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蘭,筆名芷蘭,先后在《中國文化報》《新民晚報》《散文百家》《青春》《翠苑》《常州日報》等發(fā)表散文、隨筆,著有散文集《寂靜之處有風景》。
時常憶及一些特別的草木,不管曾經(jīng)的對視是有意還是無意,最后它們都成功盤踞在我心靈一角,在我心靈的庭院恣意生長。
瓦 花
我記憶的深處常浮來一種植物,它是房頂灰瓦上長著的“瓦花”,亦名“瓦松”。它們成片生長,顏色與灰瓦融為一體,看上去不美,與瓦一樣,唯有簡單與樸素,連百度百科都介紹它“無觀賞價值”。從給它起的名字,可以看出人們的疑義,稱它“花”還是“松”呢?明明是棵小草,卻長著松的形狀,是花不像花,是草卻似木。它不屑與其他植物一起長在肥沃的泥土里,它生長的地方貧潔如斯,幾乎沒有其他植物與它共生,它卻占盡先機迎接陽光、承接雨露。
還有人叫它“瓦將軍”,總之,少不了一個“瓦”字,可見它與瓦的淵源。雖然也長在巖石裸露的山坡,但在綠意蔥蘢的江南,它似乎只與屋瓦有難解之緣,在這里,我們從沒見它長在屋瓦以外的任何地方。有人說,百年以上的老房子才長瓦花,對此說我沒作考證,確實,近三、四十年的房子,雖然也有瓦鋪的屋頂,卻不長瓦花了。幸存的老房子少之又少,因此瓦花也在我們視野里消失很久了。難道空蕩蕩的屋頂數(shù)十年的等待,還不能打動它?在它眼里,也許數(shù)十年的歲月淺了些,而它的心事很深很深,淺淺的歲月不夠它扎根?;蛟S,我們那些裝修一新的房屋,壓根兒就沒有它們留戀的氣息?那稻草、桔梗的煙火氣,那黎明前的雞啼,那田野里牛糞的氣味……一切鄉(xiāng)村生活的元素正如煙云散去,現(xiàn)代農(nóng)村跟我們懷念的鄉(xiāng)村有了本質(zhì)不同。
我尋尋覓覓,不知瓦花去了哪里。有天,老家人在微信里說,某處老房屋頂上還長著瓦花,我請求發(fā)個圖片來,確實是老而又老的屋頂,近景中只有一棵,稍遠處有成片的瓦花,也許因為被太陽炙烤,失去了本應(yīng)有的滋潤感,就像秋天的枯草。2016年的夏季,是何等暴熱呀!在光禿禿的屋頂,只有毒辣辣的太陽,卻無法吸收來自泥土深處的濕氣與陰涼,它們居然挺過來了!
還有比它更戀舊的嗎?那些祖居的老屋,蘊蓄著更多生命吐納的氣息,它迷戀這樣的氣息,得到這些氣息的滋養(yǎng),生命因此頑強而豐潤。
我與瓦花并沒什么情感糾葛,它長在屋頂,雖然小得可以握在掌中,但我們只能仰望。它在與不在,我以前似乎從不在意?,F(xiàn)在突然很懷念它,也許因為它扎根的地方,也纏繞著我們記憶的根須。過去的時光,門洞上方的屋瓦上,它們的生命如此豐盈,祖輩、父輩隱約的面容,還有穿花襖、扎小辮的自己……煙雨迷蒙中粉墻黛瓦的棲居,我們的生活同樣豐盈。
回憶總很美好,愈久遠愈珍貴,哪怕曾經(jīng)刺痛我們的一切,也被時間打磨得溫潤如玉。瓦花是兩年生植物,曾經(jīng)生生世世于此輪回,相信它的前世今生有一脈相承的記憶,不像我們,只有傳說中記憶清零的“來生”。
聽說老家已被納入開發(fā)板塊,按照現(xiàn)在的建設(shè)速度,這是大概率事件,我曾經(jīng)一直為此忐忑不安,不就是因為懷舊嗎?不久這里也許將會面目全非,老家維持了久遠歷史的傳統(tǒng)“村落”時空,亦將消失,這是故鄉(xiāng)最后的瓦花。沒有了老家,我們會去別處茍且,與很多植物一樣隨便長在那個角落。但瓦花不會,它與那個時空的相守相依,堅貞不移,我們失去了“老家”,它也終究無處尋覓!
多 肉
多肉植物是我們失去庭院與屋頂之后的無奈選擇。
蟄居高樓的人,做不起綠肥紅瘦、藤繞枝舞的庭院夢了,只好去寵精致的多肉類植物,它們品種繁多、色彩豐富,配以或古拙或呆萌的精美盆器,高低錯落,各有姿態(tài),可以隨心所欲打造盆景,建設(shè)你的迷你庭院。
小鮮肉也會老,隨著歲月的流逝,桿子底部葉片脫落,老的生長點不斷封閉,就像一道道老疤,光禿禿的桿子成古銅色、鉛灰色、深褐色……直立著、倒掛著、蜷曲著生長,桿子越來越長,這就形成了老樁,蒼老遒勁似龍蛇之舞,偏還似花非花色彩艷麗,有的單頭形影相吊,有的樹枝互為映襯,有的大簇爆盆,氣勢不凡,都給我們特別的美感,這正是玩家們期待的。它們每個疤痕都塵封著一段歲月,難怪有人看到就會矯情地呼一聲:“歲月呀!”
老樁是由時間熬成的,為了那份特別的美,我備好盆器,選好品種,希望用時間醞釀它的風華,“姬朧月”“靜夜”“冬美人”……詩意的名字,可惜我養(yǎng)多肉時間不長,葉片脫落處那粉色的疤痕,還只是淺淺的歲月。但這并不妨礙我的想象,在它們遙遠的故鄉(xiāng),蠻荒的原生地,它們的始祖閱盡日出日落之后,煉成的那份遺世獨立的美?,F(xiàn)在它們遠離故土,經(jīng)雜交培育,成為這俗世的萌物,老樁卻在歲月中熬出了祖先的氣質(zhì)!
據(jù)說多肉壽命很長,有人說要從一片芽芽把它帶到老,彼此蒼老。但人生變數(shù)多,我們往往守不住某個誓言,因此還是謹慎發(fā)誓。
十多年的老樁,往往是因為被主人遺忘或忽視了的,記得鄰居家窗臺外側(cè)的花架上,主人遺忘已久的寶石花,蒼老遒勁的枝干橫七豎八,躺在久不打理的花盆里,曬傷過,蟲噬過,風吹過,雨打過,但一直活著,刻意養(yǎng)老樁未必能出這樣的狀態(tài)。少水少肥,苦其心志,才能煉得風霜之態(tài)。那份艷麗的色彩,是它在努力調(diào)動體內(nèi)的色素,不過是因為需要抗擊紫外線的侵害。葉片脫落處那道道疤痕,就像我們那創(chuàng)傷百結(jié)的歲月。我養(yǎng)著的那些多肉植物,也許會有相似的結(jié)局,或被遺忘在窗外,或被送去鄉(xiāng)間,因為遺忘與忽視,有的也許零落成泥碾作塵,有的也許經(jīng)歷劫難頑強生長,就像老家門前那盆仙人掌,雖然容顏蒼老,甚至葉片破裂,黃花卻開得鮮艷奪目。
不過大部分多肉植物來自異域,并不適應(yīng)我們這里的氣候,尤其害怕這里的病菌,如果沒有我們悉心侍弄,很難成活。也許它們會很快適應(yīng)這里的自然條件,這樣我們可以彼此遺忘。植物是真耐得住寂寞的,沒有你的歲月,它自有春秋,有天你發(fā)現(xiàn)遺忘很久的它,疲憊麻木的心靈會震顫一下,多少年了呀!就像遇見故人,彼此滄海桑田的感覺也很美妙。
老 樹
我們的人生實在太淺薄了,比如我們等不到一棵樹的滄桑。人生不過百年,一棵百年的樹,在樹的江湖中算什么呢?
由植物演繹的滄桑,讓我心靈震顫的,莫過于曲阜孔林的柏樹??琢质强鬃蛹捌浼易宓哪沟兀?500多年的歷史,這里的千年老樹比比皆是,以柏樹居多。我們不知道它們經(jīng)歷過什么,有的整棵樹旋轉(zhuǎn)成麻花狀;有的本來已成枯木一段,旁邊卻七零八落綻著幾支新枝;有的枝干繁多,暮色中,枯枝在天空投下的剪影,就像被燒焦的動物肢體,保持著伸向天空呼救的姿態(tài);有的被雷劈成兩半,從此與另一半面對面默然站立,站成幾百年上千年……每棵樹不知經(jīng)歷過多少生生死死的劫難!它們裸露肌肉的紋理,長著巨大的樹瘤,枝桿上的空洞就像樹的眼睛,每棵樹都似乎駐扎著一個古老的靈魂,經(jīng)歷過千年磨難的靈魂,逼視著來來往往的旅人,我不敢正視它。
這幾千年中它們迎接一個個逝者,與逝者的靈魂相伴,來到這里的孔氏后人越來越多,孔林就這樣龐大起來。也因我們歷來對孔子及儒家文化的尊崇,這里成了圣地。
另一種老樹就明媚多了,它長在村邊,枝繁葉茂,庇護著整個村莊,像個慈祥的長者。有次旅游我們直奔一個目標,那是一棵古老的銀杏樹,千年老樹,在如皋市九華鎮(zhèn)趙元初中的校園里。它的粗壯樹干需五六人合抱,茂密巨大的樹冠青枝綠葉,樹根游至數(shù)畝地,時隱時露,蜿蜒延伸,頗為壯觀。它如此氣象不凡地向我們宣告它從容的年華。
這么多年它守著校園里瑯瑯的書聲,少年學(xué)子把心事刻上樹皮,密密麻麻寫著很多字。一千年中,不知還有多少來來往往的人,在它樹冠的庇蔭下,挑擔歇腳、約會情人、夏日乘涼……它俯視著人間活色生香的生活,守護著人間的煙火氣息。
我們在樹下眼羨那樹從容的年華,但如果與樹換人生,我想我們肯定不愿以自己的70年去換樹的兩千年,我們會說,像樹一樣站著多么乏味!我們不能想象如何在一個地方站上千年。
孔林的柏樹幾千年少有人敢冒犯,像這樣一棵老樹的保留,應(yīng)該是件意外。我們村邊也很少有點年數(shù)的樹了,都是最近幾年栽的像閱兵式似的道旁樹,每棵樹都長著相似的模樣。我倒很想“村口有棵歪脖子樹”的,如果它能成為幾代人的地點標識那是多么美妙的事!它最后會成為我們數(shù)代人的情感標識!不過,即使有那么一棵樹,我們也等不到它的滄桑了,我們只能把它的滄桑留給子孫后代去閱讀。
孔林是我們泱泱大國的美妙事物,村邊老樹則是我們村子的美妙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