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羅賓·吉爾班克
◎ 胡宗鋒 譯
我的老師
◎ [英]羅賓·吉爾班克
◎ 胡宗鋒 譯
羅賓·吉爾班克 Robin Gilbank,出生于 1981年,英國北約克郡人North Yorkshire,中世紀英語文學博士,西北大學外國語學院院長助理,從2008年起在西北大學任英美文學專家。出版有專著 《最美麗的謊 言 家 》(2012年 )The Prettiest Liar,《外國人看四川》(當代卷),《羅賓博士眼中的陜西》《華夏風,英倫情》。與人合作翻譯的有賈平凹的 《廢都》《土門》,陳忠實的《害羞》《舔碗》等。曾經(jīng)獲得陜西省人民政府頒發(fā)的“三秦友誼獎”和“第二屆四川散文獎”特別獎。
“你就從來不煩教書嗎?”“成年累月的上文學課你就不煩嗎?”“要是學生的成績似乎年年沒長進你會感到擔憂嗎?”面對這樣善意的問題,我早已學會從容應付了。這可以說是自我保護,也許是種掩飾。事實在于社會從不善意地看待脾氣不好的老師,而我們所有的人都應時不時地自省,以免小不忍則沖動。以前沒有經(jīng)驗的時候,我的回答肯定會較為難聽,比如“有沒有人問,醫(yī)生整天看同樣的病救命厭煩過嗎?律師厭煩幫人主持正義嗎?”不,你是說不嗎,那你為何問大學老師這種滑稽的問題呢?
隨著我的學業(yè)進步和后來教學生涯的日漸彌久,我一直關心的是課堂的那種特殊環(huán)境。在小學,老師給我們的有關教室的作用和使用概念是模糊的。嚴一點的老師會要求我們不要在教室里亂跑或打鬧,因為“這是教室,不是操場”。上人類學的老師會再加上一點,“教室不是動物園”。小學的教室似乎有時是屬于小學生的,有時又不是。老師有時會讓學生用自己的涂鴉來裝飾教室里的墻壁,要是在期末最后一天的午餐前,還有人把自己的大作未從墻上撤下來,那可就慘了。打掃教室的人和他的妻子就會無情地把依舊掛在墻上的任何藝術品都扔進垃圾桶。
就我個人而言,在沒有學會欣賞文學作品技巧前,畫畫對我的吸引力不大。生活在鄉(xiāng)下,我更感興趣的是觀察自然和季節(jié)的變換。這就是為什么雖然我研究的是中世紀,但卻對浪漫主義詩歌獨有情鐘。我們的學校離本普頓懸崖(Bempton Cliffs,又被稱為“本普頓峭壁”,是英國約克郡一處有名的海鳥棲息地——譯者注)大約五英里,那兒是海鷗、塘鵝、海鳩和海鸚主要棲息地之一。天氣好的時候,我們會到那里的海岸游玩。在那里,因為有從叔父手里借來的單筒望遠鏡,我可以看得更遠。觀賞海鸚撫育小海鸚,黃頭塘鵝從高空俯沖下來,用尖嘴撲魚。我們會小心翼翼地把散落的羽毛和貝殼碎片包起來,帶回去放到我們在教室里做的峭壁模型(實際上就是把一個舊床單蒙在放著一點點海藻做裝飾的孵化箱上)里。
丁尼生小姐和她的繼任者威爾遜小姐是堅定用所謂的“自然模型”教授科學的支持者。教室的墻上是逼真的草地畫,神龕似的桌面上擺著幾盆不同季節(jié)采來的野花,甚至還有一個養(yǎng)蝌蚪的水族缸和一個養(yǎng)蝶蛹的玻璃缸。讓我失望的是,丁尼生小姐從未教過我(為了照顧九十多歲的母親,她年過五十就提前退休了),而威爾遜小姐只在學校待了兩三年,還不足以給沒上過她課的學生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前一位我每年夏天還能碰到,但后一位我不知道她如今是否還健在。她知道很多我已故奶奶的逸事,因為她們同村。她也以說話坦率和養(yǎng)育了十個孩子而有名。她十七歲就懷孕了,不得不結婚。我奶奶的經(jīng)歷和丁尼生小姐的媽媽大致一樣,人到中年才有了唯一的孩子。除聽了些上大學的女兒講的傳聞,對教區(qū)以外的世界知之甚少。
從某種方面來說,我們之間的對話總是不怎么愉快。當她問我還記得上小學時的啥事情時,我努力想到的只是讀過的很多書,很難想起大多數(shù)同學的面孔,就更不用說同學們的名字了?!暗耶敃r一直清楚一年是到了啥時候,”我習慣這樣回答她,“復活節(jié)的時候有煮雞蛋和折疊的玩具小雞,夏天有菊花,還有你從布拉德肖農(nóng)場摘來的麥穗?!笔前?!她說,“人們幾乎都知道我從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就在那里教書,一直教到了九十年代,說的是同樣的話。但現(xiàn)在的孩子能記得什么呢?沒有黑板了,計算機屏幕那樣的東西讓我連名字都沒法寫。每個講臺上都放的是計算機或平板電腦。人們甚至都不朝教室外面看了,我懷疑現(xiàn)在大多數(shù)十歲的孩子都不知道母雞下蛋,母牛產(chǎn)奶了?!?/p>
她的話觸動的也許是在英國鄉(xiāng)下上學最讓人心儀的一面。我的中國學生能回憶起的是為了夯實基本的詞匯量,花好多時間去寫和背,而我們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戶外,也沒有復雜的母語筆畫限制。然而,雖然沒有早期繁重的功課負擔,但到了初中,為了有上大學的機會,我也加入到了有更嚴和更高要求的學習大軍?,F(xiàn)在回想起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課程給我的感覺就是煩。除了莎士比亞的一個劇本(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但也可以選讀《第十二夜》)和托馬斯·哈代的一個短篇小說,我們的英文課就沒有其他本國的經(jīng)典文學作品?;蛟S是迫于那些政治正確的教育家們的壓力,我們倒是花了不少時間來學習英文的“散居族裔文學”、黑人文學、美國南方文學和與精英教育格格不入的打油詩。
這種情形后來證明頗有喜劇成分。理所當然的是,所有老牌的殖民帝國在一段時間,就會想法鼓勵自己的國民為自己祖先的罪孽買單。向殖民地傳播英語是實施對征服者的控制方法之一,以前的文學作品可能帶有督促我們的先輩朝這一目標努力的色彩。通常大學生都會通過學習普洛斯彼羅在《暴風雨》中怎樣對待卡利班的態(tài)度來了解殖民統(tǒng)治,或者是思考《簡·愛》中的羅切斯特先生和《曼斯菲爾德公園》中的托馬斯·伯特倫先生是否都是前奴隸主。對此問題這兩部小說都是簡單地保持沉默。誠然,教育中的階級斗爭在后殖民話語和討論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但若取消中學生課程中的經(jīng)典,鼓勵大家覺得英國經(jīng)典文學作品中的精華不值得或無法與精英教育契合那損失可謂大矣。減少大師的作品根本不能緩釋大英帝國以前的罪孽,看到中國學生毫無禁忌地引用莊子、老子和魯迅,我就意識到在青少年時代,我和我的同學們被剝奪了多少東西。說實在的,那些英語并非母語的學生常常興趣盎然地安心學習英國文學,使我現(xiàn)在更加感到自己當年受限制的歲月是多么的悲哀,我們完全是應該有學習機會的。
為了使我的中學教育顯得不那么暗淡,這里稍微糾正一下。在我十二歲那年,事情可以說是發(fā)展得過頭了。要是在教室里無法獲得適當?shù)奈膶W素養(yǎng),那我就不顧一切地自學。我們學校的圖書館被認為是課堂教學的擴展,圖書館的獨特設置就說明了這種體制的理念。圖書館一分為二,北邊是小說作品,南邊是非小說作品,中間有一個特別的書架,上面有(根據(jù)我的記憶)喬治·艾略特的作品、蕭伯納的作品、羅伯特·格雷夫斯有關克勞狄皇帝的全套作品、以及奈保爾等人的作品。年紀大的學生告訴我們,這些書架上的書被認為不適合小孩看(“全是一堆真的很‘黃’的書?!边@是他們的話)?!耙悄敲从腥?,你們?yōu)槭裁船F(xiàn)在有機會卻不去看呢?”我問他們。我得到的回答很多,其中有人說:“我們確實去看了,但所有的東西都沒意思,第一章就能把人煩死?!憋@而易見,他們沒有找到D.H.勞倫斯的作品。
學校規(guī)定三年級以下的學生不能借這些書架上的書,但卻從未公開講過。于是,我便決定試一試。一天,在圖書館開放的時候,我偷偷地溜到了高年級的書架前。但還不到三分鐘,就被英文組的組長發(fā)現(xiàn),他問我在干什么,并說:“你不能走近那個地方,甚至連四年級的學生只有在老師同意后才能看那些書?!薄班牛呛冒?!”我說,“要是可以我會讓我媽寫個條子。她十二歲的時候,她父母就允許她讀這類書了?!彼麤]說話走開了,禿頭都變成紅的了。我不知道后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我覺得是圖書館管理員把這事報告給了班主任。幾天后,校長讓我到她的辦公室去。我們以前僅聽說過只有那些特別搗蛋的學生會受到這種懲罰。我不知道自己是為了啥,但老實說我被嚇壞了。
“你是大衛(wèi)的弟弟?”她問我?!笆??!薄八F(xiàn)在讀高中,明年就考大學了。你應該知道他是這個學校三十年來成績最好的學生?!蔽叶Y貌地嗯了一聲,每周都有人對我說同樣的話。“在我五年前接管這所學校的時候,我就注意到這里還停留在過去。學術水準下滑了,但同時有幾位老師倒是把紀律管得很嚴。我知道那天你在圖書館很害怕?!蔽矣粥帕艘宦?,我覺得那天我的表情不怎么過分?!耙侨魏卫蠋?,我是說任何老師敢對你說什么可以讀,什么不能讀,你可以彬彬有禮地讓他們來給我說。圖書館屬于所有的學生,并不是每個學生都愿意或者說有能力讀那里所有的書,任何人都不受限制。”
怪哉!她的話勾想起了我的小學時光。那時倒沒有什么特別的,但我現(xiàn)在想起來學校的確是我們的地盤,到哪里都不拘束。麗思老師的寬宏大量被延續(xù)了下來,想到文學課的這種困境,她決定使用自己的權力。我感到高興的是她說到做到,因為我就是受惠于此,才在后來選擇了教文學。后來每周一次,在午飯的時候她給學生上詩歌課。她挑選了八到十個英文好的學生,這些學生的作文證明他們值得老師多輔導。上第一節(jié)課的時候,她讓我們帶一首自己熟悉并有特殊意義的詩來。這對我來說很難,因為我家里沒有詩集,而我們村里的公共圖書館也只有三本。為了不讓我擔心和尷尬,我媽媽給我選了一首她在學校背誦過的詩。
從遙遠的俄菲駛來的尼尼微大船,
朝著那陽光燦爛的巴勒斯坦港口。
滿載貨物,
象牙,孔雀,猿猴,
還有檀香,雪松和甜白酒。
——梅斯菲爾德《貨物》
尼尼微:古代亞述首都
俄菲:傳說中東方生產(chǎn)黃金與寶石的地方
《貨物》——關于卡迪夫港灣的史詩,出自詩人梅斯菲爾德 (John Masefield,1878-1967)之手,被鑄在卡迪夫港灣鋼板上,描寫的是早期工業(yè)時代港灣那段輝煌的歷史?!g者注
朗誦完這首詩后,老師問我的個人感受。“嗯,詩人用了好多開頭相似的詞,有點像英王欽定本《圣經(jīng)》里的話?!蔽业哪X子忽然一片空白。后來上課的時候,我們才知道了什么是頭韻,以及詩歌格律的變化。而最重要的是,我們讀了許多英國浪漫派詩人的大作。直到今天,當我告訴學生,在他們未出生前,我就能背誦《奧西曼迪斯》(英國浪漫派詩人雪萊的名作——譯者注),并在一個月內(nèi)利用課外時間艱難地讀完六百多行的《古舟子詠》時,他們都感到很震驚??吹娇吕章芍芜@首海上史詩的最后幾行,我的喉頭到今天都會覺得干渴:
??!歡樂的夢,難道
那燈塔真的在遠方出現(xiàn)?
這是那座山?這是那間教堂?
莫非我又重回家園?
船兒飄進了港灣
我抽泣著祈禱:
啊上帝!要么讓我醒來,
要么讓我長眠。
這種反應不是因為我在認同敘述者的感受,畢竟他在海上干渴地漂流了好幾周。實際上,那是一種宣泄的感覺?;ㄟ@么長的時間啃一首詩,給我留下了難忘的記憶。我覺得在麗思老師辦公室的那些日子是艱難的學藝階段。讀了再讀,消化大量的古典詩歌,真的讓年輕的心靈很受啟迪。轉過頭來的時候,一切表明這才是我想受到的教育。當學習變得更難時,我還會打退堂鼓嗎?
往前推十二年,二十三歲的時候,在攻讀中世紀文學博士的同時,我自己也開始執(zhí)教了。教室已經(jīng)不是真正的教室了,大學老師不是站在上百人的報告廳里給本科生上課,就是在辦公室里審閱讀書報告,和十幾個學生一起討論文學作品。每種做法都有明顯的弊病。在報告廳里,老師應該像演莎士比亞戲劇的演員一樣控制全場,把一切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還是應該一連串地放準備好的幻燈片?而在辦公室里,學生的遲到,目空一切以及放肆的舉止讓我頭疼。有一次,一位大一的女生來上課時依舊從前一天晚上的酒醉中未醒過來。她不停地咯咯笑,而所有上課的學生都視而不見,把事不當事,我也只好當作看看。要是放在現(xiàn)在(在中國這會讓人不可思議),大家都會對她嗤之以鼻的。
幸運的是,我讀本科和博士都是在同一所大學。故我的老師是我的老師,也是導師,后來成了同事。在跨入二十一世紀的時候,我們學校有一批前途無量的年輕老師(都很優(yōu)秀),年紀大的老師待在這兒,有的是圖方便,有的是在其他地方找不到工作。我曾上過一位國際著名的現(xiàn)代派研究專家的課(他在美國的幾所大學是訪問教授),但讓我遺憾的是,要么是他沒有時間,要么就是他不愿費心為學生準備材料。我還有一位同事,據(jù)估計我還沒出生的時候他就在位了。他把全身心都放在了舞臺上,鼓著眼睛模仿莎士比亞戲劇中每一個角色的聲音,讓學生們很著迷。聰明的學生會問:“他還是個講師,沒有博士學位,不是教授嗎?”而事實的真相是,他沒有寫論文,就從牛津大學直接來這當講師了。他沒有科研成果,也沒有博士學位,就守著那個位子,心甘情愿干大家都不愿做的行政事務。能一直給本科生上戲劇也許是他最后的一點安慰。
頗有諷刺意味的是,我上學時對我影響最大的老師卻是一位不常在報告廳露面的教授。彼特·巴里的聲音柔和圓潤,帶有一點點利物浦人的口音。起初上他的課覺得“沉悶”和“模糊”,但時間一長就意識到他的課是多么實在。我們的一門課要求用他編的教材《理論入門》(這是一本文學理論方面的暢銷書,全球銷量超過了三十萬冊),這意味著我們必須特別注意他的研究方法和思維模式。有人嘲笑這部導讀著作,說把德里達和拉康等復雜的思想家過分簡單化了,這樣會讓不上進的學生不想去讀這些理論家的原著。當然,任何一部實用的大作肯定有義務讓讀者自己決定該怎樣有效地使用。否則,如果一個女人用一把銀制的魚刀刺死了她的丈夫,難道警察就得起訴制刀的銀匠嗎?實際上,《理論入門》的每一章都有翔實的注釋文獻目錄,指導讀者去圖書館查尋第一手的資料。巴里老師的大作并非是平淡無奇,在描述他人著作的時候簡潔坦率,他知道那些東西是“知識性”的,哪些是“難懂”的。
讓我來簡述一下我老師的背景。他生長在一個羅馬天主教家庭,他認為家庭背景養(yǎng)成了他的研讀習慣。他的大多數(shù)著作從某種方面來說,鼓勵讀者要放下反復閱讀同一段文字的負擔,而是要像他在中學時那樣,每個月固定抽出半天時間去回顧,就是讓學生自己去思索近來的所讀和所為。巴里強調(diào)文學作品的讀者一定要花時間去思考自己讀過的作品,他認為回顧所學的文本可以讓讀者明晰地注意到被忽視了的要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倫敦上學時他進入了職業(yè)文學領域,而他的導師,已故的艾瑞克·莫特拉姆是英國高校中從事美國研究的先驅人物之一。當時,人們還對大西洋對岸的文化出口不屑一顧。不可否認的是,為中國的大學生教授美國文學,激起了我對歐文和艾倫·坡的欽佩。老師崇拜的艾倫·金斯伯格和其他美國詩人的敏銳我顯然沒有感受過。在我每年一次的母校行中,有一次喝茶時,他提到了一件最有趣的逸事。說他在1973年參加一個重要的詩歌節(jié),演講的主賓是艾倫·金斯伯格,校長叫了好多學生來聽。但患病的W.H.奧登極其罕見的從自己瑞士的別墅也趕來參加朗誦。一位記者采訪了年老的奧登(實際上他當時只有66歲),說這位詩人的臉上滿是皺紋,像裂了縫的水泥路面,而那些縫隙里顯然是積滿塵土。巴里離得遠沒有看清詩人的容貌,但詩人的整體形象——皺皺巴巴的呢子上衣,汗跡斑斑沒有熨的T恤一點兒也不讓人喜歡。他最后朗誦的是幾周前剛寫的一首詩,題為《謝謝你,霧》,最后幾行如下:
夏日將不會
驅散一切陰暗
投下它的是日報,
粗糙的散文令人作嘔
骯臟的事實和暴行
我們過于沉默而未加阻攔:
地球是個遺憾的點,但是
因為這個特殊的時期,
這樣的寧靜也是這樣的快樂,
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霧。
——??俗g
“他朗誦的咋樣?”我問巴里老師。“毫無魅力可言,他的朗誦平鋪直敘,你可以聽到每一個音節(jié),他常停下來喘氣?!薄拔蚁脒@是要教誨我們?nèi)f事莫急,我們說話一慢人就注意聽了,人們就會關注。”“我認為還有一個原因,”他接著說,“一兩天后,奧登就去世了。我需要查一下,那是不是他最后一次公開朗誦,但我肯定那是他最后一次朗誦?!?/p>
聽到有人說自己曾出席過二十世紀一位大詩人的絕唱朗誦讓人很難不頓生敬畏之情。毫無疑問,出于自重,我的老師不會一一羅列他認識和見過的文學大腕。三四年前,當我讀威廉·燕卜蓀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在中國工作時所寫的作品時,巴里老師說他曾經(jīng)聽過威廉·燕卜蓀的講座?!八敃r咋樣?和奧登一樣讓人記憶深刻嗎?”“也許吧。但情形不同。他似乎一點兒也不注意屋里的人,我們都覺得他是喝醉了。他是看著一些摘錄的大綱做即興演講。他的講座是漫談式的,好像沒有任何主題?!边@讓我聽了有些遺憾,畢竟四十多年前他是英國文學界的明星。他的《歧義七種》(又譯《朦朧的七種類型》)收集的是他在讀本科時寫的一組非常出色的文章。
通過這樣的交流,不但挖掘出了我老師最美好的回憶,也探索到了做大學文學教授的指導方針。顯赫的學位是面對學生和同事的一個先決條件,但這最好是體現(xiàn)在文字中,而不是在課堂上。一句老話叫“不出版就死亡”,指的是為了保住崗位和提職稱必須發(fā)表學術論文和著作。這句話有其真實含量,但卻似乎常常被自以為是的狹義曲解了。彼特·巴里自己的成名之路,可以說是今天得到認可的一種獨辟蹊徑的勇氣之舉。在其《理論入門》于1995年出版之前,這方面的教科書(著名的有凱瑟琳·貝爾西的《批評實踐》和托馬斯·道奇提的《理論之后》)大多都很深奧。主要闡述的是作者對各種理論的研究,弘揚的是自己喜歡的而把自己不喜歡的邊緣化了。在上課的時候,巴里和好多其他學者一樣有同感。問題在于要是出版一本面向本科生、介紹主要文學理論的入門著作,有使自己的學術聲譽受損的危險。
作為一本和專著相對的普及讀物,這本書一點兒也沒有影響巴里教授的學術地位。實情是,他的其他論述英國當代詩歌的專著包括《詩歌與城市》(二十世紀后期地方詩人系列評論)、《詩歌之戰(zhàn)》(論述二十世紀六十和七十年代詩歌中的美學沖突)卻是銷量一般,被這本暢銷書給淹沒了。就我個人而言,讓我振奮的是他后面出版的兩本書:《英語實踐》和《閱讀詩歌》。前一本的副標題是:英語學習路漫漫。該書的起源是他要描述“英語的魅力,意欲闡明在以學習和教授英語為生多年后,我為何還在關注此主題”。此乃西西弗思之重任,永無止境。于是,他列出了讀者在閱讀文本時習慣運用的十個步驟,接著又對學生應該怎樣更好地賞析敘述方式、文本和其他問題做了巧妙和詳細的闡述。借用威廉·燕卜蓀的第一本專著的書名,該書的其中一章名為“七種連貫的類型”,挑戰(zhàn)的是當今文學理論中普遍接受的二分法和大學里陳舊的批評實踐。他說:
文學批評與理論通常是完全對立的,但在我看來它們是孿生兄弟,像斯蒂文森作品中那兩個顯然對立的人物杰克和海德一樣,雖然外表和性情不同,但實際上卻是具有雙重人格的同一個人……是故,理論的主要內(nèi)容,除了異國的外表,在美國和英國并無多大的變革。
——彼特·巴里著《英語實踐》第86-87頁
比如,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羅蘭·巴特就宣稱“作者死了”。這并非是說主流的文學批評在此之前的文學闡述中不注意作家將書寫文字時的“意圖”。有趣的是,巴里教授沒有直言,他是否把“理論”和“批評”與邪惡的海德聯(lián)系在了一起。我在西安學習文學理論的學生,會毫不猶豫地認為后結構主義和其他一些流派是邪惡的,但在《理論入門》的幫助下,大多邪惡的成分都被驅除了。
在我的課堂上,我盡力模仿的是我老師的啟發(fā)和鼓勵習慣。教室不該是一個讓人生畏的地方,每當學生對抽象的概念迷惑不解時,我手頭總會準備至少一張演示文稿,用我老師的一兩句話來澄清本堂課要掌握的重點,這種定向感可謂珍貴之極。我眼下特喜歡的是: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始終認為閱讀中對文學理論基礎的介紹依舊實用,這可以使我們耳目一新。我們要有理論地讀,而不是在理論指導下讀;要活用,而不是照搬。
——引自彼特·巴里著《閱讀詩歌》第146頁
雖然他是知識的源泉,并與過去某一特定時代的文學和教育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相信類似這樣的文字將會成為我老師遺產(chǎn)的一部分。沒人敢說他講的是歪理,是在炫耀對復雜概念的深刻理解。其學術生涯的目的一直是遵循民主原則,讓學生接受相關的文學理念。無論我們怎樣對待文學,重要的實體是文學本身,而人們的闡述只能使我們更加靠近和理解文學。
我前面的路還很長,沒有幾千但也許有幾百學生會從我們英語系走過。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個越來越明了、不言自明的真理是:支撐老師權威的不是人的自我,而是要有能與學生打成一片、把個人在自己領域的知識和感受傳授給學生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