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扛上日子走

2017-08-17 09:55阿慧回族
美文 2017年13期
關(guān)鍵詞:棉花

◎ 阿慧(回族)

扛上日子走

◎ 阿慧(回族)

阿 慧 原名李智慧,回族,1965年10月出生于河南省沈丘縣?!洞蠛游膶W(xué)》副主編,現(xiàn)供職于周口市文聯(lián)。散文作品發(fā)表于《美文》《民族文學(xué)》《散文選刊》《人民日報》等報刊。作品入選 《中國散文年選》《中國散文排行榜》等十多種選本。散文集《羊來羊去》被翻譯成阿拉伯語。榮獲第四屆冰心散文獎、首屆回族文學(xué)獎、河南省第二屆杜甫文學(xué)獎等全國和省市級獎三十多項。

好像剛把被窩暖熱,好像剛有了一個夢的開頭,外面就有人硬著聲音喊:“起來啦,吃飯啦。”床鋪上開始有人翻身、揉眼、哼唧、發(fā)脾氣、放小屁兒。昨晚,張老板就安排要早睡早起,楊老板的那塊地離村子比較遠??墒菦]想到要起這么早,我看看手機,還不到五點鐘,確實有點早。有人邊提褲子邊罵娘,含含糊糊,不知道罵的是誰的娘。有人說要回家,今天就走,一定得走。

吃了飯,提上包,水杯里灌上水,爬上一輛咚咚叫的大半截頭車,就沒人說話了。寒冷封住了每個人的嘴。留些熱氣在肚里,連下邊的孔都要招呼得緊緊的,不能隨便亂跑氣。

車燈一打,寒氣像受了驚嚇,一團團地亂飛,飛不遠,繞著光柱轉(zhuǎn)。

柏油路凍得硬邦邦的,車輪子碾上去,噠噠噠,一車人蹦跶個不停。

隨著顛簸的節(jié)奏,有人哼哼了幾聲,那呻吟,是那種真實的疼,像驚動了肚子里的胎兒。我是過來人,親自生過倆孩子,親自體味過那滋味,那種痛的呻吟聲,我一聽肚子就隱隱地疼。拿眼去尋摸,一堆女人在車廂擠成一團,你靠著我的肩,我抵著她的背,把腦袋埋在避風(fēng)處,分不清誰是誰。低頭想,這些天吃住在一起,沒聽說誰懷孕呢?懷孕事小,顛流產(chǎn)事大。正一個人瞎操心,抬眼見,車燈的光柱里晃入一條人腿,正疑惑,又晃進三條腿,再看是兩個人的背影,厚棉襖,軍大衣,圍巾包著頭,辨不出男女,胳膊窩一律夾著白布袋,雙手插在袖筒里,踢踢踏踏沿著路邊走。前頭又有三個人,類似的打扮,聽見后面有車響,紛紛回頭望,六個眼珠閃爍成六個亮幽幽的白點,樣子看起來很詭異。我嚇了一跳,曾被夜間藍幽幽的貓眼嚇到過,沒想到,人眼也那么可怖。

陸陸續(xù)續(xù)又遇見十幾個人,這是又一幫拾棉工,他們住在附近的村子,但依然起了大早,步行去田里拾棉花。

車子拐下路,黑色正從東方悄悄退去,視野亮堂了,心情也跟著亮起來。車剛停穩(wěn),幾個人就從車上跳下來,輕巧地落地,我沒勇氣學(xué)習(xí)他們的動作,就攀著車幫一點點向下溜。二妮姐從后面及時抱住我,說慢慢下,不要緊。我一看有人撐腰,心里有了底,一松手,撲通落了地。準(zhǔn)確地說,是二妮姐的后背落了地,我躺在她的肚子上。幾個人哈哈笑著來拉我,又把身子底下的二妮姐拉起來,她拍拍土說:“妹子,你可有點兒分量,比我的棉花包重多了。”大家又是一陣笑。

我倆這一摔,把大家伙昏沉的腦袋摔醒了,大棉田也醒了,一地的棉朵咧著大嘴樂開了花,姐妹們各自占好自己的棉壟。十七歲的女孩莫多多,雙臂一張,喊:“看我的棉花多好,像一地的白羊羔?!边@孩子來新疆拾棉花,是為了掙錢給媽媽買一對金耳環(huán)。她對我說:“俺爹死得早,俺媽拉扯仨孩子不容易,我就想給她買對金耳環(huán)。村里的老婆婆都戴了,就俺媽耳朵上空空的。”繁重的勞動,遠遠超出她未成年身體的局限。但這孩子總是快樂著,眼里心里都是美好。我默默祈禱:漫長而復(fù)雜的人生歲月,別拿走這孩子的單純和善良。

柳枝兒卻往遠處跑,邊呼呼地跑邊解褲腰帶。她心眼實,腦子有點不夠用,大家在背后喊她“憨女子”。她自從來新疆拾棉花,一個多月了,天天拉肚子。按她的話說就是“水土不服,不拉不當(dāng)家,吃藥也堵不住”。二妮姐沖她的背影吆喝說:“柳枝兒就你事兒多!剛開工就屙尿,懶驢上磨屎尿多?!?/p>

二妮姐干活實誠。她們剛來新疆時,棉朵還沒開透,不能天天白吃老板的飯,她們就幫老板家打葵花籽,用棍子敲葵花盤。這姐姐惜物,沒敲下的葵花籽,她就上手摳,十個指頭都用上,毛刺扎進指甲縫,流血化膿,她用創(chuàng)可貼一一貼住。棉花開始撿拾了,這大姐忍痛拾棉花,手腳不閑著。結(jié)果,那創(chuàng)可貼揭掉一張,指甲蓋帶掉一個,十個手指甲竟然掉了八個,只有兩個小拇指幸免。

我一個人從河南老家來,追隨這些從家鄉(xiāng)來到新疆的拾棉工,也有半個多月了。白天和姐妹們一起拾花,一起吃飯,一起說笑,晚上一起睡大鋪,一起吹大話,但很快就會跌入夢鄉(xiāng)。一天十三四個小時拾棉花,扛著小牛犢般的大棉包,爬上幾米高的大卡車卸棉花,這可不是一般的體力活兒。所以姐妹們身子一碰床,腦袋一挨枕頭,人就呼呼睡著了。我睡不著,趴在被窩用手機照明記筆記,把白天的采訪和感受寫下來,真實記錄這群來自中原的“候鳥”在新疆棉田的勞動和生活。這是我最想做的一件有用的事。

隊長二妮姐開始分田壟,按號分,昨天十號把地邊,今天就該十一號了。大家一般都不愿意拾地邊棉花,一是棉桃結(jié)得少,二是人車過得多,把開出的白棉花給掛沒了。但也有好的時候,棉朵比地中間的還繁密,這就看運氣了。一個人今天拾多拾少,跟花壟的好壞也有關(guān)系。但是,二妮姐從不打馬虎眼,挨著誰就是誰,親戚鄰居不偏心。所以,花壟子分得很順,以棉壟間塑料薄膜為界限,大家很快各自歸壟,大雁似的一字排開,開始了一天的辛勞。

一夜寒露,棉田濕漉漉的,棉朵上一層薄霜,手指一捏,冰涼入骨,就像捏一個蓬松的冰球,手指肚冷得生疼,手套很快就濕透了。

我心里放不下車上呻吟的女人,就問二妮姐:“咱這里有誰懷孕了嗎?”她想了想說:“沒有??!”我說:“我在車上聽到有人哼哼,或許是她身體其他部位有毛病。”二妮姐一拍手說:“哦,是她吧,陳銀行。”

陳銀行正在地中間忙活,穿著一件款式新穎的黑色羽絨服,我來到她跟前,說:“看,為了找你,我的鞋子和裙子都被霜弄濕了?!彼∠驴谡终f:“俺天天早上都濕身?!闭f過了,自個兒笑,笑模樣很像宋祖英。陳銀行五官很精巧,鼻子眼睛搭在一塊兒很好看,人從上到下透著股機靈勁兒。只是臉上的氣色有點差,連嘴唇都青黃的。我被她的“濕身”逗笑了,說:“此濕身不是彼失身,太陽一出,衣服就干了?!彼Φ枚紫氯ノ孀《亲?,一只手阻住我說:“姐姐,你別再讓我笑了,我肚子疼。”我說:“我還以為你懷孕了。”她又想笑,趕緊蹲下說:“都多大年齡了還懷孕,跟俺閨女比著生么?”

我?guī)完愩y行拾了一陣棉花,她就慢慢地給我說了一些事。到目前,我采訪了三十多位拾棉工,都幫他們拾了大半天的棉花。有時頂著三四十度的高溫,有時耐著零下二三度的酷寒,我就這么跟他們并排走著、拾著、聊著,一些事情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被我“拾”到了。后來,姐妹們爭著搶著讓我?guī)退懊藁ā:埃骸白骷医?,來我這,聽我跟你杠?!薄案堋保亦l(xiāng)土話,就是“講”和“侃”的意思。我就一步步蹚過棉花棵,一個個聽他們用心地“杠”。

現(xiàn)在我來到陳銀行面前,我說:“陳銀行妹子,姐來聽你杠?!?/p>

她一甩額前的劉海說:“中!”“中”就是“行”,我趕緊記在本子上:

陳銀行,女,四十二歲,河南周口農(nóng)村人。兒子二十二歲,在上海打工,已結(jié)婚成家,女兒二十歲,已出嫁。丈夫貸款買了一輛小貨車,在家跑車送貨。

我說:“你家庭條件不錯嘛!是因為你叫陳銀行,家里開著銀行嗎?”她說:“這是奶奶給起的名,她想讓我這輩子不缺錢。其實俺家里條件很一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俺村里還算中等吧。俺家新起了一座二層小樓,白墻紅瓦,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小日子過得還不賴。家里沒人吃閑飯,兒子年前結(jié)的婚,領(lǐng)著媳婦去上海打工了。閨女也出門子了,生個小閨女才仨月。你說,我還生個啥?給俺外孫女生個舅?”說完,又捂著肚子笑。

我也笑:“在車上聽見你哼唧,像是肚子疼,還以為動了胎氣呢?!彼@回不笑了,說:“我的姐,你真心細!我身上來紅了,一來半個月不消停,天天不斷頭,早上一起床,單子一片紅,像開了一堆玫瑰花?!?/p>

我說:“咦!還玫瑰花,你還有心思浪漫呢,這可不能開玩笑,你這流血可比柳枝兒拉稀嚴重得多?!?/p>

她一說玫瑰花,我就靈機一動,給她起了個鮮艷的名字——“玫瑰女”。

“玫瑰女”陳銀行很淡定,她一邊麻利地拾棉花,一邊說:“老板娘領(lǐng)我去診所看過了,說是上的環(huán)掉了。你說這事蹊蹺不?這環(huán)上十來年了,在家它長得牢牢實實的,咋弄都不掉,一到這就自個兒溜出來了,還沒完沒了地出血?!?/p>

說到這,她想起另一個女人,就靠近我說:“李村來一個女的,叫絨線,睡我旁邊鋪上。到這的第一個晚上,我們在火車上都熬磨壞了,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我正睡得香,聽見絨線啊地叫一聲。我扭頭一看,她身子底下血糊糊的,半截褥子都紅了,差點把我給染紅了,絨線一張臉寡白寡白的。我也大叫一聲,一屋子的人都醒了。老板開車連夜跑了四五十里,把絨線送到診所。醫(yī)生一檢查,說是環(huán)掉了,卡在血管壁,就引發(fā)了大出血。環(huán)取出后,絨線在診所輸了兩天水,出血不多了,老板就趕緊把她送到火車上,讓她回家治病去了。絨線來時三天三夜,在這只住了半夜,就又坐三天三夜的火車回去了。她一朵棉花也沒拾,一分錢也沒掙,還差點丟了條小命?!?/p>

我抓著一把棉花聽傻了,說:“還有這事?”

她說:“可不是?她來新疆這一趟,是屙屎屙到蔥地里,不上算(蒜)?!?/p>

我說:“瞧你說話一套一套的,還歇后語呢?!?/p>

她一擺頭說:“按說她就不該來?!?/p>

我說:“為什么?”

她說:“她婆婆每年都來新疆拾棉花,那老婆手腳快,還能干,哪年都抓個八九千。腰里一有貨,老婆在家說話就氣勢,兒媳婦絨線看不慣,對婆婆說,‘今年你看家,我去拾棉花。’把孩子扔下就來了,沒想到發(fā)生這種事。以后絨線這小媳婦,在婆婆跟前更不硬氣了?!?/p>

她又靠近我說:“姐你猜咋的,絨線走后沒多久,我下頭也出血了,開始以為是例假,沒想到,瀝瀝拉拉十幾天,血的顏色鮮滴滴的紅,身上力氣像抽絲,一點點抽走了,手腳軟得跟棉花一樣。這才找老板要藥,去診所看病,一看,還是環(huán)掉了。我比絨線幸運,那環(huán)順當(dāng)?shù)舫鰜砹?,只是有點炎癥。我天天吃著藥,花了二百多塊了。這幾天出血少些了,就是小肚子又涼又沉,向下墜著痛。剛才車上一顛簸,感覺子宮就要掉出來了?!?/p>

我頭皮直發(fā)麻,說:“那還不趕緊回河南,看你這臉色,到底要錢還是要命?。 ?/p>

她說:“起初我也打算走,可是想想咱來一趟新疆不容易,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吶。來時天還熱著哩,綠皮車沒空調(diào),人又多,整個車廂滿滿的都是拾棉工。過道里躺的都是人,橫七豎八,沒有下腳的地兒。上廁所像探地雷,一點一點往前探,一不小心踩上人的手和腳,亂罵亂叫喚。沒被尿憋死,也被人嚇?biāo)?。放貨物的架子上有人打呼嚕,我抬頭一望,上頭也躺著人,鱉孫!你也真會找地方睡。你不知道姐,那車上啥氣味都有,讓人出不來氣,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我天天趴在窗邊看,天明了,天又黑了,俺的個親娘哎,這新疆咋會這么遠,走到天邊了嗎?”

說起坐火車來新疆,我當(dāng)初也有這計劃,打算和拾棉工一起搭火車來,路上也熱鬧。但是時間不湊巧,為了趕時間,我就改乘飛機,一個人追來了。

“玫瑰女”說:“你說咱來一趟那么難,有個小病小災(zāi)的,能忍就忍了,人能留就留了。那么遠來干活,哪能不干完就走啊。最起碼不能一個人走,大伙兒一個車皮拉來的,還要一個車皮拉回去。再堅持半個月吧,有始有終,那才叫中?!?/p>

“玫瑰女”手里的節(jié)奏更快了,說:“我一天不急不慢地拾七八十斤花,抓一百多塊錢,好著哩!摸一塊,是一塊,拾一棵,是一棵,拾了還想拾,摸了還想摸,不摸白不摸。”

這哪里像個病人,人的精神力量有時真的很強大,大得讓人不可思議。

“玫瑰女”指著前頭說:“你看這滿地的花都開著,多喜歡人兒??!今天拾了,明天還想拾,手腳停不下來了。說實話姐,我這心里矛盾著哩,肚子疼時,想著早一天拾完花,早一天能回去。一到地里,又恐怕把棉花拾完了,明天沒活兒了,這錢少掙了。拾著這塊地,望著那塊地,眼貪,心貪,手也貪,就是貪抓幾個錢!”

我說:“你家有車有房,兒女也都成了家,按說你日子松快了,該去打個牌,跳個舞,為啥還這么拼掙錢呢?”

“玫瑰女”陳銀行一揚眉毛說:“人長腳就得不停地往前走,人長手就得不住地往上爬。剛有了幾頓飽飯吃,就停下來,不走不動了,那生活還有啥意思。我和俺老公說好了,今年把小貨車貸款還完了,明年再貸款買個小轎車,我開著轎車來新疆拾棉花,把車頭貼滿玫瑰花?!?/p>

我被她離奇的想法迷醉了,直著眼對她說:“我想,那該是一輛新娘車,車里坐著你這枚玫瑰舊娘?!?/p>

“玫瑰女”陳銀行捂著肚子、鼓著腮幫子笑,說:“俺不是舊娘,是老娘,俺都當(dāng)姥娘了還不老嗎?哈哈哈。”

在這片廣漠遼闊的土地,我喜歡看見老鄉(xiāng)們的笑,就像喜歡看天上的白云朵,地上的白棉花一樣,這純美而柔韌的白,不經(jīng)意地還原了我靈魂深處的底色。

太陽時隱時現(xiàn),空氣有些干冷,溝渠邊幾棵高挑的白楊樹,把樹尖上僅有的幾片黃葉交給了風(fēng),樹枝一陣緊密地搖晃,唰唰唰,我趕忙騰出手把頭巾系緊。就這樣,我弄丟了我的水筆。

蹲下去撥動棉花棵,在原地仔細地找,只見草稈、棉稈,就是不見我的筆桿。這意味著,接下來的采訪,我將無法用文字記錄。雖然攜帶有錄音筆,還有筆記本電腦,但我仍然習(xí)慣和信任,用黑色水筆在紙上記錄,與文字面對面,就像和拾棉工老鄉(xiāng)面對面一樣,讓我感到舒展和踏實。但此時我丟失了我的筆,我的手和心都似那股游動的風(fēng),寂寥和空蕩。來新疆時,我特意準(zhǔn)備了一盒黑色水筆,一個精致的仿牛皮筆記本,半個多月的采訪記錄,筆尖在紙上不知疲倦地游走,綿延出一行行蝸牛般持續(xù)不斷的足跡,每一行凌亂無序的小黑字,無不散發(fā)著最原始的本真的草木氣息,我在這真純的氣息中,一天天回歸真純。

“我這有支筆,你看能用嗎?”我聽見一個滄桑的聲音,隨見一只滄桑的手,一只小巧的圓珠筆伸向我。我一下子認出來了,他是這里唯一的一個男性拾棉工,一天到晚沉默得沒有聲音。

我接過這圓珠筆,有些意外,有些感動。我說:“謝謝你大哥,這筆……”他說:“哦,我用它記下每天拾到棉花的斤兩,心里好有個數(shù)。這筆不太好,你先用著吧。”

看來這大哥,早把我滿地尋筆的樣子看到了,他真是一個有心人。

我就用他的筆把他記下了,還給他起了個名號:“有心男”。

鄧金國,男,五十六歲,河南周口農(nóng)村人。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老大三十四歲,老二三十二歲,女兒二十八歲,都已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老婆二十多年前跟人跑了,至今杳無音訊。

鄧大哥看上去很老相,每根頭發(fā)都掛霜,從根白到梢,像頂了一個白帽子,盡管他什么帽子也沒戴。他眉毛沒全白,被額頭上的皺紋擠壓著,像干涸的溝渠里兩簇荒蕪的雜草。鼻梁仍高挺,散落幾片灰褐色老年斑,一根白鼻毛從黑洞洞的鼻孔探出,迎著風(fēng),細微地抖。

我很想知道他老婆跟什么人跑了,但鄧大哥沒有說,他說棉花:“這塊地的棉花不太好,看上去一片白,其實沒全開。你看這棉桃,花瓣還閉攏著,就像一個人,沒笑開,嘴巴半張著。”我仔細看,真像他說的那樣,棉朵大都半咧嘴,白棉花的軟舌頭還沒有完全伸出來。我用大哥的筆,連忙記下大哥的話,生怕像我的水筆一樣,一轉(zhuǎn)眼掉進棉棵找不見。我邊記邊說:“大哥你的比喻真形象,看棉花的眼光也精準(zhǔn),看來是個老工齡的拾棉工?!?/p>

鄧金國點點頭,說:“斷斷續(xù)續(xù)有七年了,最早是2009年公家組織來的,那時倆月多才掙千把塊,可是錢比現(xiàn)在的錢值錢,我回去買了一頭驢,犁地種麥全靠它?!?/p>

我說:“你真會經(jīng)營小日子?!?/p>

他說:“啥辦法,日子到跟前了,人不能躲,躲也躲不過,只有扛上日子走,我就是這么一天天扛過來的?!?/p>

我記下“扛上日子走”,突然想流淚,趕緊抹了一下酸鼻子,把眼淚擋回去。

我想聽鄧大哥講他怎樣“扛日子”,他卻指了指地里的老鄉(xiāng)說:“其實他們都明白這塊地的棉花難拾,摳一天,還沒有平時半天拾得多,可是大家伙兒都不說。這地老板眼下的日子正難過,他女人沒剩幾天日子了,前天從醫(yī)院抬回家,還剩下一口氣,兒女都從學(xué)校趕回了,守著媽?!?/p>

我驚訝,這“地老板”還有難日子。鄧大哥說:“因為來得多,附近地老板都熟悉。楊老板是新疆本地人,人厚道,不愛多說話,從不短缺拾棉工的錢,一毛兩毛也算上。可是他預(yù)支給拾棉工的錢,十塊二十都不要了。他家今年沒招人,老婆患癌癥要伺候。今年也該著他不順,四月份,棉花剛出苗,新疆三天連續(xù)起大風(fēng),降溫到零下好幾度,楊老板這塊地的塑料薄膜被風(fēng)全揭開刮走了,滴灌帶刮得東倒西歪,一百多畝地的棉花苗全沒了,他蹲在地頭嗚嗚大哭。后來,他又補種這新品種,棉棵高,棉桃多,人家沒收他種子錢??墒墙衲暧掷涞迷纾ㄌ易硬虐腴_,就凍傷了。楊老板今年賠大了?!?/p>

我說:“那他還不勝咱拾棉工,一斤棉花一塊錢都兌現(xiàn)?!?/p>

鄧大哥說:“可不是,他今年的日子,還沒有咱們打工的好過。”

我站起來看棉田,也確實,今天大家的進展都不快,人在棉棵里像踩蓮藕似的走不動,連四分之一也沒拾到。

我問鄧大哥,平時在家都干些什么活?他說:“這幾年啥活也沒干,在家給三個孫子做頓飯,他們的父母都出外打工沒在家。以前,給學(xué)校、機關(guān)加工些桌椅板凳?!?/p>

我說:“大哥也還會木工活兒?”

他說:“咦,我十二歲就跟舅舅學(xué)做木工活,十六歲就會給人打嫁妝。我二十一歲那年,在湖南山溝給人打嫁妝。這家閨女叫羅春和,十九歲,找了個婆家是長江邊打魚的,說好了第二年三月來迎娶,她爹就把我和舅舅請到家打嫁妝。那閨女個兒不高,一張瓜子臉很小巧,手腳可麻利,干活不會一步步地走,都是一路小跑。在她家不到半個月,我發(fā)現(xiàn)這閨女一步也不肯離開我,一天到晚在我身邊轉(zhuǎn)。我拿刨子刨木條,她就幫我掃刨花,我剛打開墨線盒,她趕緊上去扯墨線。我才坐下喘口氣,她就立馬端來一碗茶。有一次,大家伙兒圍著飯桌吃午飯,我端起碗用筷子一扒拉,扒出兩個荷包蛋。一桌子人都看我,我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憋得我臉滾燙,像只下蛋老母雞?!?/p>

我往鄧大哥臉上看,想找見他當(dāng)年那股幸福樣。鄧大哥說:“有一天深夜,我躺在靠窗子的竹床上,看窗外樹影在月光下?lián)u晃??粗粗耍瑝衾锫牭接腥丝?,我一睜眼,羅春和正坐在我床邊,臉上的淚像水洗似的。她撲過來抱緊我說,‘小鄧哥哥你帶我走吧,除了你我誰都不嫁。’我嚇壞了,甩開她一個人跑到院子里,在樹下坐到大天亮。俺舅說:‘金國你快走吧,人家閨女有主了,不能等出事,出了事就晚了。你先走,我掩護,這活兒我一個人干。’我就一個人溜出山,剛搭上了一輛大客車,那閨女突然站在我面前,我走一站她跟一站,一直跟到咱河南。

“在老家一連生了仨孩子,家里的負擔(dān)一天天地重,我出門在外的時間越來越長,我想多抓幾個錢,給春和和孩子一個好日子。沒想到,她會跟人跑,連那男人是誰我都不知道。村里人都說不認識,聽口音像是南蠻子。那年,大兒子十歲,二兒子八歲,小女兒還不滿四歲,都是離不開娘的時候,可是他們的娘卻沒影、沒下落。我找到黃溝,找遍湖北,又找到湖南……我在外邊滿世界找,女兒在家害了一場大病,倆兒子燒鍋做飯,差點把房子給點了。我一跺腳,不找了,管她娘的嫁給誰,我只要仨孩子。哪也不去了,在家種地、養(yǎng)孩子,農(nóng)閑時給人做些木工活,逢棉花季節(jié)來新疆拾棉花。

“可是最難累的活兒,還是給女兒縫棉衣。我一雙使斧子、拿刨子的手,去捏一根小細針,直難為得我滿頭冒大汗。那回,我擺置了大半夜,好不容易把棉褲套好了,掂起來一看,一條褲腿厚,一條褲腿薄。沒辦法,拆了重做。這次把棉花放進稱盤里,一點點地稱,分成兩小堆,塞進棉褲腿,這樣,兩條褲腿都一樣薄厚了?!?/p>

我聽得直冒汗,說:“你這爹當(dāng)娘使,當(dāng)?shù)帽饶锒加眯摹!?/p>

我問鄧大哥:“你的孩子都有孩子了,你該為自個兒考慮了,怎么不找個老伴呢?”

他說:“這二十多年不少人給我提過親,可我一個也不見。你想啊,親娘都跑了,后娘能靠???后來,我把孩子們操持成家了,自個又不想找了,人家有德有望的好女人不肯改嫁,改嫁的又都看重彩禮。咱農(nóng)民掙倆錢難得很,誰舍得在那拋灑啊。隨著年齡越來越大,我就想圖個清靜。不考慮這事了,就這樣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吧?!?/p>

我說:“熱也好,冷也好,平平安安就是好!”

這時,鄧大哥朝西面一指說:“楊老板來了?!?/p>

一輛摩托車攪起一股田野的風(fēng),溝渠邊的塵土散開又聚攏。我遠遠地見他下了車,瘦長的身影在地頭虛飄。楊老板停下突突叫的摩托車,就像在田埂上拴好一頭活蹦亂跳的小毛驢。他從后座費力地拎下兩只大飯桶,見拾棉工紛紛走過來,他轉(zhuǎn)身走向百米遠的小榆樹,蹲下,點上一支煙,兩條長胳膊抱緊腿。

大家伙兒各自盛飯、取水、拿饃饃,圍坐一起吧嗒吧嗒地吃。我拿一個大饃饃一點點揪著吃,不吃菜,改換了一只鍋,我心里過不去。飄來一股股炒蘿卜味,這菜味很熟悉,我?guī)妥√幍睦习迥镉H手炒過蘿卜菜,她家種了一院子白蘿卜,想來楊老板家也種了一院子的清脆大蘿卜?!昂┡印绷憾自谖仪邦^,她把半個饃饃泡在菜湯里,卻從碗底使勁往外刨菜吃,她刨出一筷子粉條給我看,嘿嘿地笑說:“細粉!還有細粉哩。”我往菜桶看,見一半蘿卜一半粉條,不是稀湯寡水的那種。老家地處中原,種的紅薯多,紅薯粉也常見,但新疆土豆粉多,紅薯粉卻不常見,就向楊老板投去厚道的目光。

楊老板始終沒有扭頭朝這邊瞅,他靜靜地蹲在那,這是我見過的為數(shù)不多的“地老板”。就想,他對拾棉工是懶散中的放縱?還是放縱中的懶散?他是焦急這眼前沒開好的棉花?還是焦心家里即將落花的妻子呢?都有吧,這心底的寒,冰封了這男人的心和嘴,涼風(fēng)中,他緊抱著自己的雙腿呆坐。

收拾好各自的碗筷,拾棉工匆匆走進棉田。楊老板按著膝蓋站起身,腳步有些搖晃不穩(wěn)。我把歪倒的空飯桶提起來,遞給他,他伸手接住,沒有言語。蓬亂的黑頭發(fā),缺乏睡眠的雙眼,深眼窩里住著冷風(fēng)。望著他騎車而去的削瘦背影,我說,朋友,這只是一場意外,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到來。

我走回棉田時,他們正談?wù)摋罾习濉?/p>

“玫瑰女”陳銀行說:“我本來想好了,要對他說兩句難聽話??此@棉花,猛一看一片白,拾起來可費勁,棉朵開得像蒜瓣子,摳得我手指頭直冒血。這天不亮就來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摳滿一袋子。要是在其他地里干,能多抓一半的錢??墒俏乙灰姉罾习迥亲麟y的樣子,就一個字也沒有說出口?!?/p>

二妮姐說:“銀行你不說就對了,有些話說了就收不回來了。人家老板日子遇上了坎,咱能幫一把就幫一把,他地里的棉花,趁雪還沒下,咱拾回去一點兒是一點兒。別說人家按斤兩付咱錢,就說一分錢不給,咱也不忍心拋灑這神物。你看這白絲絲的棉花,是天神給咱的金絲、銀線、身上衣,金貴著哩,糟蹋了有罪?!?/p>

我有些明白了,二妮姐,八個手指甲都磨掉,但她沒有停止拾棉花。我觀察過,二妮姐拾過的棉壟最干凈,幾乎不落下任何一朵花,棉殼上沒留絲絲縷縷的“眼睫毛”。她不僅是跟自個兒的指甲過不去,跟白花花的銀子過不去,她其實是跟愛物惜物的本性過不去。她不知道“暴殄天物”這個詞,卻把它化成空氣,化成水,融化在她心里,魂里,日子里。她和無數(shù)個農(nóng)民兄弟姐妹一樣,把大地上的每一種莊稼當(dāng)神物,當(dāng)信仰,他們從骨子里敬畏它們,并深深地感恩。

我再看二妮姐時,感覺自己紅了一雙眼,也紅了一張臉。我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

“有心男”鄧大哥說:“這棉朵沒全開也有好處哩。”

我好奇地湊過去問:“啥好處?”

他把一個棉朵指給我看,講解時的神態(tài)活像一位棉花技術(shù)員。他說:“你來看,這棉桃才裂開三分之一的嘴兒,從嘴里掏出的棉花濕乎乎的,還有彈性,棉絮越扯越長,這棉絲就越白亮。這棉花好看又壓秤,交到棉花場楊老板不吃虧。要是咱再多下點兒功夫,把滿地的棉花都摳完,說不定他還有錢賺?!?/p>

我眼睛一亮,說:“真佩服你了鄧大哥,不愧是有心男?!?/p>

他沒聽清,問我:“啥?”

沒想到,我一高興就把私自給他起的名號喊出了。趕忙擺手,一邊后退說:“沒啥,啊,大哥?!?/p>

退到一個年輕女子身邊,她正熱烈地講蘿卜。聲音又尖又細,她說:“在趙老板家,老板娘天天給咱炒蘿卜吃,心想,今兒個這楊老板總會改改口味吧,沒想到還是蘿卜菜,吃得我光在花棵子里放屁,一步一個,一蹲一個,噔噔響?!?/p>

莫多多這丫頭就咯咯笑,笑聲比她還尖銳。那女子一斜眼說:“你這閨女笑啥哩?我這屁,要是能把棉桃子崩開也行啊?!?/p>

“玫瑰女”陳銀行隔幾道棉壟聽見了,接話說:“全美啊,你能把棉桃崩開,那可再好不過了,咱拾棉花也省勁了,只是別把棉褲崩開了?!?/p>

“憨女子”柳枝兒也來勁了,她把眼睛瞪得溜圓,說:“咦,那俺娶媳婦不用花錢請禮炮了,把禮花擱全美屁股上,她一使勁,咚一個,又一使勁,咚一個,再一使勁,咚咚咚……”

柳枝兒沒咚咚完,人就咚咚地跑走了,她一路朝溝渠跑,一路解褲帶。

二妮姐同情地說:“嘿,這一咚咚,又憋不住了?!?/p>

一地人笑得東倒西歪,連鄧金國大哥都笑得直不起腰。

我看見惹事人賀全美,笑得一張臉變了形,兩眼直冒淚花花。

等賀全美笑完了,把眼淚擦干了,我說:“你的聲音脆生生的,好聽著呢?!彼次业哪抗庥悬c得意,眉毛一挑,甜甜地說:“是嗎姐?”她的五官確實好看,鼻梁高挺,眼睛水靈,眉毛彎錚錚的,一笑兩排小玉牙。

我也笑,盡量顯露我那兩排小碎牙,說:“妹子長得一朵鮮花似的,老公怎放心讓你出來啊?”

她一仰臉說:“他管不了我,我是來減肥的?!?/p>

我臉一仰,看她;頭一低,寫下:咦?減肥?呵呵,“減肥女”。

賀全美,女,二十八歲,河南周口農(nóng)村人。育有一個女兒,六歲,小學(xué)一年級。丈夫經(jīng)營一個中型超市,生意很好。

賀全美在縣城開了一家美容院,她人漂亮,性格直率,美容院經(jīng)營得也不錯。

我說:“一看就知道,你被老公寵慣了?!彼匦Γ骸拔揖褪沁@脾氣,心里有啥就說啥,不說急得慌。一次,我坐在小板凳上吃飯,說了一句什么話,俺老公就說,‘小美你張開嘴就能看見板凳腿?!覇柹兑馑??他說,‘直腸子唄?!?/p>

這腸子真是有點直,我笑:“你們兩口子還真幽默?!?/p>

賀全美點頭說:“是的,我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但就有一條讓我自卑?!?/p>

“啥?”我問。

她嘴一噘,說:“肥胖?!?/p>

我上下端詳她,說:“不胖啊,看起來比我瘦?!?/p>

她眼一瞪,說:“姐,沒見我剛來時的樣子,肩膀上邊是頭,沒有脖梗子。胖得跩不動,吃飯喘大氣?!彼舷卤犬嬛f,“就這,一米六二的小個子,一百七十六斤吶我的姐?!?/p>

我驚,媽呀,這的確有點兒胖。

賀全美說著從棉棵子里站起來,解開粉紅的皮帶,一手拉扯著褲腰,抖著說:“你看看姐,我這褲腰松的,能裝下一個胖孩子不?”姐妹們接連站起來,伸長脖子,紛紛關(guān)注她褲腰。她笑嘻嘻地扯住褲腰,在原地轉(zhuǎn)了個三百六十度的圓圈,有些炫耀地說:“看看是不是姐們?”

“玫瑰女”陳銀行高聲說:“咦!可真瘦不少。別說是胖孩子,連你男人都裝得下?!?/p>

“減肥女”賀全美撇嘴說:“銀行你三句話不離本行,我看你是想男人了。”

陳銀行也不狡辯,說:“咋不想,都出來這么長時間了……”她一揚手里的棉花說,“你不想???”

“想!”“憨女子”柳枝兒粗拉拉地說。

棉田里炸起一片笑,嘎嘎,咯咯,嘻嘻,哈哈,笑聲奇形怪狀,把天上的云彩都嚇散了,把剛露面的太陽也嚇跑了。

我也偏胖,對減肥有興趣,就問賀全美:“減掉多少斤?”

她更來了興致,剛蹲下,又站起來說:“剛來那陣子掉膘慢,一天三四兩,跟沒減一個樣。十天后,一天瘦半斤八兩,這十來天里,一天減掉一斤肉,剎不住車了,昨天往稱棉花的電子秤上一站,你猜我還有多少斤?”

我期待,問:“多少斤?”

“減肥女”有些激動,她的臉在激動中變得紫紅,活像上半身的血都集合到這里了。她說:“一百四十九。”

大家伙也驚住了,紛紛說,平時只感覺她瘦了,不知道瘦了那么多。

“減肥女”賀全美成就感爆棚,說:“一家伙掉了二十七斤肉,半扇子豬哩。”

她猛地想起我是回民,連連對我搖手說:“啊,不對不對,一只肥羊哩?!?/p>

我也連連搖手說:“沒啥,只是個比喻嘛?!?/p>

來新疆撿棉花一個多月,“減肥女”減肥二十七斤,這很有意思。這幾天,我的衣服也悄悄地在變大,穿在身上咣咣當(dāng)當(dāng),四面透風(fēng)。我蹲在棉棵里,托著腮,開始美美地幻想,回家后,第一件事先逛商店,先給自個兒買上一條細腰小裙子,在鏡子前扭一扭。

“減肥女”賀全美和我幻想的尺度差不多,她說:“我打算把拾棉花掙的錢,統(tǒng)統(tǒng)用來買衣服,往美容院大堂這么一站,看哪個龜孫還敢說我胖。”

原來這愛美的女老板受過刺激。

我正為她幸福著,聽見她又說:“可是這里也讓我很煩惱?!彼p手托著胸說,“這對寶貝也瘦了,扁塌塌的,在胸罩里直晃蕩。我回去要豐胸,還要把這張曬殘的黑臉美白了?!彼闹馗f,“必須的?!?/p>

我被她弄笑了,這妹子真是個寶貝。

她站起來捶捶腰,又蹲下拾棉花,我問:“來減肥還干得那么起勁,為什么?”

她說:“我一開始也是這么想的,干活就吊兒郎當(dāng)。結(jié)果,隊長每天公布一次棉花斤數(shù),倒數(shù)第一的總是我。俺面子上掛不住啊,一使勁,棉花的斤數(shù)就上去了,肉的斤數(shù)就下去了?!?/p>

太陽他老人家,這陣子好像也格外開心,笑呵呵地露出大紅臉。寒氣瞬間跑光了,熱度慢慢升起來。

初來時新疆時,我也不適應(yīng)這天氣,一個大姐告訴我:“這新疆的天氣變化大,早穿棉,午穿紗,抱著火爐吃西瓜?!?/p>

正想著,“減肥女”賀全美說了聲:“開脫了!”

我回頭一看,撿拾過的棉棵上,掛了不少棉衣裳,軍大衣,花棉襖,還有保暖褲。

我一愣,轉(zhuǎn)著眼睛說:“沒見你們啥時脫的呢?!?/p>

“減肥女”說:“俺是脫熟練了,示范給你看?!?/p>

我猛然想起男拾花工鄧金國,就提醒她:“小聲點兒,有男士。”沒想到她嗓音更大了,說:“沒啥,他是俺叔哩?!彼庵ぷ雍耙宦?,“是不是啊叔?”

她叔鄧大哥,在不遠處烏拉一句什么,我沒有聽清,想問問,他把頭一縮,埋在棉棵里不見了。

陽光越來越強了,我感覺背上濕黏黏的。棉棵上衣服又多了,有毛衣,毛褲,還有棉鞋,棉坎肩。

“也別說,這一熱一脫,可利落。”“減肥女”伸展兩條胳膊說,“我卸掉身上一大塊肉,一天比一天輕巧,拾棉花可利索?!?/p>

她一高興,小嘴更利落:“棉褲一脫,啥都不說,趕緊拾花,票子嘩嘩?!?/p>

大家都夸:“怪順嘴哩?!?/p>

“玫瑰女”陳銀行高聲說:“你這肥也減了,錢也掙了。真是屙屎逮篩(虱子),一舉兩得?!?/p>

棉田里風(fēng)景有了色彩,棉棵上的衣裳,紅黃藍綠。

“減肥女”的棉棵上掛著一雙翻毛皮鞋,我低頭一看,她穿著襪子在薄膜上走,手腳都輕快。

我憂心地說:“請問老板娘,回家后,你這好不容易減掉的肉,再長回來了怎么辦?”

她把棉花往大包一塞,說:“那好說,俺明年還來拾棉花?!?/p>

走過一個姐妹的棉壟,又折回來。我問:“聽口音妹妹你不是河南人啊,家是哪里的?”

她低著腦袋,用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說:“我就是河南人啊?!?/p>

旁邊鄧大哥小聲說:“她嫁到安徽界首了,是二妮姐的親戚,跟咱河南搭地邊。”

女子這才說,娘家在貴州黃果樹。我好奇,問:“那么遠,你怎么嫁到中原了?”她仍然慢條斯理地說:“因為中原的人帥啊?!?/p>

我覺得,這女子是在給我打太極,就試探說:“你家老公對你肯定很好,他舍不得讓你出來吧?!?/p>

女子卻軟軟地說:“既然嫁來了,就要過下去,不能讓人家看笑話?!编嚧蟾缈戳宋乙谎?,那眼神里有內(nèi)容。我側(cè)著身子靠近他,大哥的聲音小成一股輕風(fēng),他說:“她是被人販子拐來的?!?/p>

記錄本差點兒從手里滑落在地上,我叫了一聲說:“怎么會這樣?”

吳艷朵,女,四十歲,貴州省黃果樹人。十六歲,被人販拐賣到安徽界首農(nóng)村。生育兩個兒子,大兒子二十一歲,大學(xué)生;小兒子十三歲,初中生。丈夫是某個建筑工地小隊長,人老實能干。

我和“被拐女”吳艷朵面對面站著,這樣,火熱的陽光就更有機會直接侵犯到我背上,我猶如背負一團火。我把用身體換得的陰涼送給吳艷朵,也把大把大把的棉花送給她。有那么一陣子,我們倆相對拾棉花,誰都不說話,只聽得空棉殼碰撞地的聲響。有幾次,我伸出長長短短的目光打量她,都被她機敏地閃開了,娟秀的面孔很平靜,微薄的嘴唇緊封著,像兩扇緊閉的門,透不出、也擠不進一絲暖風(fēng)。我腦子里翻滾著許多的問號,她是怎樣被騙的?為什么不報警?新疆這么大,為啥不逃跑?

但問出口的竟是:“你為什么來新疆拾棉花?”

吳艷朵沉默了很久,我耐心地等,看那雙唇啟開又關(guān)閉。終于等來一句話,她幽幽地說:“因為愛,才受苦?!?/p>

我驚詫,這么深刻的話,竟出自一個“被拐女”之口。又驚異,她是因為愛才被拐,還是因被拐才會愛呢?

我問:“小孩父親對你好嗎?”

她偏了腦袋說:“我和他沒話說。”又輕嘆一聲:“婚姻就這樣過了二十多年?!?/p>

我湊近她,接近主題:“這么多年,你怎么不跑?”

她哀哀地說:“跑什么?跑了還是得回來。”

少女吳艷朵被拐到河南后,她哭過鬧過尋死過,但還是活過來了。那個大她十二歲的老男人,始終沉默著,任她打,任她咬,從來不還手,一味對她好。兩年后,她生下一個男孩子,這孩子眉清目秀,活潑機靈。孩子兩歲時的一天,吳艷朵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座機那頭是爺爺含淚的呼喚。一個月前,她憑借記憶,撥通了鎮(zhèn)上表姐家的電話,沒想到,爺爺竟然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了她。她丟下孩子,一個人逃跑出去,幾經(jīng)周折回到思念已久的家鄉(xiāng)。那憨實的老男人,一個人找來了,又一個人空空地走了。但誰也沒有料到,半年后,這個年輕的母親,會發(fā)瘋似的跑回界首。她在南方想念兒子,想得發(fā)瘋,不說不笑,人越來越呆滯。吳艷朵又回到中原的家,幾年后,又生下一個乖巧的兒子。

我隨上這長長的故事,一顆心跌下深淵,又飛升到云層,終于搖搖晃晃著陸,我聽見自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我倆又陷入沉寂,一時找不到該說的話。還是我先說:“今年第一次來新疆拾棉花嗎?”

吳艷朵說:“第五年了,以前在其他連隊干?!?/p>

我說:“那你可沒少受苦?!?/p>

她說:“為了生活,沒有忍受就沒有飯吃。為生活堅持著,怕苦就等著挨餓?!?/p>

又是一通感同身受的話,我猜測她起碼初中畢業(yè)。果然她說,她在老家失蹤那年,正上高中一年級。

我急切地問:“那你怎么被騙了呢?”

那天的早上,在少女吳艷朵看來,與平時沒有什么兩樣。山里的秋色正濃,遠山如黛,澗水潺潺,紅紅黃黃的野果,在幽綠的樹叢中點點閃現(xiàn)。吳艷朵背著竹簍,在山路上小鹿似的走,馬尾辮一走一甩,竹簍里的山果子一蹦一跳,隨上她年輕的腳步。再過一條淺溝,就到了小鎮(zhèn),小鎮(zhèn)里住著她新婚的表姐,剛懷孕,她趁星期天給姐帶去新鮮的山果子。吳艷朵邊走邊朝小鎮(zhèn)望,她仿佛看見表姐邊吃果子邊沖她笑。吳艷朵笑瞇瞇地朝前走,一輛摩托車,“日”的一聲開過去,差點兒掛上她的衣角。她停住腳,用手按住突突跳的小心臟,這時,那輛黑色的摩托車冒著黑煙,掉轉(zhuǎn)頭,突突叫著沖她開過來。她感覺頭頂被人狠狠地砸了一拳頭,醒來時,已在遙遠的異鄉(xiāng)。

我緊緊地攥住拳頭,一把棉花幾乎要攥出水來。“被拐女”吳艷朵有些煩躁,手里的棉花團,被她撕成一縷一縷的棉條子,白花花地掛上棉棵,像電影里那駭人的招魂幡。

我挨近她,小心地掰開她的手,隔著毛線手套,仍能覺出她手指的顫抖。

我想用孩子來緩解她的傷痛,就問:“大兒子上的是一本學(xué)校吧?”

她搖頭說:“是二本。這孩子讀書肯下苦,窮人苦讀書,富人讀苦書。”她大夢初醒似的說,“對了!大兒子昨天給我報了個喜?!?/p>

我心頭一喜,忙問:“有女朋友啦?”

她嘴角微翹說:“他當(dāng)上班長了,公開競選的,他的演講很精彩,全班支持率數(shù)他高。”

吳艷朵蹲下身飛快地拾棉花,說:“那時候我正沮喪,地老板剛扣我十斤花,說我撿得不干凈。兒子一個電話,給我一個驚喜,一個安慰?!?/p>

我說:“所以你就把中原當(dāng)成了家,隨便放開你也不跑了,是嗎?”

她用力點點頭。

一根母親線,臍帶般溫?zé)?,將母子緊緊纏繞,一圈又一圈。

我把記錄本塞進小包,站起來張皇著兩眼,探照燈似的四下搜尋。很快,目標(biāo)鎖定,把小包迅速塞給吳艷朵說:“妹子,先幫我收著?!?/p>

走斜路直奔亂草叢,腳步和神態(tài)都有失穩(wěn)重。有哧哧的輕笑粘上我的后背,不用回頭,就能猜出,姐妹們看我的目光,和看“憨女子”柳枝兒沒什么兩樣。

在膀胱極度的隱忍中,亂草叢親切地迎向我,我一頭鉆進它金黃色的庇護里,四周有說不出的通透。

回來時我腳步輕盈,手里一大把蓬松的蘆葦花,那細稈上柔軟的白絨花,被微風(fēng)吹成一個個透明的小旗子。陽光下,細微的絨毛,一路飄飛。

從“被拐女”吳艷朵手里接過小包,我把手中的蘆葦插進外層的小兜,小包突然間長出了絨絨的翅膀,活像一只童年時的企鵝。

“玫瑰女”陳銀行沖我喊:“作家姐,來來來。”

我聽話地走過去,她的手從棉朵移到我頭上,一點點小心地摘。我說:“我頭上也開棉花了?”

她撲哧一聲笑:“姐啊,瞧你這一頭一身葦毛毛,像只脫毛的老母雞?!?/p>

一地的人呱呱笑,那笑聲很有凝聚力,像平地起了一陣風(fēng)。也許我跑向草叢時他們就醞釀了一場笑,這笑點,猛然被“玫瑰女”引爆了。我在這亂七八糟的笑聲中懵懂著,站在那里,不安地打量自己。

因為天突然間變熱,我脫掉羽絨服,只穿一件黑毛衫,剛剛鉆了一趟雜草叢,沒想到這些可愛的植物,待我竟然如此地?zé)崆?,蘆花的絨毛,芨芨草的碎葉,輕巧地粘上我的頭發(fā)和衣服?!懊倒迮标愩y行在一片說笑聲中,一點點地幫我摘毛葉。我夸她:“銀行,你還別說,你那個比喻還真形象,說我像一只脫毛老母雞?!?/p>

她笑得捏不住葦毛毛,我提醒她說:“悠著點兒妹子,小心你那脆弱的小肚子?!?/p>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笑得五官錯了位。陳銀行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作家姐,沒想到你文秘秘的也會說笑話。二妮姐的褲子恐怕都尿濕了?!?/p>

二妮姐彎腰抓一把土投過去,說:“你咋知道我尿褲了,是不是你又開花了?”

我小聲地問她們:“哎哎,姐妹們,怎不見你們跑出去解手???每天都是我和柳枝兒來回忙活,你們是貔貅嗎,只進不出?”

棉田里又掀起一陣笑,二妮姐哼哼了幾聲,說:“俺的娘啊,這回真尿褲子了?!?/p>

“玫瑰女”陳銀行說:“這些天,俺們都在背后議論你和柳枝兒,說,瞧這倆傻子,跑那么遠去解手?!?/p>

我一愣,沒想到在她們眼里,我也是大傻子。

“玫瑰女”向我做了象征性的小動作,說:“這樣,就地一蹲,不就齊了,就這么簡單。”

我仍迷惑:“那,要逢上大事呢?像柳枝兒拉肚子……”

她說:“咦,折斷一根棉稈子,就地刨個小坑,蹲完一埋,省時省勁又環(huán)保?!?/p>

二妮姐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能遷就的事就遷就吧。咱是來拾花掙錢哩,一天解手跑幾趟,少拾幾斤花,少掙幾塊錢哩?!?/p>

這時,棉花地一陣騷動,許多人從花棵里站起,收拾棉花包。地頭有人喊:“該稱棉花了。”

我?guī)投萁惆寻氚藁ǖ跪v到一個大包里,倆人使勁地往下壓,這包馬上就成了喝飽水的老牛了。她用受傷的手抓住棉包口,身子往下一蹲,將棉花包朝肩上一扛,咬緊牙,說聲:“走起!”

滿田的花棵子唰啦啦亂響,幾十個拾棉工朝地頭沉重地蠕動,我站在棉田里,只看到一個個會移動的大棉包,和棉包下兩只會移動的腳。

太陽斜到西邊,離地平線越來越近,遠處稀稀落落的樹叢,變幻成暗淡的小山丘、低頭的駱駝、仰首的牛兒。瞬間,太陽成了一枚汁液飽滿的蛋黃,在天邊溶溶的橘黃里漸漸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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