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幗

有一段時間我突然十分懷念我插過隊的那個地方，盡管一時說不出個所以然。當(dāng)年，懷著終于解脫，甚至是今生不愿再涉足此地的心情，離鄉(xiāng)返城。沒想到30多年光陰的流逝，那些刻骨銘心的苦痛、無奈、絕望與掙扎，竟被漸漸過濾，竟還有些許的美好留下來，在心底一角珍藏，點點滴滴終于讓時光匯聚發(fā)酵，釀成一杯清冽的米酒，以祭奠我永不復(fù)返的苦澀青春。

這些年，我眼前出現(xiàn)一幅幅鄉(xiāng)村畫卷：暮色中炊煙裊裊的村落，四季更迭色彩的田野，在田埂上三三兩兩荷鋤歸家被夕陽拉長了的身影，知青屋前的那一口從未枯竭的井……我想念那里的人們，特別是那位叫我“妹子”的阿金嫂。

兩年前春節(jié)的某一天，我終于踏上那片久違的土地。那熟悉的一切，不可置信地完全改觀了。先前的土路已被腳下寬闊的柏油路取代，車來人往很是熱鬧。昔日那條終年流淌，用于灌溉的一渠清水不見蹤影，想來它已完成了歷史使命，只能留存在了人們的記憶中。曾經(jīng)一望無際的農(nóng)田，被切割成一片片大小不等的廠區(qū)，那零落參差的廠房基石下，便是那片我們晝夜俯身勞作了10多年的大田。我們的汗水和淚水、甚至血水，我們一個個深深淺淺的足印，我們的心靈和呼號以及怨恨，總之，我們青春的一切，都被這片土地所見證。如今它卻永遠(yuǎn)地消失了，消失在了時代的變遷中。變了，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我為鄉(xiāng)村富了而高興，更為地球上人類賴以生存的又一方良田的消失惋惜。變了，一切都物非人非，當(dāng)年無數(shù)次行走在這條路上的年少的我們，一頭青絲已被數(shù)十年的風(fēng)霜漂白了。

記得下鄉(xiāng)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革命熱情一息尚存的我，在城里和家人過完大年除夕，正月初一便冒雪匆匆踏上了這條回鄉(xiāng)下的路。一連數(shù)天的大雪，最高氣溫一直在零下六七攝氏度間徘徊。家徒四壁的知青屋，又陰又潮，整個兒寒氣逼人。正月初二早晨，我還瑟縮在被窩里，想舒展一下蜷曲一夜的麻木又冰涼的軀體，又想起昨夜灌滿沸水用來取暖的那個玻璃瓶子，是否還有余熱可用。腳伸下去時，空空如也，趕緊坐起查看，才發(fā)現(xiàn)那個瓶子早被我請出被窩，在床前的地上正與我默默對視，瓶子里的液體已變成固體。此刻，我似乎聽到了屋外“嚓、嚓、嚓”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而來，在我門前停住，少頃，便響起了“嘭、嘭”的敲門聲。

大過年的大雪天，是誰來敲我這個非親非故的女知青的門呢？屏息靜聽，敲門聲再次響起，我趕緊穿衣下床。門開了，頓時，一股徹骨的寒氣裹挾著風(fēng)雪撲了進(jìn)來，我不由得把一只手緊抱在胸前，伸出另一只手把門口站著的人拉了進(jìn)來。沒想到，來者竟是我的鄰居阿金嫂。一眼看去，五官精致的阿金嫂還未梳洗，不大的臉上那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顯然是隔夜的。阿金嫂齊耳短發(fā)，是農(nóng)村最普通的當(dāng)?shù)厝怂追Q的“拖畚頭”，此時，隨手一扎的一束頭發(fā)不知怎么會滑稽地豎在頭頂，像無拘無束朝天長著的一蓬野草，她大襟衣衫半敞半掩，像剛奶過孩子。毫無修飾的她依然熱情，仿佛在這冬天里給我?guī)硪话鸦?。她像往常一樣笑瞇瞇地開口叫我“妹子”，說今天是正月初二，問我愿不愿意中午去她家吃飯?！懊米印辈皇钱?dāng)?shù)厝说姆Q呼，他們對未出嫁的姑娘稱“細(xì)娘”。瞬間，一陣驚喜和一團(tuán)溫暖把我緊緊圍裹，在舉目無親的異鄉(xiāng)，我第一次被鄭重其事地邀請作客，而且是春節(jié)，當(dāng)去！但我立即想到阿金嫂家庭生活的困頓，自然不忍也不便前去打擾，轉(zhuǎn)念想開口婉拒，但阿金嫂投來真誠熱切的目光，也傳遞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一下子把我擊中。我恍然大悟，她因為孤獨，想到另一顆同樣孤獨也需要撫慰的心。多么善良的阿金嫂，我決定應(yīng)邀。

早聽說阿金嫂是和我們一樣的異鄉(xiāng)人，遠(yuǎn)嫁來到此地。起初的七八年，日子過得還算滋潤，后來，她男人患病去世，扔下懷孕的她和兩個兒子，還留下巨債。從此，阿金嫂獨自一人養(yǎng)家?guī)Ш⒆?，日子過得異常艱難。為了多掙幾個工分，一年到頭，她從不缺工，瘦弱的肩膀壓的是男人都難以負(fù)起的擔(dān)子。兩個兒子上小學(xué)，她出工做事用布帶把最小的兒子捆綁，背在她背上，小兒子稍大點，若她在大田干活，就用一個揚(yáng)谷的大簸箕，將小兒子放在里面，任由他爬進(jìn)爬出，與蚯蚓昆蟲為伴。

阿金嫂的家一溜三間的破瓦房，坐落小河邊，緊傍一棵歪斜的大榆樹，一陣大風(fēng)，或是一場暴雨，那棵大榆樹似乎都會傾倒，向破瓦房壓來，叫人捏著一把汗。隊里勸過她幾次，想找人幫她修修，畢竟人命關(guān)天。可阿金嫂拒絕了，因還不起這個人情。她決心獨自還清債務(wù)，再攢錢修房。雖然是近鄰，我還是第一次來她家。踏進(jìn)堂屋，只見偌大的空間，地上橫七豎八擱著各式農(nóng)具，墻角堆著幾袋化肥農(nóng)藥，就別無他物。幾只大雞領(lǐng)著一群鵝黃色的小雞在堂屋里蹦上蹦下、溜溜達(dá)達(dá)。一陣“嘁嘁喳喳”的炒菜聲和著一陣陣的飯菜香，把我引進(jìn)了廚房。阿金嫂在灶前忙碌，隔著鍋里騰起的霧氣招呼我。她的大兒子安安在灶口添柴燒火，八九個月大的小兒子強(qiáng)強(qiáng)，被安置在廚房門口那個專供小孩用的立桶里，他穿著袖口露出棉絮胸口烏黑锃亮的大棉襖，一邊蹦跶，一邊垂著兩臂拍打桶壁，不時伸出舌頭舔鼻子底下的清涕。見了我，一會露出僅有的兩顆門牙“咯咯咯”地笑，一會“呀呀”地打招呼，呼我去“解救”他。明知自己身上空空如也，不死心的我還是翻遍上下所有口袋，想看看有沒有吃的東西給他。最后，我只得滿懷歉疚又十分憐愛地抱起了他，抱起了這個還十分懵懂的沒爹的孩子。我在心里默默祈禱，愿他和他的兩個哥哥，像他媽給他起的名字一樣，頑強(qiáng)地度過這段艱難的童年時光。

手腳一向麻利的阿金嫂，不一會兒就變出了一桌豐盛的菜肴。這時，一直沒露面的二小子祥祥拎著一個竹簍回來了，他不聲不響地往腳盆里倒下兩條黃色的鱔魚。小小年紀(jì)就這樣懂事，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此刻，似乎雪霽天晴，從房頂瓦片縫隙投下了無數(shù)個光點，使這間屋子一下亮堂了許多。我的心跟著一起明亮起來，但只一瞬，便即黯淡下去。我想到了雨天，在這些光點下的地上，一定擺滿了接盛雨水的各式器皿，一幅“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場景，奏出的樂曲是深深的悲愴和凄涼。

面前滿滿的一桌菜肴，在阿金嫂家當(dāng)然是一年到頭難得一見的最豐盛一餐了。那個年代，莫說鄉(xiāng)下農(nóng)民，就是城里市民，一年能吃上幾頓好飯菜？入座之后，阿金嫂邊奶孩子，邊忙著給我搛菜，還絮叨著這一桌菜的來歷：那碗翹頭翹尾的魚是祥祥捕的，那碗油醬雞塊的雞是安安喂大的，那碗黃澄澄、香噴噴的炒雞蛋用的蛋是自家母雞生的，那碗紅燒肉是隊里過年時殺了豬每戶分給兩斤燒的……那碗紅燒肉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它有些特別，裝盤很講究，一碗才盛八塊，每塊足有一寸半見方，想必是方桌圍坐八人，剛好每人一塊。八塊肉排列有序地緊挨著，肉皮全部朝上，整體呈半圓球狀。我暗自禱告，但愿阿金嫂不要像挾其他菜一樣給我挾來這豬肉。真是越怕什么，就越來什么，一眨眼工夫，一大塊紅燒肉已落入我的碗里，肉香十分誘人。我不由地細(xì)細(xì)打量，濃油赤醬光潔的肉皮下，火候到家呈半透明狀，高約一寸半的肥肉中間夾著三小層瘦肉，于常人來說，這絕對是色香味俱全的一道美味，可于我卻是災(zāi)難。我從小到大第一回見到碗里的一塊肉可以大到這種程度，再加上我害怕吃，也從不吃肥肉和肉皮。今天這一難關(guān)怎么過呢？不吃，豈不傷了阿金嫂的心，辜負(fù)了她的一片真情和熱忱？吃吧，又如何入得了口，怎樣下咽？這時，我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她的兩個兒子和她一樣，只吃其他菜，對那碗最具有誘惑的紅燒肉看都不看一眼。終于，我碗里所有的菜都吃光了，只剩下了那座“肉山”還盤踞在碗底。思量再三，我一咬牙，一閉眼，一張嘴，把那一大塊肉吃了。有生以來，我第一次體驗了肥肉被牙齒咬斷的那種“嗖嗖”的感覺，就這么三口兩口囫圇下了肚。當(dāng)我為自己終于戰(zhàn)勝了自我而高興時，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感覺襲上來，我趕緊捂著嘴飛奔出屋，滿臉淚水地把返上嘴里的東西，全部強(qiáng)咽回了肚子里，阿金嫂緊追出來，關(guān)切地輕拍著我的背……

漸漸地我和阿金嫂成了好姐妹。雖然，她也身陷困窘，卻一直用一顆滾燙的心溫暖著我，使我在逆境中堅持了下來。無法忘卻農(nóng)忙時節(jié)，大伙兒起早摸黑在大田干活，阿金嫂為讓我不挨餓，又不誤出工，總關(guān)照她兒子，在做飯的間隙，到隔壁我小屋灶間幫我把飯煮熟。拔秧的時候，螞蟥鉆進(jìn)我的肌膚，平時看到蟲子都躲閃的我嚇得跳起來大哭，阿金嫂趕緊過來，一下一下地在我腿上拍打，才使螞蟥松開了口。當(dāng)我亦工亦農(nóng)的名額被人頂替?zhèn)挠^時，阿金嫂安慰我，勸說道：命里有的總會有，命里沒有莫強(qiáng)求。讓我不僅充滿感激，還從此明白了一些人生的道理。

離開鄉(xiāng)下30多年，很久沒見到阿金嫂，總會懷念這位待我如親姐妹的農(nóng)家嫂子。此時，重返第二故鄉(xiāng)，馬上就要見到她，內(nèi)心不禁一陣感慨與激動。阿金嫂如今怎樣呢？她一家的日子過得好不好？驀地，一串汽車?yán)嚷暟盐依氐浆F(xiàn)實中來，我趕緊閃身讓道。走著，走著，我終于來到了插隊的那個村莊。我的村莊也大變樣了，先前所有的平房都換成了一幢幢高高低低的樓房。正是午時，村口幾個玩耍的小孩見到我，都投來好奇的目光。怎樣會認(rèn)識呢？我離開的時候，恐怕連你們的父母都還沒有出生呢，真有點“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感覺。先去阿金嫂家，我直奔小河旁的榆樹下。一路上我想象著阿金嫂如今的模樣，想象著倆人相見的情景，她是否還會像以前那樣，只要高興就會和我抱成一團(tuán)，“死妹子，死妹子”叫個不停？……來到阿金嫂家原地，往昔風(fēng)雨飄搖的破瓦房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幢三層樓房。我斷定這里便是阿金嫂的家，不由得為阿金嫂終于苦盡甘來過上好日子而高興。站門口，迎來的人不是阿金嫂，而是一位中年男子，他一臉茫然地問我找誰？我倒是一眼認(rèn)出他，還是小時候的眉眼，如今，長得越像他母親了?！鞍舶玻氵€認(rèn)識我嗎？”安安似乎想起了什么，我道明身份，安安高興地喊道：“原來是妹子阿姨大駕光臨。”他熱情地請我進(jìn)屋。屋里窗明幾凈，一家人正在吃午飯。不見阿金嫂，我忍不住趕緊問“你母親呢？”安安怔了一下說：“妹子阿姨先吃飯吧。”我滿腹狐疑地坐下來，在滿滿的一桌菜中，我一眼便看到了那碗似曾相識的紅燒肉，一樣的八大塊的裝法，只是已經(jīng)不再完整，少了幾塊。一時間，當(dāng)年的情景便回到了眼前。盡管我的飯碗里已堆滿安安挾來的菜，但為了表達(dá)一直存于心中的歉意，我舉筷子伸向那碗肉。安安趕緊阻止，他不知道就是那一頓午飯我已被他母親改造過來，吃肉不再挑精揀肥。沒想到安安向我道出那件事情的真相，他說：妹子阿姨，你知道的，在物質(zhì)極度缺乏的那些年，我們鄉(xiāng)下的日子特別艱苦，平時絕無葷腥，只有春節(jié)相互走親訪友才能吃上幾頓好的。

大年里雞鴨魚蛋什么的，吃完了還有法子添上，唯獨豬肉，隊里一年只在春節(jié)分一次，數(shù)量又極少，吃完就無法再續(xù)。而豬肉是春節(jié)的大菜，沒了它，就少了喜慶。所以，每每來客，便只能蒸熟后擺上桌做個樣子，餐畢便原封不動地撤回，直到春節(jié)結(jié)束，正月十五全家人才能一起動筷子吃這碗肉。這是那些年我們這里的民俗，當(dāng)年我母親心疼你，你在這里無親無靠，又逢春節(jié)，自然請你來熱鬧熱鬧，分享一下一年中難得的好食物，她不計“后果”讓你嘗嘗極為金貴的豬肉。誰知好心辦壞事，讓你差點嘔吐，她為這事后悔不已。事后她把紅薯去皮煮熟后填補(bǔ)了挾給你的那塊肉的空檔，以假亂真地支撐到了春節(jié)結(jié)束……聽到這里，我百感交集，在心里一遍遍地呼喊：阿金嫂你在哪里？我有好多話要告訴你。今天，一塊肉已算不得什么，而在當(dāng)年，難得擁有一塊肉的時候，你卻舍不得享受，把自己的這“唯一”慷慨地贈予了我，如今，我該如何報答呢？

當(dāng)我把詢問的目光再次投向安安的時候，他帶著我推開了客廳旁一間臥室的門，墻上掛著一個披著黑紗的鏡框，鏡框里的阿金嫂老了，正對我微笑……我頓時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