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佳
摘要:方文山是21世紀華語樂壇中歌詞創(chuàng)作的佼佼者。他巧妙的化用古詩詞、嫻熟的運用多種藝術手法,為廣大歌迷和讀者營造出獨具美感與趣味的古詩意境。正是因為用典、代字、引用等修辭的廣泛運用,使其歌詞在情感表達方面含蓄而不流于直白,呈現(xiàn)出一種“隔”之美。
關鍵詞:方文山;意境;隔
“隔”與“不隔”是王國維“境界說”的藝術表達方式。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故而對“隔”與“不隔”的界說應當在有境界里論述。歷來諸多評論家皆認為為詩但凡“隔”,終歸落于平庸,將“不隔”視為評判詩歌優(yōu)劣的唯一標準。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出“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之詩稍隔矣”,強調寫詩需“語語如在目前”。[1]172我們不予否認“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1]226的“不隔”之美,然而,一味強調寫詩“語語如在目前”,不免流于淺顯、簡單,無更多可探究之韻味。為詩為歌重在“言有盡而意無窮”,于朦朦朧朧間窺見歌詩的“言外之味,玄外之響”。我們認為“隔”與“不隔”不應偏舉一方,兩相調和方為上品,“應以不隔為基礎,通過追求適度的隔來造成詞的深遠之致”。[2]因此,本文欲從重“隔”角度試論述近年來在歌壇走俏的方文山“中國風”歌詞。
一、“隔”之真
所謂有境界,謂寫景寫情皆出于真情實感,不失其赤子之心。在詩歌的創(chuàng)造之中,不論隔與不隔,都是建立在有境界的基礎之上予以界說。所以,不論是隔或不隔,都強調寫景寫情之中流露的真情實感。不難看出,“隔”意味著詩歌的意味、情感不能一目了然于胸,需讀者歷經(jīng)幾次探索,撥開重重迷霧尚能發(fā)現(xiàn)作者的隱含情感。王國維讀白石詞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言白石詞不通透,不能像“紅杏枝頭春意鬧”那般“豁人耳目”,是因為白石詞不是清新抒懷,而是懷抱一種憂世凄婉,“實在是有難言之衷但又不能不吐,于是就曲折而晦遠”,[1]191就“隔”了、深了。劉熙載云:“文善醒,詩善醉。醉中語亦有醒時道不到者”。[3]148“醉”者,沉浸在某種境界或思想活動之中,為朦朧恍惚之態(tài)。自古詩歌的情感表達皆隱而不可一探究竟。標舉“不隔”,并未能公正的評判詩歌的雅俗深淺,反而使得雅不如俗,深不如淺。
朱光潛在《詩的隱與顯》一文中所提及的隱與顯之說,雖有不妥之處,然隔與隱實有相似相通?!半[者,文外之重旨”,詩人善用代字、典故等藝術手法蘊藏真實情感。借用古典詩詞或名言典故,意在增強作品的雅韻,雖反復吟詠而意味無窮。宗白華曾說“唐代李商隱的詩,則可以說是一種‘隔的美”,[4]37如《錦瑟》篇,以錦瑟起興,連用莊生夢蝶、杜鵑啼血、滄海珠淚、良田生煙四個典故,以片段意象的組合,創(chuàng)造朦朧的境界,含蓄深沉,遂給人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之感。王國維反對用替代字來寫詩寫詞,一方面認為代字的運用有礙直觀理解,另一方面,由于代字、隸事一類古已有其歷史意蘊,在表達上不免隱而曲,無法一覽無余,“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1]150葉嘉瑩先生指出,代字、隸事意在謂“作者在寫作時或假借前人之詞匯,或引用前人之故實,而不能經(jīng)由自己之感受使用自己之語言?!盵5]213然而,舉凡大量用典之詩人,無一不是能隨心如意地運用經(jīng)史百家于筆下,結合自身真切感受,“寫真景物真感情”者?!稏|風破》的歌詞中就運用了明顯的替代意,用“一盞離愁”指代燈、“一壺漂泊”代替酒,“一盞”、“一壺”皆與“我”之獨處相映照。寫“燈”而喻孤寂,寫“酒”而顯相思,其間的意味,非獨一“燈”字或一“酒”字能全盤托出。此處雖是用替代意,并未有“隔”霧看花之感,反而有情感的層層推進,窺探出主人公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情感。再者,“舊地重游,月圓更寂寞”取用崔護的“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一句,舊地尚在,月圓依舊,只是籬笆外、古道上熟悉的身影早已不再停留,物是人非的凄婉與相思之苦躍然紙上?!熬啤笔秦灤┱自~的一個意象,借酒入幻,入幻而思,因思而愁。無限的情感潛藏在歌詞之內,欲露而不直露,“是反復纏綿,深加鍛煉的結果”。
二、“隔”之韻
方文山的“中國風”歌詞善于運用各種修辭手法營造意境、增加韻味?!毒栈ㄅ_》通篇或化用古典詩詞,或取古典詩詞之韻。給人一種視覺上的優(yōu)美之感,歌詞的境界油然而生?!耙固L,凝結成了霜”一句表面為寫景,冷夜嚴寒結成霜,實則寓情于景,將主人公蒼涼、凄苦的心緒委婉的表達出來,思念著遠方日夜在閣樓上絕望守候之人,寫景如此,實為隔?!熬栈?,滿地傷,你的笑容已泛黃”由眼前零落的菊花陷入回憶的畫面里,由視覺而引發(fā)聯(lián)想,笑容出現(xiàn)在眼前的黃花之中,一個“黃”字,既有人之老去的心酸,亦有時間流逝過久的分別讓回憶蒙上了模糊的影子,空余相思。寫情如此,亦為隔。“愁莫渡江,秋心拆兩半”一句言愁,看似累贅,秋、心合而為“愁”,《紅樓夢·詠菊》“滿紙自憐題素愿,片言誰解訴秋心”,男女主人公天涯兩相分隔,現(xiàn)實世界將他們強行“拆”開,無可奈何的孤單離愁之感是他們的真實寫照。整首詞雜糅了眾多意象,從字面解讀并不能“語語如在目前”,而是“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由冷夜及自身而抒孤寂,由殘花陷回憶而抒相思。言外別有許多意思,亟待讀者的體會領悟。隔之美,就是揭開掩映著的層層面紗,發(fā)現(xiàn)其內在的本來面貌,恰似江南煙雨中駕一葉扁舟,于霧雨蒙蒙間體悟自然的美感。中國園林藝術里講究“曲徑通幽”、“錯落有致”,就是追求一種言外之韻的“隔”之美。
三、“隔”之味
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造是作者的人生體驗,是建構在實踐基礎之上的生活提煉,然而在其傳播過程中離不開讀者的解讀,“一部文學作品,并不是一個自身獨立、向每一個時代的每一個讀者均提供同樣觀點的客體。它不是一尊紀念碑,形而上學地展示其超時代的本質。它更多地像一部管弦樂譜,在其演奏中不斷獲得讀者新的反響,使本文從詞的物質形態(tài)中解放出來,成為一種當代的存在。”[6]72所謂“一代又一代之文學”,任何文學作品都不是一個靜態(tài)的客體,它是見諸于主體的意向性選擇的動態(tài)過程。一方面,文學的發(fā)展表達離不開特定時代歷史的影響,朱彝尊認為“詞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南宋詞人經(jīng)歷國破家亡之恨,心緒郁積,于情感表達上不免隱晦深藏。另一方面,文學作品離不開讀者的解讀,是主體與客體的“對話與交流”。當然,讀者應當予以區(qū)分,沒有過多接受文化教育的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于他而言也是“隔”的文學;反之,對于文學鑒賞能力突出者,不在乎文學作品之深淺,優(yōu)劣好壞一目了然。“顯然,此‘隔之責任不在作者,而在讀者。王國維讀白石如‘霧里看花看不清,那是他眼力不夠,視野不寬,故無法領略白石詞之朦朧美”。[7]因此,讀者的作用無疑是巨大的,有境界的詩詞,其意蘊必定深遠悠長,留待讀者的想象性連接。在文本的接受過程中,聯(lián)想與想象是十分重要的環(huán)節(jié),而“隔”的出現(xiàn)就關乎讀者的接受與特定人生感受。endprint
伊瑟爾的接受美學理論中,如“召喚結構”、“未定點”、“空白”等概念都指向接受主體,有賴讀者發(fā)揮聯(lián)想與想象予以填充,從而使文學客體豐滿具體化?!熬栈?,滿地傷,你的笑容已泛黃”一句,由視覺的菊花凋落殘敗引發(fā)聯(lián)想,仿佛思念之人的身影、笑容就模糊在這黃色的殘花之中。運用通感,將人的聽覺、視覺、嗅覺、味覺、觸覺等不同感覺互相溝通、交錯,彼此挪移轉換。“你走之后酒暖回憶思念瘦”,“暖”字本義是“使溫暖”,在此引申為“使喚起、使想起”,由觸覺產(chǎn)生了視覺與聽覺,回憶令人暖,奈何思念讓人瘦?!罢l在用琵琶彈奏一曲東風破,歲月在墻上剝落看見小時候”,由聽覺轉向視覺,產(chǎn)生若有似無的幻覺,仿佛佳人就在眼前。歌詞中空白點和未定性隨處可見,不僅僅有愛情相思之苦,也暗藏著游子常年漂泊在外之愁。不管是何種意象的解讀,都有賴于讀者結合自身體驗,聯(lián)結意象進行創(chuàng)構,挖掘出作品的言外之意,意外之旨?!案簟笔且驗樯铋啔v之不足,人生體驗之不夠,造成特定場景的無法逾越。方文山“中國風”歌詞的流行有力的證明了“隔”的生命力量。
讀者對歌詞中“空白點”的想象性建構就是對于文學作品言外之味的領會。所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林妹妹”,一方面是因為在作品解讀上存在主體喜好的差異性,更為重要的是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中傳達的藝術內涵無窮無盡,言外別有許多意思,“亟待讀者投入更豐饒,更蘊藉的心智想象與情調揣摩”。[8]56“其妙處瑩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1]59
綜上所述,“語語如在目前”的不隔之文,“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的“不隔”之美,固然強調作品的真情實感,不失其赤子之心。然而,一味強調寫詩通俗易懂,不免流于淺顯、簡單,無更多可探究之韻味。為詩為歌重在“言有盡而意無窮”,于朦朦朧朧間窺見歌詩的“言外之味,玄外之響”。我們無意為“隔”立說,方文山中國風的歌詞的流行就是一個很好的見證。藏情于內而不露的文章,充分激發(fā)了讀者的想象與聯(lián)想,含蓄而深遠,使得作品獲得更多的意外之響。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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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文學·上旬2017年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