，借用村民的柴油船，出去一次好幾天，晚上就住地窨子。所以從那時候開始，派出所官兵就明白一個道理，想在北極守好邊防線，做好派出所工作，就必須跟當(dāng)?shù)厝罕姼愫藐P(guān)系?？臻e的時候，都要走訪村民，上門找活干，幫他們掃雪、劈柈子、弄火墻、修屋頂……整個漠河地區(qū)的派出所中，跟群眾關(guān)系搞得最好的就是北極所。當(dāng)時，鄉(xiāng)政府處理不了的群眾關(guān)系、調(diào)解不好的群眾矛盾，都交給派出所，只要派出所出面，事情就解決了，群眾很給派出所面子，就是因為相互之間接觸多，有足夠的信任感。

我明白了，北極所的“群眾路線”，從第一任所長王同江開始，就打下了基礎(chǔ)。

采訪完郭福波，恰巧教導(dǎo)員牛書磊出差回來了，我本想跟他聊聊，他卻陪著十幾家新聞媒體在北極所采訪，沒時間。原來，黑龍江公安邊防總隊已經(jīng)接到通知，公安部定于2017年5月19日召開全國公安系統(tǒng)英雄模范立功集體表彰大會，作為受表彰單位，教導(dǎo)員牛書磊將代表北極所出席會議。黑龍江省委宣傳部為配合北極所參加這次會議，調(diào)集了本省所有新聞媒體，齊聚北極所，做好全方位的宣傳報道。

牛書磊陪同新聞媒體，我這邊就交給副大隊長曹友峰和所長高軍峰照顧。我一想，既然牛書磊要去北京，那我就在北京采訪他，現(xiàn)在，不如先把身邊的高軍峰采訪了。

北極所現(xiàn)任的教導(dǎo)員和所長，有一個共同點，人都很靦腆，而且都很老成，跟他們的實際年齡并不相符。還有，他們都有白發(fā)了。

高軍峰2007年警校畢業(yè)后分配到了北極所，第三天就接到報警電話，當(dāng)?shù)亟ㄖさ厣纤懒艘粋€民工。那時候他膽子很小，趕到現(xiàn)場后，治安大隊和法醫(yī)在屋里拍照，他卻不敢進屋。有位老民警騙他，說人早就拉走了，治安大隊只是在里面勘察現(xiàn)場。他松了口氣，跟著老民警走進屋，結(jié)果嚇了個半死。

高軍峰屬于慢性子，說話不急不躁的。北極所的官兵似乎都有這個特點，看上去有點兒黏糊，最適合跟群眾打交道，有一種死纏硬磨的本領(lǐng)，不把對方說服了，決不收兵。

有一天，高軍峰在所里值班，剛吃過早飯，就看到一個老大爺?shù)沧才軄?。他忙迎上去，問大爺有什么事。大爺語無倫次，一個勁兒說：“要殺人了……要出人命了……”

高軍峰一驚，顧不得細問，跟在大爺身后去了他家，才明白怎么回事。原來家中發(fā)生了“內(nèi)戰(zhàn)”。

大爺?shù)募彝ケ容^特殊，他跟老伴是半路夫妻，老大是大爺?shù)挠H生兒子，老二是老伴的親生兒子，兩個兒子分家的時候，弄得很不愉快。雖然分了家，但兩家還是住在一個屋檐下，兄弟倆的房間只隔著兩三米的過道。今天早晨，老大很早就出門打工了，老二醒來后，見老大屋子的門敞開著，進屋要跟老大說件事，不想老大不在，嫂子雖然醒了，但仍坐在床上。他剛要退出屋，小侄女纏住他玩，趕巧媳婦從門口瞅見了，進屋就罵大嫂不要臉，勾引自己男人。老二很生氣，給了自己媳婦兩巴掌。媳婦一怒之下給老大打電話，說你還在外面打什么工呀，你媳婦在家跟我男人搞上了。老大一聽急了，騎著摩托車趕回來，摁著自己老婆就打。老二得知是自己媳婦打的電話，也摁著媳婦打。再后來，老太太也參戰(zhàn)了，幫著老二打老二媳婦，家里亂成一團。大爺控制不住局面了，眼看就要出人命，趕忙去派出所報警。

清官難斷家務(wù)事，這個道理高軍峰明白。不過，今天的家務(wù)事如果斷不好，必留后患。他就對老太太說：“大娘，我渴了，你燒點兒水喝。再說了，你們幾個吵鬧了一兩個小時，也該歇歇喝口水了?！?/p>

高軍峰所長走訪群眾

高軍峰讓老太太燒水，是給大家一個冷靜的時間。喝著水，他問老二媳婦：“你進屋看到什么了？”

老二媳婦說：“大嫂沒起床，光著身子呢?！?/p>

大嫂說：“我哪里光身子了？”

老二媳婦說：“只戴了乳罩?！?/p>

大嫂急了：“我是戴的乳罩嗎？我穿著背心?！?/p>

高軍峰又問老二：“你在屋里干啥？”

老二說：“我跟小侄女在玩?！?/p>

老二媳婦追問老二：“你大清早到大嫂屋子干啥，沒看到大嫂沒起床？”

老二說：“我找大哥說點兒事，看到門開著就進屋了?！?/p>

老大不干了，問老二：“我不在家，屋里就你嫂子在，你怎么不趕緊出去？”

老二說：“小侄女纏著我玩?！?/p>

……

繞來繞去，就是這么點兒事，卻爭吵不休，都覺得自己有理，連中午飯都沒吃，一直吵。高軍峰把該說的道理都說了，甚至提醒他們，你們都動手打人了，如果自己不能解決矛盾，派出所就拘人了。但不管怎么勸說，大家心里都憋著氣，不肯退讓一步。高軍峰尋思，解決這件事，還要從分家的根兒上開始梳理，矛盾不是一兩天積累起來的。

眼瞅著天黑了，高軍峰就讓大娘做晚飯，說自己中午就沒吃飯，餓了，今晚就在這兒吃。大娘似乎明白高軍峰的用意，做了很多飯菜，高軍峰就招呼兄弟倆和他們的媳婦一起吃。飯后，高軍峰又不緊不慢擺道理，把他們分家的是是非非也理出了頭緒?？此羌軇?，今晚雙方不和解，他就住在這兒了。

就這樣，高軍峰從早晨九點磨到深夜十二點多，終于讓兄弟倆講和了。

“群眾的事沒小事，哪一件都要用心去對待。”高軍峰說。

老成穩(wěn)重的高軍峰2007年到北極所當(dāng)民警，2012年從一個普通民警直接提升到興安邊防派出所當(dāng)所長，兩年零八個月后，又調(diào)回北極所任所長，三十出頭的他，已經(jīng)當(dāng)了五年所長了。

在北極所的官兵中，高軍峰算是離家最遠的人。他老家在河南洛陽嵩縣，妻子是新鄉(xiāng)獲嘉縣的。陪我一起采訪的毛永溫告訴我，高所長的媳婦很漂亮，曾是當(dāng)?shù)仉娨暸_的主持人，為了照顧孩子，主動辭去工作。我聽了有些納悶，既然妻子住在娘家，她父母不能幫忙照看嗎？

后來我才知道，高軍峰曾經(jīng)有過一個孩子，夭折了。究竟什么原因，誰都不知道。我婉轉(zhuǎn)問他，他卻說：“衣老師，這個事可以不說嗎？”

我說：“當(dāng)然可以?！?/p>

他似乎怕我誤會，補充了一句：“我愛人不能再受刺激了，這件事對她打擊太大了，不能寫出來?！?/p>

無須多說，不管是什么原因，我能感覺到這里面的傷痛。他妻子辭去那么好的工作專心照顧孩子，一定與這件事有關(guān)。

教導(dǎo)員牛書磊的家安在漠河，每年春節(jié)的時候，都是牛書磊值班，安排高軍峰回家過年。2015年春節(jié)前，高軍峰在北京中轉(zhuǎn)，坐上了從北京到新鄉(xiāng)的高鐵，十一點多到達，妻子帶著三歲的女兒在出站口接他?！拔依掀沤曆郏稣究谌撕芏?，她沒看見我。倒是女兒老遠就發(fā)現(xiàn)我了，咿咿呀呀?jīng)_我叫喚。其實，這一年多，女兒只是在視頻中見過我，居然一眼就把我認出來了?！?/p>

上車后，女兒依偎在高軍峰懷里，一句話不說，不管問她什么，只有一個字，好。進了家門，她卻興奮起來，拉著高軍峰的手，挨個兒房間介紹，似乎高軍峰不是這房子的主人。

那次探家，正好趕上高軍峰過生日，他問女兒送他什么禮物，女兒說送他玫瑰花。生日那天，妻子鈕芳真的買了一大束玫瑰花交給女兒。

“一大束花，女兒拿著還挺吃力，她把花抱到我面前，說，爸爸生日快樂?！备哕姺逭f著，眼睛濕潤了。他打開手機，給我看他妻子當(dāng)時拍的照片?！胺浅＿z憾，我從來沒給女兒過一個生日，她的生日是陰歷十二月初九，如果我那時候回家，春節(jié)就回不去了?！?/p>

高軍峰很愛他的女兒。在北極所，只要晚上沒特別的事情，一定跟女兒視頻通話。這兩天晚上因為陪我聊天，女兒呼叫他幾次，他都回復(fù)說，爸爸有事不方便?！拔医?jīng)常夢見女兒，有一次做夢出差，感覺距離老家特別近，想回去看女兒，可不知什么原因，總是走不開，最后急醒了?！?/p>

去年暑假，高軍峰的妻子鈕芳帶著女兒來北極村住了一個月。女兒剛待了兩周就待夠了，哭著要走，說這里不好，沒有小朋友玩。高軍峰就問她：“你走了，我想你怎么辦？”

女兒回答：“看視頻?！?/p>

高軍峰說：“女兒覺得這兒不好，人少孤單，喜歡老家熱鬧?？晌一乩霞液懿贿m應(yīng)，雖然只是一個縣城，我卻覺得像大都市，人太多，熙熙攘攘，頭疼。還有，回去見人不會說話了，更不會說那么多客套話。我還是喜歡北極，活得簡單?！?/p>

其實我已經(jīng)注意到了，北極所的官兵確實存在表達障礙。我說：“你也不能總在北極，干了好幾年所長了，估計該動一動了?！?/p>

他搖頭說：“真沒想這個，我就想兩點，第一，前幾任所長恪守職責(zé)、殫精竭慮，北極所才走到今天，不能在我們手里掉分;第二，老婆孩子為我付出了很多，為了她娘兒倆，我也要把工作干好?！?/p>

他的話很樸素、很真誠。他要順利交接自己這一棒，完成歷史賦予他的使命。

寂寞比寒冷更可怕

我在北極所采訪時，所有的官兵都跟我講到一個詞，寒冷。北極所院子的圍墻上，有一行醒目的大字——最偏最遠最放心，最北最寒最忠誠。無疑，寒冷是北極所官兵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

當(dāng)我采訪完北極所卡點民警張春茂和駐村民警賈晨翔后，我才知道，在北極所，寂寞比寒冷更可怕。

在距離北極村兩公里的地方，有一個景區(qū)大門，駐扎著機動中隊的一個班，還有派出所一個民警。過去這里是一個邊檢站，也是中俄邊境線的前哨，對進入北極村的人和車輛進行檢查，稱為“卡點”。張春茂在卡點里執(zhí)勤，一待就是七年。

張春茂來自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呼倫貝爾市，蒙古族，是一名入警大學(xué)生。他從小有當(dāng)兵的夢想，高考時報考了軍校，卻以幾分之差落榜，無奈去了一所普通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前，他原打算考研究生，有一天午飯時，隨手翻看手機，偶然發(fā)現(xiàn)了黑龍江省邊防總隊招警的消息。自己的專業(yè)可以報考，但報名截止日期就是當(dāng)日，以報名材料郵戳?xí)r間為準。快遞公司下午5點下班，留給他的時間只有幾個小時。張春茂急了，發(fā)動身邊的同學(xué)幫他整理好所需材料，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到郵局。張春茂注定與部隊有緣，他還沒走到郵局門口，就看見郵遞員從郵局出來，急忙沖了上去，有驚無險地蓋上了當(dāng)天的郵戳。

之后，經(jīng)過層層篩選，他幸運過關(guān)。等待分配的時候，張春茂跟幾位戰(zhàn)友一起查看黑龍江地圖，算命一般推測自己能去什么地方。有個戰(zhàn)友開玩笑說，黑龍江省各地區(qū)的名字挺有意思，不進“雞窩”就進“鴨室”（“雞”是指雞西，“鴨”是指雙鴨山），要不就是大興安嶺。張春茂往大興安嶺地區(qū)掃了一眼，突然在最北端看到了北極鄉(xiāng)這個地方，覺得這個地方的名字很特別。當(dāng)時只是一閃念就過去了，沒想到，他真的被分到了北極鄉(xiāng)，而且是那一批人里唯一被分到北極鄉(xiāng)的。

張春茂到北極所的時候，所里的官兵就他一個單身。漫長的冬季，寒冷可以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寂寞。剛來的時候，跟周圍人不熟悉，閑得無聊，就一個人在雪地上踢足球。后來跟村里的幾個年輕人熟悉后，經(jīng)常跟他們一起上山套兔子，也去江面上鑿冰撈魚。

最初，派出所民警輪流到景區(qū)門口的卡點執(zhí)勤，后來張春茂主動要求“承包”了。卡點處的值班崗樓只有四平米，冬冷夏熱，待在里面很受罪，最難受的是一年四季找不到人說話。那時候北極這邊沒發(fā)展旅游，偶爾遇到個游客，檢查完人家的證件后，他總是沒話找話，跟對方多聊幾句。因為這，曾經(jīng)有位女游客誤會了張春茂，以為他是故意刁難，差點兒去投訴他。

這樣一來，張春茂就只有自娛自樂了。他逮住一只小花鼠，用柳條編了個籠子，養(yǎng)在崗樓旁，無聊的時候就逗逗它。養(yǎng)了半年多，他發(fā)現(xiàn)小花鼠不如過去活潑了，逗它的時候，愛答不理的，有時候干脆裝死，趴著一動不動。張春茂以為小花鼠病了，可一旦給它喂食，它馬上又活蹦亂跳。張春茂心里咯噔了一下，明白怎么回事了。不用問，長期把它關(guān)在籠子里，沒有同類玩耍，它也很無聊，說不定再關(guān)一些日子，小花鼠也會傻了。他想，自己一個大活人，寂寞了拿小花鼠開心，小花鼠寂寞了怎么辦？想來想去，就把籠子提到樹林里，打開籠子放走了小花鼠。

小花鼠從籠子里出來，猶豫了片刻，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獲得了自由，回頭看一眼張春茂，這才嗖地跑了。

沒有了小花鼠，張春茂需要尋找新的寄托，來打發(fā)無聊的日子?！拔铱偸悄苷业礁信d趣的東西?！彼f。

很快，他注意到了崗樓后的那條小河，里面有各色的石頭，沒事的時候，他就沿著河邊挑揀自己喜歡的。一兩個月后，崗樓后面堆滿了石頭，他就都扔進河里，重復(fù)著再來一次。夏天天氣酷熱的時候，他也到河里捉小魚，實在捉不到，就捉幾只小蝌蚪養(yǎng)著。

再后來，他又開發(fā)了新項目——爬山。崗樓對面就是一座大山，生長著落葉松和紅松。他每天爬一次，每次十多公里，日子久了，竟然踩出一條小路。這項活動一年四季都可以進行，不但可以打發(fā)寂寞，還能強身健體。高軍峰所長告訴我，去年派出所跟機動中隊搞了一次越野賽，有上百人參加，張春茂拿了第二名，而第一名是機動中隊的訓(xùn)練班長。

爬山的過程中，張春茂發(fā)現(xiàn)路邊有他認識的草藥，順手采了一些，正好當(dāng)?shù)匾晃焕相l(xiāng)治病需要這種藥，派上了用場。這件事給了張春茂啟發(fā)，他可以在爬山的時候順路采集草藥，為那些需要的人提供方便。為了辨認草藥，張春茂開始看一些中醫(yī)書籍。他告訴我：“現(xiàn)在我有很多事情可做，一點兒不寂寞了?！?/p>

我相信他的話，他戰(zhàn)勝了寂寞。只是有一點他沒有意識到，在戰(zhàn)勝寂寞的過程中，他的性格發(fā)生了變化，變成了一個少言寡語的人。

洛古河駐村民警賈晨翔，跟張春茂的性格差不多，也是少言寡語，而且在洛古河也待了七年。不同的是，賈晨翔在洛古河村有很多可以說話的人，但除去工作之外，他依舊話不多。作為駐村民警，他的事情很雜，幾乎沒有停下來的時候，在忙亂和熱鬧的背后，留給他的是更大的孤獨。

去洛古河采訪之前，我翻閱了賈晨翔的資料。洛古河跟張春茂堅守的名不見經(jīng)傳的卡點崗樓不同，這里是黑龍江邊防總隊乃至全國邊防戰(zhàn)線的聚光之地，賈晨翔幾乎囊括了邊防戰(zhàn)線上的所有榮譽，登上了榮譽的最高殿堂。從2012年至今，我大致羅列了一下——

2012年12月，被黑龍江邊防總隊評為“十佳民警村官”和“十佳邊防衛(wèi)士”;2013年10月，被黑龍江省精神文明建設(shè)指導(dǎo)委員會評為“全省道德模范”;2014年2月，被黑龍江省公安廳評為“全省公安系統(tǒng)杰出青年崗位能手”;2014年5月，被公安部邊防局評為全國邊防系統(tǒng)“十大邊防衛(wèi)士”，同月，獲得全國“青年五四獎?wù)隆?2014年6月，被公安部政治部評為“公安現(xiàn)役部隊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2014年8月，被公安部政治部榮記一等功;2015年2月，被黑龍江省公安廳評為“我最喜愛的十大人民警察”;2015年8月，被公安部邊防局評為“愛民戍邊先進個人”，同月，被黑龍江邊防總隊評為“最美邊防警察”;2015年9月3日，應(yīng)邀參加“紀念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閱兵觀禮;2017年5月19日，在北京召開的全國公安系統(tǒng)英雄模范立功集體表彰大會上，被授予“全國特級優(yōu)秀人民警察”稱號。

面對他的諸多榮譽和光環(huán)，我有些疑惑，還要不要再寫賈晨翔？他獲得的榮譽用“登峰造極”形容毫不為過。他的那些故事已經(jīng)反復(fù)被媒體炒過，難出什么新意。然而，要寫北極邊防派出所，賈晨翔又是一個不能繞過去的重要人物。我決定去洛古河走一趟，看看滿身光環(huán)的賈晨翔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北極村距洛古河一百多公里，原來是土路，這幾年才改建成水泥路。因為有黑龍江省當(dāng)?shù)孛襟w一同去采訪賈晨翔，北極所派了一輛面包車。一路上彎道很多，路面又不平，劇烈的顛簸下，我覺得腸胃很不舒服，有種想吐的感覺。這還是后來修的水泥路，可以想見，原來的土路更難走了。

面包車終于停在洛古河村邊的一塊平地上。陪同我的副大隊長曹友峰和毛永溫率先下車，跟一個穿警服的人握手，不用問，他就是賈晨翔。他長得挺壯實，大約一米七五的身高，皮膚黝黑，濃眉大眼，看上去似乎不很熱情，簡單打了招呼后，就站在那里沒話了。尤其是他臉上的表情，平淡如水。偶爾笑一下，那笑容還沒完全綻開，又快速收回，歸于平淡。這個時候，曹友峰似乎變成了向?qū)?，說：“衣老師，我們先去邊防連的哨塔上看看吧?！?/p>

他剛說完，賈晨翔就不聲不響地走在前面帶路了。

哨塔矗立在黑龍江邊，大概有六七層樓高，樓梯是用鐵板焊接的，又窄又陡，爬起來很吃力。站到哨塔上觀看四周，一覽無余，很快就能對洛古河有一個直觀的了解。崗樓上部是玻璃結(jié)構(gòu)，基本不保暖。觀察哨塔的面積也就四平方米，里面有一名小戰(zhàn)士站崗，腳下疊放著一件特厚的軍大衣，還有一雙長筒棉皮靴，是晚上執(zhí)勤必備的物品。已經(jīng)是5月13號了，我當(dāng)時就想，如果是冬季，氣溫在零下四十度，塔上的哨兵怎么受得了？小戰(zhàn)士告訴我，冬天他們必須穿兩雙靴子，也就是說，先穿一雙軟靴子，外面再套上這雙皮靴子，還要穿兩件軍大衣，即便這樣，他們的腳還是凍麻了。

賈晨翔與邊防連隊的戰(zhàn)士一起在中俄界江黑龍江我方一側(cè)進行徒步巡邏

下了崗樓，我們?nèi)チ寺骞藕泳瘎?wù)室。這是一棟獨立的平房，賈晨翔吃住和辦公都在這里。警務(wù)室距離黑龍江邊也就一百多米，賈晨翔說，冬季風(fēng)從江面上吹過來，卷著碎雪打在臉上，刀割一般生疼。警務(wù)室的東邊是我們邊防連的營地，西邊就是洛古河村。村里常住人口也就八九十人，多是老年人。年輕人出去打工了，孩子們在漠河讀書，他們的父母為了陪讀，也都在漠河居住。別看村子不大人口不多，但轄區(qū)面積竟有七百八十平方公里，中俄邊境線二十九公里，洛古河警務(wù)室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梢赃@么說，它是鉚在中國最北端的一顆螺絲釘。從戰(zhàn)略意義上說，它必須是一顆永不生銹的螺絲釘。

北極所管轄的三個村子相距很遠，路況又差，之間沒有公交，群眾到派出所辦事很不方便。因此，北極所在洛古河村和北紅村各安排一個駐村民警，一些能夠現(xiàn)場解決的難題，不再麻煩群眾跑北極村了。不能現(xiàn)場解決的，駐村民警集中起來帶回派出所解決。無疑，這些便民措施給群眾的日常生活帶來了極大的方便。

賈晨翔沒來警務(wù)室之前，這里的駐村民警三個月輪換一次，不僅麻煩，而且工作缺少連續(xù)性。2010年，當(dāng)時的漠河邊防大隊大隊長尚云峰大膽探索，在駐村民警的基礎(chǔ)上，提出建立“夫妻警務(wù)室”的想法，選中了在韓家園派出所工作的賈晨翔和他的妻子王曉蓮。尚云峰曾在北極所當(dāng)過所長，對洛古河和賈晨翔非常熟悉，事后證明，他的選擇沒有錯。

好吧，該說說王曉蓮了。說真的，在賈晨翔所有的故事中，我最關(guān)注的就是他跟王曉蓮的生活，每一個細節(jié)都讓我感動。

賈晨翔老家是河北石家莊的，他跟王曉蓮是高中同學(xué)，因為不是一個班的，高中時期并沒有往來。巧合的是，賈晨翔考取哈爾濱警察學(xué)院，王曉蓮考取哈爾濱地方大學(xué)，兩個人在哈爾濱的一次老鄉(xiāng)聚會中相識，并很快進入戀愛模式。他們兩個人戀愛的版本跟趙魯杰和郭素麗有些相似，不同的是，性格內(nèi)向的賈晨翔雖然很喜歡王曉蓮，可就是不能像趙魯杰那樣主動進攻，很多心里話一直說不出口，跟王曉蓮以朋友的身份聊呀聊呀，繞了一個圈子又一個圈子，就是繞不到正題上。其實女人是最敏感的，王曉蓮早看透了賈晨翔那點兒小心思，就是不點破。賈晨翔警校畢業(yè)后，最先分到呼瑪縣歐浦邊防派出所，王曉蓮就在地圖上把歐浦標注出來，每天早晨醒來都要看一眼。后來賈晨翔調(diào)到韓家園邊防派出所，她又從地圖上找出韓家園的位置。很顯然，王曉蓮也愛上了賈晨翔。

這時候，賈晨翔還在糾結(jié)，不知道該不該捅破這層窗戶紙。自己身在遙遠的韓家園，王曉蓮卻在哈爾濱，即便王曉蓮答應(yīng)他的求婚，這種婚姻怎么維持？能幸福嗎？他覺得自己必須盡快做出抉擇，不能再耽誤王曉蓮了。

然而，王曉蓮搶在賈晨翔之前做出了選擇，她放棄了去律師事務(wù)所工作的機會，準備好了結(jié)婚所需的證件，毅然提著行李出現(xiàn)在韓家園派出所，要來陪伴賈晨翔。

喜從天降。他們在韓家園登記結(jié)婚。

大隊長尚云峰之所以選中賈晨翔，關(guān)鍵點就在王曉蓮身上。王曉蓮在韓家園那么艱苦的地方一待就是五年，而且夫妻都獲得了當(dāng)?shù)厝罕姷馁澴u，讓他們?nèi)ヂ骞藕臃蚱蘧瘎?wù)室，簡直是絕配。

賈晨翔接到尚云峰的通知后，挺矛盾的。北極所管轄的洛古河村，比韓家園偏遠多了，條件也很差。王曉蓮跟他在韓家園已經(jīng)夠委屈了，現(xiàn)在又要去洛古河，而且很可能一待就是十幾年，她能答應(yīng)嗎？沒想到王曉蓮沒有絲毫猶豫，當(dāng)即就開始收拾行李。賈晨翔詳細描述了洛古河的偏遠和艱苦，讓王曉蓮想清楚了，一旦決定就不可能改變。王曉蓮問賈晨翔：“洛古河是在地球上吧？是有人住的地方吧？不管在哪里，有你在，我的世界就在。”

我再次強調(diào)一下，在我采訪的過程中，我覺得北極所的輝煌，有一半是靠女人的肩膀支撐起來的。曹友峰的妻子李研，趙魯杰的妻子郭素麗，賈晨翔的妻子王曉蓮，所長高軍峰的妻子鈕芳，以及教導(dǎo)員牛書磊的妻子田丹丹……她們追求愛情、追求理想，卻安于平淡，勤勞持家，堪稱中國女性的典范。

2010年5月9日，大興安嶺公安邊防支隊批準了漠河邊防大隊在洛古河建立“夫妻警務(wù)室”的請示。賈晨翔和王曉蓮帶著五大包行李來到了新蓋的洛古河警務(wù)室。從這一天開始，王曉蓮的身份變成了洛古河警務(wù)室的協(xié)警，月薪一千多塊錢。兩個人從零開始建設(shè)家園，那份艱辛無須贅述。寒冷的冬天，屋里的土暖氣需要不停地添加煤塊，半夜都不能松懈，一旦熄滅，暖氣管就會凍裂。然而無論怎么用心，總有半夜睡熟的時候，暖氣管凍裂的事情也就時有發(fā)生。

既然在村里創(chuàng)建了“夫妻警務(wù)室”，他們夫妻就要為村里做點兒實實在在的事情。村里有條低洼的土路，像蛇一樣從村中穿過，與村旁的沼澤地相連。每到雨季，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就積了一洼一洼的水，泥濘不堪，群眾出行很不方便。多年來，盡管村民怨聲不斷，但因為村里窮，沒有錢修路，只能一年年熬著。

賈晨翔經(jīng)過走訪，發(fā)現(xiàn)群眾意見最大的就是這條路。民意是天。在賈晨翔的倡議下，村里把修路列入了年度計劃，但是資金必須向上級申請。村書記和村主任都不明白怎么申請，賈晨翔也不懂，為了給鄉(xiāng)政府提供科學(xué)依據(jù)，賈晨翔負責(zé)和村委會進行實地測繪，王曉蓮陪同專業(yè)人員進行資金預(yù)算，小兩口還共同執(zhí)筆起草了《農(nóng)田路翻修申請報告》。一切準備就緒，賈晨翔和村干部一起去鄉(xiāng)里找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匯報，鄉(xiāng)里同意后，他們又去縣里匯報，最終得到了縣里的支持，專項撥款三十萬元用于洛古河農(nóng)田路的修建。

消息在村里傳開后，村民們都興奮不已。然而賈晨翔和王曉蓮卻笑不起來。經(jīng)工程技術(shù)人員勘測，黑龍江省漠河縣全年平均氣溫零下兩度，無霜期僅八十六天，這樣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使得漠河縣大面積的土地形成永久凍土層，普通施工隊沒法打路基，更修不了路！

工期被無限期推遲了。

王曉蓮目睹賈晨翔焦急的樣子，心里很不是滋味，背著賈晨翔，找到了專業(yè)的凍土工程施工隊，一次次跟他們解釋和溝通，最終感動了對方，決定接下這單工程。

為節(jié)約經(jīng)費，賈晨翔帶領(lǐng)五位村民，冒著零下三十多度的嚴寒，踏著積雪，用了半個月時間完成了路基測量工作。很快，修路機械轟隆隆開進了村里，筑路工程開始了。在賈晨翔的帶動下，村民也跟著忙碌起來，男人打樁、婦女抬土、孩子送水、老人加油，火熱的場面感動激勵著人們。

路修好了，最高興的是群眾，得實惠的也是群眾。在村里生活了六十年的李江老人，在道路剪彩通車那天，背著手在路面上來來回回“視察”了好幾遍，還特意讓兒子從縣里買回了鞭炮燃放。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洛古河村緊靠黑龍江源頭，不少村民靠打魚增加收入。但有人見利忘義，違法捕魚，賈晨翔夫婦看著心急，特意制作了相關(guān)的圖片和實物，在警務(wù)室展出，并在村里開展了以保護生態(tài)資源為內(nèi)容的宣傳教育活動，挨家挨戶發(fā)放宣傳單，讓村民懂得保護生態(tài)就是保護自己未來的道理。在賈晨翔夫婦和全村人的共同努力下，2013年底，洛古河村榮獲國家級“生態(tài)文明村”稱號。

這些年，到洛古河村旅游的人越來越多，旅客吃飯住宿問題日益緊張，賈晨翔就鼓勵有條件的村民開辦家庭旅館和飯店。五十四歲的李蘭慶積攢了一些錢，不知道做什么生意好，賈晨翔就勸他投資開辦家庭旅館。李蘭慶兜里揣著錢，心里卻七上八下：這錢投進去后能收回來嗎？旅館開了有人住嗎？

賈晨翔看出了他的顧慮，就跟他一起探討，分析洛古河村發(fā)展旅游業(yè)的前景、旅客日流量，還特意安排李蘭慶到北極村考察家庭旅館經(jīng)營情況。經(jīng)過綜合考量，李蘭慶下定了決心，先后投資七十萬，辦起了村里規(guī)模最大、檔次最高、集餐飲住宿于一體的龍江源賓館。龍江源賓館開業(yè)后，旅客絡(luò)繹不絕，效益不錯，把李蘭慶兩口子忙壞了，也樂壞了，李蘭慶逢人就說：“賈警官掛職村里的副書記，可不是擺樣子的，真辦實事！”

洛古河村有位姓張的農(nóng)民，他的腿莫名其妙地潰爛。子女不在身邊，侄子帶著他到加格達奇醫(yī)院就診，診斷結(jié)果出來后，醫(yī)生建議他立即截肢。后來，他又去哈爾濱大醫(yī)院就診，醫(yī)生說可以不截肢，保守治療，但費用較高。賈晨祥得知后，就跟村委會、解放軍邊防連隊和派出所協(xié)商，共同捐款五千多元，使他及時得到了救治，保住了腿。從此，在村民們心中，賈晨翔就成了他們的保護神。

賈晨翔以“夫妻警務(wù)室”為依托，不斷拓展便民利民的新途徑。每到暑假，村里在外面讀書的孩子便陸續(xù)回到了洛古河，大人們忙著干活，沒有時間照看他們，孩子們時常聚集在江邊玩耍，很不安全。賈晨翔主動把孩子們召集起來，由王曉蓮義務(wù)給孩子們輔導(dǎo)功課，還免費為孩子們提供午餐。事情雖小，卻讓村民感受到溫暖。

在采訪洛古河村老支部書記劉維文時，他給我講了一件事。前幾年，村里換發(fā)戶口本和身份證，由于洛古河村沒有直接通北極鄉(xiāng)的汽車，村民必須先乘車到漠河縣城，然后換乘去北極鄉(xiāng)的車，到北極邊防派出所采集個人信息。很多人來不及當(dāng)天返回，必須在北極鄉(xiāng)或者漠河縣住一宿，車費、住宿費少說也得好幾百元，對大多數(shù)村民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為此，賈晨翔專門跟北極所匯報，協(xié)調(diào)內(nèi)勤民警到洛古河村現(xiàn)場辦公，不僅為村民節(jié)省了不少錢，還讓他們免受旅途勞頓之苦。

“夫妻警務(wù)室”創(chuàng)建的第二年10月，王曉蓮懷孕了。這時候，洛古河已進入漫長的冬季。曉蓮的妊娠反應(yīng)重，鼻子變得特別敏感，一點兒油煙的味道都不能聞，吃東西也很挑剔。在村里幾位大媽的輔導(dǎo)下，賈晨翔學(xué)會了做很多菜，然而王曉蓮還是沒胃口，只喝粥吃咸菜，還經(jīng)常吃完就吐。天氣越來越冷，冬天的洛古河根本買不到什么新鮮蔬菜和水果，連基本的醫(yī)療條件也不能滿足。在村民的勸說下，賈晨翔決定將王曉蓮送回娘家。2011年12月20日，懷孕三個多月的王曉蓮，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洛古河警務(wù)室。

2012年5月15日，王曉蓮去做胎心監(jiān)測，孩子的心跳持續(xù)在160以上，B超S/D值只有18，醫(yī)生看了檢測報告，對她說：“S/D值太低了，很危險！需要馬上住院！”

賈晨翔得知消息后焦急萬分，可焦急有什么用？鞭長莫及呀，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為妻子和即將降生的孩子祈禱。萬幸，王曉蓮和孩子躲過一劫，接到妻子報平安的電話，賈晨翔流淚了。

孩子的預(yù)產(chǎn)期是6月17日，北極所安排賈晨翔回去陪護王曉蓮。賈晨翔終于能在王曉蓮最需要他的時候，及時趕到產(chǎn)房。6月25日，兒子出生了，賈晨翔給他起名“北北”，讓兒子記住，他的生命頑強孕育在中國的最北端。

王曉蓮擔(dān)心賈晨翔一個人孤獨，帶著兒子在洛古河陪伴了賈晨翔好幾年。遺憾的是，我去洛古河采訪的時候，王曉蓮和兒子回老家了。兒子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洛古河沒有讀書的地方，只能送回老家。

賈晨翔夫婦在北京參加紀念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閱兵式

我跟賈晨翔在一起待了兩天，很少聽到他主動說話，問他什么，就回答什么，你不問，他就沉默。我發(fā)現(xiàn)他手里總是偷偷拿一支煙，藏在身后，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抽一口。有時候我在屋里跟他聊天，大概因為我不抽煙，他也一直忍著，只要我停止問話，跟其他人說點兒別的，或者上廁所，他一閃身就出了屋子，站在門口快速點上一支煙，吸幾口，滅了，又急忙進屋。如果不抽煙，他就會從褲兜里掏出幾個瓜子嗑。后來聽村里人說，他這個習(xí)慣是到了洛古河后養(yǎng)成的，他兜里一年四季裝著瓜子。

晚飯的時候，我讓賈晨翔把村里的老書記和現(xiàn)任書記叫來一起吃飯，想從他們嘴里了解一些賈晨翔的故事，問了半天，老書記只說了一句話：“做到小賈這分兒上，真是不容易！”

現(xiàn)任書記說得更簡單：“嗨，小賈？有啥說的！”聽他的口氣，任何贊美小賈的話都是多余的。

我感覺賈晨翔已經(jīng)把他的生命融入洛古河村了。他二十四小時值班，隨叫隨到，寒冷的冬夜，幫助村民找過牛找過羊，也找過孩子;他幫村里籌款修路，幫村民建造致富大棚，也幫村民打井、劈柈子、蓋房子、種地……只要他能做到的，都做到了。他其實就是村民的特殊“保姆”。當(dāng)然，他還要跟邊防連一起去邊境線巡邏，去江邊制止違法捕魚行為;要去為邊防連新兵講人生理想和生命的意義……

邊防連長叫薛敏，山東人，在軍校讀書的時候是比武冠軍，素質(zhì)非常過硬。幾乎是同樣的境遇把他和賈晨翔聯(lián)系在一起，兩個人經(jīng)常相互安慰。

就在昨天晚上，他跟賈晨翔一起散步的時候，王曉蓮打電話，說兒子北北感冒發(fā)燒，很嚴重，問賈晨翔該怎么辦。賈晨翔大概有些心急，說：“你問我怎么辦？我能跑回去？”王曉蓮聽了賈晨翔氣沖沖的話，很委屈，當(dāng)即掛了電話。巧了，昨天薛敏的兒子也病了，老婆從老家打電話，埋怨關(guān)鍵時候沒個幫手，結(jié)果跟薛敏也弄得很不愉快。賈晨翔和薛敏都很郁悶，可又不知道該怎么勸說妻子，兩個人一商量，薛敏給王曉蓮打電話做工作，賈晨翔給薛敏的妻子打電話說情。這一招果然管用，兩位在老家的妻子都意識到自己太沖動，忙給各自的老公打電話道歉。其實她們心里都明白，老公一個人待在洛古河，孤孤單單，哪有不惦念家人的？

薛敏說：“別看賈哥整天忙忙碌碌的，其實內(nèi)心很孤獨，你看到他抽煙了嗎？那是到這兒學(xué)會的，就為了打發(fā)寂寞。”

我原本想在洛古河多待幾天，但跟賈晨翔聊過之后，我決定還是不去重復(fù)別人寫過的故事。事實上，把賈晨翔的榮譽羅列出來后，什么都不用寫了，他就是北極所最亮的那顆星。

第二天我們離開洛古河時，賈晨翔來送行。車子開動后，我發(fā)現(xiàn)賈晨翔急忙背過身子，留給我一個背影。

不用猜，他正忙著點煙。

平凡與偉大的距離

采訪完賈晨翔后，13號晚上趕到漠河縣，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姚進政委正在賓館大堂等我。他跟牛書磊去哈爾濱開會回來，在漠河公安邊防大隊處理公務(wù)，沒再去北極所陪我，因此見面后一個勁兒道歉?！澳阍谀佣啻齼商?。”他說。

其實我這幾天確實想他了，雖然接觸時間很短，但不知為什么，我覺得跟他像老朋友一樣。在洛古河的時候我就計劃好了，到漠河要見兩個人，一個是姚進政委，一個是曹友峰的妻子李研。

正好是周末，我對姚政委說：“明天上午你別安排事，咱倆好好聊聊?！?/p>

姚政委在北極所時間不長，2009年3月報到，2011年1月動手術(shù)住院，之后就離開了北極所。我問他什么手術(shù)，他捶了捶后背，說腰間盤突出。

我問他：“2009年那會兒，北極所的條件是不是好些了？”

姚政委說：“辦公條件改善了，住宿條件還不好。我剛?cè)サ臅r候，晚上睡覺，看到那幾個小子全副武裝，居然戴著棉帽子，很奇怪，結(jié)果睡到半夜，我被凍醒了，只好也戴上了棉帽?！?/p>

后來，姚進想了一個辦法，從當(dāng)?shù)亓謭雠獊砗芏嗯倩?、木渣，鋪在屋頂?shù)膴A層里?！皧A層空間很小，使勁兒趴著身子鉆進去，一點一點鋪，很費勁，不過我們那幫小子特能吃苦?！?/p>

姚政委當(dāng)所長的時候，思路非常清晰，就是愛民戍邊，跟群眾水乳交融，編織好一張聯(lián)防的大網(wǎng)，管控好邊境線。他跟我聊了一個多小時，講了不少故事，其中有不少我已經(jīng)聽過了，還給我講了曹友峰、高軍峰等人如何敬業(yè)，就是沒說自己。

后來我才明白，北極所是他生命中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只可惜他的故事是不能寫的。他有過三次婚姻，至今沒有孩子。因為長期在外地工作，他的第一任妻子不能忍受長期兩地分居，提出離婚。第二任妻子跟他在北極所結(jié)婚，2011年他在上海做了腰間盤突出的手術(shù)，有半年多時間生活基本不能自理，住在老家由父母照顧。病情穩(wěn)定后，他被調(diào)往大興安嶺公安邊防支隊衛(wèi)生隊工作。支隊所在地加格達奇市距呼瑪縣三百三十多公里，妻子聽到調(diào)動的消息后，表達了強烈不滿，覺得不僅離家越來越遠，而且去衛(wèi)生隊，就沒前途了。

就這樣，姚進又離婚了。

“其實，公安邊防部隊大多數(shù)官兵都是在最偏遠最艱苦的地方，常年兩地分居，又不是我一個人，只是我的運氣不太好?！币M這樣說。

的確，公安邊防部隊?wèi)?zhàn)斗在最邊遠最艱苦的地方，即便姚政委在漠河找媳婦，他也不能保證自己一直在漠河工作，他們的流動性很強，說不定過幾年，他又去了加格達奇——除非離開部隊，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工作。然而，說到轉(zhuǎn)業(yè)，姚政委搖搖頭，他熱愛這身軍裝，只要部隊需要，他就會一直干下去。

我聽說去年姚政委又結(jié)婚了，他的第三次婚姻很幸福，妻子還是老家的，在中學(xué)教書，非常支持姚政委的工作。也許是巧合吧，北極所有好幾位警嫂都是教書的。

我跟姚政委聊得熱鬧時，副大隊長曹云峰來電話，催我們?nèi)ニ依?。在曹云峰家吃過午飯，我直接去了漠河機場。

5月15日，我回到北京，莫名其妙地頭暈?zāi)垦?，我想，也許是這段時間的緯度變化導(dǎo)致的不適吧。在家休息了兩天，我給北極所教導(dǎo)員牛書磊打了個電話。他應(yīng)該在17號到京，我希望能有半天時間采訪他，得到的回復(fù)是，他被“封閉”了，不準探親訪友。

我突然醒悟，這么重要的會議，參會的英模代表肯定會被“保護”起來，而且一定在進行各種排練。我應(yīng)該早想到這一點呀。無奈，只能等他開完會再找機會見他了。

5月19日，全國公安系統(tǒng)英雄模范立功集體表彰大會在人民大會堂召開，會上宣讀了國務(wù)院、中央軍委授予北極邊防派出所“戍邊為民模范邊防派出所”榮譽稱號的命令。命令指出，北極邊防派出所官兵長期扎根偏遠高寒地區(qū)，忠誠履職，無私奉獻，積極創(chuàng)新邊境地區(qū)社會管理，探索建立“鎮(zhèn)長、村長、派出所長”三長管邊、軍警地三方聯(lián)查管控機制，實現(xiàn)了轄區(qū)連續(xù)十一年無涉外事件，十五年無重特大刑事案件……

當(dāng)晚，我打開電視看新聞聯(lián)播，頭條新聞就是習(xí)近平總書記接見參會代表，并同他們合影。我一眼認出了站在英模代表隊伍里的牛書磊，他那身橄欖綠警服非常顯眼?？倳浉帐值臅r候，似乎握了很久很久。之后，習(xí)總書記坐下跟英模們合影，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牛書磊就站在總書記身后的右手邊，是所有代表中位置最顯著的一個，沒有之一。

這條重大新聞過去后，我有些茫然，有一種時空穿越的感覺。他是我?guī)滋熘耙娺^的牛書磊嗎？突然之間，他離我很遠很遠，仿佛天上的月亮。

好半天，我想起應(yīng)該給牛書磊發(fā)一條祝賀的短信。他回復(fù)說，正在人民大會堂觀看為英模代表準備的專場晚會。

我不便再打攪他了，但又無法平息內(nèi)心的激動，于是給姚進政委打了電話，向他們表示祝賀。他激動地說：“我們都在看新聞聯(lián)播，太激動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付出，都值了！”

2017年5月26日，“最北國旗班”旗手接過錦旗

他的話，讓我鼻子酸酸的。不用問，今晚北極公安邊防派出所乃至整個黑龍江公安邊防總隊的官兵們，都坐在電視機前關(guān)注這個重大新聞。

第二天，我給牛書磊打電話，問他什么時間離京，能否見一面。他告訴我，正在往機場趕，馬上回哈爾濱。我心里懊悔，牛書磊是采訪不成了，他急著回去，黑龍江那邊一定有很多活動等著他出場。

我問他：“授予北極所的錦旗，你帶回去嗎？”

他激動地說：“是呀是呀衣老師，我在機場一直抱在懷里，不敢離身，這可是我們幾代北極所官兵默默堅守，用青春和熱血換來的?！?/p>

稍后，他在微信里給我發(fā)了兩張照片，一張是錦旗的，另一張是精美的錦旗盒子。我告訴他，昨晚看新聞聯(lián)播的時候，我跟姚政委通電話了，姚政委也非常激動。牛書磊說：“昨天晚上，北極所是一個不眠之夜，很多早已離開北極所的官兵也給他發(fā)短信，分享這種快樂和幸福。他們說，我們的夢想終于實現(xiàn)了，太幸福了！”

我問他：“你跟妻子田丹丹聯(lián)系過吧？她一定在新聞聯(lián)播里看見你了?！?/p>

“看了，岳父岳母都看了，還有山東老家所有的親友，他們知道我到北京開會，都一直關(guān)注著。昨天是我姑夫的生日，親友都聚在一起為他慶生。我給父母發(fā)了一條短信，只有六個字：‘今晚新聞聯(lián)播。后來，我姑夫給我打電話說，看了新聞聯(lián)播，覺得這是我送給他的最好的生日禮物，他今年的生日，是這輩子最開心的一次，整個家族都為我驕傲?！?/p>

“田丹丹沒說點兒啥？”

牛書磊嘿嘿笑了幾聲：“說了，她說老公，你是最帥的！”

那邊要登機了，我們中斷了通話。之后幾天，我不便打攪他，猜想他一定忙得團團轉(zhuǎn)。我坐在電腦前整理采訪筆記，腦子卻有點兒亂，重溫在北極所采訪的每一個細節(jié)、見到的每一張笑臉，努力地把那些零碎的故事拼接起來，卻總拼不完整。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寫他們。

5月29日晚上，我估計牛書磊忙得差不多了，撥通了他的號碼，想跟他交流幾句。

正如我所料，牛書磊到達哈爾濱后，先是受到黑龍江省公安廳領(lǐng)導(dǎo)的接見，然后是黑龍江公安邊防總隊領(lǐng)導(dǎo)的接見，再之后，又去了位于加格達奇市的大興安嶺公安邊防支隊。他感慨地對我說：“我一路緊緊抱著錦旗，受到很多領(lǐng)導(dǎo)的接見和戰(zhàn)友們的祝福。你知道嗎？那一刻，我最想念的是北極所，很想立即飛回去。我知道，領(lǐng)導(dǎo)接見的不是我，我只是代表北極所去接受錦旗。這種榮譽，屬于所有在北極所戰(zhàn)斗的戰(zhàn)友，是他們不懈的堅守和努力，才有了北極所今天的輝煌。”

我突然發(fā)覺，靦腆而寡言的牛書磊，居然特別能說了，而且說得很有文采。這一刻，我絲毫不懷疑他的真誠，因為我去過北極所，我認識他們當(dāng)中的一些人，我了解他們內(nèi)心的情感。

牛書磊給我打了個比喻，北極所的官兵就像在最寒冷的北極燒一鍋開水，一代又一代的戰(zhàn)友給這鍋開水持續(xù)添柴，已經(jīng)燒到九十九度了，他和高軍峰所長這一任，只是奉獻了第一百度的熱量。

我喜歡這個比喻，樸素而準確。

四天后，牛書磊回到漠河。自然，他要跟姚進政委和漠河公安邊防大隊的官兵分享幸福和快樂。在大隊忙碌了一天，晚飯后終于有機會回到漠河的家，妻子田丹丹早就翹首等待他了。由于回去得太晚，兒子已經(jīng)睡著了，他只能站在床邊看兒子一眼。這一晃，快一個月沒回家了。

第二天，牛書磊從漠河趕回了北極所，在那里搞了一個隆重的“迎旗”儀式，這面分量最重的錦旗，正式入列北極所的榮譽室。

我問他：“這些日子不忙了吧？昨天周日，沒回家嗎？”

他說：“還是忙，北極所就這樣，你來也見了，沒閑下來的時候。有個案子，我前天去漠河辦理，順路回家住了一天?！?/p>

我心里一驚，啥案子？我走了那邊就有案子了？他說有兩個村民非法捕魚，正在處理。我聽了，搖搖頭，還是那些瑣碎事。

結(jié)束通話前，牛書磊突然主動說：“這次回家，看見兒子了，有件事，我很有感觸?！?/p>

我問他什么事有感觸了，他告訴我，周日那天兒子去上補習(xí)班，他把兒子送到樓下，準備返回北極所。兒子卻磨磨蹭蹭不走，他問兒子：“牛一博，磨蹭啥還不走？”

兒子小聲問：“爸爸，你能送我去嗎？”

牛書磊覺得奇怪，平時兒子都是自己去補習(xí)班，怎么突然讓他送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在他的追問下，兒子說出了心里的小秘密。周末的補習(xí)班，一般都是父親送孩子上學(xué)，牛書磊卻從沒露面，其他孩子都以為牛一博沒有爸爸。牛一博告訴同學(xué)們，他爸爸是警察，卻招來一片嘲笑?！澳惆职质蔷?？在哪兒？警察在哪兒？”

前些日子，牛一博跟媽媽在新聞聯(lián)播中看到習(xí)近平總書記接見爸爸的畫面，內(nèi)心非常自豪，心想其他同學(xué)一定也看到了。今天，正好牛書磊穿著警服，他希望爸爸能去補習(xí)班，讓同學(xué)們看一眼。

牛書磊說：“哎呀，我當(dāng)時聽了，心里真不是滋味。”

當(dāng)即，牛書磊決定滿足一下兒子小小的虛榮心，不但去了，而且是開著警車去的。

不用問，牛一博幸福極了，緊緊拉著牛書磊的手進了教室。教室內(nèi)，孩子們的目光齊刷刷投向他們父子。

牛一博一本正經(jīng)地介紹說：“這是我爸爸。”

最偏最遠最放心，最北最寒最忠誠

牛書磊對我說：“我能感覺到兒子內(nèi)心的自豪，他終于向同學(xué)們證實，他沒說謊，他爸爸是警察！”

牛書磊的聲音有些嘶啞，盡管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知道此時他一定眼含熱淚。他說：“面對著孩子們驚嘆的目光，我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竟然傻呵呵給孩子們敬了個禮……”

我說：“這是最正確的選擇，勝過千言萬語?！?/p>

說完這句話，我的眼睛也濕潤了。

通話結(jié)束后，我知道這篇采訪該怎么寫了。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說，我希望北極所發(fā)生曲折的案子、不同凡響的故事，但對于北極的群眾來說，他們不希望發(fā)生那些曲折的案子，只希望安逸平淡的、沒有故事的生活。

是的，北極沒有故事，平淡如水。

平淡的生活，是北極所官兵用他們艱辛的付出換來的。大案是一個個矛盾組成的，矛盾是一件件小事堆積起來的。高軍峰所長說過，“群眾的事無小事?！北睒O所官兵提前把這些小事處理好，避免了矛盾的激化。他們依靠“愛民”這個法寶，跟當(dāng)?shù)厝罕娊⒘唆~水之情，同時跟當(dāng)?shù)剡叿啦筷牼o密團結(jié)，在祖國北方的邊防線上，編織出一張牢不可破的“愛民戍邊”防護網(wǎng)。

沒有故事，其實是最大的故事。

在沒有故事的背后，是北極邊防派出所官兵三十多年的辛勤付出和忠誠堅守。多年來，這個英雄集體一直默默前行，保持本色，在中國最北端守護著2380平方公里的國土和173公里的邊境線。2008年，北極所就被公安部和黑龍江省人民政府授予“北極模范邊防派出所”和“愛民戍邊模范邊防派出所”榮譽稱號，先后榮立集體二等功一次、集體三等功八次，七次被公安部和共青團中央命名為“全國青年文明號”，九次被上級評為“基層建設(shè)標兵單位”。派出所民警范坤義、曹友峰、雷先領(lǐng)等人，先后榮立二等功。洛古河村“夫妻警務(wù)室”更是聲名遠播，駐村民警賈晨翔登上了最高榮譽殿堂。

從表面上看，北極所年復(fù)一年，都在重復(fù)做著一件事情，重復(fù)演繹著一個故事。他們?nèi)缤ㄖと艘粯?，砌上一塊磚，又砌上一塊磚，一塊磚又一塊磚地重復(fù)著，高樓大廈就是這樣建起來的。他們也如同雷鋒一樣，沒有驚天動地的大事，卻成為我們學(xué)習(xí)的榜樣，成為這個時代最美的風(fēng)景！

平凡和偉大之間，其實就隔著一層窗戶紙。

他們用平常抒寫了感動。

他們用平淡演繹了傳奇。

他們用平凡鑄就了偉大。

他們用行動向祖國報告——最偏最遠最放心，最北最寒最忠誠！

我明白了，北極所不是沒有故事，只是這些故事，是一個個溫暖、美麗的童話。

（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