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長江

一

一汪碎水，馬踏飛燕。

楚小生弓著腰奔跑在雨后的地下商場。風(fēng)馳電掣，他瘦削的身子像一張拉直緊繃的弓。腳尖掠地，驚得殘缺或松動的花格子磚四周的縫隙里泥水四濺。他寬松的褲筒呼呼生風(fēng)，像一只被孩子玩壞的斷線風(fēng)箏。

俞子薇在后面拼命追趕，白色球鞋早已接受雨后泥濘路面上污水粗暴的洗禮。她邊追邊喊：“小生，給我站??！”

穿過馬路，閃過車流，楚小生一頭扎進地下商場街心公園中央，彎腰、駐足、捶胸、大口喘氣。他知道自己跑不過俞子薇的，在學(xué)校法治講座上她說她在警校讀書的時候就是學(xué)校長跑冠軍。俞子薇習(xí)慣用手掌按住他的頭，揉一揉他的頭發(fā)，拍一拍說：“怎么不跑了？這兒是你的根據(jù)地啊？出事就往這兒跑！”她不知道他年少的孤獨就是在這街中央無助地看著馬路上的車水馬龍。

“別管我！”楚小生扭頭，掙脫她的手掌，一臉倔強。

“我不管你誰管你？你是我的幫扶對象。過來！坐這兒?！庇嶙愚币话牙^他的胳膊坐在街心公園暗紅色花崗巖堆砌的弧形臺階上，像扯過一陣紅色的風(fēng)。不遠處的“四喜銅娃”還是那么調(diào)皮，穿著花兜兜，瞪著大眼睛，以四維動態(tài)之姿望著他們。

“說說，怎么回事？吳老師說你要殺人了？”

楚小生不屑回答，用腳來回搓動青條石地面，如橡皮在課桌上頑皮地擦拭。該死的老婦女，多大點兒事情就打報告，還有小翠，大驚小怪，小題大做。他恨恨地想。她見他不說話，便起身拉他：“走，去你爺爺那兒說清楚?！?/p>

楚小生最煩她這一招兒，當(dāng)然也是他每次犯事后躲不過的坎兒。小時候，他只要在學(xué)校或者小區(qū)里惹是生非，對方準(zhǔn)會把他拽到爺爺奶奶的水果攤，要不，誰也拿他沒辦法。

“我不去，你別逼我！”他抬頭看著天空，地下商場的天空無論是晴天還是雨后都是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那我打你爸爸電話。”她作勢掏手機。

“打吧！楚大衛(wèi)早死了！”

“怎么說話的，有你這樣的兒子嗎？”俞子薇又把手掌按在他頭上搖了搖。

楚小生沉默不語。楚大衛(wèi)和死了有什么區(qū)別？爺爺一直就是這樣說的。每次有人找上門來要賬，爺爺就用他含糊不清的江北方言低頭絮叨——葛哪曉得哩……一天都不噶來……他孬里八轟……等別人掀翻了水果攤，爺爺還眼神縹緲地看著眼前的空氣絮叨，面無表情，目光呆滯，語氣無力，像天空中不經(jīng)意飄過的柳絮。奶奶只好撒潑，沖過去拽人家的衣服，罵道有本事就別走。對方其實壓根兒就沒走，罵夠了，踩爛幾個蘋果，丟下幾句狠話，才悻悻離去。楚小生不止一次想過，楚大衛(wèi)要是死了就好了，沒人找上門，至少爺爺奶奶不會活得那么恐懼。對他而言，楚大衛(wèi)是不是父親根本就不重要，如果記憶沒錯，楚大衛(wèi)似乎只在他上小學(xué)一年級時去學(xué)校開過家長會，后來就階段性地消失，得知奶奶把家里的實際情況告訴班主任后，他就再也沒臉去學(xué)校了。到了初中，楚小生索性在家庭登記表父母姓名那一欄填寫了爺爺奶奶的名字。于他而言，也只有爺爺奶奶能夠聯(lián)系。到了初一下學(xué)期，附近的黃河路派出所與學(xué)校開展幫扶活動，社區(qū)便積極地把楚小生推薦給了學(xué)校。學(xué)校搞了一個轟轟烈烈的幫扶活動開幕式，市長和教育局長都參加了這個開幕式。鏡頭下，他和那些同學(xué)一字排開像等待授銜的將軍，派出所十幾名警察在現(xiàn)場認領(lǐng)了他們這些幫扶對象。俞子薇認領(lǐng)了他，還和他在攝像機前伸出剪刀手拍了照，后來她說別看他站在那里黝黑瘦弱的樣子并不顯眼，但從他的眼神里能看出他桀驁不馴的性格，她就要管教他這樣的孩子。從此，她似乎就成了他的法定監(jiān)護人，班主任也樂意有事情就找她。雖然俞子薇比他大十幾歲，但她仍讓他叫她“俞姐”。她是緝毒警察轉(zhuǎn)崗來派出所的，三十多歲，本來就嫁不出去，怕叫阿姨把她叫老了。

“說說怎么回事吧？”俞子薇也就這兩招兒，用完之后就只能苦口婆心地勸他。十五歲的年紀(jì)，叛逆的性格，家教的失控，好吧，也只能這樣。

于是，在地下商場的街心公園，兩側(cè)馬路穿梭不息的車輛和人流像兩道屏障隔斷了他們存在的空間，他們一起回憶了下午吳老師口中“楚小生要殺人”的事件。這個時候，若是從高處看過來，他們就像安放在街心公園的一座雕塑，《談心》《紐帶》《心靈的橋梁》，以這些主題命名都不過分，這個城市最不缺的就是銅雕了。

一節(jié)地理課上，戴黑邊高度近視眼鏡、喜歡低頭把鏡框拉到鼻翼翻眼越過框邊看女生的王老師，用溫水煮青蛙似的講課把全班學(xué)生的情緒調(diào)到失控。剛下課，青春氣息受壓抑的班級里，書本與紙屑橫飛，尖叫和拍桌聲四起，一本地理書像沒頭的蒼蠅在空中打轉(zhuǎn)，最后一頭栽倒在楚小生的桌子上。其時，他正在全神貫注地畫回旋刀，他才不聽老王上課時慢吞吞地扯什么星球知識，倒是老王說彗星俗稱掃帚星的時候讓他有了共鳴——奶奶以前就罵過楚大衛(wèi)帶回來的女人是掃帚星。“沒頭蒼蠅”掉下來的時候正砸在他的杰作上，看到書中耀眼的彗星，他就用手中的鉛筆在一旁寫了“掃帚星”三個字。這么巧，“沒頭蒼蠅”是小翠的——初三年級公認的校花。其實他并不這么認為，尖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五官小巧就漂亮了？網(wǎng)紅的標(biāo)配，膚淺的特征。此刻，她正嬌聲嗔怒：“誰拿我的地理書了？”他隨手揮起“沒頭蒼蠅”，像在湖邊用石子潦草地打了一個水漂。一個同學(xué)拾起打開，看到“掃帚星”三個字后不懷好意地笑了，另一個同學(xué)故弄玄虛：“咦！肉麻！”群聲四起，集體的情緒總是喜歡莫名高漲。等小翠好不容易在人群中搶到書，特別是害羞地看見那三個和她想象的不一樣的字時，臉色刷地就變了，立馬翻臉，說楚小生罵臟話，隨即直接拿書告到班主任吳老師那兒去了。眾人幸災(zāi)樂禍，凡事只要涉及漂亮的小翠，同學(xué)們就沒來由地興奮。吳老師很不爽，拿著書疾步走進教室，小翠在前面狐假虎威。男生都喜歡喊吳老師老婦女，其實略矮微胖的吳老師也就四十來歲。

吳老師走到楚小生面前厲聲問：“是不是你寫的？”

楚小生紋絲不動，嘴里像掉鋼镚兒一樣發(fā)聲：“是……的?！?/p>

“你知道掃帚星是什么意思嗎？怎么能這樣隨便講女生。”

“我知道，掃帚星就是壞女人嘛，碰了晦氣?！背∩裘伎葱〈?，其實想到的是父親帶回來過夜的那些女人。

吳老師生氣極了，抬手扇掉楚小生桌上的書本，拽著他的衣領(lǐng)呵斥道：“你給我滾出去，你還像不像學(xué)生！”

楚小生回答更干脆：“好??！走就走，我不稀罕！”說完就抓起課桌里的書包，并隨手推翻桌子。

這簡直是對老師的藐視和挑釁，吳老師氣急敗壞，她在學(xué)生面前一向很有威嚴(yán)的。她拉扯他的書包：“你還要書包干嗎？你還讀什么書！”她極度氣憤的時候確實有老婦女撒潑的姿態(tài)。楚小生可不干，和她用力拉扯，搶書包。書包劣質(zhì)的拉鏈像撕開女人的裙子嗞嗞作響，打開的是混亂的物什而不是白皙的大腿。啪啪的書本落地聲，哐當(dāng)?shù)慕饘僭业芈暎∩杆偈捌鹉前训丁陆⒓承〉?。剛從外面上廁所回來看熱鬧的同學(xué)突然瞧見這一幕，便驚叫道：“?。⑷?，刀，有刀！”他們知道楚小生酷愛刀。

吳老師一激靈：“你想干什么？你還想殺人？這是兇器啊！”說完便掏出手機給派出所的俞指導(dǎo)員打電話，說她幫扶的對象要殺人啦！

楚小生毫不理會，拿起書包，揚長而去。

俞子薇呵呵一笑：“你攜帶刀具去學(xué)校？不知道刀具管制條例嗎？你這是管制刀具，能隨便帶嗎？交給我！”

楚小生打死不從，狡辯道：“這是我珍藏多年的珍品，是同學(xué)要鑒賞我才帶到學(xué)校的，我又沒有拿出來。”

“明天我?guī)闳フ覅抢蠋?，向她賠禮道歉！還有，向小翠說對不起！”俞子薇知道他的脾氣倔，不和他計較。

“我不，小翠小題大做?！?/p>

“明明就是你不對，吳老師說小翠同學(xué)受了很大委屈?！?/p>

楚小生和小翠是冤家。小翠是個高傲的公主，仗著成績好長得漂亮，從不拿正眼瞅他。有一次小翠從他面前路過，昂首挺胸，目不斜視，他故意從書包里拿出一把刀啪地扔到她前面，像是差一點兒要擊中她的樣子。果然，小翠被嚇哭了，不僅告到班主任那兒，回家還和父母說了。事后，吳老師說，如果小翠父母不是看楚小生家庭情況特殊，肯定不會饒了他。從此以后，兩人見面都隔得遠遠的，從不說話，誰知這次又冤家路窄了。

“老婦女偏袒小翠，她周末去老婦女家補習(xí)?！彼粗媲暗你~雕，兀自說著。

班上很多同學(xué)周末都去吳老師家補課，小翠也去。當(dāng)然，像楚小生這樣穩(wěn)坐后兩排的同學(xué)幾乎不用補課。奶奶也問過他，要不要周末去補補課。他才不去呢，情愿周末在家畫刀，擺弄他的那些寶貝，再說，爺爺奶奶賣一車蘋果也不夠交一個月的補課費。如果楚大衛(wèi)在家礙眼，他就會跑到地下商場瞎轉(zhuǎn)，炸臭豆腐、烤肉餅、西安涼皮、浪子網(wǎng)吧，還有震耳欲聾的音像店。餓了，他就去路口的水果攤向奶奶要五塊錢到馬路對面的沙縣小吃吃一碗面條。沙縣小吃是一個牛高馬大豐胸圓臀的福建女人開的，她熱情似火，動作利索，抹桌子收碗時晃動的胸脯像小孩亂敲的鼓點咚咚作響。地下商場的小販都喜歡去那里吃面條，和她搭訕，少年楚小生不由得也喜歡看她的熱情。

二

楚小生喜歡刀，并立志要做一名刀客。

很小的時候，幾乎是從他童年記憶的開始，他就是畏畏縮縮的樣子，膽小如鼠，怕一個人走路，怕路上怪獸吃了他，怕爺爺奶奶把他一個人丟在家里，怕家里床底下冷不丁會鉆出蝙蝠俠?！芭隆?，是他兒時最深刻的印象。

每天，夜幕還壓在地下商場的屋頂時，爺爺就騎著三輪車去水果批發(fā)市場了，去得早水果才新鮮。奶奶做好他的早餐，就要去水果攤開門，他們像鐘擺一樣機械地永不改變地轉(zhuǎn)動。睡得蒙蒙眬眬的他就害怕了，抱著奶奶不讓離開，有時候奶奶會哄著他睡覺，等他迷糊了才出門。如果天色已經(jīng)發(fā)亮，奶奶就不耐煩地呵斥他，睡覺去，怕什么怕，再不去開門，水果攤第一筆生意就泡湯了。他在恐懼中睡意全無，裹緊被子閉著眼睛盼天亮，等陽光敲打窗戶，等地下商場嘈雜喧囂的熱鬧聲響起，他才不再害怕。

讀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他每天下午放學(xué)直接去水果攤寫作業(yè)。他是班上唯一沒人接送的孩子，奶奶曾經(jīng)抹淚說：“真可憐，誰叫你媽跟人跑了，我們哪兒有時間接送你?！睜敔斨行鞍阋恢庇梅窖孕踹叮撼缘每嘀锌?，方為人上人，現(xiàn)在吃苦，以后就有出息。就這幾句方言還是他多次揣摩才聽懂的。那個叫“媽媽”的女人似乎從來沒有在他的世界出現(xiàn)過，他一直想知道媽媽是個什么樣的人。有次他問楚大衛(wèi)媽媽在哪兒，楚大衛(wèi)說別提那個騷貨，爺爺在一旁插話，別和孩子說這些，你也不是什么好鳥！

地下商場的夜幕來得早，夜色剛露臉，商鋪的霓虹燈就急不可待地跳了出來。他寫完作業(yè)要回家，很害怕，不敢回去。這個時候往往是賣水果的黃金時間，奶奶不理會他的嬌氣。一次情急之下，奶奶給他一把水果刀，說你拿著刀走回家就不害怕了。他就嘗試著手握水果刀，背著書包走回去，像捧著一個燙手的山芋，像握著哈利的魔杖。其實水果攤到他家的距離并不遠，穿過一條馬路，走進對面的小區(qū)往里就到了，那是上個世紀(jì)礦區(qū)興建的福利房，爺爺左腿摔傷之前是礦上的工人。

他就這樣帶著水果刀上學(xué)、去水果攤、回家。有次同桌向班主任打他的報告，說他上學(xué)帶著刀。班主任問他怎么回事，他便讓班主任問奶奶。班主任當(dāng)場給奶奶打了電話，溝通之后，掛了電話后就沒再說什么，只讓楚小生白天到學(xué)校就不要帶水果刀了，上學(xué)前把水果刀放到水果攤。

后來這事被同桌的家長知道了，告到班級家長委員會那兒。那個會長比爺爺還絮叨，只不過講話他能聽懂。什么不文明的行為，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傷到誰都不好等，對著他的鼻子說了一下午。最后，還正式派一位女家委會成員去和他奶奶談，要求即日起不許楚小生帶刀上學(xué)。奶奶頂她：“那我孫子害怕怎么辦？你送他回家？你送他上學(xué)？”女家長直翻白眼，說奶奶不可理喻。楚小生忽然發(fā)現(xiàn)別人是怕他帶刀的，或者說怕帶刀的他，于是刀不再是燙手的山芋，倒真的成了魔杖。即使奶奶不叮囑，他也習(xí)慣在書包底層藏上一把刀。有了刀，他似乎不再怕地下商場的黑夜了。

俞子薇帶著楚小生去學(xué)校找吳老師。楚小生習(xí)慣了立正、低頭、說對不起。吳老師說：“看在俞指導(dǎo)員的面子上，這次就不追究你的責(zé)任了。不過你要向小翠同學(xué)賠禮道歉，我好不容易做通她父母的工作。你這是侮辱別人的人格……”

楚小生鼻子里哼出不知道是“哼哼”還是“嗯嗯”的聲調(diào)，看在爺爺奶奶辛苦、看在家庭特殊、看在俞指導(dǎo)員……他難道要看著別人的面子才能長大？

俞子薇說：“是的，下次絕不允許！”

吳老師沒有為難他，這樣的場景彼此都很熟悉，再說馬上就要畢業(yè)了，學(xué)校也沒有權(quán)力拒絕一個學(xué)生接受義務(wù)教育。小翠突然改變了對楚小生的一貫態(tài)度，問他那天畫的是什么刀呀，挺有意思的。說完，她薄薄的嘴唇還嘟了一下，別有意味地看了一眼楚小生。俞子薇請小翠轉(zhuǎn)告她的父母，讓他們別介意。小翠抬眼疑惑地說：“我父母不知道??！”

回旋刀是楚小生的創(chuàng)意，靈感來源于周末在家看的一檔電視節(jié)目。黃西在中央電視臺財經(jīng)頻道《是真的嗎》節(jié)目現(xiàn)場說回旋鏢飛出去還能自己飛回來。嘉賓說不可能，哪兒有東西扔出去還能自個兒飛回來，以為自己是宇宙飛船呀！沒想到主持人蓓蓓竟然現(xiàn)場做了回旋鏢，真的飛出去又飛回來了。楚小生喜歡這個節(jié)目，好奇于許多他不知道的真相。他靈機一閃，把這個做成回旋刀，刀口弄鋒利，拋出去獵殺目標(biāo)，擊不中還能飛回來，多酷！他一遍一遍地回看節(jié)目，拿出卡紙實驗，很快掌握了要領(lǐng)，回旋鏢能飛出去又飛回手中。只是飛得并不遠，也不熟練，這都沒關(guān)系，爺爺說過，只要吃苦，什么事情都能做好。

他用手機上網(wǎng)查閱回旋鏢的知識，他知道必須要掌握理論知識才能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手機是楚大衛(wèi)以前用過的，現(xiàn)在學(xué)校都用校訊通和家長聯(lián)系、布置作業(yè)。爺爺奶奶到了小學(xué)三年級就看不懂作業(yè)要求了，于是把楚大衛(wèi)用過的手機直接給了楚小生，讓他自己看校訊通完成作業(yè)。這倒便宜了他，直接帶著手機上學(xué)，讓同學(xué)們羨慕不已。同學(xué)們最多是戴個電話手表，只能定位、通話。而他的手機盡管破舊，但是個智能機，能上網(wǎng)，能玩游戲。

楚小生根據(jù)百度介紹的原理，打算用鐵或者不銹鋼做成回旋鏢，然后磨出刀刃，再苦練技藝，他就會成為一名真正的刀客。楚小生為自己的創(chuàng)意興奮不已，所以那天在地理課上苦思冥想，一遍遍反復(fù)涂改，繪制回旋刀。

有一天半夜，楚大衛(wèi)像個幽靈閃現(xiàn)在爺爺?shù)姆块g?！澳銈冊俨唤o我錢，我就要被要債的打死了。我也不容易啊，想翻本贏回來，有了錢我們都好過了?！背笮l(wèi)像霜打的茄子站在爺爺?shù)奈葑永铮裎?，油光滿面不再。以前他都是大背頭梳得油光晶亮，穿黑襯衫，手里拎著真皮提包，一副深不可測的樣子。這么多年，他一直跟爺爺奶奶說在外做生意。其實楚小生知道他就在地下商場混，有錢就賭，沒錢就回家要。有次放學(xué)回家，他親眼看見楚大衛(wèi)跪在地上伸直胳膊在爺爺床底下摸索——爺爺奶奶像捉迷藏一樣藏錢。因為低頭探索，幾束頭發(fā)從整體向后的大背頭頭型中滑落下來，像清鼻涕一樣耷拉在臉上。他很可憐楚大衛(wèi)，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在外裝逼，在家卻跪著偷父母的錢。

“我信你的邪！你騙我們多少次了？說朋友問你借錢，你生意做虧了，大項目要融資，一次一次都有去無回，你要把我們這把老骨頭啃完了才死心?！睜敔敋饧睌?，漲紅著臉罵。

奶奶用手捶著楚大衛(wèi)的胳膊罵：“我們哪兒有錢？十幾年前，我說那個女人不能要，你非要結(jié)婚，我們花了錢。五年前，你說開店做生意，我們拿了本錢。前年你賭博輸了錢，偷了我們整整十萬塊錢！”

“你還信他的邪！老子要弄死他！”說到十萬塊錢，爺爺氣不打一處來，拿起拄著的拐杖砸他。

爺爺有高血壓，奶奶怕他激動，就把他按在床沿，接著數(shù)落：“那個女的一跑了事，丟個孩子給我們養(yǎng)。你整天賭博，老虎機你玩，麻將你也打，只要是賭你都會。你怎么就這么沒有出息！”奶奶說著說著就哭了。他們知道在隔壁的楚小生聽得清清楚楚，也從來沒有回避他，仿佛他是空氣。

楚小生在黑暗中往墻上扎著刀，那墻像麻子的臉。

三

地下商場在這座城市的中央。

上個世紀(jì)小虎隊的唱片傳到這座城市的時候，街心公園下面的防空洞被改建成了迪斯科舞廳，商場是舞廳周邊的配套設(shè)施，游戲機、美容美發(fā)、錄像廳等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出來。舞廳曾經(jīng)紅極一時，人人皆知，但似乎叫舞廳不太合適，因此“地下商場”這個稱呼逐漸取而代之，叫出了名聲。舞廳后來不景氣時被改造成溜冰場，地下商場周邊的商鋪就成了美容按摩一條街。之后溜冰場無人問津又被改造成網(wǎng)吧，如今網(wǎng)吧也鮮有人去，空洞寂寥。但每天傍晚上面街心公園跳廣場舞的卻熱鬧非凡。

在流走的時光中，地下商場周邊的商鋪也由曾經(jīng)眾人皆知的美容按摩一條街改頭換面為兒童攝影、書店、蛋糕房等五花八門的店鋪。唯有十字路口爺爺奶奶的水果攤幾十年不變，水果攤原是一間披廈，之后又在前面架了雨棚。先是奶奶一個人經(jīng)營，爺爺腿摔傷后買斷工齡回家，和奶奶一起經(jīng)營水果攤。現(xiàn)在，周邊的高樓聳立，城市像個豐盈的少婦前凸后翹，圍著地下商場如年輪般一圈一圈向外擴張。但地下商場卻逐漸沒落了，像被時光遺棄了一樣，自從那些站街女秋風(fēng)掃落葉般離去后，一些混在地下商場的人也就逐漸變少了。

楚小生小時候經(jīng)常能見到楚大衛(wèi)在地下商場閑逛，夾著個包，梳大背頭，穿西服打領(lǐng)帶，人模人樣，美其名曰談生意。楚大衛(wèi)路過水果攤時就呈現(xiàn)出匆忙的樣子，不是順手拿個蘋果，就是捧走個西瓜，爺爺有時候恰巧看見就會生氣，扭頭視而不見，但眼神中分明還是對做生意的兒子有些贊許。一年又一年，西服換了幾套，生意也沒做成一筆，女人倒是帶回家?guī)讉€，先是足療店的那個老板娘，經(jīng)常和他一起回來睡，有時候大半夜的尖叫聲還把隔壁的楚小生吵醒。楚大衛(wèi)拿蘋果的時候故弄玄虛地向奶奶吹噓，讓她別在外亂說，足療店他是有股份的。前幾年掃黃力度加大后，老板娘突然就消失了，楚大衛(wèi)竟然無所謂，像不小心丟了一件物品似的。倒是奶奶有點兒傷心，說人沒了股份也沒了，好可惜。爺爺說鬼才知道股份在哪兒。后來一個賣衣服的服務(wù)員被楚大衛(wèi)帶回家住了一陣子，奶奶私下和爺爺說這個有點兒靠譜，就是鄉(xiāng)下人窮了點兒。鄉(xiāng)下人還給楚小生買過冰激凌，楚大衛(wèi)讓楚小生喊媽媽，楚小生就把冰激凌扔掉了。突然有一天，鄉(xiāng)下人的老公從鄉(xiāng)下拎著斧子趕來找楚大衛(wèi)拼命，奶奶才知道他兒子睡的是人家老婆。最終，爺爺賠錢了事。楚小生很懷疑，他媽媽是不是也曾經(jīng)在地下商場做什么營生被楚大衛(wèi)帶回了家。后來，掃黃、抓賭等事件后，警察都會叫爺爺去派出所領(lǐng)楚大衛(wèi)，幾經(jīng)折騰，家里的錢也賠光了，沒人再相信他談生意了，爺爺生氣時滿眼都是憎惡。再說生意的時候，爺爺?shù)目陬^禪“我信你的邪”就出現(xiàn)了。

俞子薇要求楚小生把收藏的所有刀具都交到派出所。俞子薇前年在會場認領(lǐng)了幫扶對象楚小生后就去過他家。六十多平米的小戶型，三室一廳，四處狼藉，擁擠不堪，爺爺奶奶除了做飯和睡覺，其他時間都待在水果攤，無暇顧及家務(wù)。楚大衛(wèi)都是階段性消失，毫無作息規(guī)律，領(lǐng)回一個女人就在家老老實實待一段時間，之后又消失。俞子薇去楚小生房間看到的是各式各樣關(guān)于刀的畫，墻上貼的，地下放的，還有書桌上全是。還有實物，塑料的、木頭的、仿真的和新疆出廠的刀具。他說只要看見賣刀的，有稀奇好玩的，他一定會買下，他的壓歲錢都用在買刀上面。為了拉近距離，俞子薇讓他替自己惡補了刀具的古往今來。他滔滔不絕夸夸其談，還賣弄地說：“新疆有四大名刀，日本武士刀起源于中國唐代的唐橫刀，瑞士的軍刀制作工藝最為精致?！彼∠聣ι蠏熘囊话涯举|(zhì)刀，說這就是關(guān)羽的青龍偃月刀，現(xiàn)在寺廟里關(guān)羽拿的就是這把。他還拿出了幾把真刀，其中就有那把新疆英吉沙小刀，他說是他在地下商場一個新疆人手中買下的。她問他從哪兒知道這些知識，他說書本資料啊，歷史書，后來都是在網(wǎng)上查閱的。他給她看他畫的刀，說有些是他設(shè)計的，世界上獨一無二。確實，那些形狀的刀她沒有見過，有的彎曲，有的形狀怪異，有的三維造型，無一例外他都染了色，還在周邊配上了血跡四濺的效果，讓人膽戰(zhàn)心驚。俞子薇說國家對刀具管制很嚴(yán)，他的這些真刀是要主動上繳的。楚小生不干，說他從小學(xué)一年級就喜歡刀，畫刀和收藏刀是他唯一的愛好。

這次俞子薇動真格的了，她先去水果攤做奶奶的工作，又去學(xué)校找楚小生，和他講道理。“你性格執(zhí)拗，小小年紀(jì)容易沖動，手上有刀容易出事情?！庇嶙愚蹦托牡貏袼?/p>

楚小生說：“我沒有犯法，干嗎要交，等我殺了楚大衛(wèi)再交給你們?！?/p>

楚小生不止一次說要殺了楚大衛(wèi)。一開始俞子薇嚇了一跳，說：“那是你爸啊，你怎能這樣說？”

每次楚小生都咬牙切齒地說：“他配嗎？玩女人，偷家里錢，賭博借高利貸，那些放高利貸的砸了多少次水果攤。不殺了他，總有一天，爺爺奶奶會被他連累死?！?/p>

“你可以報警?。　庇嶙愚钡?。

“報警有什么用，關(guān)半個月就出來了，奶奶還得給他送飯吃。只有殺了他，家里才能安寧，我爺爺一直是這樣說的?！?/p>

俞子薇也找楚大衛(wèi)談過，上門堵了幾次才找到他。楚大衛(wèi)理直氣壯：“我怎么了？他媽跑了，我都沒走。老頭子供他讀書，有吃有住的，有什么心理陰影？回家老子揍他一頓就好了?！?/p>

楚大衛(wèi)不是沒打過他。每次家里爭吵，楚小生就幫助奶奶往外推搡楚大衛(wèi)，楚大衛(wèi)急了就拿他出氣，用腳踹他。楚小生打不過楚大衛(wèi)，但在心里和夢中卻用刀殺了他一千遍。

前年，楚大衛(wèi)偷了家里的十萬塊錢還賭債。十萬塊！那都是靠賣水果幾分錢幾毛錢的利潤積攢起來的，跛腿的爺爺騎三輪車批發(fā)水果風(fēng)里來雨里去，奶奶整日坐在水果攤前頂烈日迎寒風(fēng)，一個蘋果一個桃子都像自己的孩子，灑水、擦拭、擺放，蘋果蔫得干癟一團像泄了氣的皮球，爺爺還洗干凈咬幾口。奶奶隔段時間就懷揣一個鼓脹脹的棉布錢袋去附近的銀行存錢，踮著腳趴在銀行柜臺眼睛直勾勾地看營業(yè)員數(shù)她的錢，在營業(yè)員的白眼中卑微地爭辯幾角幾分的具體數(shù)額。奶奶堅持用存折，每次都認真地看針式打印機滴滴噠噠地打出一串?dāng)?shù)字后才放心，其實奶奶根本不認識數(shù)字。每次幾十幾百元地存，一本存折很快就打滿了，換到十幾本才達到六位數(shù)，卻被楚大衛(wèi)取得一干二凈。奶奶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就在水果攤前腿一軟，坐到地上哭天喊地，嚇得隔壁的鄰居以為爺爺去世了。其時，爺爺已在一條小巷里堵住了楚大衛(wèi)，楚小生握著一把拉孜藏刀堵在另一頭，爺爺一只手不停地用拐杖搗著地面，另一只手指著楚大衛(wèi)罵，滿眼紅通通的，淚光閃閃。十萬塊錢，那是挖心頭肉般的痛。楚大衛(wèi)像一只掉進水池垂死掙扎的老鼠被前后夾擊，一會兒向前，一會兒后退。楚小生的恨不僅僅是他偷了十萬塊錢，更是他對自己的不顧不問，給自己帶來的一個不健全的家庭，讓自己在所有人面前卑微、孤獨和懦弱。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楚小生勇敢地走上去，拉孜藏刀已躍躍欲試。提刀躍馬殺敵，刀出鞘寒光凜凜，刺向楚大衛(wèi)的胸膛，他把十幾年的怨恨都積蓄在刀柄上。他看見楚大衛(wèi)像軟泥一般癱在地上，紅色的血流淌一地，而他，打馬而去。這是他無數(shù)次夢到的場景，事實上是楚大衛(wèi)雙膝一跪，握著爺爺?shù)墓照惹米约旱念^，喊著：“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楚小生的拉孜藏刀并未出鞘。

楚小生想了一個好辦法，主動交了五把刀，包括那把新疆英吉沙小刀，他自己送到派出所交給俞子薇。他喜歡俞子薇管著他，他太需要有人管著他，俞姐是警察，管著他是件有面子的事情。俞姐說了，如果他不主動上交，警察就要去他家收繳。

因為楚小生是俞子薇的幫扶對象，所以他去派出所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和所里的治安民警也越來越熟悉。在派出所，他常常看見民警抓回一些涉毒、賭博、打架斗毆人員，這其中，也有地下商場他熟悉的面孔，在這些面孔里就有過楚大衛(wèi)。

楚大衛(wèi)那天晚上在爺爺房間里沒有要到錢，竟沒有再糾纏，消失一段時間后，隔三差五的又回家，手拿提包裝腔作勢，仿佛已經(jīng)度過一劫，家里最近也沒見要債的上門。一天中午，楚小生去沙縣小吃吃面條時竟然看見了楚大衛(wèi)。楚大衛(wèi)一手拿提包，另一只胳膊抵著柱子，正在和老板娘——那個福建女人搭訕，老板娘挽著蓬松的頭發(fā)站在操作間里熟練地抓面條、挖高湯、夾雞腿，豐盈的胸部搖搖欲墜。忙碌間她還不忘瞥一眼楚大衛(wèi)，給他嫵媚一笑。楚大衛(wèi)看到楚小生時，楚小生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出門了，聽見太多他和女人調(diào)情的腔調(diào)，覺得惡心。

晚上睡前，楚小生對奶奶說：“楚大衛(wèi)是不是又偷了你們的錢？中午他在沙縣小吃泡那個福建女人?！?/p>

奶奶一愣，憂心忡忡地說：“他又借高利貸了？家里的錢被他敗光了，哪兒還有錢給他偷?！?/p>

已經(jīng)躺在床上的爺爺搭話：“這狗日的只有死了才消停！”

窗外，汽車的喇叭聲此起彼伏，地下商場的夜晚總有一絲詭異。

四

楚小生的回旋刀已經(jīng)進入試驗階段了。

掌握了理論知識，他會用卡紙疊回旋鏢，而且確實能夠飛出去再飛回來，屢試不爽。他站在四樓的教室走廊，對著空中甩出回旋鏢，回旋鏢一邊旋轉(zhuǎn)一邊呈直線飛行，飛出三五米的距離后突然變換軌跡，繞著一個弧度旋轉(zhuǎn)著飛回來，穩(wěn)穩(wěn)地落在他的手中。同學(xué)們欽佩不已，就連小翠也說太神奇了，楚小生太厲害啦，一臉膜拜，早忘了“掃帚星”三個字的不愉快。吳老師看見學(xué)生在教室走廊圍觀起哄，跑過來正好看見楚小生穩(wěn)穩(wěn)收回回旋鏢，便一臉懊惱，又是這個楚小生！她對著同學(xué)們喊：“都回去，起什么哄，初三的學(xué)生不好好學(xué)習(xí)，還有心思玩紙飛機。”大家作鳥散狀，悻悻離開。

楚小生對著吳老師的背影喊：“回旋鏢，OK？什么紙飛機，你out了！”

熟練之后，他利用下午放學(xué)的機會跑去二手家具市場找了一塊質(zhì)地堅硬的舊木頭，又在同學(xué)那里借來一套木刻工具，一個人在家搗鼓。先用家里的菜刀把木頭削出曲折的形狀，然后用刻刀一點點地刻出回旋鏢的造型，特別是外面的邊緣，他用刻刀削得薄薄的，這樣既能減少空氣的阻力，又能保持平衡，最主要是為后期的殺傷力做基礎(chǔ)。這樣，一個星期后，一個木制的回旋刀就誕生了，不到十厘米，正好能夠握在手里。爺爺看他做的東西莫名其妙，對他很失望，初三的學(xué)生不好好學(xué)習(xí)，不是畫刀就是搗鼓這些東西。爺爺絮叨：“你也不想好了，不好好讀書，以后怎么找工作？和你爸爸一樣沒出息?！?/p>

他很生氣爺爺說到楚大衛(wèi)，便肯定地說：“我才不會像他那樣沒出息！”

最近幾天，小翠總是有意無意地接近楚小生。先是下課的時候和同桌打鬧，邊打鬧邊后退，退著退著就轉(zhuǎn)到楚小生的座位附近，然后就膩在附近說說笑笑。小翠的同桌問楚小生：“最近在畫什么刀??？你的回旋鏢呢？”

楚小生想了想，回答：“回旋鏢做好了，但我不想在學(xué)校耍。”

“那你給小翠看看唄！”她用力拉小翠，把小翠拽到楚小生面前。

小翠面色嬌羞，仿佛鼓起很大的勇氣才開口：“能飛給我們看看嗎？”

楚小生說：“不可以！我答應(yīng)過俞姐，不在學(xué)校惹是生非，免得老婦女兇神惡煞似的?！?/p>

小翠尷尬了，投給他一個復(fù)雜的眼神后扭頭就走。小翠的同桌瞪了他一眼：“哎，你喲！”

是的，很少有人拒絕小翠的要求，更何況她一直驕傲高冷。楚小生才無所謂，他討厭這些女生?！岸疾皇呛脰|西！”他心里想。從小奶奶就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放學(xué)后，小翠的同桌竟然借路過時機往楚小生手里塞了一張紙條。紙條上，小翠問能不能找個時間飛給她看。呵！她也喜歡刀？有什么好看的。楚小生一腳踢掉路邊的石子，石子蹦到路邊停著的一輛汽車窗戶上又啪地彈了回來。

楚小生放學(xué)后去奶奶那兒拿了七八個爛蘋果。奶奶跟在后面嚷嚷：“臭小子，拿那么多干嗎？你又不吃爛蘋果?！?/p>

他站穩(wěn)腳步，瞄準(zhǔn)一個爛蘋果，精確比畫，回旋刀嗖地飛過去

“晚上餓了吃。”他站在路口對著奶奶笑。陽光叮在水果攤伸出的雨棚上，光影把慈愛滄桑的奶奶藏在里面模糊不清。社區(qū)的人說水果攤是地下商場最久的違章建筑，雨棚上那個黃色圓圈里的“拆”字早被曠日經(jīng)年的陽光曬得萎靡不振，奶奶說“拆”字都寫八回了，好在沒人來強拆。

楚小生最討厭爛蘋果的氣息，似乎他的嗅覺是從腐爛的蘋果氣息里開始的。他人生的第一個“不”字應(yīng)該就是對著爛蘋果說的。記憶中，奶奶把他抱在懷里時就給他喂蘋果吃，當(dāng)然肯定舍不得喂新鮮的。爺爺總是在一堆皮皺皺的蘋果里挑一個表面深色斑點不多的蘋果，用刀子挖去斑點，去皮，然后遞給奶奶，嘴里發(fā)出含糊不清的話語：這不好好的嗎……能吃……一樣的……爺爺肯定知道，剩下的果肉里充滿了發(fā)酵后的酒精味和軟綿綿毫無嚼勁兒的口感。他小時候?qū)幵葛I著也不吃蘋果——他吃水果攤快要腐爛或者已經(jīng)腐爛的各種水果太多了。他站在水果攤前就能神奇而又準(zhǔn)確地告訴奶奶，一大堆貨箱子里是蘋果還是檸檬或是芒果即將要腐爛，奶奶就會把它們拿出來擦一擦擺到水果攤前面。

此刻，那幾個爛蘋果擺在窗臺上，像寺廟佛壇上擺放的供品。

楚小生拿起他的木質(zhì)回旋刀，回旋刀的邊緣早被他削得如刀刃般尖銳。他站穩(wěn)腳步，瞄準(zhǔn)一個爛蘋果，精確比畫，回旋刀嗖地飛過去，像脫韁的野馬，一躍而起，但這次不僅沒有擊中蘋果，也沒有飛回來，而是砸中窗戶玻璃歪歪斜斜地掉到了地上。再試，仍舊不中。他愁眉不展，卡紙都能做到的，木板應(yīng)該也沒問題，無非是重量不一，在空氣中的飛行速度和壓力產(chǎn)生了變化，如何調(diào)整姿勢掌握力度是很重要的問題。

俯瞰夜晚下的地下商場，商鋪前的霓虹燈、格子樓里的燈光和馬路上躍動的車燈混搭在一起像浩瀚的星空，有一個少年在星光里揮汗如雨，像被束縛的蠶蛹，待破繭而出。

楚小生每天都去水果攤拿幾個爛蘋果，奶奶叮囑：吃多少拿多少，爛蘋果也是錢買來的。楚小生要練刀，他吃苦的精神十足。爺爺說過，只要吃苦，什么事情都能做好。他全身心地投入那瀟灑的一揮——抬起胳膊、瞄準(zhǔn)、抖動手腕，在家里這樣，在水果攤這樣，走在上學(xué)路上也這樣，即使在學(xué)校也是如此，反正空著手比畫，誰也不知道他在干嗎?！爸行傲?？”看他這樣，爺爺愁眉苦臉地問奶奶。同學(xué)沒人敢問他，他一直都是深不可測的樣子。

吳老師的語文課枯燥無聊，講課途中會穿插一萬遍她的口頭禪“我在想啊”，要大家集中注意力的時候會說——我在想啊大家上課應(yīng)該全神貫注;提醒某個同學(xué)注意的時候會說——我在想啊有的同學(xué)應(yīng)該跟著我的思路走;承上啟下的時候也會說——我在想啊今天的努力拼搏肯定會換來幸福美好的明天。班上許多同學(xué)都以惡作劇的心態(tài)學(xué)會了這句口頭禪，我在想啊今天該你掃地了，我在想啊這題應(yīng)該這樣做，我在想啊某某同學(xué)是不是喜歡上你了。“你能想好了再說嗎？”楚小生一邊在紙上改進回旋刀的弧度，一邊嘴里嘟囔。此時他抬頭看見前排的趙偉趁吳老師“我在想啊”之際扔給左側(cè)的小翠一張紙條。這種現(xiàn)象從初一開始就有，本班的、外班的，很多男生都偷偷地塞給小翠紙條，誰叫人家是?；?。無聊！楚小生搖搖頭。果然，幾秒鐘后，小翠就隨手把紙條扔到過道里了。后面的趙偉氣得無聲地捶桌子?；钤?，這小子仗著成績好，一直心高氣傲。他想。

下課的時候，楚小生當(dāng)著趙偉的面兒，主動走到小翠座位前，彎腰低聲說：“放學(xué)你跟我一道，我?guī)闳タ椿匦丁！?/p>

小翠瞬間羞紅了臉，低頭不語。

五

少年楚小生需要有人來分享他的秘密和成果。

他把小翠帶到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也是這座城市最高的爛尾樓，聳立在城市中央如定海神針。建筑離地下商場不遠，穿過一條馬路就能走到地下商場的街心公園，像地下商場的守護神。若是陰雨天，它又像一根竹竿一樣戳破籠罩在地下商場上空的煙霧。建筑緊挨著他們的學(xué)校，僅一墻之隔，在靠近學(xué)校的圍墻處，有一個施工期間開的小門，工程停工后，小門開始是封閉的，因耗的時間太久，門鎖都沒了信心，偶有收破爛的和學(xué)生穿門而入。小翠不敢走進去，便喊他：“去那里干嗎？一個人都沒有，瘆得慌?！?/p>

楚小生在里面回頭答：“這是我的地盤，你不用怕，進來吧！”工程沒有竣工，沒有電梯，他們一步步地走上去，樓梯左右也沒有欄桿，得小心翼翼地往上走。小翠緊跟在楚小生后面，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臺階，轉(zhuǎn)得暈頭轉(zhuǎn)向，仿佛把一座城市都踏在腳下。終于，他沒再往上爬了，左轉(zhuǎn)，走進室內(nèi)，通透的房屋，一覽無余，框架結(jié)構(gòu)的建筑，除了承重梁柱和墻墩其他地方都是空的。小翠走到房屋中間嚇得再也不敢邁出一步，如膽戰(zhàn)心驚得如站在東方明珠玻璃棧道上一樣。楚小生哈哈大笑，走到外沿的墻墩，指著下面說：“你看，地下商場就在那兒，我在上面能看見奶奶的水果攤?！彼麆裥〈渥哌^來看看下面的車水馬龍，說站在上面看城市的感覺是不一樣的。見小翠害怕，他便伸過手來，小翠猶豫了一下，顫顫地接過他的手，一把抓住。他攙扶著她，努力向外沿走，像一對步履蹣跚的老人。

整天埋在書本里沖刺重點高中的小翠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刺激，她不時驚叫：“??！太刺激了，太好玩了！”她面紅耳赤，回到室內(nèi)時才松開楚小生的手，兩人手心里全是汗。

“你怎么來這兒玩？”小翠問他。

楚小生從書包里掏出一盒煙，白色七匹狼香煙，很廉價，地下商場小店都有的賣。點燃，吸了一口，他才回答：“這兒安靜，沒人煩我。”他家的情況同學(xué)們都知道，從小沒媽，父親不靠譜，爺爺奶奶靠水果攤的收入供他讀書。

“你怎么不好好讀書？你們幾個天天在后面玩?！?/p>

“呵呵，讀書干嗎？上高中、考大學(xué)？還不是找工作?！鄙倌甑你皭澰陔硽璧臒熿F里糾纏不清?！敖o你看看我的回旋刀吧?！彼呎f邊打開書包，掏出一個蘋果，拿出他的寶貝。

她似乎并沒有多大的欣喜，但又高興地看著他。

“你敢頭頂這個蘋果讓我來飛回旋刀嗎？”

她嚇得后退一步，仿佛他要加害她。

“哈哈，知道你不敢，我來飛給你看看?！彼炀毜赝嫫鸹匦丁Ｋ媚粗负褪持笂A住刀，比試一下，手腕收回胸前，對著前方上空用力拋出，回旋刀完全飛出室外?！斑@掉下去會砸死人！”她嚇得大叫。瞬間，只見刀在空中突然轉(zhuǎn)向，繞著一個弧度旋轉(zhuǎn)著飛回來，穩(wěn)穩(wěn)地落在他手中。他又隨手一拋，仍舊穩(wěn)穩(wěn)地收回來。她感覺這就像班上同學(xué)玩的溜溜球一樣，扔出去，收回來，只不過這個回旋刀的線繩看不見。

這不是重點，楚小生給她看他的絕技——把蘋果遠遠擺在樓梯上方，他站在樓梯下方，瞄準(zhǔn)、抖腕，她看見他眼中露出同齡人少見的兇光，竟真的擊中蘋果，木質(zhì)的回旋刀幾乎全部插入蘋果里。他使出了全部的力氣。

“這要是鋼鐵的，豈不能殺人？”她驚魂未定。

“嗯，我想找人做成不銹鋼的，那樣威力會更大?！彼嫠；匦队谡浦?。

“你可以在淘寶上買，肯定有賣的?！彼旨鼻械貛退鲋饕?。

“早看了，那都是小孩子玩的回旋鏢，塑料的。”他忽然想起來，可以在淘寶上聯(lián)系賣家定做，讓廠家做成不銹鋼的材質(zhì)，然后自己再打磨開鋒。

“你怎么還玩刀？吳老師說你全部上交給俞指導(dǎo)員了，她還表揚了你?！?/p>

“我換一個地方玩了。你是不是想看我收藏的刀嗎？”班上同學(xué)都以看到他的刀為榮。楚小生情緒高漲，跑到頂層拿出一個木頭箱子，打開鎖，里面是層層的舊棉絮，棉絮里包裹著他的寶貝，他解開棉絮里的布袋，把刀一一攤開在她面前。這讓小翠嚇了一跳，全是刀，各種尺寸，各種款式，顏色耀目，锃光瓦亮，有的他帶去過學(xué)校，有的她沒有見過。

“你，你，你騙人，吳老師說你都上交了?！毙〈浼奔钡卣f。

“我傻啊，都上交！我就交了俞姐見過的那幾把。”他狡黠地說。

那個傍晚，在這座城市的最高建筑物的頂層，兩只書包凌亂地放在一邊，他們勇敢地坐在墻墩邊，仰望西邊的太陽在灰暗的云層里快速行走，俯瞰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奔流不息的車輛在腳下緩慢爬行。他們發(fā)表感慨，交換秘密，要成為好朋友。

小翠告訴楚小生一個令人難以接受且又羞于言表的秘密：“有一次我去吳老師家補課的時候，去得早，看見地理王老師了。”

“這怎么了？”楚小生不解。

“笨，吳老師愛人去菲律賓了?！?/p>

“這有什么關(guān)系？”楚小生問。

“我去的時候，看見王老師在吳老師臥室里穿衣服?！?/p>

“那你直接說隔壁老王和老婦女亂搞得了?！背∩碌?，“誰不知道老王色瞇瞇的，整天戴個眼鏡看女生，誰穿得好看找誰做題目?！?/p>

小翠說完就后悔了，她要他一定保守這個秘密，說這個秘密她連父母都沒有說。吳老師特意叮囑過她，那天還特意給她延長了補課時間，內(nèi)容也講得特別細致。楚小生答應(yīng)保守秘密，他對這些不感興趣。

和楚小生在一起，小翠感覺陽光都不真實，虛無縹緲，像夢境一般。剛進入初三時父母就營造了中考考前氛圍，家里斷網(wǎng)，電視基本不開，連說話聲音都變小了，爸爸在家不接電話改回微信，媽媽故作輕松地讓她別緊張。在學(xué)校，考試像一條無形的鞭子時刻抽打著他們，成績，排名;提高，再提高。吳老師諄諄教導(dǎo)：我在想啊還有什么比考上重點高中更重要的事情。周末，不是在補課，就是在補課的路上。而此刻，學(xué)習(xí)就像那兩只被遺棄在一旁的書包，楚小生的另類讓她心情舒暢。

這天晚上，楚小生夢見了小翠，她穿著一條非常漂亮的蝴蝶裙，耀眼的黃色，蓬松的裙擺，她一步一步走上爛尾樓最高層，害羞地看著他，而他，手捧著一大束鮮花站在那里，他特別緊張，咽了幾次口水，直勾勾地看小翠走近。突然，小翠一轉(zhuǎn)身就下樓了，蝴蝶跌落，裙擺像綻開的花朵，他以為能看見什么，卻只見大片大片的陽光射進來，刺得他睜不開眼，他著急，喊了起來：“你別走，你別走?！滨r花變成了回旋刀，他都收不住，刀自個兒在空中飛起來，像蝴蝶扇動的翅膀。

六

楚小生渴望著一把真正的回旋刀。

萬能的淘寶確實什么都能買到，楚小生很快在淘寶上和賣家談妥。對方也是一個回旋鏢愛好者，出售各種塑料和木質(zhì)的回旋鏢，可以根據(jù)顧客的喜好定制。楚小生要求對方根據(jù)自己的圖紙用鋼材做成回旋刀，對方在抬高了幾倍價格后，答應(yīng)用鋼材制作，但不能幫其打磨刀鋒，說那豈不是出售暗器了，違法的事情不干。楚小生只好妥協(xié)，讓對方先做出來，回頭自己再想辦法開鋒。

他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小翠，說等弄好后就帶她去爛尾樓試飛回旋刀。自從上次在爛尾樓相聊甚歡后，小翠在班上經(jīng)常會走到后排跟他說話，他也會微笑地喊小翠。趙偉一臉嫌棄地看小翠，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眼神。

周末，俞子薇給楚小生打電話時，他正在用鋒利無比的回旋刀殺敵無數(shù)。他的寶貝薄如蟬翼，刀刃鋒利無比，百發(fā)百中，日軍被他打得潰不成軍。穿紅軍服的小翠梳著兩條大辮子，含情脈脈地看著他。楚大衛(wèi)早當(dāng)了漢奸，躲在墻角，一副猥瑣的樣子。他正考慮要不要給楚大衛(wèi)飛過去一刀時，電話鈴聲把他吵醒了，俞子薇讓他起床去街心公園聊聊，她給他買了“全家桶”。也好，要不他在夢中還不知道能不能對楚大衛(wèi)下得了手。俞子薇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找他談心，說這是幫扶的任務(wù)之一，他必須要配合她完成任務(wù)。

他們每次談心都在街心公園，離水果攤很近，談完她會順便去水果攤和奶奶拉家常。十點鐘的陽光微斜，越過一棟陳舊建筑的脊背把街心公園一劈兩半，楚小生和俞姐坐在陽光里，開始例行的問話。臨走的時候，她問：“你爸最近怎么樣？又不在服務(wù)區(qū)？”她知道楚大衛(wèi)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

楚小生指著埋在光影中的沙縣小吃店說：“最近，楚大衛(wèi)都在那里閃現(xiàn)，泡那個福建女人。奶奶說他又開始作孽了?！?/p>

俞子薇想告訴他警方收集到的信息，楚大衛(wèi)借錢賭博，高利貸猶如滾雪球一樣成了一座山，而且有社會人員介入。想到楚小生還有幾個月就要中考，她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一天上午，楚小生急著回來拿快遞，逃過體育課跑回家。還沒進家門他就聽見吵鬧聲，楚大衛(wèi)帶福建女人回來鬼混被奶奶逮個正著。以前，奶奶不管這些破事，甚至還期盼著四十多歲的兒子能以這樣的方式給她弄個兒媳婦回來，有時還刻意把楚小生支到水果攤給楚大衛(wèi)騰地方。后來，奶奶發(fā)現(xiàn)這些女人都是野雀，嘰嘰喳喳熱鬧一番后，沒一個有改造成家雀的希望。他再帶女人回來奶奶就不高興了，對爺爺說沒有一個好東西。奶奶讓楚大衛(wèi)滾出去，不要帶不三不四的女人在家里鬼混。福建女人脾氣不小，回駁：“誰不三不四，嘴巴放干凈一點兒。”兩人吵得不可開交，福建女人仗著牛高馬大推搡奶奶，楚大衛(wèi)好事被破壞了，也一肚子的火亂發(fā)脾氣。楚小生看到奶奶坐在地上，就跑到房間，拿起墻上的木頭關(guān)公大刀出來砍福建女人。楚大衛(wèi)一腳踹過來，問楚小生湊什么熱鬧。楚小生轉(zhuǎn)身拿起刀對著楚大衛(wèi)砍，說他是敗家子，這個家遲早要毀在他手里。從小爺爺就是這么罵楚大衛(wèi)的。奶奶看他倆打起來，忙著過來護楚小生。楚大衛(wèi)在女人面前被兒子這樣打罵，氣不打一處來，抄起板凳砸兒子。福建女人看一家子真打起來了，便急忙灰溜溜地跑了。楚大衛(wèi)也被奶奶推出門，楚小生在屋里喊：“我遲早要把你殺掉！”

快遞送來的回旋刀確實不錯，除了沒有開鋒，尺寸、弧度、厚度都是按照他的圖紙設(shè)計的。賣家說：“我用你的創(chuàng)意生產(chǎn)了一批不銹鋼材質(zhì)的回旋鏢，做成工藝品在淘寶銷售，要不多少錢你也買不到這個，光是制模費都要好幾千塊錢。”楚小生買了十把，放在桌上，锃亮發(fā)光，像一個個小巧的對勾。

地下商場有一家磨刀鋪子，聽說老板以前是扛著一條板凳走街串巷喊著“磨剪子嘞……鏘菜刀”的江湖手藝人，在此租了一個商鋪開起了磨刀鋪子，主要是為屠戶和附近人家磨刀磨剪子。他沒有想到磨刀也與時俱進了，電動開槽、拋光，還有專門為不銹鋼刀具開槽的模具，機器加工過后，師傅只要打磨檢測驗收就行。在高強度的聚光燈下，開鋒后的回旋刀刀刃霜冷、寒光閃閃，楚小生寶貝似的用棉布包起來帶回家。

不需要再去水果攤拿爛蘋果了，楚小生在房間里重新適應(yīng)了一下回旋刀的手感和重量。和木質(zhì)的比起來，這種回旋刀手感好、有分量、威力大。他關(guān)上門，鄭重地拿起回旋刀，吹口氣，手一揚，刷地一下，回旋刀準(zhǔn)確地插入門板，不一會兒，門上就釘進去一排，像造型奇異的掛鉤。皓月當(dāng)空，對著窗外的月光，他用縫紉機油輕輕地擦拭回旋刀，像對他曾經(jīng)的那些寶貝刀一樣。棉的柔軟貼近它堅硬的體膚，油的潤澤侵入它的心扉，刀就有了靈性，等擦拭完畢，月光就被勾引了進來。

第二天放學(xué)后，楚小生一個人去了爛尾樓。他站在樓頂，似俯視蒼生悲憐天下，莫名來了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之感。他在測試有效距離，對著一塊工地木板反復(fù)抖動手腕，三米、五米、十米，足夠了。高手過招，感覺比技術(shù)更重要，他要訓(xùn)練一種感覺。城市的黃昏無人欣賞，低矮的人群像沒頭的蒼蠅在大街小巷四處亂竄，誰也不知道有個少年站在高樓看蕓蕓眾生，會把一把刀插入夕陽的胸腔。

爺爺說過，只要吃苦，什么事情都能做好。每個黃昏，這座城市最高的一層樓上都有刀光劍影，一個孤獨少年和刀的親密語言只有空氣中飛舞的塵埃會懂。忙碌的人們總是向前看，往往忽略身邊的高空。奔波于柴米油鹽，豈有時間仰視一朵花開。

楚大衛(wèi)不再帶福建女人回來了，自己也很少回家。有天晚上十點多，楚小生去幫助奶奶收拾水果攤，他們每天晚上要把擺放在雨棚的水果全部收回屋子，第二天再搬出去。路燈下，他遠遠看見那個福建女人關(guān)了店門，挎著包，轉(zhuǎn)身向坡上走去。市區(qū)地勢起伏較大，依著幾個山丘而建，所以幾乎每一條馬路都有不小的坡度。馬路兩邊有著高大的法國梧桐，枝葉茂盛，把一條路夾在懷里蜿蜒曲折。楚小生想也沒想，就跟在福建女人后面，看她去哪里。快到上坡的時候，一棵大樹后面突然閃出一個身影，一把摟住福建女人。楚大衛(wèi)！就是燒成灰他也認識。兩人扭在一起走路，幾乎看不清誰是誰的身影。走到一個小區(qū)拐角處，楚大衛(wèi)把福建女人抵在墻角，低頭亂拱她的脖頸和胸脯，像一個饑餓找奶喝的孩子。楚小生站在樹下，感覺自己要膨脹起來?！凹榉蛞鶍D！都不是好東西！”楚小生心里罵，趕緊轉(zhuǎn)身回去，奶奶還在水果攤等著他。這個晚上，楚小生夢見了小翠，他也抱著她，像抱著一片月光。醒來后，他感到無比慚愧，自己怎么和楚大衛(wèi)一個德性。

臨畢業(yè)之前，楚小生還在考慮要不要帶小翠去爛尾樓欣賞他的絕技時，他家里出事了。吳老師在教室窗戶外面把他喊出來：“你爺爺在醫(yī)院，你趕緊過去?，F(xiàn)在就去，打車去?！边@次，她都沒有說“我在想啊你要打車。”等楚小生趕到醫(yī)院時，爺爺已經(jīng)走了，奶奶在外面哭天喊地，警察、鄰居、社區(qū)阿姨等人都在，楚大衛(wèi)坐在地上滿臉鼻涕和眼淚。鄰居告訴楚小生經(jīng)過：楚大衛(wèi)竟然背著爺爺奶奶把房子賣了！上午一個胖子找到水果攤，通知爺爺奶奶趕緊搬出去，房子要裝修，說房東只答應(yīng)租期延遲一個月，你們怎么還沒有搬走。爺爺奶奶莫名其妙，說他們自己的房子沒說要裝修。爭吵半天才弄清楚，楚大衛(wèi)不知道在哪兒弄來公證處的公證書，他以爺爺奶奶在農(nóng)村不方便為由，持公證書把房子賣給了這個姓錢的胖子。對方要房東的身份證復(fù)印件、簽名，他都一應(yīng)俱全。為拖延時間，他說一個月后交房，房子租給賣水果的老太太了，租期未到，人不能言而無信，還答應(yīng)五萬的尾款交房時再付。錢胖子問奶奶可還記得上個月他和楚大衛(wèi)一起來水果攤問過她是不是住在那套房子里。爺爺當(dāng)場就報警了，警察把楚大衛(wèi)找來對質(zhì)，楚大衛(wèi)跪地求爺爺奶奶原諒，說他被高利貸逼得沒路走了，要債的要卸他的胳膊，上次向家里借錢爺爺奶奶又不給，實在沒辦法。還說，先租房住吧，等他做生意掙到錢再買個大房子?！拔倚拍愕男?！”爺爺一拐杖砸到他的背上，楚大衛(wèi)想跑，爺爺揪住他要和他拼命。爺爺本來就有高血壓，氣急過頭，突發(fā)腦出血，沒打幾拐杖就歪歪斜斜地倒下去了。

俞子薇知道后特意過來安慰楚小生，并通知了爺爺以前上班的廠礦工會，讓他們協(xié)助奶奶料理爺爺?shù)暮笫?。楚大衛(wèi)像個啞巴，呆滯地杵在那里像個木頭人，別人讓他跪他就跪，讓他捧著爺爺?shù)撵`牌他就照辦。錢胖子見出了人命，嚇壞了，但又不甘心，真金白銀買的房子出了這檔事，估計想殺了楚大衛(wèi)的心都有。

七

日子一團亂麻，楚小生要殺了楚大衛(wèi)。

奶奶大病了一場，辦理完爺爺?shù)暮笫乱恢睕]去水果攤。爺爺“頭七”過后，楚大衛(wèi)就失蹤了，錢胖子來家里鬧，說要不行就把家搬過來住。楚小生只有找俞子薇，這個時候非親非故的俞姐才是這個家里的主心骨。俞姐帶來轄區(qū)的民警做錢胖子的工作，買賣是他和楚大衛(wèi)的交易，除了未付的五萬元尾款，三十六萬元現(xiàn)金大部分都被楚大衛(wèi)付了賭博的高利貸，另外，天天泡在福建女人那兒吃喝玩樂，錢早被楚大衛(wèi)揮霍光了。民警告誡錢胖子：房子是老太太的，這樣鬧下去是犯法的。再說找不到楚大衛(wèi)，什么問題都說不清楚。錢胖子惱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說要么死在這家里，要么死在派出所。

這段時間，俞子薇每天下班都來找楚小生。兩人依舊是穿過馬路去街心公園。在四喜銅娃雕塑前，俞子薇安慰他：“別難過了，你是男子漢，奶奶已經(jīng)夠傷心的了，你要振作起來。”爺爺?shù)娜ナ缹Τ∩驌艉艽螅瑺敔斒羌依锏捻斄褐?，很大程度上爺爺在他心目中替代了?yán)父的角色，對他嚴(yán)加管教，要他好好做人，雖然喜歡用方言絮叨，但親情淳樸而深厚。

“我要殺了楚大衛(wèi)！”楚小生堅定地說。這些天，楚小生仍然沒有去上課。他懷揣回旋刀在地下商場瘋狂地找楚大衛(wèi)，在棋牌室、在沙縣小吃店、在夜晚地下商場的角角落落，他像貓一樣悄無聲息地跟蹤福建女人下班后的行蹤。爺爺生前說過，楚大衛(wèi)不死日子就不得消停。

“傻孩子，俞姐理解你的心情。都想殺了他。奶奶想殺了他，他把唯一的房子賣掉了，氣死了爺爺;錢胖子想殺了他，他把錢胖子辛辛苦苦掙來的三十六萬元花光了;派出所也要找他，他涉嫌賭博、借高利貸。但殺了他，爺爺能活過來嗎？房子能要回來嗎？那么多錢能還給錢胖子嗎？”她習(xí)慣性地摸摸他的頭，一大攤子事確實給少年楚小生帶來了巨大的打擊。

這天下午，小翠給楚小生打了電話，約他放學(xué)后在爛尾樓見。

黃昏的太陽直直地向西行，晚霞燒紅了江面，城市的上空籠罩著瑰麗的余暉。小翠和楚小生并肩站在建筑的樓頂眺望，城市和夕陽都在眼皮底下，死了爺爺?shù)某∩鷤胸Ｗ远鴣?，高空中越顯悲涼。小翠用一個初中生的語言和女孩子的細膩安慰他，勸他早一點兒回學(xué)校上課，無論怎樣都要去參加中考。

錢胖子開始像飛進地下商場的一只蒼蠅，嗡嗡作響四處亂竄，誓把地下商場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楚大衛(wèi)。后來，他不知道是受高人指點還是腦瓜頓悟，拎籃水果來看奶奶，和奶奶談心。原來他也是從江北過來打工的，和爺爺還是同鄉(xiāng)。夫妻倆開面館十來年了，最近為了孩子能上附近的實驗小學(xué)才狠下心來買學(xué)區(qū)房。當(dāng)初，他圖楚大衛(wèi)開價便宜才毅然決定拿出全部積蓄買這套房。錢胖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和奶奶說這三十六萬塊錢是一碗面條一碗面條掙來的，是他們夫妻倆省吃儉用十多年的積蓄。似乎底層的奮斗經(jīng)歷都很類似，卑微的生活掙扎沒什么不同，奶奶感觸頗深，凄然淚下，說兒子欠債娘來還。

第二天，奶奶主動找社區(qū)要求拆遷，說一個臨街的披廈確實影響文明城市的形象。幾十年沒有拆遷成功的水果攤竟然主動要求拆了，社區(qū)不僅特事特辦，而且還給奶奶在小區(qū)里租了一個攤點。錢胖子拿到二十萬元賠償款的當(dāng)晚，鏟車、推土機、貨車一起出動，在霓虹燈的閃爍下將水果攤連根拔起，施工隊迅速填上了花格子磚。第二天，附近的人產(chǎn)生了錯覺——老太太的水果攤不翼而飛，或者不曾有過。

奶奶還在自言自語，說還欠錢胖子十幾萬塊錢怎么辦，那是一碗面條一碗面條掙來的，又說兒子欠債娘來還。楚小生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悚然一驚。

當(dāng)又一個晚上跟蹤福建女人無果的時候，在小區(qū)的轉(zhuǎn)角處、上次楚大衛(wèi)在福建女人胸脯亂拱的地方，楚小生猛地貼近她，一把拽過她的頭發(fā)，另一只手持回旋刀，尖銳的刀鋒抵著她的脖子生硬地問：“告訴我，楚大衛(wèi)死哪兒去了？”

福建女人開始以為是遇上打劫的了，驚慌失措渾身發(fā)軟，等知道是拿木頭大刀砍過她的楚小生時就慢慢鎮(zhèn)定了，她吼：“兔崽子，你還來找我，我還在找他呢，誰知道他又找哪個女人去了！”

“別喊，再喊我弄死你！”回旋刀突出的弧度正好對著她的脖子，他用力抵了抵。

“你到底要干什么？”一絲寒意抵進福建女人的皮膚，她聲音都變了。

“楚大衛(wèi)肯定在你身上花了錢，現(xiàn)在他欠錢，你得還！”楚小生抓緊福建女人蓬亂的頭發(fā)，她的頭隨之后仰。

“你要弄死我啊，我哪兒有錢，他的錢都賭光了，他除了賭還會什么？”福建女人痛得齜牙咧嘴。

楚小生冷笑：“他除了賭還會玩女人。你給我十六萬，要不我就殺了你。”

女人一聽要十六萬，反倒放松了，說：“那你殺了我吧，反正我沒那么多錢，如果少點兒還可以談?！?/p>

僵持也不是辦法，楚小生妥協(xié)了，說去她家里談。一開始他想逼她去爛尾樓談，但要路過幾個路口，他沒把握能降得住牛高馬大的福建女人。她答應(yīng)去她家，讓他松手。他手一松，她就猛地跨出去。他一驚，便聽見她大喊：“殺人了啦！楚大衛(wèi)兒子殺人啦！”他害怕，想堵住她的聲音，手一揚，一道閃光就追上幾步開外的她，她玩命地逃，忘了傷痛，等回旋刀再次擊中她的后背時，她才撕心裂肺地叫，“真殺人了，殺人了！”

楚小生沒有飛出第三支回旋刀就落荒而逃了，他原本就不知道該怎么辦。

幾天以后，俞子薇帶著民警登上爛尾樓的最高層，楚小生拿著他收藏的一把日本武士刀守在樓梯口?！皠e過來，你們別過來！”楚小生神色緊張地喊。

民警通過對講機調(diào)度特警，俞子薇喝住民警，讓他們都退下去。她一個人走上來，貼近樓梯口，笑著說：“小翠告訴我你在這兒，她讓我給你帶句話，讓你早日回去讀書?！?/p>

他沒說話，武士刀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霸趺催€有刀，這把叫什么？告訴俞姐來歷?！庇峤懔?xí)慣性地摸摸他的頭。

八

楚小生沒有參加這一年的中考。

福建女人只是皮外傷，楚小生精心制作的回旋刀威力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大。

半年后，俞子薇送楚小生回地下商場。臨近春節(jié)，地下商場熱鬧非凡，沿街商鋪都掛起了高高的大紅燈籠，就連磨刀鋪子的墻壁上都掛了一個紅紅的中國結(jié)。走進小區(qū)，楚小生看見奶奶的水果攤也煥然一新，奶奶站在水果攤前忙碌著她的生意。在路上，俞姐就告訴他，她在網(wǎng)上幫奶奶聯(lián)系了南方的水果批發(fā)商，銷售進口的車?yán)遄?、鱷梨、山竹，進價比較便宜，社區(qū)還幫奶奶在網(wǎng)上開了微店，隨時發(fā)布信息，現(xiàn)在的生意比以前的那個水果攤還要好。

晚上，奶奶告訴楚小生，俞警官這半年為他可沒少忙活，先是幫他請律師，找社區(qū)和學(xué)校，又給那個福建女人付了醫(yī)療費，要不他怎么可能在看守所待了半年就出來了。奶奶并不知道他是緩刑，以為回家就是沒事了。他心里其實很清楚，也心存感激，宣判的時候，俞姐就在臺下堅定地看著他，還是她那一貫的微笑。

奶奶又說起她的生意。不用去批發(fā)市場拉貨了，俞警官幫她聯(lián)系了批發(fā)商，直接送貨上門。社區(qū)還專門在微信群里幫她網(wǎng)上銷售，每天下班來拿貨的人絡(luò)繹不絕?！斑@樣下去，很快就能夠還上錢胖子的錢了?！蹦棠炭粗?，肯定地說。雖然錢胖子多次明確地告訴過她，剩下的十五萬元不用還了?！皟鹤忧穫飦磉€?！蹦棠陶f得鏗鏘有力。他點點頭，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楚大衛(wèi)一直沒回家，楚小生不再找他了，也不再玩刀了，只想一心陪著奶奶經(jīng)營她的水果攤，一起還債。老子欠債兒子還，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

小翠在寒假的一個下午來看楚小生。在街心公園的四喜銅娃雕塑旁，小翠說，他默默地聽。趙偉考上了省重點高中，吳老師離婚了，王老師有償家教被人舉報了，俞警官為了他的事情還去學(xué)校找她作證……她忽然笑呵呵地說：“你看，這幾個銅娃的臉從任何角度看上去都是在調(diào)皮地笑。”

他發(fā)現(xiàn)還真是這樣，四個銅娃樂呵呵的，天真爛漫地笑著。臨走，他對她說：“俞姐安排我去中等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上學(xué)，過完春節(jié)就去，說國家有補貼，家里幾乎不用掏錢?！?/p>

“那我放假去看你，反正也不遠?！?/p>

是的，這座城市本來就很小。

據(jù)說這一年是寒冬，極寒天氣，然而冬去春來，這座城市的人們并沒有看到地凍嚴(yán)寒大雪紛飛，于是紛紛在微信朋友圈里配上實時照片吐槽：說好的極寒呢？這難道是一個假冬天？天氣很好，就是預(yù)報不太正經(jīng)。是的，暖暖的春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