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玲
摘要:蕭紅在《呼蘭河傳》塑造了一個阿Q式的人物——有二伯,但相較于后人在解讀魯迅對阿Q的態(tài)度“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蕭紅對有二伯卻是“哀其不幸,憫其不爭”。本文試圖通過分析有二伯,來揭示蕭紅對有二伯“哀其不幸,憫其不爭”的復(fù)雜情感。
關(guān)鍵詞:有二伯;悲憫;承襲
《呼蘭河傳》在中國文學(xué)史中占有重要地位,是蕭紅的代表作,它代表了蕭紅在藝術(shù)方面的成熟?!鞍洳恍遥洳粻帯笔囚斞赶壬凇赌α_詩力說》中對德國詩人拜倫的評價,他說拜倫“重獨立而愛自由,茍奴隸立其前,必哀其悲而疾視,哀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視所以怒其不爭……”①后人在解讀魯迅對阿Q的態(tài)度時,便理解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很多人在解讀蕭紅的《呼蘭河傳》時,對蕭紅塑造的一系列“阿Q”群體,尤其以“有二伯”為例,基本上承襲了魯迅式的態(tài)度“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但細(xì)細(xì)讀來,我們發(fā)現(xiàn),作者對有二伯除了同情、諷刺外,還有一種對有二伯性格、處境和缺點的理解和包容,以及對其命運的悲憫,確切來說,就是“哀其不幸,憫其不爭”。
一、哀其不幸
(一)哀其“生的堅強,死的掙扎”
有二伯這個人物形象在第五章第九節(jié)開始出現(xiàn),到第六章正式敘述,這其中有二伯多次談?wù)摰健八馈薄啊怂肋€不如一只雞……”,“像你有二伯這條窮命,越老越結(jié)實?!穸褪沁@窮命,窮命鬼閻王爺也看不上眼兒來的”,“……活著是個窮人,死了是個窮鬼?!雹谶@種看法代表了蕭紅對北方人民生死觀的解剖,正如魯迅在《蕭紅作《生死場》序》中指出:“……,然而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jīng)力透紙背……”③這種生死觀雖然悲觀無望卻具有韌性。有二伯韌性地掙扎著活著,活著卻也沒有什么希望,沒有想著去改變什么,只是麻木地“逆來的,順受了”。這跟魯迅提到的祥林嫂、阿Q、閏土一類人物對窮苦的看法類似,他們只是覺得苦,卻形容不出。魯迅說:“先前,也曾有些愿意活在現(xiàn)世而不得的人們,沉默過了,呻吟過了,嘆息過了,哭泣過了,哀求過了,但仍然愿意活在現(xiàn)世而不得,因為他們忘卻了憤怒。”④正是這種悲觀無望卻具有韌性的生死觀引起了作者極大的悲哀。
(二)哀其自卑麻木
有二伯是一位靠出蠻力過活的長工,同阿Q一樣,他在物質(zhì)上幾乎一無所有,精神上卻要求滿足,處處要求別人尊重。有東西你若不給他吃,他就罵,但是你給他吃的時候,他卻推故不吃。他處處在尋找一種存在感,讓別人尊重,但是在骨子里他卻自卑,自己瞧不起自己,沒有存在感。他覺得他所看見的,聽見的都與自己無關(guān),所以他說“你二伯活著是個不相干”,罵磚頭、麻雀或燕子的時候也在時時否定自己的存在,貶低自己。他被磚頭碰痛了,他對磚頭說“你這小子,我看你也是沒有眼睛,也是跟我一樣,也是瞎模糊眼的?!彼麜r時警惕別人對自己的尊重,小心翼翼維護自己的自尊,有時這種自尊僅體現(xiàn)在一個虛名上,正因為如此他在別人眼里活成了笑話。當(dāng)別人叫他“二掌柜的”、“有二爺”、“有二東家”、“有二伯”時,他就笑逐顏開。當(dāng)街上的頑皮的孩子們叫他“有二子”“大有子”“小有子”的時候,就會“把他氣的像老母雞似的,把眼睛都?xì)饧t了”。
有二伯常常抱怨自己的命苦,說自己是個窮命,如同石頭、麻雀之類,哀嘆命運的不公平,但是他的思想沒有進步,沒有想過去反抗,在內(nèi)心里他還是把自己當(dāng)作奴才的。別人叫他乳名時他會生氣,但祖父叫他“有子”時他卻不生氣,他說:“向皇上說話,還稱自己是奴才呢!總的有個大小”。
(三)哀其“古怪”
第六章第一句就說“我家的有二伯,性情很古怪”,在后面的敘述中又用到三次“古怪”。作者用幽默而又詼諧的語調(diào)把一個孩子眼里“古怪”,實則卑微貧窮的長工形象展示在我們面前。有二伯平日里戴著一個只有帽頂?shù)牟菝保樈购诮购冢^頂雪白雪白;他穿的是大半截子的衣裳,這件衣裳是壓在箱底的前清舊貨,他還喜歡卷著褲腿;他的鞋子,不是前邊掉了底,就是后邊缺了跟;他的形象走在街上“和尚看了像和尚,道人看了像道人,莊稼人看了以為他是莊稼人”。他物質(zhì)上受到貧苦的折磨,精神上的空虛讓他同阿Q一樣學(xué)會了精神勝利法。這種“精神勝利法”更將他的古怪凸顯出來,與旁人格格不入,成為笑話。另外作者還寫到有二伯的膽子是很大的,他什么也不怕,不怕狼、不怕走黑路、不怕毛子,但是他同祖父算起賬來,他就不那樣說了,尤其提到毛子,有時還會哭了起來。作者將這種迫不得已的“古怪”進行了一種喜劇式的敘述,描畫了一個悲劇式的人物,一下子把有二伯這種小人物的貧窮無助和失落無望拋卻出來。
蕭紅作為魯迅唯一的女學(xué)生,在一定程度上是繼承了魯迅衣缽的。魯迅寫到人與人之間的隔膜,蕭紅也在這本書里反映到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在《呼蘭河傳》中這種隔膜處處可見,也直接導(dǎo)致了有二伯在別人眼中的“古怪”。
在《呼蘭河傳》中老廚子與有二伯幾乎形同一人,處于和有二伯同樣卑微的位置,但是他卻時常地奚落有二伯,尤其在有二伯一偷東西被他發(fā)現(xiàn)之后,但是實際上老廚子也偷東西。在小說里只有祖父和“我”同有二伯說話的時候,有二伯才會像個真實的人物存在,他會說自己怕死,會道出自己對死的看法,還有自己處境的艱難。但祖父作為東家極少去關(guān)照這個老長工的內(nèi)心,主奴之間交流很少,即使交流也是困難的,而“我”作為孩童是不會深入理解有二伯的,在文章里也多次出現(xiàn)“我”對有二伯的奚落。這種隔膜的存在,造成了有二伯精神的孤獨落寞,進而演化為別人眼中的“古怪”。同人的隔膜導(dǎo)致有二伯很喜歡和天空的雀子說話,和大黃狗談天。他一和人在一起,他就一句話沒有了,就是有話也是很古怪的。
另外作者還提到有二伯雖然被作弄成一個耍猴不像是耍猴的,討飯不像是討飯的,可是一走起路來,卻是端莊沉靜,好像一位大將軍。但就是這樣一位在我眼里的大將軍,沒有最起碼的自尊,受不到所有人的尊重,這樣反差的“古怪”,形成了作者內(nèi)心深處最沉重的悲哀。
二、憫其不爭endprint
據(jù)蕭紅的同父異母妹妹張秀琢回憶,“有二伯……形式上是家人,實際上是一個不掛名的長工?!憬阃樗檫@位在有錢人家里勞動了大半生,孤獨、貧寒的老人?!憬汶x家后,還打聽這位老人的情況,惦念著有二伯?!雹輳倪@一段的敘述中更能看出蕭紅對有二伯家人式的感情。另外蕭紅在《呼蘭河傳》中多處描寫到她和有二伯的日常,充滿了溫情。蕭紅的童年是很孤獨的,整本書里幾乎沒有描寫到和她一同玩耍的同齡伙伴,而有二伯在作者的筆下就如同一位兒時的玩伴,陪伴作者成長。比如她寫到的一些生活日常:經(jīng)常問有二伯問題逗趣,偷東西互被發(fā)現(xiàn)時兩人的退讓協(xié)商,逛公園時的亦步亦趨等等,讓人讀來并不覺得這是主仆之間的日常,而會覺得這是兩個好朋友之間的日常,有些片段甚至讓人忍俊不禁。因此可以看出蕭紅對有二伯的處境和性格是理解的,這種理解使她對有二伯的不爭不是“怒”,而是“憫”,而這種“憫”是作者與人物之間的相互關(guān)照,相互憐惜。
另外蕭紅曾以《生死場》為例,談到了自己和魯迅的“不同之處”——“魯迅以一個自覺的知識分子,從高處去悲憫他的人物。他的人物,有的也曾經(jīng)是自覺的知識分子,但處境卻壓迫著他,使他變成聽天由命,不知怎么好,也無論怎樣都好的人了。這就比別的人更可悲。我開始也憐憫我的人物,他們都是自然奴隸,一切主子的奴隸。但寫來寫去,我的感覺變了。我覺得我不配憐憫他們,恐怕他們倒應(yīng)該憐憫我咧!悲憫只能從上到下,不能從下到上,也不能施之于同輩之間。我的人物比我高”。⑥
這個是蕭紅根據(jù)《生死場》而引發(fā)的觀點,但實際上更適合《呼蘭河傳》。蕭紅筆下的人物高于蕭紅,實際上造成了蕭紅比魯迅更能對人物性格、處境和缺點的理解和包容,完成魯迅國民性主題“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突圍,消除對人物的“怒”,只剩下對人物性格、命運的哀嘆和無奈。
(一)憫其對命運的不爭
蕭紅在第四章表達了對西南角漏粉的對光明的看法,更進一步表明了她筆下的人物是高于自己的,她理解和包容人物的缺點,尊重人物的命運發(fā)展,沒有去批判什么,也沒有怒,只剩下悲到己身的深深寂寞與哀嘆,化為悲憫,這種情愫貫穿全書,一直延伸到有二伯身上。她說:“他們看不見什么是光明的,甚至于根本也不知道,就像太陽照在了瞎子的頭上了,瞎子也看不見太陽……他們想擊退了寒涼,因此而來了悲哀?!睍械男∪宋锒枷裣棺右粯?,他們過著無望的生活,但是正因為他們不知道有光明的生活是什么樣子的,所以他們幾乎沒有生的掙扎,只是無望的活著,這種無望也沒有讓他們覺得有多大痛苦,也沒有痛到讓他們?nèi)暝淖?,他們所做的只是“逆來的,順受了”。有二伯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逆來順受的人,正如作者所說“他們被父母生下來,沒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飽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飽,也穿不暖。”
(二)憫其對現(xiàn)實的不爭
“有二伯搬回家里住的時候,我常常聽到廂房里的哭聲。”雖然這時候作者沒有明說,但分明是有二伯的哭聲,有二伯只能在深夜里哀哭,發(fā)泄生活里的苦痛。接著就寫到三十多歲的父親打了快六十歲的有二伯,有二伯固執(zhí)地站起來結(jié)果被父親又打到地上,他孤伶伶地躺在院心,兩只鴨子啄食著他的鮮血,這個情節(jié)反映出人情的冷漠和社會等級制度的無情,也預(yù)示著小人物掙扎的徒勞和生活的無望。作者理解這種徒勞無益的掙扎,發(fā)出了深深的哀嘆。
有二伯的生活里充滿了一些無聊的看客和拿他取樂的人,比如廚子,常拿他偷東西和沒有子嗣為樂。有二伯已經(jīng)對生活中的不平失去了反抗的意識,甚而小孩子也拿他取樂,有時候會叫他的乳名——二有子。他因為受到委屈要上吊、跳井,結(jié)果沒有實現(xiàn),后來有二伯“跳井”“上吊”這些事,都成了“看客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并沒有實際的意義。有二伯如同魯迅筆下的閏土一般,生活的苦、社會環(huán)境的黑暗已經(jīng)使他麻木,他只是覺得命苦,但又不作任何實質(zhì)意義的反抗,所以作者理解有二伯的不爭,只是憫其不爭而不去怒,因為太過理解他們“不爭”的緣由。
總之,蕭紅以天才般筆觸,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塑造了“有二伯”這個“哀其不幸,憫其不爭”的藝術(shù)形象。蕭紅一方面承接了魯迅改造國民性的思想,對小人物身上的劣根性進行了批判和諷刺,發(fā)出了長長哀嘆;另一方面卻做了一定的突圍,讓人物高于自己,悲憫從下到上,對自己筆下阿Q式的人物——有二伯給予了同情、理解、包容,消除了“怒”,令人可憐可嘆,具有不朽的藝術(shù)魅力。
注釋:
①魯迅:《墳·摩羅詩力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
②蕭紅:《呼蘭河傳》,《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1937—1949》,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本文引述《呼蘭河傳》相關(guān)內(nèi)容,皆據(jù)此版,以下不再詳注。
③魯迅.且介亭二集.蕭紅作《生死場》序[A].魯迅全集(第六卷)[C]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
④魯迅:《華蓋集·雜感》,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
⑤張秀琢:《重讀<呼蘭河傳 >回憶姐姐蕭紅》,見 《海燕》,1979 月5月號。據(jù)考,有二伯姓張,是蕭紅父親的同宗兄弟,在張氏家族中排行第二,乳名有子。他的家是張氏家族中破落的一支。
⑥聶紺弩:《回憶我和蕭紅的一次談話》,《新文學(xué)史料》1981年第1期
參考文獻:
[1]魯迅.墳·摩羅詩力說[M].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
[2]蕭紅.呼蘭河傳,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1937—1949[M].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本文引述《呼蘭河傳》相關(guān)內(nèi)容,皆據(jù)此版,以下不再詳注.
[3]魯迅.且介亭二集.蕭紅作《生死場》序[A].魯迅全集(第六卷)[C]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
[4]魯迅.華蓋集·雜感[M].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
[5]張秀琢.重讀<呼蘭河傳 >回憶姐姐蕭紅[J].見 《海燕》,1979 月5月號.據(jù)考,有二伯姓張,是蕭紅父親的同宗兄弟,在張氏家族中排行第二,乳名有子。他的家是張氏家族中破落的一支.
[6]聶紺弩.回憶我和蕭紅的一次談話[J].新文學(xué)史料,1981年第1期.endprint
北方文學(xué)·上旬2017年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