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風??
一
趙大愚被綁架了!
雖然是意料之外,倒也在情理之中,且不說他上億的身家,單論那些躲不盡的桃花債,也遲早得有這一場是非。在他看來,美女如狐,越是美人,生而麗質動人、玉葉金柯,就越會退而隱避,雖偶以情愛相假,但狡猾詭譎、吝于施贈,閃避而不可捉摸。其深藏不露,出之以狡猾,其驚鴻一瞥,也出之以狡猾,其春情之魔力,因閃避而愈演愈烈。這也讓他一生奉行:“好東西想要就要去爭取,雖說爭取不一定會有,但不爭取就一定沒有?!?/p>
想當年,他初中肄業(yè)就是因為一只“小狐貍”。那是他的班長,也是年級的中隊長,最愛穿紅色衣裳,喜歡把頭發(fā)梳得高高的,潑灑下去的馬尾在腦后一甩一甩、一蹦一蹦。她的臉總愛迎著光,金色的絨毛依稀可見,梳得緊緊的頭發(fā)讓她的眼尾向上吊起,連兩腮和脖子上的皮膚也繃緊了,只剩衣服松松地罩在身上。在趙大愚看來,寬松的衣服在她身上產(chǎn)生一種特殊的誘惑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虛虛實實,既神秘、又浪漫。這讓趙大愚的心里像有團火在到處竄。她成了趙大愚心中的“火狐”。
班級組織秋游,趙大愚特意穿上最心愛的衣服,白襯衫、牛仔褲、旅游鞋,自覺英俊倜儻。班長穿了條水紅色薄綢短裙,露出一雙輕巧的腿。他們在渠邊生火做飯,班長光著腳,在涼浸浸滑溜溜的泥里踩著,很多男孩子也脫了鞋在泥里撒歡,潑潑灑灑,嬉笑打鬧。班長的光腳總是踩到趙大愚的腳背上,叫聲、笑聲似乎沖破云霄,把趙大愚的心呼地送上云端,讓他失去了重心。“小狐貍”上了岸,在泥上留下一串腳印,五個小小的腳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足弓部分缺了一塊兒,趙大愚看著這些腳印,身上有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砰的一聲,似乎什么地方炸開了,又似乎什么地方被抓緊了。
那天,趙大愚一直揮汗如雨。
終于到了傍晚,班長組織班干部把路遠的女同學一一送回去,趙大愚始終站在她身后,像是一對黑色的大翅膀,雖然沒有展開,卻充滿了震懾力。這對翅膀一直護送她到家門口,她回頭一笑,趙大愚跟著也笑了,她卻突然伸出雙手在他臉上扭了一把,“太可愛了?!比缓筠D身進門,門被關上。
就在那晚,趙大愚第一次嘗到了女人的滋味。因為是第一次,冒冒失失、莽莽撞撞,廉價的香水與狐臭和汗酸混合出的異味,讓那十幾分鐘成了他最羞恥的性經(jīng)驗。出來的時候,樹影婆娑,蒼白的月亮掛在樹梢,越發(fā)讓周圍的一切顯得陰沉沉、黑郁郁的。他沿著路狂奔,頭頂?shù)脑铝料褚粋€嘲弄的笑臉,如影隨形地跟著他滾動。
從那天起,趙大愚暗下決心,他要創(chuàng)造一個“唯我獨尊”的世界隨身攜帶,在那個世界里,他是絕對的唯一的主人。
離開學校,趙大愚在社會上如魚得水,迅速積累了財富。因為吃過見過又有資本,他將妻子和情人分得很清楚,不是簡簡單單的娶妻娶德、納妾納色,他自認為是一個高標準的人,妻子不僅要打理家事、相夫教子,還必須談吐優(yōu)雅、心胸豁達、恪守婦道,極盡增光之事;而情人,只需要床笫精熟,寂寞時,嚶嚶細語愉悅心性,游戲間,山呼海嘯一解身心之疲。
趙大愚認識了衛(wèi)家千金。姑娘父親是集團總裁,因公事忘了接女兒的飛機,正好趙大愚在附近,一路風馳電掣,赤手空拳將彷徨無助的富家千金從人群里“解救”出來。年輕時趙大愚的膚色是凝脂的白,高鼻梁、薄嘴唇,身材中等偏瘦,手掌卻寬厚有力,配上他略帶緊張和溫暖的凝視,能嗖地一下扎進情竇初開的小姑娘的心底。白皙明澈的小姑娘成了他心底的“白狐”。
少女懷春、吉士誘之。一來二去,趙大愚出入衛(wèi)家暢行無阻,就在他向衛(wèi)家駙馬的位置大步邁進時,卻遭遇準岳母的刁難:“現(xiàn)在提這件事,太早了一點兒?!?/p>
趙大愚一旁賠笑:“相處時間雖短,但我們的感情……”
話未說完,衛(wèi)夫人輕輕一笑,搶話道:“我倒不是指這個,大禹公司,是叫這個名兒吧,不過剛上市,聽說還是我家老爺?shù)木壒省H绻谀闶掷锇l(fā)達了,傳個兩三代,再到我們這兒來提親,還有商量的余地。現(xiàn)在,太早了……”
趙大愚笑得尷尬,心里卻不以為意,自古以來愛情中男女都是“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女人為了愛情必定“我心匪石、不可轉也”。但他做判斷時太高估了自己的魅力和世俗的力量。再去時,衛(wèi)千金好久才出現(xiàn),低著頭,只是掉眼淚,趙大愚這才意識到自己太高估愛情了。任憑趙大愚如何許諾、哀求、矢誓,小姑娘只是一味地哭,最后被衛(wèi)夫人領上樓,留下趙大愚一人煢煢孑立、顧影自憐。
趙大愚開始拼了命地投資,發(fā)了瘋地賺錢,想把原來的財富變成三倍四倍十倍百倍,用鉆石瑪瑙翡翠珍珠串成一根鏈子,套在某個豪門千金的脖子上,把她牽回家去。
跟隨已久的總經(jīng)理雖知道內(nèi)情,又不敢說破,只好請他喝酒解悶。在一幢鬧中取靜的老式洋房里,酒酣耳熱之際,日式拉門緩緩打開,燈漸漸暗去,明艷動人的“楊玉環(huán)”舒廣袖、展歌喉,如銀瓶乍破,珠落冰盤,“……這景色撩人欲醉,同進酒,捧金樽,人生在世如春夢……”一只唱青衣的“青狐”款款而來,有著趙大愚最喜歡的絕世姿容,也有著趙大愚最渴望的貴妃風華,臺上臺下都醉意綿綿。
原不過是逢場作戲,卻不料珠胎暗結。話說這只“青狐”也是見過世面的,發(fā)現(xiàn)懷孕后立即辭掉工作,緊緊盯住趙大愚,不僅常常洗手做羹湯,閑時還讀詩練字,待人接物的舉止氣度也漸漸優(yōu)雅大氣起來。然而,趙大愚怎么可能被一個風塵女子裹挾,不過是口頭答應“生男即可明媒正娶”,若生女孩兒——趙大愚許她整整一箱子現(xiàn)金。趙大愚有時會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愛“青狐”,但他能留給“愛”的時間和精力實在太少了,他的目標很純粹,為了達到目標他必須全力以赴,怎么可能為了“愛情”分散精力。特別是在“青狐”兩次流產(chǎn)后,再度懷孕的她已經(jīng)沒了曾經(jīng)的絕代風華,浮腫的下肢,困難的呼吸,蒼白的面容,整日挺著大肚子靠在床頭。
從外觀來看,這位不滿三十歲的產(chǎn)婦已具備了先兆紫癇的基本癥狀,其實引產(chǎn)也好,剖腹也罷,保住性命都不成問題。但在當時,趙大愚忙著生意,也實在厭煩了她幾次三番流產(chǎn),只雇了個“姥姥”在家照顧。而家政公司根據(jù)趙老板要求,從鄉(xiāng)下找的六十多歲的接生姥姥,第一次到這么大的城市,卻一點兒不怯場,精明干練,問一答十。按趙大愚的分析,正規(guī)公司請的人,肯定經(jīng)驗十足,他沒想到若是遇上個胎盤前置、臍帶繞頸什么的,大人孩子怎么辦?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女人在床上聲嘶力竭地叫喚,而趙大愚在外應酬,姥姥給他撥了無數(shù)個電話都未接通。
等趙大愚早晨回來,“青狐”已經(jīng)咽了氣,臥室的地上、床上到處是血,一個女嬰玩命地啼哭,被姥姥抱在懷里。姥姥并沒有覺得是自己的過失,覷著趙大愚的臉色,冷靜地說:“向來生孩子就是跟閻王爺隔了一層窗戶紙,說過就過去了,人死如燈滅,不管怎么著也該給您賀喜了,恭喜您添了位千金?!睕]等趙大愚回應,她便接著說,“您瞧瞧,孩子這雙眼睛,又黑又亮,小臉兒多周正啊,我這輩子接了多少孩子啊,數(shù)這個最漂亮?!?/p>
趙大愚的女兒雪嬌確實美麗,不止生得美麗,還養(yǎng)得貴氣。雪嬌念的是國際貴族學校,卻喜歡京劇,古體詩寫得合轍押韻,“芭蕉半卷海棠門,京娘暮雨唱黃昏”,這樣的詩雖然稱不上文采斐然,但畢竟是詩?,F(xiàn)在的美女作家一抓一大把,可哪一個作得出“京娘暮雨唱黃昏”的詩句呢?趙大愚也頗引以為傲,到哪兒都愿意帶著她,可是雪嬌并不喜歡。
雪嬌十一歲那年,趙大愚終于娶到了“豪門之女”。
新娘葉鳳瑜比趙大愚大了十三歲,滿人,祖姓葉赫那拉,傳到這一代雖然內(nèi)囊空空,可架子還在,葉鳳瑜當時已是享譽國內(nèi)的文物鑒定大師。兩人在一家慈善拍賣會上相識,葉鳳瑜幫趙大愚談成幾筆大生意,有一次幾乎救了趙大愚的性命。當時趙大愚心血來潮把幾乎全副身家押在一個“骨董”上,指望著倒手賺取高額利潤,誰知這件所謂的稀世珍寶被精明的葉鳳瑜看出破綻,她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讓趙大愚佩服得五體投地,由傾慕轉為愛慕,遂展開熱烈追求。他們不僅審美相似、志趣相投,連對生意的看法都不謀而合,兩人結婚可以看作兩家上市公司的強強聯(lián)合。
結婚那天,賓客盈門,雪嬌穿一襲湖水綠及膝長裙,鵝黃絲帶束腰,嫻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葉鳳瑜一身潔白婚紗,銀線綃繡鳳凰展翅,點綴在每根鳳凰羽毛上的是細小渾圓的施華洛維奇水晶,頭上、頸上、耳畔的鉆石如星辰閃耀,舉手投足之間,無不流光溢彩。新娘的美在于妝飾的奢華,雪嬌的美則是“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加上那純凈明麗的雙眸,如同一株帶著露珠兒的早春玉蘭,以壓倒群芳的姿態(tài)在婚宴上喧賓奪主地綻放起來。
一系列麻煩瑣碎的婚典過后,趁新娘換裝的空當,客人們有知道雪嬌本事的,攛掇著讓她唱一段青衣。推脫不過,雪嬌只好站起來,笑笑說,今天獻丑了,沒吊嗓子,嗓子沒開,不唱了,給各位叔伯念一段《霸王別姬》的京白,請多指教。說罷頭一低,再抬起時,臉色分明已變,變作了四面楚歌,窮途末路的虞姬,只聽她朗聲念道,“看云斂晴空,冰輪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唉!月色雖好,只是四野俱是悲愁之聲,令人可慘,沙場壯士輕生死,凄絕深閨待爾人……”一段《霸王別姬》念白,被雪嬌賦予了無限魅力,透出了深情、無奈、悲苦、凄涼,博得一陣陣叫好聲??捎腥怂较吕镎f,今天這樣的好日子選這段念白,恐怕不祥。
真被人說著了。
婚后,葉鳳瑜憑她的眼光、魄力和她盤根錯節(jié)的人脈關系,加上趙大愚多年商海沉浮的佐助,沒幾年便將大禹文化公司打造成古董界的明星,資產(chǎn)比在趙大愚手里時翻了何止幾倍。而雪嬌卻在與后母共處的日子里日漸羸弱。葉鳳瑜嫁過去第三年,雪嬌意外滾下樓梯不治身亡。當時家里只有葉鳳瑜和雪嬌兩人,跟十四年前一樣,等趙大愚回來時,女兒的身子已涼,只余滿地血污。
也是從那時候起,趙大愚漸漸耽溺風水之說,迷而信之,信而迷之,簡直到了癡狂的地步,家里常常大興土木地保護風水、聚氣壓邪。然而,神鬼難測,趙大愚前半生不顧一切地往前沖,百無禁忌,如今剛過四十,卻是越來越瞻前顧后,束手束腳,在公司里的威信也漸漸被妻子取代。
唯一沒有變的就是那“躲不盡的桃花債”。
雪嬌的葬禮辦得異常隆重,素車白馬,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趙大愚哭得心力交瘁,大小事宜全權交給手下一個子公司的經(jīng)理吳永祿。吳永祿辦事勤勉又謹小慎微,很得葉鳳瑜賞識,一路提拔他到部門經(jīng)理、大區(qū)經(jīng)理,又開了間子公司交由他掌管。這家子公司只有他和一個電話客服,業(yè)務卻開展得有聲有色。吳永祿英俊又聰明、禮貌又謙和,說話前眼睛先瞇成一條縫兒,雖然笑聲朗朗,骨子里卻透著謙卑,他負責尋找那些沒落的官商后代,說服他們出手壓箱底的藏寶,再由大禹公司替他們包裝和代售。對于和人打交道,尤其是和那些需要被仰視、被尊重的人打交道,吳永祿相當有天賦。雪嬌出殯那天,喪儀焜耀,賓客如云,吳永祿更是忙得腳不沾地,茶飯沒工夫吃,坐立不能清凈。在烏壓壓的黑衣素裹之中,吳太太廖丁香一身藏青暗紫的禮服,軟洋洋凹著腰,婉若游龍游進玻璃門。吳永祿趕緊跑過去對她交代兩句,廖丁香低著頭微微一笑,媚眼橫波、風韻無限。
后來,一段古老又俗套的“愛情”故事在時光的復印機上又被復印了一遍。
趙大愚認為這是成功男人的必經(jīng)之路。老婆是什么?老婆是件黑狐大氅,可以公開炫耀、彰顯富貴,卻難以貼心貼肺,別人對你恭敬有加,而老婆則直呼其名,想甩臉就甩臉給你看。說穿了,老婆是坐在你身后垂簾聽政的那個人。一個男人的欲望,不可能完全在老婆身上得到滿足,連最傳達感情的床上運動,結婚后也很快就會變成月談、季刊、年終結算,當老婆好不容易暗示一下:“上次是什么時候?該做一次了,太久了?!壁w大愚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提不起性趣。這種狀態(tài)讓他沮喪。
而廖丁香,于千萬人之中,于生命有限的幾十年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遲一步,出現(xiàn)在他眼前。她婚后辭掉護士的工作當全職太太,精心打理家務,也許是閱世不多的緣故,雖已年近三十,卻還保持著小女孩兒的純真,時而膽小,時而死倔,時而無助,時而嬌憨,她會抬眼看你,她會低眼睨你,她會掩嘴笑你,她會撅嘴不理你。于是,趙大愚仿佛又回到了二十歲,周身散發(fā)著荷爾蒙的氣息,掩藏已久的欲望完全被調(diào)動起來。趙大愚充分滿足著這個小女人各種各樣并不過分的小要求,并盡情開發(fā)著這個原生態(tài)。這不過是走向中年者對青春的羨慕,走向成功者對仰慕的承受,走向人生之巔者對幸福的又一次追求。這種男人都會犯的錯,是成功男士有意識制造的,以彰顯自己駐守在巔峰行列,并不是每個男人都有機會人到中年還能將青春攥在手里,肆意把玩。
每次趙大愚載著廖丁香去聽松別墅偷歡,床頭、床頂?shù)溺R子讓兩個人的裸體盡覽無余,帶著無窮無盡的遐想,拓展了空間,也穿越了時間,仿佛一下子回到曾經(jīng)的青蔥歲月。年輕女人飽滿的肌膚,在燈光下泛著絲絨的光澤,手指觸碰之處,像蜜汁藕一樣又糯又黏,像睡蓮一樣水靈,他時而跳著華爾茲,時而跳著拉丁舞,忽的一瞬間,熱血猛地沖向大腦,從腳底釋放出一種近乎麻醉的酥癢,迅速擴散全身,兩人止不住地同聲尖叫。只有這時候,他才能感到身為男人粗狂的、野性的力量,一種從骨頭里迸發(fā)出的強悍和征服。他時常把眼前的丁香看成“火狐”,或者“白狐”,時而熱辣,時而清幽,時而讓你如飲烈酒,時而讓你如墜冰泉,但都是同樣的青春美麗,帶著飛揚的氣息。
這是對之前丟失那兩只狐貍的補償,雖然他自己并不承認這一點。
二
趙大愚被綁架了。綁匪開出七千萬元的價碼,送來一堆趙大愚被打得渾身冒血的照片,葉鳳瑜第一時間選擇了報警。
這燙手山芋被送到刑警隊重案六組組長孟籟手里。
從當?shù)仄瑑壕炖铮匣[得知這位葉鳳瑜女士在趙家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物,不茍言笑,派頭很大,就是跟趙先生說話,也是一副降貴紆尊的派頭。這種性情文詞兒叫孤傲,說白了就是沒人氣兒,用他們家花兒匠大門劉的話說,只要太太往院兒里一站,連正跑著的叭兒狗也嚇得鉆了溝眼兒,她那個氣勢太壓人,有點兒像西太后。大門劉在趙家也兼看門、跑腿兒的活兒,他的職責到了花園子門口就止了,里面屬于內(nèi)宅,內(nèi)外有別。趙太太的規(guī)矩多得很。
內(nèi)宅有女仆嚴媽,通報后領客人進廳,孟籟看見沙發(fā)上正襟危坐著一位六十來歲的婦人,渾身上下閃閃發(fā)亮,精致濃厚的妝容,一身優(yōu)雅的長裙和光影閃爍的披肩。孟籟和趙家的家事律師褚俊幾乎是同時到的,褚俊先是一通利落的請安,府里的活物幾乎問了一遍,而且注視趙太太的目光柔和親切,話音響亮、吐字清晰。這些繁文縟節(jié)于褚俊是客套,于葉鳳瑜是享受,但于孟籟等人則是受罪。趙太太頭頂上掛著“中德之和”的匾額,落款是光緒御筆。光緒的字和他的人一樣,有著立不起來的單薄和軟弱,雖然學的是王羲之,卻徒襲皮毛、未得精髓,給人一種木木訥訥的感覺。孟籟不明白堂堂巨富豪宅為什么要把這樣的字掛在大廳,除了病態(tài)的悲苦憔悴以外并無觀賞異趣,之所以掛它,估計多半是用來顯示身份的。
終于可以詢問了。無外乎是最后一次見面的情形,什么時候察覺失蹤的,發(fā)現(xiàn)了什么、懷疑什么,還有趙太太在趙先生被綁時的動向以及時間證人等。葉鳳瑜回答得很慢,惜字如金,更多的時候是沉默,或目視褚俊。褚律師也確實對趙家的事了如指掌。刑警鄒桐問:“趙先生被綁前,你們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嗎?”
褚俊說:“大概幾個星期前,趙總就經(jīng)常嘟嘟囔囔地念叨兩句話,什么‘澤上無水、入于幽谷,整天愁眉苦臉、唉聲嘆氣的?!?/p>
“這幾個字是什么意思?”
“是一個江湖術士批給他的,好像說他有大劫吧。關于江湖術士的話向來信則有、不信則無,我本來沒太當回事,結果沒幾天,趙先生從她家出來,就出事了?!?/p>
“那個術士叫什么名字?”
“莊蘅,趙總特別信任她,趙家的格局、擺設,甚至趙總的出門時間、方位,都要去問那個女人?!?/p>
葉鳳瑜接話道:“古玩這個行當,本來就跟風水、堪輿這些玄而又玄的東西糾纏在一起,凡是風水絕佳之所,必有大墓,能埋在里邊的,生前都不是一般人,這種墓里起出的古董自然價值連城。但現(xiàn)在的風水先生,能有幾個稱得上大家,大多不過是些江湖混混,唯利是圖的小人,信他們信到走火入魔的程度,真是沒出息極了。”
從趙家出來時幾乎所有人都長出一口氣,彼此都能聞到身上生銹發(fā)霉的味道。柳婷婷后來說,我拿檸檬、蘋果、菠蘿洗了幾遍,就是洗不掉身上這股死人味兒。
柳婷婷那些不著四六的話總是有著驚人的預言效果。
趙大愚平時在女人身上下足了工夫,在關鍵時刻自然有女人為他赴湯蹈火、化險為夷。比如面前這個莊蘅,孟籟從第一眼見到她,就知道是個不容易對付的狠角色。如果說趙大愚身邊的“桃花債”都是以金錢打底、情色飛金的重彩油畫,莊蘅則是青花瓷上的濃淡點染,雖然俗,卻俗得筆力勁爽、運墨大膽,還泛著清冷的幽光。她毫不避諱自己的“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面對鄒桐的提問知無不言:“趙先生失蹤當晚是在我家里,我們剛結束一次通靈,他過世的女兒知道他會有危險,并提醒他不要再意氣用事,否則會讓自己陷入危險。”
桌上放著錄音筆,鄒桐還在筆記本上記錄,問:“什么危險?”
莊蘅搖搖頭,“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只是橋梁而已?!?/p>
孟籟突然問:“什么跟什么的橋梁?”
莊蘅銳利地瞟他一眼:“靈魂的殘余能量與生者之間溝通的橋梁?!?/p>
孟籟克制地微笑:“也就是說,你當時知道綁架即將發(fā)生?”
“我不知道,他女兒知道。雪嬌也沒說是綁架,只說是巨大的危險,我負責向趙先生轉達?!?/p>
鄒桐又問:“據(jù)我們所知,趙大愚家里的擺設都由你負責,連幾點出門也要問你,甚至你還參與了他的生意決策?”
“我是通靈師,不是相士,趙先生家中的風水擺設、出門黃歷,我想是另外有人幫他,因為我沒那個能力;至于生意問題,我更沒有置喙的權力和欲望?!?/p>
柳婷婷笑了:“可是我們聽到的跟你所說的出入還挺大啊?!?/p>
莊蘅偏偏頭:“雖然傳聞不至于空穴來風,但傳聞的真實性向來取決于聽者是否愿意相信。別有用心者聽而傳之,難免會三人成虎?!?/p>
孟籟身體前傾:“你不錯嘛!”
莊蘅回報以同樣的姿勢:“謝謝,我也這么覺得。只是,我現(xiàn)在感覺到一股怒氣?!?/p>
“對不起,我不這么覺得?!?/p>
“那么,你覺得怎樣?”
“不如你直說你的感受吧,不過別收那每小時八千塊的報酬了,我可是個窮公務員?!?
“好吧,那我就隨便說說?!鼻f蘅靠回椅子,“我覺得你表現(xiàn)得自信自大,但你的內(nèi)心也很迷茫,有深深的罪惡感和自厭,或許你剛經(jīng)受過什么傷害,但恐怕不僅僅是這一點的不穩(wěn)定,你需要工作幫你轉移注意力、增加自信?!?/p>
第一次見面,孟、莊互相都沒有留下什么好印象,孟籟恨莊蘅傲慢,莊蘅厭孟籟陳腐,背后都嫌對方“尖刻”,都恨對方那雙X射線安檢儀似的眼睛,誰也不痛快。
送走孟籟,莊蘅一個人繼續(xù)品茶,她在等一個人,但她不確定那個人是否會來。下雨了,入秋的雨有些涼,加之那如泣如訴的雨打芭蕉風扣門,使人的心也變得清冷,莊蘅的思緒散開了,敲門聲響了好久才聽見。
來人正是廖丁香,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莊師傅,幫幫我,我要見他,我要見他!”
莊蘅當然知道她想見誰,輕輕地說:“進來吧?!贝ǎf蘅把桌上的紙巾推給她,又幫她倒了杯茶,“需要我怎么幫你?”
廖丁香鬢發(fā)散亂,淚水不斷從眼眶中涌出:“你幫我找找他,如果他還活著,你幫我問問他在哪里?如果他死了,那我,我怎么辦?他不會扔下我不管的,他,他知道我懷孕了……”
莊蘅怔了一下:“請問這事你先生知道嗎?”
“知道,前兩天知道的。我不怕,大不了離婚??墒侨绻笥匏懒?,這一切還有什么意思?我,我……”莊蘅細細盯著廖丁香,見她梨花帶雨、香蘭泣露,讓人心生憐惜,不由和趙大愚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做到微笑時神光離合、愁苦時楚楚動人,趙大愚被她吸引,也是命中注定。
因為“澤上無水、入于幽谷”的批文,趙大愚曾預付了一大筆定金,以托付后事的姿態(tài)讓莊蘅“照看”廖丁香,必要時幫忙“通靈”。但“通靈”不是婚禮邀約歌手,說來就來,必須有特定物件或地點,越“親密”越好。廖丁香想了半天,方赧顏道:“有一個地方。”于是,莊蘅開著車,按照廖丁香的記憶開出五環(huán)一路向北。但廖丁香非?;秀?,總是記錯路,或者到了路口沒下,或者開過了,害得莊蘅大部分時間都在高速上兜圈子,天已黑透的時候,終于找到山腳下松林中的一幢別墅,是趙大愚名下的房產(chǎn)之一,也是他跟廖丁香幽會的地點。這些別墅分布很散,每一戶都是獨立小院,鄰里之間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廖丁香先進屋,沒有開燈,莊蘅進來東摸摸、西看看,家具上都蒙著素白麻布,可見并不是日常起居的住所,房間里還有些許凌亂,像是有人來過。廖丁香熟稔地走向二樓,莊蘅跟在后面,廖丁香推開臥室門,讓莊蘅先進,這里的家具沒有蒙布,一腳跨進去,有股香氣撲面而來,并不濃,卻無處不在。里面是個闊朗的套間,碩大的歐陸風情床,滿床的鮮紅錦被,遍繡鴛鴦櫻桃,床頭、床頂是碩大的鏡子,映得滿室鮮紅。
莊蘅仔細地撫摸屋內(nèi)的各個擺件,細細感受這里的氛圍,廖丁香就站在門口,一雙眼睛亮晶晶地往里看,讓人感覺昏暗的門洞后面似乎也有什么東西在窺視。忽然,莊蘅感到身后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還有涼颼颼的氣息,她猛地一回頭,窗外只有風聲樹影,此時廖丁香卻大喊一聲:“大愚,是你嗎?”莊蘅回過頭來,仿佛看見一道白影從廖丁香所站的門洞后一閃而過,莊蘅趕緊跑過去,廖丁香卻一頭撞在她的肩上,不知是驚的還是嚇的,她語無倫次地問:“是大愚嗎?是不是他來了?你也看見他了嗎?”黑黢黢的走廊里,什么也沒有。莊蘅伸手要開燈,卻被廖丁香制止:“不要,不要開燈!如果開了燈,他就不會出來了,對不對?”
莊蘅放開手,想了想問道:“你看見什么了嗎?”
廖丁香更吃驚了:“你沒看到嗎?一道白影,肯定是他,他有沒有說什么?你是通靈師,你有沒有感應到他?”
望著眼前這張迫切的臉,莊蘅搖搖頭:“對不起,恐怕我的修行還不夠。”
廖丁香抓著她的手臂:“你再試一試,再想想辦法,他一定想對我說什么?!?/p>
但是,一切都歸于平靜,似乎什么都沒發(fā)生過。莊蘅今晚也有些心浮氣躁,或站或坐、握拳又松手,仍然什么都感應不到,而廖丁香仿佛生怕失去那萬分之一的“通靈”機會,寸步不離地跟著莊蘅,連體嬰兒般亦步亦趨。
折騰了幾乎一夜,倆人筋疲力盡地回到車上。此時凌晨三四點鐘,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是傳說中人魔不分的瞬間。此時天地間陰陽之氣交混,群魔亂舞,連人的背影也會有類似于獸的形狀。莊蘅回頭打量別墅的周圍,感覺這幢房子不是一般的陰氣森森。
莊蘅先送廖丁香回家,回來時天已破曉,因心中有事,上床躺下后怎么也睡不著。輾轉反側,剛有點兒睡意,突然門鈴炸響,她一下坐起身,心臟突突跳著,她攏了攏頭發(fā)讓自己平靜下來,下床打開門,來者是孟籟和柳婷婷。
待坐定,孟籟說:“今天上午廖丁香女士到刑警隊提供了線索,說昨晚你們跟趙大愚先生進行過一次通靈?”莊蘅聽聞不動聲色,開口淡淡地說:“昨晚在聽松別墅,我確實感覺到什么,但不能確定是否是趙大愚。”
“之前您為何沒跟我們提到廖丁香女士?”
莊蘅職業(yè)性地微笑:“雖然我被稱為通靈師,但我的職業(yè)是治療師,和所有醫(yī)生一樣,我的工作受客戶保密條款制約。”
“昨晚的事,廖丁香女士已經(jīng)跟我們說過,您能不能從您的角度再講一遍。”
“可以。”莊蘅原原本本地描述了昨晚的所見所聞,不夸張、不矯飾,平鋪直敘。
孟籟一直皺著眉頭聽,最后才說:“以我的經(jīng)驗,鬼神之說不可妄信。如果沒有鬼,那么昨晚在那間別墅里制造動靜的只有人?!?/p>
莊蘅端著茶杯,微微一笑:“這是兩種哲學觀點的交鋒,我不予評價?!?/p>
孟籟也笑:“那么莊師傅愿意跟我跑一趟,再探究竟嗎?廖丁香女士已經(jīng)把別墅鑰匙交給警方了?!?/p>
莊蘅放下茶杯:“好?!彼斓米屆匣[一愣。莊蘅對著鏡子刷了刷睫毛,涂幾下唇膏,給自己簡單圍了個披肩,然后說,“走吧?!?/p>
陽光下的聽松別墅群,一掃昨夜的陰霾,點綴在松林之中,璀璨多姿。孟籟掏出鑰匙打開門,雖然窗簾緊閉,但暑色透窗而入,將客廳的素白麻布鍍上一層暖光。莊蘅這才看清,室內(nèi)不止是些許凌亂,而是有很多腳印上上下下、進進出出。莊蘅沒有多說什么,此時任何解釋都是掩飾,她亦步亦趨地跟在孟籟身后,盡量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孟、柳的視線范圍內(nèi)。果然,三人在別墅的地下室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趙大愚,莊蘅第一時間撥打手機叫救護車。
此處作為第一現(xiàn)場,被警方層層疊疊保護起來。莊蘅沒有提出要跟著救護車去醫(yī)院,而是抱臂站在警戒線外,久久不語。
據(jù)醫(yī)生說,趙大愚目前的狀況是嚴重脫水、體溫偏低,有輕微腦震蕩,腳底磨損嚴重,部分臟器受傷,生理上需要一段時間恢復,心理上就不好說了。何時能醒?醫(yī)生給了一個很模糊的答案:也許明天,也許明年,家屬要有心理準備。
第一個呼嘯而來的是趙太太葉鳳瑜。她的到來使整個醫(yī)院頓時隆重起來,花籃就好幾個,不讓往病房里擺,就只能擺在走廊窗前,花香熏人欲醉。隨后而來的是律師褚俊,遺憾的是“二女爭夫”的場面沒有發(fā)生,廖丁香只從家里打了個電話給孟籟,問幾句趙大愚的身體狀況,然后就收不住了,一邊說,一邊哭,源遠流長連綿不絕,孟籟沒耐心,把電話交給柳婷婷,徑直向另一個帶雨梨花走過去。事后柳婷婷講,那個廖丁香的狀態(tài)簡直難以形容,連說帶哭、邊罵邊爆料,幾個小時的聲嘶力竭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讓柳婷婷根本插不進話去,“幸虧我長了個心眼兒給錄下來了?!?/p>
相比之下,葉鳳瑜就哭得很矜持,肆意而不張揚、酣暢而不失態(tài),分寸把握得很好。孟籟走過去問她對廖丁香的印象,葉鳳瑜像被蝎子蜇了似的止住哭,狠狠瞪著他,褚俊剛要張嘴回應,孟籟卻沒給他機會,繼續(xù)問:“趙太太,聽松別墅平時還有誰能夠出入?還有誰保管著那套別墅的鑰匙?畢竟趙先生是被囚禁在他自己的別墅里……”
褚俊打斷他:“孟警官,如果單論鑰匙,廖丁香也有,她老公吳永祿得知被戴了綠帽子憤而離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焉知不是他蓄意報復?”
孟籟邊聽邊點頭:“褚律師,您知道這么多情況,怎么不早向警方反映?”
褚俊不屑地哼了一聲:“查找兇手偵破案件,應該是你們警方的責任吧?我沒有義務揭別人家的丑事?!瘪铱∵€要繼續(xù)說下去,被葉鳳瑜截住話頭兒:“對不起孟警官,我今天確實不方便,明天可以嗎?明天上午我去您那里?!闭f完她沖孟籟點點頭,看了眼病房里的丈夫,便在褚俊的陪同下離開了。
望著倆人的背影,孟籟突然有點兒沒來由的忐忑,葉鳳瑜剛才的那幾句話過于經(jīng)典了,好像是影視劇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橋段,“明天,明天就怎樣怎樣”,或者“等我,等我回來把一切都跟你說清楚”——然后,就沒有然后了。事后想想,中國人對于預知不好的事情總是格外有天分。
從醫(yī)院回來,葉鳳瑜坐在她的紫檀鳳椅上沉思良久,褚俊畢恭畢敬地坐在沙發(fā)里。那沙發(fā)比葉鳳瑜所坐的鳳椅明顯矮上一截,椅上搭著明黃色的褥墊、擺著四方的引枕,上面描龍繡鳳,雖然殘舊,色澤卻依然明亮輝煌,有咄咄逼人之勢。這就陡然生出一種地位上的差異,一種高山仰止、可望而不可及的尊崇。
今天葉鳳瑜心里有事,倆人枯坐了一個多小時,葉鳳瑜才淡淡地說了一句:“看茶。”在趙太太的規(guī)矩里,主人說“看茶”,意思就是“送客”,明白的客人便知道該告辭了。
夜深,風起,樹的影子在窗上搖動,外院傳來夜貓子的凄厲哀鳴。今晚的房子顯得格外空曠,平時的幾步路也顯得有些長,葉鳳瑜抬手摸摸后脖頸,總覺得腦后涼風陣陣。推開臥室的門,關好、鎖緊,突然她好像聽到有個女聲“呵呵”輕笑,葉鳳瑜猛地回身,什么也沒有,她心神不定地走上陽臺,吹了會兒風,心緒慢慢平復。睡吧,明天還要去見警察,總要養(yǎng)好精神。她無聲地笑了笑,警察她是不怕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且她也想聽聽警察眼里的綁架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回到臥室卸妝,風把紗簾吹得一鼓一蕩,恍惚間,葉鳳瑜似乎看到窗外鉆進個金盔金甲的女子,橫眉立目,雙手掄舉鋒利的長劍,對準她兜頭便剁。葉鳳瑜大叫一聲,身體向后倒下,帶著梳妝臺上的瓶瓶罐罐“嘩啦”掉在地上,墩椅砸到腿上,一陣鉆心的疼。舉目細看,才發(fā)現(xiàn)虛驚一場,是趙大愚不知什么時候把雪嬌的畫像藏到了猩紅沉重的窗簾后。這畫出自名家手筆,色彩鮮艷奪目,在藍幽幽的光線里分明就是個死去的“虞姬”,動作卻充滿張力,雖然是靜止的油畫,畫中的那種邪魅呼之欲出,冷眼一看,真就似隨時會從畫中破框而出一般。
葉鳳瑜大叫一聲,身體向后倒下,帶著梳妝臺上的瓶瓶罐罐“嘩啦”掉在地上
葉鳳瑜抓起手邊的修眉小剪,對著那幅畫一頓猛戳,卻聽見半空中傳來清脆的笑聲,“呵呵呵、嘿嘿嘿……”天花板上飄來朦朦朧朧的白影子,忽而左,忽而右,“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嬴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敝灰娧蓜τ胺w、身段飄忽,葉鳳瑜破口大罵:“滾開,你個賣唱的,下九流的戲子……是我推你下樓的又怎樣?活著斗不過我,死了還想咸魚翻身?你爹當年手腳不利索,留你個孽種,不過是替他倚門賣笑、招徠生意的幌子,是你自己不爭氣……既然留著沒用,干嗎白養(yǎng)活你?別纏著我,有本事去問你爹……”她雙手亂揮亂擋,手邊抓到的剪子、瓶子、罐子一股腦兒地扔出去。雪嬌的劍卻越舞越快,寒光凜凜,幾次從她頭頂劈下去,而葉鳳瑜身上不知不覺纏滿了衣服、裙子、紗巾、圍巾,這些平時貴族的象征物件此刻卻勒得她喘不過氣,她拼命撲過去拍門、砸門,試圖開門:“嚴媽、嚴媽、嚴媽!”門卻紋絲不動。雪嬌的影像漸漸迫近,幾乎貼在她臉上,慘白的臉,兩眼血紅,一張嘴,露出一排尖利的牙齒,她大叫一聲,卻被“影子”緊緊箍住,那“影子”是冰的、冷的,似乎整個世界都凍住了。她拼命從“影子”的兩臂中間滑下來,手忙腳亂爬向陽臺,脖子上的紗巾卻被拽住,她隨手撿起地上的什么東西往后面一戳,“影子”突然跳開——
那“影子”是人,有人想要她的命。
此時,葉鳳瑜真的慌了,“鬼”都是人想出來的,就算真的鉆出來“作祟”也有辦法“鎮(zhèn)壓”,裝神弄鬼的人才最可怕!她慌亂地向陽臺沖過去,不小心踏上個青銅擺件,明顯感到有雙手從后面推她一把,身體猛地向前撲過去,直沖到欄桿邊上,沒來得及喊救命,雙腳又被輕輕一勾,身體的重量越過欄桿,整個人騰空而起。她的臉因為恐懼而變形,也因為瀕死而釋然,突然呈現(xiàn)一種空明狀態(tài),她笑著喊了一聲:“趙大愚,你好狠……”
醫(yī)院里趙大愚躺在病床上,整個人是虛弱的、沉靜的、安詳?shù)模n白的臉上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須知今日始,此命不再薄如紙。
天亮時,廖丁香躲躲閃閃地來過,帶來她剛做好的黃魚面,趙大愚讓她不用擔心,大大方方來就是。廖丁香不說話,低著頭微微一笑,麻利地收拾好飯盒,快速離開了??諝饫镞€殘留著脆香的雙煎小黃魚的味道,趙大愚心神蕩漾,回味無窮。他最喜歡看廖丁香低頭,或者說,他喜歡年輕女人低頭,女孩子低頭是發(fā)呆,老女人低頭則是打瞌睡,只有年輕女人的低頭,傳遞出無限的溫柔,比如曾經(jīng)的火狐、白狐和青狐,還有現(xiàn)在的丁香。何況丁香不是那些表面高冷、凡事口不應心的淑女,也不是妝扮了才能登堂入室的戲子,更不是矯情做作、無病呻吟的金枝,她是三而一、一而三的,是千變?nèi)f化的,可以滿足男人的所有夢想,是完全、絕對、肯定屬于趙大愚,只臣服于他一個人的。
三
清晨,在滿院子的警燈閃爍中,一臉陰霾的孟籟鉆進警戒線,無言地望著葉鳳瑜的尸體。
白天雖還是溽暑蒸人,早晚已大有秋意,人們?nèi)齼蓛伞⑦h遠地站著,指指點點、交頭接耳。世界上的人,越是富得流油、越是膽子纖細,禁忌尤多——莊蘅的生意何以如此火爆——他們最相信那些成精作怪、鬼神莫測的說法,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地敬而遠之。而趙家這幾年卻見神見鬼,諸多怪異,幾年前小姐雪嬌不明不白地墜樓梯而亡,幾年后趙太太也墜樓身亡,身邊還有一幅戳爛的雪嬌的畫像,趙先生又遭遇綁架,接二連三的“意外”不得不讓鄰居們震動,難不成真的是因果報應?冥冥之中分毫不差的“現(xiàn)世報”?他們說那些話時,很明白地表現(xiàn)了一種“時衰鬼弄人”的感想。
回到刑警隊,孟籟看見莊蘅靜靜坐在刑警隊的候見室里,卻視而不見地走過去。屁股剛剛坐穩(wěn),又接到一個消息,已查證廖丁香的老公吳永祿因車禍橫死郊區(qū),同時查實他跟葉鳳瑜的多次通聯(lián)記錄,銀行水單顯示趙大愚被綁前,葉鳳瑜曾簽批五百萬元給吳永祿的子公司。
鄒桐和柳婷婷從醫(yī)院拿回趙大愚的口供。問及被綁的經(jīng)過,他都記得模模糊糊,能夠想起的就是綁架者吳永祿并未蒙面,惡狠狠地對他拳腳相加,他被打得暈過去幾次,迷迷糊糊的時候覺得自己被轉移過幾個地方,最后一次,也是被打得最厲害的一次之后,趙大愚把繩子給掙開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就在聽松別墅。他用盡最后一點兒力氣跑到地下室躲起來,“那時候來不及多想,就是覺得可能吳永祿最后才會找到這里吧……”此后,他再也沒能起來,因為他的身體已經(jīng)非常虛弱了,如果第二天警方?jīng)]找到他,估計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跟女兒陰曹相聚了。
“9·13”綁架案應該可以結了。“肉票”指認的綁匪吳永祿已車禍死亡,跟吳永祿有著說不清關系的葉鳳瑜墜樓身亡——天道好輪回,蒼天繞過誰?看上去似乎是一個完整的“閉環(huán)”。
孟籟卻陷入沉思。
莊蘅在候見室里枯坐,很晚了,孟籟也沒出現(xiàn),莊蘅簡單告辭,緩緩離開。此后她又來了兩趟,孟籟仍沒理她。
趙大愚已出院,敲鑼打鼓給刑警隊送來燙金錦旗,還打算出資捐建一座體能訓練館,以感謝“鐵警雄風、正義衛(wèi)士、雷霆出擊、破案神速”。
上頭幾次催寫結案報告,都被孟籟顧左右而言他地搪塞了過去,但他知道,這些狗屁借口撐不了多久。
從接手“9·13”綁架案伊始,第一次見到莊蘅,孟籟幾乎下意識把她當作“對手”。狗屁“通靈師”,簡直是把坑蒙拐騙上了個新高度、新水平!當然,憑她十幾分鐘的察言觀色就能說出孟籟當警察的前因后果,又確實讓孟籟刮目相看?;氐叫叹牐匣[立即著手對她展開調(diào)查。不出所料,莊蘅曾經(jīng)有個很有錢的顧客叫姚舜福,她也曾“通靈”警告他有危險,讓他給“對越閣”捐骨灰龕,姚舜福不肯,沒多久就心臟病發(fā)死了。根據(jù)當?shù)嘏沙鏊峁┑馁Y料,當時姚舜福家人鬧得厲害,主要原因是姚舜福在遺囑里將他財產(chǎn)的五分之一給了莊蘅,因為這份遺囑是莊蘅讓他捐骨灰龕之前立的,后來法院判決遺囑失效。孟籟問主責調(diào)查的章越:“其他人有沒有立遺囑分財產(chǎn)給莊蘅的?”章越遞出另一份文件:“趙大愚的遺囑里給了她3%的公司股份,還有兩名過世的老人,財產(chǎn)的一半都給了她?!绷面脺愡^來近看:“這個女人靠三寸不爛之舌就能哄得這么多人分遺產(chǎn)給她,真的有點兒能耐?!泵匣[問:“那個對越閣,跟她有什么關系?”章越說:“這是個被層層控股的一個小公司,表面跟莊蘅沒有任何聯(lián)系,連分紅都沒有。奇怪的是,對越閣的認捐者,都是莊蘅的客戶。”
孟籟一面讓章越繼續(xù)查該公司的控股所有人,一面讓鄒桐專程去問莊蘅跟“對越閣”的關系。莊蘅解釋,明代萬歷四年,書法家高應元之母久病無醫(yī),在祖廟前卜卦得簽,遂建“對越坊”以報答宣揚祖先功德,同時也宣揚母德高尚,后其母的病果然好了。“我給客人通靈的時候說過這個故事,也說過可以通過報答祖先的方法積福擋災,后來有客人咨詢我要在對越閣捐骨灰龕,當時我說這是好事?!?/p>
“如果對越閣跟你沒有任何關系,你為什么幫人家賺錢?”
莊蘅面色平靜:“干我們這一行最忌諱擋人家財路,否則人家會斷你生路的?!?/p>
“所以你跟他們說捐獻骨灰龕、祈求先人庇佑是祈福消災的捷徑,捐多捐少全憑本人自愿?”
“我也說過捷徑是一種快速且有效地達成目的的方法,想要長期保平安就必須多做善事,以德傳家?!?/p>
“你知道對越閣是誰的產(chǎn)業(yè)?”
莊蘅搖頭:“不知道。但如果它只針對我的客人,應該就是熟人。我可以把客戶名單列給你?!?/p>
越是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凈,越是讓人心生疑竇,何況還是她似是而非的“通靈”找到了趙大愚,更讓孟籟認定其中必有蹊蹺。在那幾天,他一直派人嚴密監(jiān)視莊蘅和趙大愚——可惜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
望著連續(xù)十余天幾乎零信息的調(diào)查結果,孟籟目光呆滯、四肢僵硬,狀若重癥患者。
是不是該按這個萬分之一的巧合概率來結案?吳永祿死亡當晚,就是莊蘅跟廖丁香在聽松別墅“撞鬼”的那一晚,也是趙大愚奄奄一息差點兒跟雪嬌團聚的當晚,三人分別是彼此的時間證人。而吳永祿半夜從洗浴中心出來,監(jiān)控顯示他腳步踉蹌,似乎喝醉了,然后突然沖出馬路,被一輛正常行駛的貨車直接碾壓。當時馬路邊停了很多大大小小的車輛,監(jiān)控鏡頭里看不見他突然沖出的動作和意圖,肇事司機也沒注意到有沒有人在背后推他。當?shù)亟还艽箨犚呀?jīng)調(diào)查了肇事司機的背景,很簡單,某個工廠的貨運司機,沒有醉酒駕駛也沒有疲勞駕駛,已按照交通意外處理完畢。最難解釋的是葉鳳瑜的死亡現(xiàn)場,很詭異!說它是自殺現(xiàn)場,房間卻混亂不堪;若說是他殺,房間里卻沒有多余的指紋和腳印——當晚,莊蘅被他的兩組人馬嚴密監(jiān)控,自始至終沒有離開莊宅,趙大愚因身體狀況只能躺在醫(yī)院病床上,而廖丁香整晚都在跟柳婷婷通電話,婷婷的電話錄音還在刑警隊……孟籟浪費了不少時間徹查莊蘅的所有客戶,看是否有人幫她千里奔襲作案,結果都是徒勞。
調(diào)查陷入泥沼,膠著的案情讓孟籟無能為力,只好去他的“暗礁碼頭”酒吧喝酒。
都說“福無雙降、禍不單行”,這些老話有時顯得是那么正確。孟籟查案不順利,今晚的“暗礁碼頭”也處處跟他作對,什么都別扭,從冷盤到香檳,沒一樣東西可口,雙炸仔雞是涼的,百威啤酒倒是熱的,除醋以外,番茄醬、蒜蓉醬、牛油果、干紅無一不酸。今晚的駐唱也傻得可以,嗓子啞,又不肯好好唱,一味晃著腦袋干嚎,好不容易換個干凈體面的帥哥,卻要變魔術。孟籟一心跟他面前的炸雞搏斗,顧不上看表演,幸好有隔壁兩位小哥的現(xiàn)場解說。看樣子那兩位小哥也吃得倒盡胃口,一腔怒火亟待發(fā)泄:“這助手真是丑得可以,腰上的贅肉比我還多,隔這么老遠都能看到她滿身滿臉的疙瘩,怎么不好好遮一遮?”
“你不懂,助手是用來吸引觀眾注意力的,一定要穿得少、露、透。”
“那小白臉也不咋地,全是陳年老梗,一點兒新意都沒有?!?/p>
“變魔術能有啥新意啊?無非是一手真動作,一手假動作,或者來個美女助手吸引觀眾,或者雙管齊下……”
孟籟面前的啤酒瓶已經(jīng)空了半打,腦袋跟眼睛一樣都朦朧了,他突然像被點了穴一樣僵坐在那里,生怕一動就把剛剛閃念的火花撲滅了。他在黑暗里慢慢尋找、慢慢摸索,直到腦漿都沸騰了,終于找回那句醍醐灌頂?shù)脑挘骸白兡g,無非是一手真動作,一手假動作,或者來個美女助手吸引觀眾,或者雙管齊下……”
如果兇手把這個詭計丟在警方眼前,以“美女”為誘餌吸引警方的注意力,真正的兇手就可以騰出時間和空間設計殺人,這和魔術師利用夸張動作來掩飾真實動作是一個道理。
孟籟的酒醒了。
必須從頭再來。
葉鳳瑜死后,最為驚惶的當屬褚俊。孟籟見面第一句話就是:“當晚你最后一次見葉鳳瑜是幾點?”
“大概晚上十一點左右,不超過十二點。”
“也就是說你們從醫(yī)院離開,刨去不到一小時的車程,你還在她家里耽擱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
“沒那么長,我……我也不確定?!?/p>
“你們聊了什么?”
“沒聊什么……”褚俊突然意識到這個答案的漏洞——沒聊什么倆人坐在一起一個多小時?
“你知道趙太太有哪些仇人嗎?你知道趙太太偷偷轉移公司財產(chǎn)嗎?趙太太死前都跟你說了什么……據(jù)我們調(diào)查,趙太太曾給吳永祿簽過一張五百萬元的支票,不久,趙先生就被綁架了……”
孟籟雖然面無表情,但在褚俊看來無異于怒目金剛。本就滿腹的幽怨經(jīng)此一激,血脈僨張,將胸一挺,厲聲說道:“我,我怎么知道?你們是國家大把稅銀養(yǎng)著的,案子一出,卻只在這里問我,我就知道真相嗎?我要知道全部事實,還要你們警察干嗎?”說到這里,連日所受的委屈以及種種可恥可痛的對待,一起涌到心頭,讓褚俊不覺悲從中來,坐在那里放聲大哭。孟籟瞥了眼旁邊目瞪口呆的柳婷婷,起身離開。
吳永祿的公司辦事處已人去樓空,敲半天門,隔壁鉆出一個壯碩的老太太,一臉木然地問干嗎?柳婷婷指著辦事處問,大娘,這公司人呢?老太太說老板出車禍了,那小妖精被老板娘開了,房子也退了。孟籟又問那老板娘叫什么名字?什么時候退的房?接線員去哪兒了?有沒有留下聯(lián)系方式?老太太除了知道是上禮拜退的房,其他一概不知。她還說那娘們兒一看就是老板娘,那氣勢,那腔調(diào),居高臨下,氣勢凌人。那小妖精平時能說會道,遇著大奶,整個一鋸嘴的葫蘆,三五句就被擠兌哭了,當場卷了鋪蓋走人。去哪兒可不知道,估計是回不來了,擱誰聽了那樣的話還會回來呀?吳老板這人不壞,就是太怕老婆,開公司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換了五六個接電話的了。
老太太嘴里的廖丁香跟之前來刑警隊通報線索的廖丁香簡直是天壤之別。
房東老太太用詞之準確、敘事之鮮活讓孟籟精神一振,他決定再次前往趙家豪宅,期待著再遇見一個偽裝成底層勞動者的語言高手——暴出葉鳳瑜或趙大愚不為人知的一面。只可惜嚴媽一直是單機循環(huán)哆嗦模式,大門劉更是對內(nèi)宅的事情一問三不知。
孟籟又來到莊宅,不想?yún)s趕上一出《楊排風》。莊蘅被一個兇神惡煞的男人堵在院子里,叫囂著讓她血債血償。原來莊蘅曾幫一位富太“通靈”,確認她老公搞外遇,與情人有了私生子,富太怒火中燒找私家偵探獲取真憑實據(jù)起訴離婚,讓他老公凈身出戶。男人本計劃與小情人雙宿雙飛,不料小情人卻陳倉暗度,帶著他給的所有財產(chǎn)抱著兒子出國了。男人幡然醒悟渴望回頭是岸,不料被一頓棍棒攆出來,平時對他畢恭畢敬的保安此時個個兇神惡煞,他被打得渾身青腫不說,還摔傷一條腿?,F(xiàn)在,他拿著刀掄著棍來找莊蘅,要找個黃泉路上做伴的。
場面越來越熱烈,吃瓜群眾把小院兒圍得里三層外三層,莊蘅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地站在院子里,等對方罵累了才慢啟朱唇:“你的弱智不在于被兩個女人耍,而是被耍了還不知道反省,只會怨天尤人揀軟柿子捏。后悔了就用你僅存的智商去做點兒正經(jīng)事啊,都快退化成無脊椎動物了還要喊打喊殺。你不覺得你的存在讓養(yǎng)豬場的豬都活得每天充滿自信和希望嗎?”男人氣得幾乎吐血,掄起棍子撲上去,被氣定神閑的莊蘅一腳踹飛——
鄒桐驚得下巴都快掉了。
柳婷婷的大眼睛簡直要撐破眼眶:“這女人真有一套?。 ?/p>
鄒桐的感慨像是背好的臺詞,收都收不?。骸昂沃挂惶装?!簡直成精了,出得了廳堂,入得了廚房,開得起好車,買得起好房,殺得了反叛,翻得了圍墻,斗得過警察,打得過流氓……”
男子被趕來的片兒警拽走,圍在周圍的吃瓜群眾也被攆得一干二凈。
回到刑警隊,柳婷婷繪聲繪色描述剛才的“巔峰對決”,說莊蘅的無招勝有招簡直出神入化,聽得隊里的小伙子們個個瞠目結舌、垂涎欲滴。柳婷婷撇撇嘴:“嘿,我說你們就別想了,這么個巧舌如簧、斂財有道、能文能武的奇女子,只有趙大愚消受得起?!?/p>
孟籟突然插嘴:“她不是趙大愚的情人?!?/p>
葉鳳瑜和廖丁香,是趙大愚理想中的妻和妾,一個給他社會地位,一個滿足他生理需求,但這個莊蘅,孟籟形容不出來,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人前人后的樣子是一致的。孟籟琢磨起吳永祿死亡當晚,莊蘅在聽松別墅“撞鬼”的事。有錢能使鬼推磨,她那晚到底是“通靈”還是“通鬼”,是“撞鬼”還是“撞人”?夜深了,孟籟的思想無處安放,信馬由韁地開著車,不知不覺竟然開到了莊蘅家門前,他在車里望著那戶獨門小院很久,也不知道自己想干嘛。
下雨了,孟籟剛停車時大月亮還在房脊上探頭探腦地瞅著,轉眼就成了雨水順著檐角淌下,流成一條線,整個巷子里都彌漫著煙霧一樣的雨氣。不知是誰家開了窗,屋里的京劇唱腔款款傳出,“忽然間老天爺降下雨來,路過趙大窯門外,借宿一宵惹禍災,趙大夫妻將我謀害,把我的尸骨也未曾掩埋……”嘈嘈雜雜、悲悲切切,聽著讓人心里發(fā)緊。孟籟鬼使神差地推門下車,穿過雨巷,站定敲門。門打開,是一張并不意外的臉,莊蘅頭發(fā)上沾著細密的水珠,如一株清凈肅穆的九秋白菊,旁若無人,花開無塵。
孟籟說:“我在想,你之前為什么要來見我?”
莊蘅微笑:“我在想,你什么時候會來見我?”
孟籟滿身“濕意”地站在客廳里,音響上放著DVD的光盤盒,是女老生王佩瑜的《烏盆記》。莊蘅遞給他一盞雕成紫玉蘭形狀的高腰茶杯,觸感溫涼光潤,喝一口,余香滿頰。此時的孟籟已不是那個提到“通靈”就怒發(fā)沖冠的無神論者,笑問:“你救了趙大愚,生意要更上一層樓了吧?”
“趙先生那是自救,我可不敢掠人之美?!?/p>
“畢竟是你在聽松別墅跟他通靈才讓他得救的?!?/p>
莊蘅獨自微笑:“我從未承認我在聽松別墅通靈過趙先生。我記得您問我這個問題時我的回答是:我確實感覺到什么,但不能確定是否是趙大愚。”
孟籟直視著莊蘅的眼睛,后者平靜地回視,孟籟知道自己在察言觀色這方面跟她半斤八兩,興許還不如人家,只好采取單刀直入的辦法:“你在懷疑什么?”
“我在懷疑你懷疑的事情?!?/p>
孟籟放下紫玉蘭茶杯,身體靠回椅子背,這么多天腦子里亂糟糟的前因后果被一點點濾凈,室內(nèi)裊裊的茶香、窗口幽幽的花香、屋外淡淡的草香,讓他感到久違的平靜。
孟籟問:“你來找我,是想再進一次聽松別墅?”
莊蘅點點頭:“我們之間雖然有著哲學觀點的沖突,但有一點是統(tǒng)一的:人做的事情,鬼替不了;鬼做的事情,人替不了。”
再一次站在聽松別墅前,兩人都感慨萬千。莊蘅說:“但凡古董商人,都狡兔三窟有不少密室,這里地處偏僻,是個極佳的藏寶之所,內(nèi)外肯定遍布機關和秘道?!?/p>
孟籟打量周圍:“我認為那些急功近利的房地產(chǎn)商可沒工夫陪他們玩鬼吹燈?!?/p>
“可是趙先生有工夫啊?!鼻f蘅說道。
孟籟睨她一眼,像是自言自語道:“你不當警察是因為覺得掙錢太少吧?!?/p>
進入客廳,一切照舊,只是更加凌亂,素白麻布被揪成一團一團的堆在地上,露出那碩大的一面墻的陳列柜,上面青銅、瓷器、泥塑、根雕……各種造型的工藝品擺得錯落有致,不知真假。當時趙大愚命垂一線,醫(yī)護人員推了不少儀器到地下室給他做緊急救助,現(xiàn)場的痕跡已經(jīng)被破壞殆盡。莊蘅順著墻敲敲拍拍:“現(xiàn)在的風水師只是略懂些八卦五行、分辨東南西北而已,密道的工藝都在匠人手里,說穿了,不過是一些大劇場的舞臺藝術效果。”她打開陳列柜的上層柜門,對孟籟說,“摸摸里面?!?/p>
孟籟探著身子把手伸進去,直至他的指尖碰到陳列柜后壁,上下左右摸了一遍:“沒東西?!?/p>
莊蘅又打開另一層柜門。“再摸摸這一層,如果碰到光滑的按鈕,你就按一下;如果是旋鈕,你就旋轉一下;如果是拉閂,你就把它往旁邊撥拉一下,看看會發(fā)生什么情況。”
“會發(fā)生什么情況?”
“我也不知道。”莊蘅攤開手,“我只知道大概原理,誰知道那些木匠或者泥瓦匠會如何設計?!?/p>
手工藝匠人的設計經(jīng)過千年承傳,有其獨創(chuàng)性也有其局限性。不出兩個小時,孟籟和莊蘅終于在書柜內(nèi)壁夾層找到一個旋鈕,一聲低沉的咔嚓聲,墻角的一組柜子自動后退,退出半米距離后向內(nèi)打開,露出一個不大的儲藏室。里面一股子土腥氣,不銹鋼架子上滿是瓶瓶罐罐的化學藥品,還有一堆一堆的古物件,漢代的箭鏃、陶罐,唐代的銅鏡、三彩,明代的瓷佛像、香火爐,器物上刷滿了綠彩,一看就是批量生產(chǎn),在這里經(jīng)過化學加工,借潮氣讓浮彩慢慢滲入,慢慢生銹,然后再埋人后院,數(shù)月后掘出,就是完美的“出土文物”了。孟籟捧起一把唐朝衣帶鉤,瞪著眼睛看了半天:“怪不得需要古董鑒定師,趙大愚跟葉鳳瑜,還真是珠聯(lián)璧合!”
莊蘅敲敲門:“繼續(xù)吧,孟警官?”
已過午夜零點,倆人最終在別墅里找到兩條密道和三處機關,一條密道從儲藏室直達后院,一條從地下室直通外面松林,機關分布在客廳、書房和樓上臥室。莊蘅站在二層臥室的窗邊,開窗,吸一口清寒透骨的濕氣,晚風襲來,吹動窗簾飄忽不定,門口的孟籟摸索著摁下隱蔽的開關,一道熟悉的白影從黑洞洞的門口飄過……
四
似乎勝利在望,但孟籟還是高興不起來。雖然證明了吳永祿死亡當晚趙大愚的不在場證明不成立,但卻無法證實趙大愚到過吳永祿的車禍現(xiàn)場,更沒有證據(jù)指證趙大愚是那個站在監(jiān)控死角造成車禍的幕后推手。真到了法庭上,聽松別墅的密道、機關都會變得無關緊要,間接證據(jù)再豐富,也構不成完整的證據(jù)鏈,直接證據(jù)才是破案的關鍵。
孟籟再次陷入泥沼,而莊蘅似乎對接下來要做什么已有了打算。
此時趙大愚也是被隱痛深深折磨著。他白手起家,抓住一個又一個機會,解決一個又一個麻煩,從不通人事的少年,到老謀深算的商界巨頭,在爾虞我詐、你死我活的商海拼殺中,他被愛人拋棄,也狠心拋棄過愛人。然而,當他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站在萬人之上時,錢卻空了!不久前,跟著葉鳳瑜一同墜落的,還有大禹公司的股票,一瀉千里,不僅大型合作項目無法進行,連日常業(yè)務都難以開展。沒錢就像男人沒了腎,這不僅僅是尊嚴問題,而是那些曾經(jīng)被踩在腳下的牛鬼蛇神們都將揭竿而起、群起而攻之,一人一口直至把他壓在冥界最深處永世不得超生。
趙大愚的錢不見了,但趙府有錢。這話說得有點兒饒舌了,趙大愚的公司不值錢了,可趙府依然富可敵國。眼前一座金山,他看得見,卻摸不著;腳踏地下寶藏,卻無法讓芝麻開門,趙大愚也深陷絕境難以自拔。
莊蘅抱了一束香水百合去看他,那是雪嬌最喜歡的花。談及近日困境,莊蘅笑著給他舉例:一個新入行的小偷想要入室盜竊,有一把鎖卻怎么也打不開,此時一個慣偷就會告訴他,你的目的并不是打開那把鎖,而是進門,現(xiàn)在在你眼前的只是一扇木門,你只需要抬起腳踹開那扇門。
趙大愚豁然開朗。
廚房里飄來脆香的雙煎小黃魚味道,莊蘅看見客廳茶幾上擺著一本《白鹿原》,笑問:“丁香在里面?”
趙大愚也笑:“做她拿手的黃魚面,待會兒你也嘗嘗?”
這時,孟籟不合時宜地出現(xiàn)了:“很抱歉打擾你們——莊師傅,聽說你昨天幫助褚俊進行了一次通靈?”
“是的?!?/p>
“跟誰?”
莊蘅看了眼趙大愚,欲言又止。趙大愚明白過來:“跟鳳瑜嗎?”
孟籟搶過話頭兒:“莊師傅,關于‘9·13綁架案警方并未宣布結案,褚俊仍然是嫌疑人之一,所以我不得不提醒你的魯莽?!?/p>
莊蘅似笑非笑:“孟警官,如果他是警方鎖定的嫌疑人,那你們就有責任監(jiān)視他,既然你們沒有采取任何強制措施,那在我眼里他只是我的客戶而已。”
孟籟打斷她:“莊師傅,你一直堅持自己是治療師,所以你跟客戶之間‘人鬼情未了的小把戲我不想追究,但現(xiàn)在涉及刑事案件,我想我知道褚俊在找什么,我不想因此懷疑你也在幫他尋找。”
莊蘅微感不快:“你想指控我嗎?如果你有證據(jù),我隨時奉陪;沒證據(jù),就別在這里大放厥詞了。對不起,我先走了?!?/p>
望著莊蘅奪門而出的背影,孟籟回過神,向趙大愚說明來意。警方懷疑褚俊是綁架案的知情人,極有可能是吳永祿、葉鳳瑜的同伙,如果真是這樣,他和莊蘅在一起,必是尋找葉鳳瑜轉移的財產(chǎn),然后企圖攜款潛逃;有線索表明對越閣極有可能是莊蘅的產(chǎn)業(yè)?!八赡苷伊藗€代理人,自己做幕后老板,所以才拼命勸你們捐骨灰龕,你沒捐那八百萬,就被綁架了;之前的姚舜福沒捐,就得心臟病死了。”
趙大愚聽后連說:“太可怕了!”
等孟籟離開,丁香才從廚房里出來,小心翼翼地問:“他們在找什么?”
趙大愚冷笑一聲:“那賊老太婆的藏寶室。”
入夜,雨聲驟起,莊蘅一個人在客廳里細細品茶,敲門聲響,莊蘅開門微笑:“我以為你不會來了?!?/p>
趙大愚也笑:“走過路過不能錯過??!”他徑直走進客廳,坐下,“她最討厭這句話,說一聽就是路邊攤大甩賣的口吻——她懂個屁?要不是我精打細算,這份家業(yè)怎么來的?沒這家底,她拿什么去跟人家做百萬、千萬的生意?”
莊蘅喝口茶:“你什么時候知道對越閣是她的?”
趙大愚笑笑:“半年前。你呢,通靈時她怎么說的?”
莊蘅搖頭:“她打賞褚俊的那些東西都是贗品,我感應不到她?!?/p>
趙大愚哈哈大笑起來:“我呸——說我窮酸?她比我還摳。警察說對越閣針對的只是我的客戶,我想有可能是客戶的近親,就把他們的脾氣、秉性、手段挨個想了一遍?!壁w大愚半躺在椅子上,“我是發(fā)現(xiàn)這賊老太婆一直偷偷藏東西,拐彎抹角地往對越閣跑。錢都被她掏空了,我只能破釜沉舟,反正不是她死就是我亡?!?/p>
“她死了,你想要的豈不更找不著了?”
“是她要殺了我!只不過她不該找吳永祿這個笨蛋,豬一樣的隊友遠比神一樣的對手更有殺傷力?!壁w大愚越說越氣,仿佛葉鳳瑜就站在面前,他恨不得把她身體里的每根骨頭都捏為石灰粉,“這死老太婆看人的眼光跟看古董一樣,專挑那些冒酸氣的冬瓜蛋,吳永祿怕老婆,褚俊懦弱膽小,嚴媽和大門劉兩個天聾地啞,真虧她還把他們當心腹,上天入地監(jiān)視我?!?/p>
莊蘅笑道:“你們倆一直這樣,愛恨糾纏,相愛相殺?!?/p>
“無所謂了,”趙大愚悠閑地點起一支煙,“反正現(xiàn)在公司、對越閣都是我的,還有她攢了一輩子的古董。你說得對,開鎖不一定非得用鑰匙,踹門就行?,F(xiàn)在需要做的,就是找到那扇門?!?/p>
莊蘅敲敲茶幾:“這里禁止吸煙?!壁w大愚連忙把煙掐掉,莊蘅也放下茶杯,“想我怎么幫你?”
“找到她的藏寶室?!?/p>
“我有什么好處?”
趙大愚咧嘴笑了:“一口價,五百萬。”
“不用那么多,我只要現(xiàn)場一只手能抓得過來的東西,無論什么,你不能反悔?!壁w大愚沒想到莊蘅來這么一招,一時愣在那里。
莊蘅繼續(xù)道:“還有一個附加條件,事成后咱倆不再見面,你不能再來找我,對越閣是否再賺錢,我也概不負責?!?/p>
趙大愚沉默半晌,咬咬牙:“好,成交。”
城外西北方向有一帶連綿起伏的茂山,北面主峰高聳,氣勢巍峨,左右有河水環(huán)繞,南面綠野如茵,紫氣東來,對越閣就建在南坡的半山腰處,使得整片向陽的秀麗山巒都成了自家后花園。在一段喬木參天濃蔭蔽日的小徑之后,有幾段長長的石頭臺階通到對越閣的正殿,兩旁有若干蜿蜒小徑,通到各個供奉的廳堂。入夜,莊蘅引著趙大愚從南坡下來,踏上一條小徑,穿過院門,到一座偏廳前,廳內(nèi)數(shù)個小房間,每個房間有數(shù)十個不等的骨灰龕,每個骨灰龕前點著長明燈。莊蘅一個一個看過去,趙大愚不停地催:“找到了嗎?找到了嗎?”催得莊蘅心煩不已:“你也找啊,找你女兒的牌位,你應該比我有把握啊。”
這個偏廳外面看不算大,里面的骨灰龕卻多如蟻巢,何況很多骨灰龕上沒有寫名字,甚至有的格架上沒有骨灰龕,卻供奉著送子觀音或媽祖娘娘,顯得不倫不類。終于,在一個不起眼的格架上,莊蘅找到一座水月觀音像,她凝神細看,覺得跟日常的水月觀音有差別,更像是洛神的凌波微步。莊蘅抱下觀音像,果然,觀音像的底座上刻著“趙氏雪嬌年月日”,她不由得微微一笑。莊蘅在格子里掏摸半晌,竟然摸出一把古香古色的銅鑰匙來,前端并列雙柱形,上刻不對稱溝壑,尾翼可開合。
趙大愚來勁了,四處尋摸看哪兒有孔洞能插進鑰匙,莊蘅卻徑自走到偏廳西墻,掀開墻上密密麻麻的《二十四孝圖》,在《埋兒奉母圖》畫像后,果然有一個鑰匙孔。銅鑰匙插入一半,右旋八十度,什么也沒有。莊蘅想了想,打開鑰匙尾翼,再插入沒頂,左旋二百七十度,墻上赫然洞開一門,里面各色古董金珠玉器,最明顯的是個四角包金面上壓出暗花的皮箱,有兩個床頭柜那么大。不說里面的東西,單論那件明代首飾箱的工藝,就已價值不菲,這才是葉鳳瑜真正的陪嫁。莊蘅走進藏寶室,打開箱子,內(nèi)皆抽屜小箱,第一層翠羽明珰、瑤簪寶珥,第二層玉簫金管、各色古玉紫金玩器,第三層是排列整齊的、沒有磨光的金塊金條,最底層箱中復有一匣,開匣視之,夜明珠約有盈把,其他祖母綠、貓兒眼、鉆石等諸般異寶,都是古代最出色的匠人鑲嵌打磨的,它們本身的價值姑且不論,單是造工的價值就極為昂貴了。
莊蘅正伸手向一個赤金點翠鑲七寶的鳳冠,門口傳來一個陰沉沉的聲音:“別動?!鼻f蘅回頭,見趙大愚手里拿著一桿裝潢精美的短筒火槍,一望而知是年代久遠的物件,但能感覺到殺傷力驚人,莊蘅慢慢舉起手。趙大愚激動得渾身亂顫,是那種窮人占了便宜之后才有的極大喜悅:“哈哈哈哈,莊師傅,你這份才干,真的是經(jīng)天緯地,神鬼莫測?!?/p>
莊蘅鎮(zhèn)靜地回應道:“您客氣?!庇址磫?,“這槍是一對兒的吧?”
趙大愚沒聽清她的話,自顧自地點頭又搖頭:“莊師傅,我真的很欣賞你、佩服你,但你實在太厲害,讓我不得不有所忌憚,你遲早會知道——”
“是你殺了吳永祿?!?/p>
趙大愚一愣:“吳永祿跟你說的嗎?好吧,我打發(fā)他去遠郊出差,又安排幾個陌生客戶輪番灌他,就算他沒看見我,猜也猜得出是我故意安排的。”是廖丁香提前給趙大愚注射了一種興奮劑,支持他迅速完成殺人行動,而他回來的第一時間要先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然后就虛弱不堪了。在這方面廖丁香是行家,護士經(jīng)歷讓她不出手則已,出手必穩(wěn)。想到這些趙大愚揚起嘴角,莊蘅替他補白心里的得意:“廖丁香帶我去聽松別墅故意記錯路,就是要保證天黑時再到達;她用幻象給你制造不在場證明,又寸步不離地守著我,為的是讓我沒法兒集中精力觀察;我們離開時是凌晨三四點,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也是你回來的時間,因為她必須確保你完成殺人計劃才能向警方報案?!?/p>
趙大愚揚著頭聽她講完,忍不住贊道:“了不起!我一直猶豫該不該找你做這個時間證人,你太精明,遲早會發(fā)現(xiàn)真相。但是丁香堅持,她說就因為你太厲害,警方的精力都在你身上,查得越深越會陷入死循環(huán)?!?/p>
“你們用澤上無水的批文讓警方一早把矛頭對準我,丁香拉著我給你做時間證人,對越閣的認捐者又全是我的客戶,真是十處敲鑼,九處有我,如果說這事兒跟我沒關系,鬼都不信。”
這是趙大愚最精彩的謀劃,他聽后毫不謙虛地說:“女人嘛,當用則用,各取所長,這就是孟嘗君結交雞鳴狗盜的用意。”
莊蘅打斷他:“你向來瞧不起女人,卻跟丁香在一起這么長時間,不得不說是她的本事。”
“因為她聽話,所有男人都喜歡聽話的女人?!闭f到這兒趙大愚臉上又浮現(xiàn)出若有似無的笑意,想起聽松別墅的二層臥室,想起床頭床頂?shù)膬擅娲箸R子,想起丁香花樣百出的嬉鬧,真是幾年過去了,竟然沒有讓他厭倦。莊蘅好像接著他心上的話說:“她的目的還沒達到,怎么會讓你厭倦?”
趙大愚不明所以。
莊蘅接著問:“你們之間,到底誰最先想出的這個交替掩護殺人的計劃?是丁香吧,因為吳永祿把葉鳳瑜的計劃告訴了她,吳永祿是真的愛她,愛妻如命又畏妻如虎,廖丁香從嫁給他就死死掐著他的脈門。吳永祿好控制,這種男人時間一長難免令人厭倦,所以她勾引了你,你給她的不僅是奢華、刺激,還有俯視一切的感覺,甚至能操縱別人的生死?!?/p>
趙大愚若有所思,莊蘅卻沒有給他想明白的時間:“葉鳳瑜死后,你們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在一起了,她卻連提都沒有提這件事,為什么?”
趙大愚搶上一句:“因為她聽話?!?/p>
莊蘅冷笑:“因為她發(fā)現(xiàn)你的剩余價值不多了,怕婚后還要幫你承擔債務。不過,”莊蘅不容趙大愚反駁,“她知道我在幫你找這間藏寶室,一定會有所行動。”
趙大愚怒極:“你們女人就是這樣,背后彼此誹謗,面子上又裝得熱情洋溢,我們在商場上周旋的一套功夫,怕也不過如此。”
莊蘅仿佛站在云端遙望凡間廝殺似的悠遠淡漠:“她經(jīng)常背后刻薄我嗎?不過,我從不中傷他人,不信你看——”她手指偏廳門口方向,趙大愚望了過去,可什么都沒有……莊蘅愣了一下:“呃,可能路上堵車?!?/p>
趙大愚失笑:“你他媽的……”話未說完,偏廳暗處突然傳來一聲咳嗽,在萬籟俱寂的夜晚顯得分外恐怖,兩人不由得都屏住呼吸。此時,門外的暗影里慢慢走出一臉衰相的褚俊,身后是一個黑洞洞的槍口,那是跟趙大愚手上一模一樣的短筒火槍,槍把握在一臉柔弱的廖丁香手里,她肩上還挎著一捆粗繩。
莊蘅無奈地嘆氣:“這下玩大了。”
趙大愚愕然,卻很快調(diào)整了情緒:“你怎么來了?你不是在家嗎?不要胡鬧!”一連串的質問讓廖丁香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想幫忙,大愚,”廖丁香指著褚俊走到密室門口,示意褚俊進去,“你看,他就是我在門口發(fā)現(xiàn)的,鬼鬼祟祟,肯定是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褚俊連忙擺手:“不不不……”
廖丁香輕聲呵斥:“舉起手來!”
褚俊連忙高舉雙手,卻半天說不利索:“我、我、我……”
莊蘅替他說:“他是來撿剩兒的,跟了趙太太那么多年,結果連個屁都沒落下?!?/p>
褚俊拼命點頭:“是是是?!?/p>
廖丁香把繩子遞給趙大愚:“先把他們捆起來?!壁w大愚不解,廖丁香細聲解釋:“警方已經(jīng)懷疑他們了——如果他們不見了,就是畏罪潛逃,這屋子里的東西就永遠是地下寶藏了。”
趙大愚想了想,咬咬牙:“也好?!彼畔聵?,接過繩子,走進門去先把莊蘅狠狠地捆了個結實。
莊蘅突然說:“她來是要殺人滅口的。我和褚律師死了,這些就是你的寶藏,如果你也死了,或者失蹤,大禹公司破產(chǎn),對越閣倒閉,這間藏寶室就是專屬她一人的了!更重要的是,你的失蹤還可以把偽造綁架案、殺死葉鳳瑜的罪行帶進棺材,她才會真正的毫發(fā)無損。”
廖丁香怒斥道:“你閉嘴!”
莊蘅卻盯著趙大愚的眼睛厲聲問道:“還是那個問題:到底誰最先提出交替掩護殺人計劃的?如果沒有發(fā)生之前的綁架案,吳永祿、葉鳳瑜的死亡一定會讓你倆成為警方鎖定的首要嫌疑人,但綁架案一出,他倆率先成為了犯罪嫌疑人,而在你獲救后他們再發(fā)生意外,你們又因各自的時間證明被排除嫌疑——簡直是絕妙的計劃。不過,如果你有這份心機的話,當初就不會被葉鳳瑜玩得那么慘了!你仔細想一想,廖丁香有沒有說過想跟你名正言順在一起?后來債主逼門,她有沒有說過要嫁給你,與你患難與共?你是什么時候跟她提起這間藏寶室的?在此之后她的行為有沒有異?!?
趙大愚開始陷入沉思。
廖丁香半張著嘴,淚光瑩然:“不不不,大愚,我愛你,我為你做了那么多……”
莊蘅說:“你承認很多事都是你做的……”
“我沒有?!?/p>
“承不承認你都做了。”莊蘅望著她,一字一頓地說,“也許你真的愛趙大愚,但那是因為你和他是同一類人,都是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你們關注的、想要的永遠是最直接的東西:錢、地位、被仰視,還有掌握別人命運、操縱別人生死的快感……所以你必須除掉趙大愚。”廖丁香此時的眼神冷得像深夜里的一汪寒潭,沒有顏色,沒有波瀾。莊蘅繼續(xù)說,“你利用的是愛情,憎惡的也是愛情,你最看不起女人追逐愛情,就像那個飛蛾撲火、終其一生都在渴望愛情的田、田、田……”
廖丁香替她說出來:“田小娥?!闭f完自己一愣。
莊蘅笑了:“對,田小娥?!栋茁乖分械奶镄《鹁褪悄愕膮⒄瘴铮悄愕木?,每當你要陷入愛情的時候,你就拿她來提醒自己?!?/p>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用再裝了,現(xiàn)在兩把槍都在你手上!”果然,此時廖丁香兩手各拿著一把短筒槍,槍身上鑲金嵌玉,很有分量,她端了這么長時間,仍然兩腕橫平,穩(wěn)如泰山。莊蘅提示她,“為什么不承認呢?再隱瞞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我能看到真正的你?!?/p>
只見廖丁香的眉毛漸漸松弛,嘴角抻平,一張恢復棱角的臉,不再那么柔弱無助,而是充滿智慧和決然:“你想知道什么?”
被捆得粽子似的莊蘅笑笑:“你好,很高興見到你?!壁w大愚驚得嘴巴里能塞個鴨蛋!莊蘅很認真地問,“該怎么稱呼你?”
“玉娥?!?/p>
莊蘅嘆口氣:“怪不得你視田小娥為知己。玉娥小姐,‘9·13綁架案,吳永祿、葉鳳瑜的死,是你和廖丁香一起做的?還是說廖丁香只是你的幌子?”
“丁香是我朋友?!?/p>
“她是你的畫皮。”
廖丁香嫣然一笑,登時百媚橫生:“我小時候天天被酒鬼父親打,為了吃飽飯不挨打,我找了個男朋友,誰知新鮮勁兒一過他就對我不耐煩了,開心了逗逗我,不開心就拿我撒氣,喝醉了便把我一頓暴打……女人算什么?不過一頭供男人發(fā)泄的牲口。我在同學家看到《白鹿原》,發(fā)現(xiàn)我周圍的女人都是田小娥,無論怎么拼命去愛,到頭來都逃不過牲口的命運……男人們不是不愛她,只不過他們更愛自己?!?/p>
“你從田小娥身上發(fā)現(xiàn)女人的特權,又用這種特權把男人變成奴隸?!?/p>
“我穿上丁香這件畫皮,不過是為了給自己找條活路?!?/p>
“你殺了你的酒鬼父親,還有那個地痞男友。”莊蘅用陳述的語氣說道。
“我沒動手?!?/p>
“也差不多?!?/p>
“我只是知道,女人的美艷、端莊、嬌羞、婉媚癡情都是武器,或者說,女人本身就是一種最具殺傷力的武器?!?/p>
莊蘅由衷地評價道:“你在這方面真是個天才。任何男人在你面前都只有臣服,玩夠了再把他們殺掉,這是你樂此不疲的游戲?!?/p>
“因為他們活該?!?/p>
兩人的一問一答速度越來越快,仿佛《四郎探母》中鐵鏡公主與楊四郎的對唱,一個上句一個下句,情緒呼應越來越緊,蓋口處嚴絲合縫、滴水不漏。而趙大愚的臉色由紅變白,越來越白,到最后簡直是蒼白了,他啞著嗓子問:“為什么?丁香,為什么?”
廖丁香眼波流轉,淡淡說道:“你不也一樣嗎?任何女人在你面前都是獵物,總逃脫不了被拋棄、被殺死的命運?!?/p>
眼見趙大愚失魂落魄,莊蘅在一旁輕笑道:“他自以為是獵狐者,卻輸給你這只千面狐貍。”
廖丁香不屑道:“我們兩個,不過是看誰比誰先厭倦,誰先走出那一步而已?!彼掍h一轉,“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別跟我說是葉鳳瑜或者雪嬌告訴你的。”
莊蘅聳聳肩:“簡單的尋龍點穴而已。這個院子在對越閣的西南角,朝向不北不南,斜門撂角,與園內(nèi)眾多亭臺很不諧調(diào),里面供奉的都是女子,女子數(shù)陰,又都是非正常死亡,正是對應煞位,有以惡制惡的意圖。四年前雪嬌死于非命,葉鳳瑜無論是出于害怕還是避禍的心理,建對越閣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這個廳,西墻是供奉神靈的位置,又在煞位,必須王氣、貴氣才壓得住魑魅魍魎,所以這面小小的西墻,應該是葉鳳瑜的藏寶室?!?/p>
廖丁香贊賞道:“你要是個男人就好了?!?/p>
莊蘅趕緊搖頭:“可不敢,我還想長命百歲呢……”
廖丁香笑得越發(fā)妖嬈:“你若是個男人,至少還能再活一段時間。”話未說完,趙大愚突然嚎叫著往藏寶室外面沖:“你是誰?你到底想干什么?”廖丁香果斷開槍,趙大愚胸口血花飛濺,身體重重砸在那堆價值連城的財寶上。褚俊抱頭鼠竄,腿上中彈,就勢趴在地上,只有莊蘅不管不顧地撲向門口,用身體的重量撞上開關,石門落下,門外各種聲音同時響起:
“警察——”
“不許動!”
“放下槍!”
石門被再次打開時,率先出現(xiàn)的是孟籟那張心有余悸的臉:“誰受傷了?你受傷沒有?”這兩個問題的對象是同一個人。褚俊滿身血點子,趴在地上嚎叫,趙大愚躺在價值連城的寶藏上顫抖著,胸前一片模糊,嘴里喃喃著:“為什么?為什么?”孟籟三步并作兩步跑到莊蘅身邊,扶起她上上下下打量,連聲怒喝道:“你怎么不打信號?怎么不提前說是哪個院子?你就不怕她走火?你怎么……”石門里陸續(xù)沖進全副武裝的警察,所有人都奔向躺在地上的兩人,余光卻瞥著一旁的孟籟和莊蘅。孟籟的手扶著莊蘅的肩膀,血從孟籟的手指縫中流出,眼尖的柳婷婷發(fā)現(xiàn)孟籟的手在顫抖。
莊蘅用力擠出一個笑容:“廖丁香是一個具有雙重人格的人,一個她千嬌百媚、溫柔順從,另一個她縝密慎思、心狠手辣。她一直步步為營,小心行走世間,卻也極度渴望被人看透。這間屋子是她的戰(zhàn)利品,她需要炫耀,而我是她最好的聽眾?!?/p>
五
雪嬌的墓坐落在西山東麓,透過稀疏的松枝可以看見玉泉山秀麗的寶塔和昆明湖閃亮的湖水。莊蘅額角貼著紗布、左臂吊著繃帶,端肅站在碑前,懷里的香水百合沾著細密的水珠,散發(fā)出幽幽的清香。莊蘅輕輕地把百合放在墓碑前。
孟籟在山路上遠遠望著她,等她走近才說:“趙大愚瘋了。”本以為莊蘅會驚訝,她卻一點兒不意外,靜靜聽著孟籟的描述,“趙大愚在看守所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不停地問為什么。”
莊蘅說:“他在后悔。”
孟籟感慨道:“廖丁香倒是鎮(zhèn)定得很,有問必答,但她很滑頭?!?/p>
莊蘅還是一臉平靜:“她懷孕了嘛?!?/p>
孟籟不屑地說:“難道她早就盤算好法律不能判她死刑了嗎?”
莊蘅停下腳步,回頭望著不遠處的墓園。“人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后悔,廖丁香現(xiàn)在是當局者迷。其實,誰又不是呢?”
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越聰明的人,越不相信自己機關算盡。
秋雨細潤,山路精濕,兩人一前一后慢慢下山。不知誰在附近吊嗓子,一段柔腸百轉的青衣唱腔在蒼松翠柏間婉婉溢出,越發(fā)顯得天高闊遠:“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shù)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叫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厣?、早悟蘭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