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光
鄒雪平的紀錄片《饑餓的村子》,片子開頭,村子的場景,一大片土地,黃黃的,沒有莊稼的樣子。然后是村道,一只狗慢騰騰在前面走;農(nóng)屋,院墻,灰灰的,某個從院門看進去的農(nóng)院,空無一人。
村子沉寂,靜默,沒有人煙,似乎也沒有生命氣息,像是一個遺跡被發(fā)掘出來。鏡頭繼續(xù)在緩緩移動,照著村路上的影子,從這個影子我們可以知道,這是持攝像機者本人。鏡頭再繼續(xù)緩緩移動下去,進入一扇門,又一扇門,停留在一個老人身上,頭深深地歪斜著,一個深睡中的老人。這是持攝像機者鄒雪平的奶奶,生命中最后兩年的某個時間。
以后的畫面,繼續(xù)看到老人,她慢慢挪動,拄著拐杖;她坐在院子的小板凳上,發(fā)呆;她繼續(xù)睡,醒來,自己跟自己說話……然后別的老人出現(xiàn)在畫面里,都是一個村的,和鄒雪平的奶奶年紀相仿。
老人們一個個開口說話,逐個地,端坐自己的家中,背景是發(fā)黃的舊報紙、年畫、老箱子、炕上的老式床單和被子,面對鏡頭(也應(yīng)該是面對以后可能更多的觀眾)講述50年前親身經(jīng)歷的饑餓故事:怎么挖野菜,怎么吃樹葉,怎么逃荒,怎么討飯,兒子怎么被餓死……沒有控訴,沒有咒罵,甚至聽不到太多抱怨,口氣平緩,表情淡定,一種命運生來如此的默認。他們的臉,歲月刻在上面,皺紋如溝壑。
一扇扇記憶之門,在50年之后終于打開。完全可能,之前從來沒有一個人像鄒雪平一樣走近這些老人,坐在他們面前傾聽并記錄他們的往事。他們知道鄒雪平是村里誰家的孩子,在外面讀大學(xué),可能只叫得出她的小名,但不知道大名,可能也并不清楚為什么這個應(yīng)該在大城市里跑來跑去的孩子,會跑來自己跟前,架上攝像機,要聽這些沒人想聽的故事。但從他們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們真的愿意講,甚至不想中斷地講下去。
我猜想,這些已經(jīng)過去50年的經(jīng)歷,無法在他們記憶中被淡忘、消逝或被抹去,完全可能隨時在腦中縈繞、盤旋或閃過。尤其人之老時,逝去的日子一步步靠近,他們的腦中出現(xiàn)更多的可能不是現(xiàn)在,是更久遠的過去。那是老人的世界,人沒到那一步,無法體會。
片子繼續(xù)往下走,鄒雪平的奶奶,在這個世界最后的兩年時光中一點點移動,夏天,冬天,她在空房子中,獨坐,吃食,沉睡,發(fā)呆,自己一個人說話,有時和一個想象中的人說,有時和自己說,說到從前的事,說到自己的死。
這個老人生命中的最后兩年日子就這么在影片中緩緩流動,間插著這個村子的場景,一如片子開頭那樣,沉寂、靜默,沒有生長,沒有新鮮,似乎與世隔絕。同時也間插著另外的老人,他們一個,或者兩個、幾個,枯坐,發(fā)呆,慢慢地走,彎曲的背……然后再次開口。
這些經(jīng)歷過大半個世紀的老人,現(xiàn)在終于有一個叫鄒雪平的女孩走近他們……恍惚間,覺得是昏暗模糊的歷史墻壁上,突然睜開一只只眼睛。
影片就這么構(gòu)成,鄒雪平的奶奶,一個老人貫穿全片,直到肉身徹底消逝,和這個世界告別,過程中插入那些依然存活的老人,總共15個,還有他們對50年前的饑餓記憶。一個老人+十五個老人,70歲以上,最年長者83歲,他們屬于同一個村子,這個村子名叫山東省濱州市陽信縣商店鎮(zhèn)鄒家村。
我得說,這是作者刻意塑造的一個村子,只有老人和饑餓記憶的村子,一個非?,F(xiàn)實的村莊,但又是一個超現(xiàn)實的世界。作者要創(chuàng)造一個現(xiàn)實的村子里的“極端之面”,即日常生活表面下蘊藏著的那個“核”、那個可能的未來走向是什么,所以,鏡頭必然要如錐子一樣扎進生活中最具體位置的深處,在盡可能深地扎入之后,獲得的是思考和想象的飛翔,被引領(lǐng)進入的,是一個現(xiàn)實村莊的無言與悲傷、未來的結(jié)局與命運。
如此“超現(xiàn)實”手段,不僅僅是那種“暗示”、“指涉”、“隱喻”、“象征”等通常的藝術(shù)手法,可以說,它是一種極端手段,以一道強光打亮現(xiàn)實的最深處、最底部。必須得強調(diào),這種“超現(xiàn)實”的獲得,并非我們熟悉的虛構(gòu)小說、電影或者繪畫之類的視覺藝術(shù),是完全來自現(xiàn)實的真實材料創(chuàng)造而成,所謂“創(chuàng)造性運用真實材料”的一種影像例子。
當然,片子是靠日常生活的鏡頭組構(gòu)而成,并非弄出些故弄玄虛或故作荒誕的鏡頭來偽裝,其中一些畫面極其生活,但意味無窮,令人長久難忘。比如一個場景:奶奶和孫女(作者本人)老少兩人坐著,中間隔著茶幾,孫女的手伸到奶奶的手,蒼老和年輕觸摸,沒有一句話。
說下鄒雪平這個人,1985年出生,中國美院新媒體系畢業(yè)。在校期間拍攝了她的第一部紀錄片《娘》,即生活在村子里的作者母親,一個含辛茹苦、埋頭料理一個家庭的母親。離開大學(xué)后,她繼續(xù)利用回老家村子的時間拍攝,開始時在家里拍,奶奶的鏡頭占多數(shù),慢慢,鏡頭走出家里的院子,去到村里,進到別人的院子……
也許當時她并不完全清楚這個鏡頭的未來會給自己的下一個片子帶來什么,直到2010年,一個開始叫“饑餓計劃”后來定名為“民間記憶計劃”的項目上路,一些學(xué)影像或做影像的年輕人自愿加入其中,鄒雪平是其中之一。
也許她自覺這個事情有意義,但并不完全清楚是否和自己的片子有多大聯(lián)系?,F(xiàn)在,看了這個片子,不得不說,鄒雪平的這個片子走到如今,和她進入這個計劃密切相關(guān),可以說,是“饑餓記憶”的拍攝挽救了這個片子,或者說給這個片子一種完全預(yù)想不到、也無法事前策劃構(gòu)想的嶄新生命,一種更高平臺的跨越。我們能說,歷史拯救了現(xiàn)在?或者說,一個年輕人在返回自己的根部時,獲得的,是更廣闊世界的探進嗎?
此后,鄒雪平又不斷回到那個山東農(nóng)村老家,繼續(xù)拍攝,可能包括家人、可能包括村里人,可能包括饑餓或者其它歷史回憶,可能……不知道還有更多什么可能,但只要人在自己根上,什么都有可能發(fā)生。我有時忍不住想象鄒雪平以后的10年,如果一直以這樣的方式繼續(xù)返回村子拍攝,她會拍出什么更讓我吃驚的片子呢?她自己會變成什么樣的人呢?我忍不住想象,是因為這種例子以前幾乎沒聽說過。如果沒有發(fā)生過,就完全有可能是人跡罕至之路,就完全有可能通向一個完全嶄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