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燕云,中學語文教師,教學小有成績,閱讀思考之余偶爾發(fā)表作品。
雨水淅瀝沙啦濺到瓦片上,沿著瓦楞,順著檐頭,滴滴答答落到下面石板上,節(jié)奏正好,不疾不徐。音量也好,不高不低,錯雜有致。葉子慢慢聽來,竟獨自在黑暗中笑起來。
她聽到有人踩著石板急急走過來,腳步聲滑稽地“嘰咕”“嘰咕”響,雨傘上濺落的水聲跳躍著,好像也很著急的樣子。夜行人用勁咳了一下,喉嚨口響亮地吐了一口。東街有人騎自行車過來,踏腳踩得很快,輪胎從一塊塊青石板上軋過,一下一下地跳躍,零部件就一下一下地發(fā)聲,只“刺溜”一聲,就從自家門口過去了。葉子猜想,這么晚了,那人肯定急著回家,不會還要外出辦什么急事吧?
葉子翻了個身,朝著黑魆魆的窗戶望去,垂下的簾子里,望得見窄窄一條光,在雨水里弱弱地亮著,將窄窄的一條水霧,染成米黃色。對岸沈家的房子,隱在黑暗中,有摩托車粗聲粗氣過來,拐了個彎,聲音就倏地減了分量,再拐個彎,沒了。
除此以外,就是濕漉漉的靜。
這樣的情境,多年以后,葉子躺在異地的床上,仍禁不住想得出神。
耳邊仿佛還響著那檐頭的水滴聲,一聲緊一聲緩,滴答,滴答,滴答答——檐下青石皮,經(jīng)年累月,被砸出了一個個圓圓的小水窩。明早起來看,一長溜石窩,肯定還臥著一汪汪亮晶晶的水。
現(xiàn)在,側(cè)耳諦聽,只能聽到室外空調(diào)機“嗡嗡”地鬧,那“滴里搭拉”的,是空調(diào)排出的水滴。不遠處汽車在一輛一輛飛馳而過,即便深夜,無數(shù)輪胎還在不知疲倦地碾壓著城市的失眠。
有多久了,聽不到雨水與瓦片的吉他彈奏,聽不見檐水與青石皮的小鼓輕敲?
還是12年前吧。
那時候,心永遠在遠方,夢永遠在別處。蓬勃的野心,像瓦楞上長出的野草,迎風瘋長。葉子設(shè)想有那么一天,用自己年輕的雙腿,豪邁地走出小街,走遍天涯海角,去結(jié)識應(yīng)該結(jié)識的旅人,然后找一張高倉健一樣的臉,消遁江湖,快意人生。事實是,葉子在得罪完了周圍所有人,包括父母兄長之后,堅定選擇的那個男人,多年以后,卻用一次又一次的出軌與一次又一次無恥的辯解,狠狠地擊倒了葉子。葉子干干脆脆結(jié)束了這段婚姻,回到青石皮街,在自己的閣樓上整整躺了兩天。
老街差不多搬空了,街坊們大多將新樓建到外圍去,氣派漂亮舒服。臨河這一邊也有原址整修的人家,將木頭樓房拆了,改建成鋼筋水泥二層樓,外邊貼上白色瓷磚,沿河岸打起駁岸,整齊好看多了。即便白天,老街也很安靜,零星的幾個茶館店里,上了年紀的公公婆婆喝茶搓麻將,也有中年人混跡其中,發(fā)出幾聲大嗓門。傍晚時分,街上漸漸多了人氣,那些做小本生意的,收攤回家,孩子也下學了,大人忙著炒菜煮湯,小孩在尖聲嬉笑,小狗間或汪汪兩聲。葉子躺著,聞著飯菜的香味,聽著陌生的大呼小叫,眼淚“嘩嘩”地流下來。
母親送來晚飯,看著葉子吃下,不放心,要陪葉子睡一晚。葉子說,沒事,我能過去。
葉子移到南窗前,看窗底下茂盛的灌木帶,有一大叢野薔薇開得正好,想必是那種單瓣的白色花朵配黃色花蕊,香氣很輕柔。以前在家時,總喜歡在初夏時節(jié)數(shù)兩岸的野薔薇長了幾處地方,風吹過,總喜歡看花瓣悠悠墜下,漂在水面。對岸新辟一條綠化帶,栽著不知什么樹,人行道一側(cè)橫著長椅,隔開一段距離,高高掛起一盞節(jié)能燈。河水咕咕流淌,燈光安靜亮著,偶有小巧的電瓶車駛過,嬌滴滴地響幾下,拐個彎,不見了。沈家的墻面,就印上了樹木斑駁的影子,一有風,樹影就蠕蠕地搖動。
葉子想,下次回家,一定要到對岸長椅上坐坐,吹吹風。
此后,葉子辭了公職,換了一個陌生環(huán)境。過了一段時間,葉子又辭了,這次,她離故鄉(xiāng)更遠了。年關(guān)時節(jié),葉子接到母親電話,說,老街青石皮兩邊的老房子,政府規(guī)定,不許自作主張改造,更不許拆建。兩岸的綠化帶,政府梳理了一遍,河道也疏浚了,越加干凈了。母親又小心翼翼地問一句,回來過年嗎?我把你的小閣樓清掃過了,被褥什么的,在太陽底下曬了兩個日頭,噴噴香。
葉子抓著手機,沒讓自己停頓一秒,即刻說,我一定回家,媽,我給您和我爸包一個大紅包,您的一定比爸的大。再給哥哥嫂子包一個大紅包。您得給我包餛飩吃,青菜餡的;包團子吃,蘿卜絲餡的。我要天天吃,頓頓吃,吃它一個沒完沒了。
天氣晴好,葉子在對岸人行道上散步,幾乎碰不到一個人,大家都在等春晚。外圍新街上空,禮花一團團怒放,硝煙四散。葉子什么也沒想,就這么一個人待著,來來回回地閑走,手機里放著李健的那首《風吹麥浪》。原來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曾經(jīng)喜歡過的地方,一個一生都不可能舍棄的地方。
春天總會踩著某個節(jié)點準時來臨。辦公室外,飄起了蒙蒙細雨,空氣中的灰塵顆粒被清洗干凈,連香樟葉子都在快樂舞蹈。葉子收回眼光,隨手翻起手頭的報紙,忽然看到一幅金獎攝影作品,標注的作者是:小明。仔細看畫面,葉子一下子從椅子上蹦起來,那是河道對岸,自己閣樓對面,沈家高墻!
斑駁的青灰泥墻坑坑洼洼,顯出年代的久遠與雍容;一側(cè)似乎是不經(jīng)意間立著的一根圓柱,上端掛兩只通紅通紅的燈籠,將新鮮的喜色與古舊的青灰別致地對立又統(tǒng)一起來。最妙的是,近景錯雜盤曲的虬枝,對,原來是觀賞桃,枝干蒼黑嶙峋、粗細有別、疏密有致;粉紅的花朵、玲瓏的骨朵、小巧的綠葉,點綴其上。陽光正好,能清晰地穿透花瓣,顯出嬌嫩的質(zhì)地來。
葉子仿佛呼吸到閣樓窗前彌散的植物清香,頭頂仿佛照著三春暖陽,周身暖和。她再看,禁不住為小明的匠心擊節(jié)贊賞:兩株春桃枝上,各掛一只方形鳥籠,原木色,青色布幔撩起半邊,鳥兒迎著陽光婉轉(zhuǎn)啼叫,它們精致的喙、爪、羽毛,也染上了陽光的顏色,通體透明,一派祥和。
葉子抓過手機,給同鄉(xiāng)發(fā)去短信:小明,我是葉子,約個時間,一起飛回老家,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