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剛
炊 煙
我不知道村莊里的炊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減少的,但始終守候村莊的人知道,村莊知道,只是,所有的人、村莊里所有的事物都在我內(nèi)心布滿疑惑的時候緘口不語,仿佛這一切并不需要我這個走出村莊的人去見證。畢竟,對于一個村莊,我又能見證什么呢?我只是在這里出生,然后走向遠方,帶著屬于我自己的炊煙。
一柱炊煙對應(yīng)著一個家,一家有幾個人,這柱炊煙就有幾縷,那幾縷糾纏捆結(jié)在一起,就是一家人,哪家人不和睦,這家的炊煙也會貌合神離。一個人離開了,一柱炊煙就會少掉一縷,炊煙也就沒有了這個人的顏色和氣味。離開的人帶著自己的炊煙到達另一個村莊,更多的是去了城市,到另一個村莊的炊煙會找到另一柱炊煙融合進去,到城市的那個人很快就會在比大地還要蒼涼的城市中散失掉炊煙,成為沒有炊煙的人。
這個村莊的炊煙正在逐漸變細、變淡。不斷地有人帶著自己的炊煙從這個村莊走出去,也不斷地有炊煙融入這個村莊,只是走出去的越來越多,融進來的越來越少。走出去的人還會短暫地回到村莊,但即使回來,很多的人炊煙已經(jīng)融不進自己家的那一柱里,就像是一個客居異鄉(xiāng)的人。而失去炊煙的人即使回來了,村莊也以為他依舊漂泊在外。
在我離開的時候,村莊的炊煙繁密茂盛,空氣中到處彌漫著稻草或者樹枝的焦香。這種香味往往比飯香更先到達我們的鼻端,有點類似于母親無聲的呼喚,或者說是母親呼喚的前奏——不久,我們就可以聽見母親悠長的呼喚,那聲音穿透歲月厚重的塵埃,縈繞在逐漸老去的耳畔。
每回到村莊一次,感覺中這香味就變淡一次。最先消失的是稻草的焦香,接著是玉米稈的,再后來就是黃豆稈的、花生秧的。這些村莊上長出來的植物不再通過灶膛成為灰燼再回到村莊的土里,而是在冰冷的機器割碎,在田野里爛掉。
現(xiàn)在,每年中村莊炊煙最茂盛的時候是過年,飄離村莊的人暫時回到這里,一家人相聚在離自己的祖宗最近的地方。
或許有那么一天,村莊成為沒有炊煙的村莊??赡牵质钦l的村莊?
河 流
河流是村莊的血脈。
她比滋養(yǎng)更為深刻,比孕育更為厚重,她是比賜予更為久遠的恩典,是比注視更為久遠的凝望。
村莊曾經(jīng)生活在河流柔軟、潮濕的腹地,她的濕潤如同乳汁,讓村莊受孕、分娩,氤氳在生生不息的溫暖之中,河流是村莊相伴終生的女子。不管朝著哪個方向從村莊里走出去,不久,就有一條河流橫在面前,但她不是我們走出村莊的阻隔,它只是我們將自己從村莊里放逐出來,走向浩渺遠方時一個停頓和回眸的契機,她讓我知道我即將走出那溫暖的腹地,告訴我異鄉(xiāng)的寒與冷,只是,她不發(fā)一言,如同大地緘默千年。
河流里生長著蓮、菱角、蘆葦和水蒲草。嫩嫩的蘆葦芽子頂破松軟的濕土時,小荷露出尖尖的角綻放出贈予世界的第一朵微笑,河流與村莊頓生漣漪。菱角浮在水面,開出白色的小花。翠綠的翠鳥停駐在遠處的柳樹上,偶爾像一道翠綠的閃電快捷無比地掠過正午平靜無風的河面。蓮和菱寄居在柔軟的水里,卻日漸生長出堅硬的外殼,存放她們溫柔的內(nèi)心,小心地躲避開世界帶來的傷害。而走出村莊的人在河流之外,日漸被異鄉(xiāng)的風雨剝蝕去村莊的味道和氣息。修長修長的似婉約的女子,隨便一陣風吹過來,便多情地舞起纖弱的扶風之舞。
雨季來臨的時候,河水逐漸豐盈到膨脹,淹沒了水邊的青青野草。等到河水退去的時候,河岸上會留下一條明顯的界線,界線以下,曾經(jīng)茂盛的草萎頓入淤泥,界線以上,還在生長的草也終將在深秋的寒露中逐漸枯去。隨著寒露降臨,風情萬種的荷葉逐漸萎敗到折斷并融入水中,花白花白的葦花漸漸張揚成河流飄飄搖搖的旗幟。寒冬之后,河面被冰密密地封住,熟透的蓮子和菱角早已鉆進河底溫暖的淤泥中,只有早已將蒲棒結(jié)得扎扎實實的水蒲草堅強地站立在冰面上,只是那腰桿已被凍傷,在冰面上奔跑的我們只要將腳輕輕一踢,那蒲莖便在一聲脆響中頹然傾倒在冰面,飛絮四散,像極了春天的柳絮。
河岸邊的草一歲一枯榮,河流里的水還是每到夏天就漲起,只是,那些水在我離開故鄉(xiāng)的日月里逐漸變得渾濁、僵滯,不再靈動,蓮和菱慢慢地忘記發(fā)芽開花的夢,清晨或黃昏里不再有水蒲草修長的身姿吸引我溫情凝視的目光,冬天里不再結(jié)那么厚的冰,不再有花白花白的葦花編織成高高的木屐,或者墊在我們的老棉鞋里。那些在河里泡上整個夏天的時光,撐一只木桶采蓮摘菱的時光,在冰面上奔跑玩耍的時光,真的就這樣成了過往,永不再來的過往,任何回憶、任何時光也復(fù)制不了的過往。
河流黯淡,血脈梗塞,村莊逐漸虛脫。而我心里的愿望卻日漸單純而倔強:愿每個春天,河流還在我的身體和氣息里汩汩作響,還在我的血脈和魂魄里撥動顫顫地弦。
桑 梓
村莊在我的字典里有兩個名字,一個名字叫老家,這個名字樸實易懂,充滿了世俗的溫情,在我離開村莊的這么多年里被我反復(fù)提起,大約也像村莊對我隱約的呼喚。村莊的另一個名字叫桑梓,這個名字是詩化的名字,顯示了漢語魅力的名字,從遠古先民的吟唱中承傳綿宕至今。桑,悠揚的后鼻音,梓,嘴角微微翹起的平舌音,連綴起來,是排遣不去、割舍不開、楔入心坎的回憶與現(xiàn)實的纏織,甜蜜與憂傷的交媾。
梓樹,我沒有見過,或許也見過,只是我因不知道她的名字而不記得她的身姿。而桑樹,卻植滿了我記憶中的村莊。童年經(jīng)驗大概是我人生永遠的根基、歲月秘密的起點和永遠走不出去的宿命,而童年的經(jīng)驗,很多都和桑樹連接糾纏在一起。
那時的村莊是養(yǎng)蠶的村莊,田地中多的是大片大片的桑田,有風吹過的時候,那窸窸窣窣的聲響對于并不懂得音樂的我來說猶如天籟。待到年紀大了一點以后,便被父母叫著跟去捋桑葉。這樣的勞作類似于玩耍:父母用的是藤條編的大簍子,我用的是竹編的提籃,捋了淺淺的一籃子便倒進大簍子。采完桑葉后,手上滿是乳白色的桑汁受傷風干后留下黏糊糊的污漬。幾天后,我手上的污漬就可以慢慢淡去,但父親和母親的手掌上卻永遠是縱橫交錯的傷疤和粗繭,指甲剪得再短,那些經(jīng)年的勞碌還是會頑固地在他們的掌紋和指甲縫里留下剔除不掉的塵垢。又有哪一種水能洗去這些塵垢呢?除非,無情的時間消泯掉他們的肉身,也順帶著消泯去他們在這個短如一日的塵世上付出的所有勞作、劃下的所有痕跡。即使我還記得這些痕跡,可我也將成為世界的塵埃啊。
父親善嫁接。在村莊還養(yǎng)蠶的年代里,這是一門受人尊敬的手藝。這門手藝我雖勉強學過,可如何操作早已忘記。但父親因為淘桑籽而變得愈發(fā)黑的雙手卻刻在了我的記憶里:在河邊,父親蹲下來,用手擠碎盛在細篾籃子里的桑葚,紫黑色的汁液不斷地從籃子滲進池塘,最后,一籃子的桑葚只能淘出大概幾兩重的桑籽。晾干后,父親會很虔誠地把它們裝進母親用紗布縫的袋子里——所有的種子對村莊來說都是希望,更何況,父親大概是希望地上種滿了桑樹的。
而對于幼年的我們來說,桑樹最迷人的正是它每年結(jié)出的桑葚,那是從白到紅的變奏,最終沉淀為黑紫。淺色襯衫上經(jīng)常沾染上桑葚深色的汁液,那汁液會頑固地滲透進衣服纖維的深處,反復(fù)揉搓也洗濯不去。因此總被母親責罵,畢竟,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里,桑葚是很能滿足我們貧瘠的口舌之欲的。但后來,為父親收集桑葚卻成了我的主要功課,并因此成了我的榮耀。
原來,老屋的邊上有一棵桑樹,桑葚不大,但卻異常的甜。這棵樹大概在我還沒有出世的時候就有了,父親沒有告訴我這棵樹的來歷,但記憶里,它年年長出嫩嫩的桑葉,結(jié)出甜美的桑葚。前幾年,蓋新房子的時候,父親鋸掉了這棵桑樹以及和這棵桑樹緊挨著的兩棵榆樹。這棵桑樹活在世上的時間大概比我短不了多少,我不知道一輩子沒有離開自己出生之地的它是否擁有比我更多的安寧與幸福。
9月的一天,我竟在寄居的小區(qū)里幾乎無人打理的綠地上看到了幾株小小的桑樹,還不足一米高,翠綠的葉子迎風招展,像是孩子般的羞澀與純粹。面對這些搖曳的曾經(jīng)那么熟悉的優(yōu)美植物,我剎那間不由恍惚起來,我所在的地方到底是異鄉(xiāng)還是故鄉(xiāng)?究竟是“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還是“生仍冀得兮歸桑梓,死當埋骨兮長已矣”?不知道,一切都是不可解開的謎底。也許,我終將在那個村莊和未知的前方之間徘徊不定,猶疑不決。前方的誘惑總是更美,即使那最終被證明不過是虛幻,但卻也能使我朝著未知開始又一場旅行。只是,在去往前方的路上時,我一再聽見村莊遠隔千里的呼喚穿越了寥廓平原和茫茫時空,一聲比一聲緊、一聲比一聲顫地提醒、催促我踏上精神的返鄉(xiāng)之途??晌医K究只是將易碎且日漸蒼老的身體放逐向無盡的遠方。
桑梓之地,父母之邦。維桑與梓,必恭敬止。只是,桑和梓已在蒼茫的歲月中漸漸遠逝,我將在何處得以埋葬我卑微的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