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韓永明,湖北秭歸人,著有長篇小說《大河風(fēng)塵》《特務(wù)》,散文集《日暮鄉(xiāng)關(guān)》,中短篇小說五十余部。多部作品先后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bào)》《中篇小說選刊》《中篇小說月報(bào)》《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刊物轉(zhuǎn)載。曾獲《當(dāng)代》文學(xué)拉力賽最佳獎(jiǎng)、《芳草》最佳抒情獎(jiǎng)、湖北文學(xué)獎(jiǎng)等。
三婆和喜爺爺耍流氓的事,我們都曉得。但我們不曉得三爺曉不曉得。
喜爺爺也姓代,村上的人都喊他喜子。他辦了一個(gè)店子,賣日用百貨、種子肥料、大米面粉,是我們雨水荒村最早蓋上熟磚房子的人。村里人都說他很有錢,比過去的地主有錢得多,光漂在山上的錢就有幾十萬。我牙牙學(xué)語的時(shí)候,爺爺帶著我去他店子里買東西,要我叫他喜爺爺。我一直都恭恭敬敬地叫著。
三婆和喜爺爺究竟是什么時(shí)候開始耍流氓的,我搞不清楚。似乎我生下來之前就是這樣了。在學(xué)校里,爛腦殼曾取笑我,他把左手的兩根指頭圈成一個(gè)圈兒,然后右手的一根指頭飛快地往里戳,說你三婆和你喜爺爺恁樣兒,恁樣兒,曉得嗎?
三婆對我不錯(cuò)。我很小的時(shí)候,她帶著我去喜爺爺?shù)牡曜永?,會給我拿很多很多好吃的。三婆和我們屋連著屋,中間只隔一個(gè)豬欄。她做了好吃的,也會給我端一些來。我也很喜歡三婆。她長得很好看,是我們村上最好看的女人,就是村長的堂客也趕不上三婆一個(gè)腳指頭。三婆的臉巴子很白,眼珠子黑漆漆的,頭發(fā)光潔溜滑,身段子更是好。大胸大屁股蜂子腰,挑一擔(dān)水,拎一筐菜,背一背簍紅薯,走起來,就有一種跟別人不一樣味道,似乎身上都是軟的。她冬天愛抹香,春天里愛在頭上插花,身上香噴噴的,很好聞。小時(shí)候我愛扎在她懷里,嗅她身上的香味。
你媽才和別人恁樣兒!我朝爛腦殼吼,并撲上前去要揍他,他這才熄火了。
我聽說喜爺爺和我們村上好多女人都恁樣兒。因?yàn)樗性S多抹臉的、洗頭的,還有小褲衩乳罩什么的。我不曉得三婆是不是也是因?yàn)橄矚g這些東西才和喜爺爺恁樣兒了。
三婆和喜爺爺恁樣兒的事,我沒見過,可我不懷疑喜爺爺和三婆確實(shí)恁樣兒了。我親耳聽到爺爺和婆婆說過。有一回,婆婆說,她不僅看到三婆在火鐮坡里薅苞谷草時(shí),喜爺爺也去了,還看到了白嘰嘰的兩個(gè)肉坨坨在密密麻麻的苞谷秧子間晃去晃來。又說,許多人看到喜爺爺和三婆常常一前一后去龍洞河,她去龍洞河看了,那兒地上樹上到處都是衛(wèi)生紙。
三爺一直在外面打工,打了多少年我不清楚,反正我記事時(shí),三爺就在外面打呀打,就像外面的工永遠(yuǎn)也打不完。三爺每年過年前回來,背一個(gè)鼓鼓囊囊的大背包,手里還拎著幾個(gè)蛇皮袋子。過了正月十五就又走,照樣背個(gè)鼓鼓囊囊的大背包。
三爺長得不好看,額頭窄,尖腦殼,頭發(fā)黃不拉嘰的,像堆枯草,又蠻多抬頭紋,嘴大,法令紋特別深特別長,就像誰用墨筆在他嘴邊上畫了一個(gè)圓圈,牙齒也丑,上面的幾顆黃門牙可著勁兒往外長,嘴唇包不住。而且不怎么愛說話,按三婆的話說是三杠子打不出一個(gè)屁來。
婆婆曾經(jīng)要爺爺給三爺說說,讓三爺管管三婆,讓三婆收斂些,可爺爺只嘆氣。
我曉得爺爺為什么不跟三爺說。因?yàn)橄矤敔攲ξ覀兗液芎谩敔斎ハ矤敔數(shù)曜永镔I東西時(shí),喜爺爺總會便宜幾塊錢,說是按進(jìn)價(jià)給的,說是他不賺我們家的錢。譬如說一個(gè)電磁爐,別人買的時(shí)候,喜爺爺收兩百三十塊,而給爺爺時(shí),只收兩百二十五塊,一次就便宜了五塊。有時(shí)候,我們家的電線老化了,被老鼠咬了,要換,只要給喜爺爺說一聲,他就把電線買了,又找人來幫忙換了,錢也收得很少。有時(shí)喜爺爺還會給爺爺兩個(gè)本子,或是一塊面包,讓爺爺帶給我。
婆婆又問爺爺:你說老三曉得嗎?他就一丁點(diǎn)兒也感覺不出來?老婆有沒有外心,自己多多少少是有些感覺的。爺爺直嘆氣。婆婆又說,虧他還讀了那么多書。
我聽爺爺說過,三爺是讀過不少書的。三兄弟中就三爺書讀得最多,讀到高中,還參加過高考。爺爺聽婆婆說三爺讀書的話,說,你沒看見他每回回來,都在板壁上寫幾行字?
爺爺沒讀過書,他說只讀了個(gè)一年級就沒讀了,但是他很會算賬,不要算盤,不用筆,用心算,速度比喜爺爺?shù)挠?jì)算器還快,還準(zhǔn)。婆婆說,這也叫讀了書?好好的一方板壁都被他畫得亂兮兮的。
三爺家板壁上確實(shí)有很多字,整整齊齊的,有大半個(gè)板壁了。我不知道三爺寫的都是些什么。
爺爺說,你怎么知道那一定就是亂畫?我注意過了,老三每回來一次,就在板壁上寫幾句。我看他不是隨便寫的。
婆婆說,他想讓人知道他還讀過書,會寫字?
爺爺聽婆婆這么說,眼睛看著我,亮亮的,他摸著我的腦殼,問我認(rèn)不認(rèn)得三爺家板壁上的那些字。我說認(rèn)不全。我確實(shí)認(rèn)過那些字,可有一大半都不認(rèn)識。我對爺爺說不認(rèn)識。爺爺便要我去三爺屋里,把那些字抄些下來,送給學(xué)校的老師認(rèn)認(rèn),看看三爺?shù)降讓懙氖鞘裁?。我弄不懂爺爺為何突然間對三爺寫的那些粉筆字有了興趣。
趁三婆出坡后,我到三婆屋里,抄了寫在一起的十個(gè)句子,上學(xué)后就請老師幫忙認(rèn)。老師看了一陣,便問我在哪兒抄來的,我說三爺寫在板壁上的。老師問三爺是干什么的,我說打工,在外面挖煤。老師說,這就對了。又說,你三爺文筆不錯(cuò),簡直就是個(gè)詩人。
老師教我認(rèn)會了抄的前面五句:
煤炭洞兒萬丈深,白天黑噠分不清。人不人來鬼不鬼,出洞好像重托生。想起肉肉貓抓心。
從學(xué)校回來后,我跟爺爺說,老師說了,三爺寫的是民歌,也是詩。爺爺說,什么意思?我說,老師說,三爺寫的是他挖炭。
我把三爺?shù)脑娔盍艘槐?,爺爺聽了,說,是的,老三真是寫的他們挖炭。
這好像有些出乎爺爺?shù)囊饬稀?/p>
爺爺?shù)攘艘粫赫f,這個(gè)老三,在板壁上寫他們挖炭有什么意思,難道挖炭光榮嗎?
一年又一年。我能把三爺寫的那些字都認(rèn)全的時(shí)候,三婆家的那方板壁差不多都快寫滿了。
我們那里山高,天就像擱在山尖子上似的??晌覀兡抢镩L茶樹,山山坡坡都是。每年三月,茶樹枝上冒出小鳥嘴一樣的小芽芽時(shí),村上便開始忙起來了。那個(gè)小鳥嘴,說張開就張開了,而等它張開,長成了小葉葉,茶葉就不值錢了。因此,這幾天,家家戶戶,大人孩子不等太陽照干茶葉樹上的露水,就拎著竹筐,挽個(gè)獨(dú)腳的板凳到山上采茶葉了。學(xué)校自然也會放幾天農(nóng)忙假,讓我們回家?guī)兔Σ蓭滋觳枞~。endprint
三婆是我們村的采茶能手。無論是采那種小鳥嘴一樣的芽茶,還是采大一些的“一旗一槍”,都比別人采得多。她賣的錢也最多。
可今年,三婆卻在這么關(guān)鍵的時(shí)候,和喜婆婆打了一架。
早晨,太陽剛剛照過來,三婆便挽著筐子出門了。三婆有一塊茶園在巖下,要從喜爺爺門口經(jīng)過。三婆從喜爺爺門口過時(shí),昂著頭挺著胸,目不斜視,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并且輕輕地咳了一聲。我不知道三婆為何要這樣。三婆難道是怕喜婆婆?
就在她要走過喜婆婆的院壩時(shí),喜婆婆家的門吱呀一聲響,三婆便聽到了喜婆婆的罵聲。喜婆婆罵得很難聽,一邊罵一邊朝三婆的背影吐唾沫。
三婆沒有還嘴,讓喜婆婆罵著。三婆心里很清楚,只要她一還嘴,架吵開了,人就都會聚攏來。這時(shí),三婆已經(jīng)聽到好幾戶人家的開門聲了。可喜婆婆卻不依不饒,越罵聲音越大。喜婆婆的意圖很明顯,她就是要出三婆的丑。她也聽到了人家的開門聲,還看到許多挽著筐子的人正往田間走。
三婆這時(shí)猛地轉(zhuǎn)身,幾大步走過去,走到喜婆婆面前,問:你罵哪個(gè)?大清早的。
哪個(gè)偷我的男人我罵哪個(gè)。
喜婆婆身坯比三婆要大,腰身、胯子、膀子比三婆大了一圈,人高馬大的,三婆找她干仗,應(yīng)該是自找苦吃。可是三婆卻一點(diǎn)也不懼怕喜婆婆。她的氣勢比喜婆婆還要壯。她一只手叉在腰里,一只手指著喜婆婆說,你說清楚點(diǎn)哪個(gè)偷你男人!喜婆婆說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喜婆婆的話還沒說完,三婆伸手抓起了竹筐,猛然朝喜婆婆的臉上揮了過去。喜婆婆沒料到三婆會猛然間朝她揮竹筐,后退時(shí)被石塊一絆,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三婆乘勢騎在她身上,和喜婆婆扭打起來。
采茶的人都圍過來了。他們把三婆和喜婆婆拉開了。三婆和喜婆婆站起來后又開始對罵。喜婆婆罵三婆不得好死,偷人還有理了,還打人。三婆說,哪個(gè)要你胯里的東西長個(gè)歪歪,你男人不搞啊。
三婆這話等于當(dāng)眾承認(rèn)了她和喜爺爺?shù)氖?。三婆和喜婆婆打架后的第三天,三爺回來了。三爺回來的時(shí)候天將黑未黑,麻杵杵的,三爺背著一個(gè)癟不拉嘰的包包,悶聲不響地走,看見他的人和他說話,問他這時(shí)候怎么回來了。三爺甕聲甕氣地說回來摘茶葉。
摘茶葉?一個(gè)男人,回來摘茶葉?哄鬼吧。
晚上,有好幾個(gè)人到我們家來坐。他們也說三爺不是回來摘茶葉的,是回來揍人的。
我不曉得三爺要揍哪個(gè),是喜婆婆還是三婆,或者是喜爺爺。
那些人在我們家坐了很久。他們擠在我們門口坐著,時(shí)不時(shí)瞟一眼三爺那邊,東說一句,西說一句。如哪個(gè)給三爺打電話了,三爺究竟會找哪個(gè)算賬等等。他們還說三爺如果真是個(gè)男人的話,就該好好地把喜爺爺揍一頓。
我莫名其妙有些興奮。
摘茶葉這幾天,人是很忙的。白天摘茶葉,賣給茶場了,晚上還要回來喂豬,做飯吃。賣不掉的鮮茶葉,要自己架火炒??墒悄切┤藚s像沒事一般。
我想到三爺屋里去看看,可爺爺一直把我箍在面前。那些在我們家日白談經(jīng)的人走后,我跟爺爺說我要去三爺那兒,可爺爺卻不讓我去。我說我怕三爺揍三婆,三婆都跟別人打架了。爺爺說你去他們就不打了?
爺爺長嘆了一口氣,要我不要瞎說,如果三爺問我,就說在學(xué)校里,什么都不曉得。
我就知道爺爺不會讓我和三爺說。爛腦殼跟我說三婆和喜爺爺耍流氓的話后,我回來跟爺爺說。爺爺一聽就捂住我的嘴,說爛腦殼是要撕嘴的。然后要我不要跟三婆說,也不要跟三爺說。
爺爺雖然不讓我去三爺那邊,卻一直關(guān)注著三爺那邊。他一直坐在門邊兒吸煙,眼睛時(shí)不時(shí)瞄那邊一眼,直到三婆屋里的燈都熄了,他才關(guān)了大門。
第二天,爺爺只叫了我一聲,我身子一挺就從床上起來了。我覺得三爺今天一定會做出一件什么大事來,昨晚上他沒有揍三婆,今天他一定會去找喜婆婆,或者喜爺爺算賬。
我很想三爺能找喜婆婆或喜爺爺算賬。
可我端著洗臉盆在外面洗臉的時(shí)候,我就泄氣了。我看到三爺也提了一只竹筐,和三婆一起往茶園走了。
三爺回來了三天,摘了三天茶葉。天快黑了,還去林子里弄柴。晚上睡覺,婆婆便和爺爺說,老三真是回來摘茶葉呢,這么遠(yuǎn)呢,也不曉得車錢船錢要花多少。爺爺不做聲兒,拉熄了燈。
三爺在屋里忙了幾天,就又背著包出門了。爺爺這才進(jìn)三爺屋里,和三婆說話,問老三今年在哪里,能不能拿到活錢。說太忙了,老三這次回來,話都沒說上等等。
爺爺回家后,跟我說三爺又在板壁上寫了一首歌,要我去看看,記下來念給他聽。
爺爺似乎一直不關(guān)心那些詩的。我問爺爺抄那些東西干什么,爺爺說,你三爺寫的那些五句子好像有點(diǎn)意思。
我去了三婆屋里。我站在板壁前看三爺才寫的那一首詩時(shí),三婆從灶房里出來了。三婆說你抄這些東西做什么,我撒了個(gè)謊,老師要我們做作業(yè)呢。三婆又說,認(rèn)得嗎?我說認(rèn)得一些。
我不曉得三婆究竟認(rèn)不認(rèn)得這些字。但我能感覺到三婆對這些五句子不在意。早先寫的,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三婆在板壁上釘了釘子,扯了繩子,掛著草帽和衣服、毛巾,它們遮住了一些詩。
我抄好三爺這次寫的一首,回家后念給爺爺聽:
五月的柿子酸溜溜,打落牙齒張不開口。東家的杏子西家的柳,自家不收別個(gè)偷。燈籠點(diǎn)火亮里頭。
爺爺聽了要我再念一遍,我就又念了一遍。爺爺嘆了一口氣,說,我曉得了。我問爺爺三爺寫的是什么意思,爺爺便嘆氣,老三……唉!
婆婆也懷抱著雙手站在過道門那兒聽。婆婆嘴癟了幾癟。老三他這是怎么了?大老遠(yuǎn)回來,是媳婦跟人干仗了回來的,屁都不放一個(gè),就寫幾句順口溜在板壁上,說出去只怕要叫人笑死。他難道現(xiàn)在還蒙在鼓里?
爺爺?shù)闪似牌乓谎郏耗銜缘脗€(gè)屁!
婆婆說,老三要是心里有數(shù),回來還像個(gè)陀螺?甩了背簍就是挖鋤,甩了挖鋤就撿起斧頭,甩了斧頭又挑擔(dān)水桶下河,還給她洗臟衣裳?endprint
爺爺似乎不喜歡婆婆說這些話。他把煙桿在椅子上敲了幾敲:老三他就是這么個(gè)閑不住的人!
三爺確實(shí)喜歡做事。他只要一回家就做個(gè)不停,田里、屋里都做。每次回家過年,就是到別人屋里做客,吃飯時(shí)才會坐那么一會兒。要是他們家請客,他連坐也不坐,總忙著燒茶、端菜,給客人斟酒、盛飯等等。三婆有時(shí)候還陪客人們坐坐,嗑嗑瓜子。
我不明白爺爺和婆婆在說什么。
不久,喜爺爺跟喜婆婆鬧離婚了。村上的人都說喜爺爺離婚是因?yàn)槿?,他要和三婆結(jié)婚。晚上,婆婆和爺爺也一直說著這事。婆婆說,喜爺爺和三婆一定是早暗里商量好了,喜爺爺才和喜婆婆離婚。
爺爺卻說,喜爺爺要離不一定是因?yàn)槿?,因?yàn)橄矤敔敽腿乓呀?jīng)好了這么多年了,華子還在的時(shí)候,他們就勾上了。華子死了都十年了,他們要結(jié)早就結(jié)了,哪還等到現(xiàn)在?
華子是三婆的兒子,我聽說過。他初中一畢業(yè)就出去打工,跟著三爺下洞子挖煤,沒想塌到洞子里去了。
可婆婆覺得是。因?yàn)榇迳希F(xiàn)在沒有比三婆更年輕漂亮的女人了。而且三婆一直瞧不起三爺,沒把三爺當(dāng)人。
爺爺說,他覺得喜爺爺要離婚,并不是要和哪個(gè)結(jié)婚。喜爺爺?shù)男愿袼麜缘?,他就是喜歡惹別人的老婆,可偏偏喜婆婆又容不得,不僅常常和喜爺爺鬧,還常常和別的女人吵架、打架。喜爺爺和喜婆婆打了脫離,她就再管不了喜爺爺了。
婆婆和爺爺討論到大半夜,也沒有搞清楚喜爺爺究竟是不是要和三婆結(jié)婚。最后婆婆要爺爺給三爺打個(gè)電話,把喜爺爺和喜婆婆要離婚的事告訴三爺。可爺爺覺得沒有必要。婆婆說,你給老三打個(gè)電話,不說長不說短,就把喜子離婚的事說一聲,就算和老三講個(gè)閑話。爺爺說,這不還是把什么都說了?
爺爺一直沒給三爺打電話。直到喜爺爺去鄉(xiāng)里辦了離婚證,大白天的,大搖大擺地去三婆家吃漿粑粑,三婆大大方方地跨上喜爺爺?shù)募t色鈴木去鎮(zhèn)子上買衣裳。
喜爺爺和三婆好了這么多年,還從來沒有這么明目張膽。人都覺得喜爺爺和三婆要結(jié)婚了。在學(xué)校里,爛腦殼還找我要喜糖吃。
爺爺這回也相信了。他說真想不到喜爺爺會這么做,三婆會這么做。簡直連一點(diǎn)羞恥心都沒有了。又說,喜爺爺和三婆這是打臉,打老三的臉,也是打我們老代家的臉。婆婆埋怨?fàn)敔敍]有及時(shí)提醒三爺,以至于三婆現(xiàn)在要改嫁別人了,三爺?shù)募乙⒘恕F牌耪f著說著還抹起眼淚來。嘴里念叨著老三真是命苦,一成人就在外面打工,人過半百了還在外面打,兒子打死了,老婆也改嫁了,家也沒了。老三還能在外面打幾年啊,他打不動了怎么辦?他到哪兒去?誰來給他養(yǎng)老送終?
婆婆一邊說一邊流淚,又揪起袖筒揩眼睛,可眼淚總揩不干。
爺爺平時(shí)很兇,但只要婆婆一流眼淚,爺爺就不吱聲了。
婆婆又說,你就是因?yàn)橄沧拥哪屈c(diǎn)小殷勤,你就是被喜子便宜的那三兩塊錢把眼睛打瞎了,連親兄弟都不認(rèn)了。你要是早點(diǎn)給老三把話挑明了,也不至于到這地步。
爺爺?shù)闪似牌乓谎郏f,我要是早給老三說了,老三這家不早散了?
婆婆說,你不是說老三曉得嗎?
爺爺說,他曉得我也不能說。這是一張紙,不捅破,他臉上掛得住,捅破了,他臉上就掛不住了。他臉上掛不住,他會做出什么事來,你曉得?那家還不是要散了?
婆婆說,最終還不是散了?
爺爺和婆婆爭了幾句,就拿起手機(jī)找三爺了。
三爺過了好幾天才回來。三爺回來的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也回家了。我一回家,爺爺就叫我把椅子凳子搬到外頭寫作業(yè),看到三爺,就把他拉到我們屋里來吃飯。
我一直在外面寫作業(yè),可天打麻眼了,也沒有看見三爺回來。爺爺這才要我把凳子搬到屋里去,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門口抽煙。
婆婆的飯?jiān)缱龊昧耍瑢敔斦f吃吧,老三回來我再熱。可爺爺要婆婆等會兒。
等了好一陣,三爺才出現(xiàn)在我們家門口。
三爺仍然背著那個(gè)大包,他望了他家那邊一眼,猶猶豫豫把包放下來了。
進(jìn)了屋,爺爺便把大門關(guān)了。爺爺說,老三,這事你要原諒我,你屋里和喜子的事,我早聽到一些風(fēng)風(fēng)雨雨了,可我一直沒給你說。
爺爺給三爺泡了茶,三爺端著軟乎乎的塑料茶杯喝著茶,不言語。
我擔(dān)心你受不住,擔(dān)心你和他三婆鬧,擔(dān)心你把家鬧散了,可現(xiàn)在,他三婆和喜子好像要結(jié)婚,我不得不和你說說了。爺爺說。
三爺喝著茶,望一眼爺爺。
爺爺又說,我很后悔沒早點(diǎn)跟你講。早講了,你也許可以攔攔他三婆,也不至于鬧成這樣。
三爺嘴唇動了動,還是沒說出話來。
爺爺又說,老三,你一直在外面挖炭,挖得人也有些像炭了,腦筋死。所以,我今天有些話給你說,你要好好聽著。
三爺望了爺爺一眼。似乎他曉得爺爺要說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曉得。
她要跟喜子結(jié)婚,首先就是要跟你離婚。你不離婚她就跟喜子結(jié)不成。要結(jié)就是重婚,犯法的。這個(gè)你比我懂。所以,你千萬不要答應(yīng)離婚。她要離,就讓她去法院起訴,看法庭判不判她離。爺爺說。
三爺喝著茶,不說話,就像爺爺在說別人的事。
老三,你在聽我說嗎?這事你可別犯糊涂。你今年也五十三了吧,離了,就再找不上了,你就沒有家了。你回來怎么辦?你總不能打一輩子工,最后死在煤炭洞子里吧?
三爺把杯子里的茶喝干了,把杯子一捏,然后往門旮旯一丟,說,她要離就……離吧。
爺爺?shù)闪巳隣斠谎邸D??你有個(gè)男人樣兒行不行?
婆婆已經(jīng)擺好了菜,叫三爺和爺爺吃飯。爺爺似乎很生氣,他站起來時(shí),沒有請三爺。婆婆叫了三爺,三爺才上了桌。
爺爺扒了幾口飯,望著三爺說,你接受不了她和喜子胡來?
三爺?shù)皖^扒著飯,扒了一陣,才抬起頭,用勁兒把飯咽下去,想說什么,可沒有說出來。endprint
爺爺說,你現(xiàn)在還計(jì)較這個(gè)?這事……其實(shí)……現(xiàn)在這事算■事呢,村上的女人,現(xiàn)在哪個(gè)敢說自己是清清白白的?
我們雨水荒村,像三爺這樣在外面打工的男人特別特別多,和三婆這樣與別的男人耍流氓的也特別多。人見怪不怪了。有些人家還親熱得像親戚。爛腦殼的媽還讓他叫她的野男人干爹。
這種事你不曉得,它就不是個(gè)事。爺爺又說,這也是我聽到他三婆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后,沒給你說的原因。我是想……只要……只要你的家不散。爺爺又說。
三爺往嘴里扒著飯,似乎他餓得很。
我一直忍著,忍著。只為你們不離婚,為你老了,回來還有個(gè)家。爺爺又說。
三爺咽了一口飯,抬起頭,終于說了一句話:我不是因?yàn)檫@個(gè)。
那你為什么同意離?
結(jié)婚之前,我說要建磚房子。三爺說。
爺爺把眼睛瞪大了。你因?yàn)闆]建成磚房子,她要離就離?
三爺家現(xiàn)在住的仍是老房子。里面都是又黑又粗的木頭,幾根大柱子,我一雙胳膊都抱不過來。聽爺爺說,這棟房子,原來是一個(gè)大地主天井屋的一個(gè)角落。原來,房子外墻也是木頭,房子分給太爺爺時(shí),外墻的木板朽得厲害,太爺爺就在外面壘了一些磚,糊了一層泥。三爺結(jié)婚的時(shí)候,只在堂屋里裝了一方板壁。
沒建成磚房子是你一人之過?你一結(jié)婚就去鉆煤炭洞子,鉆幾十年了,還要你怎么樣?那些挖炭的,有的去逛窯子,去耍錢兒,最不濟(jì)也去上上館子,你什么都不干,一分一厘都交給她,自己連一包洗發(fā)精都舍不得買,洗頭都用洗衣粉,頭發(fā)都洗成了一堆枯草,你還對不起她?而她又是怎么對的你?她背著你和喜子亂來,還把你當(dāng)成了她男人嗎?你值得嗎?
爺爺嘴里正嚼著飯,說話時(shí)飯粒都飛出來了。
三爺沒有說話。爺爺扒了幾口飯,又想起一個(gè)問題來。他問三爺什么時(shí)候曉得三婆和喜爺爺好上的。三爺嚼著飯,嚼了好一陣才咽了。然后吞吞吐吐地說,我……都……寫在板壁上了。
爺爺就像噎住了,好半天都沒有說話。我不懂爺爺為何被三爺這一句結(jié)結(jié)巴巴的話給問住了。三爺說的不就是他寫在板壁上的那些五句子嗎?
爺爺把碗放下了,站起來,去了灶房。
爺爺從灶房出來的時(shí)候,眼睛很紅。他坐到飯桌邊的椅子上,嘆了一陣氣,然后說,老三啊老三,我明白你一直忍著,忍著,你寫那些五句子,是想提醒她,是想規(guī)勸她,可你沒想想你忍得出來一個(gè)結(jié)果嗎?你沒想想你不疼不癢的幾句話,能勸她回心轉(zhuǎn)意嗎?你就是把你們家的板壁寫滿了,把所有的墻壁都寫滿了,她也不明白你在說什么,你寫了都白寫了。
三爺像突然來了精神,眼睛也放亮了。我不僅是寫給她看的,也是寫給自己看的。在礦里沒事兒時(shí),我也寫。我已經(jīng)寫了三百多首了。
爺爺望著三爺,似乎不明白三爺在說什么??扇隣敳还埽隣斁拖褡兞艘粋€(gè)人。老二,我開始寫的時(shí)候,確實(shí)像你所說,是想提醒一下她,寫的時(shí)候,就像在斥責(zé)她,就像在抽她的鞭子,可慢慢地,我沒有這種感覺了,我覺得寫這些東西很有意思,寫著寫著,胸中的悶氣就慢慢消了,不愉快的東西就忘掉了,我甚至感覺不到身體的累和苦了,所以,我不僅在家里寫,在礦里也寫。工友們?nèi)ネ饷嫠5臅r(shí)候,我一個(gè)人躲在屋里寫,寫呀寫,寫好了就唱,用我們雨水荒的五句子調(diào)子唱。我高興極了!
三爺說著說著,眼睛里水汪汪的了。爺爺把頭低了,把一只手臂揚(yáng)起來,往外揮著,對著地上說,老三,你回去吧。
三爺拎著包回去了。爺爺把我拉到他面前站著,爺爺把頭抵在我后腦殼上。我突然感覺頸窩里癢酥酥的,拿手一抹,手上便濕了。我猛地轉(zhuǎn)過身,看到爺爺?shù)难劬裰?。我說爺爺你哭了,爺爺?shù)碾p手在眼睛上面晃去晃來,把嘴巴咧開了。亮亮,爺爺這是笑哪。我說爺爺你撒謊。
我這是第二次看到爺爺哭。第一次我還很小,爺爺把我抱在懷里。我記得爺爺?shù)难蹨I像雨點(diǎn)一樣落在我臉上。我聽到爺爺說,亮亮,爸爸去找媽媽了,爸爸會把媽媽找回來的??晌议L這么大了,也沒見爸爸把媽媽找回來。爛腦殼說過,我媽是跟一個(gè)修電器的男人跑了,爸爸犯了法,吃了槍子兒。
爺爺用手抹了抹眼上的淚,要我去三爺那邊聽聽。
三爺?shù)拇箝T并沒有關(guān)嚴(yán),我把眼睛貼在門縫上看里面,沒看到三爺,也沒看到三婆,只看到三爺?shù)哪侵淮蟀旁诎宓噬?,三爺寫在板壁上的那些五句子像在跳動?/p>
我想三爺和三婆可能都在灶房,就輕輕地推開了門,躡手躡腳地走到灶房外頭的一根大柱子后面躲著。
礦上把我的身份證收了,耽誤了幾天。三爺甕聲甕氣地說。
三婆在做飯,她架著灶膛的火,人蹲在灶口,火架燃了,甩了火鉗,我聽到火鉗落地的聲音。三婆站起來刷鍋,一邊刷一邊說,你揍我一頓吧,趁我現(xiàn)在還是你老婆。
要揍……早就揍了。三爺說。
你怎么不揍?你每次回來,我都準(zhǔn)備好了你揍我,可你每次,都只在板壁上寫幾句話。
三爺這時(shí)坐到灶口的小椅子上了,他把灶口的擋風(fēng)板取了,往里添柴。灶膛的火大了,火光照在三爺臉上,三爺臉上像潑了油漆。
開始我覺得板壁上寫些字,有些丑,想擦掉,可我找來抹布擦的時(shí)候,我住手了。三婆說。
為什么不擦?三爺說。
我想讓別人知道你還是一個(gè)會寫字的人。
那是五句子,我作的五句子。三爺說。
三婆把一盤剩菜倒進(jìn)鍋里,加了水,又把半碗米飯倒進(jìn)去。喜子來看了,要我擦掉,可是我沒擦。
灶里的火燒得非常旺。三爺不說話,只有三婆一個(gè)人說著。
我感覺三爺和三婆完全不像要打脫離。
三婆把湯飯盛到碗里,坐到桌上吃起來,三爺忙站起來,往鍋里舀水。
我曉得你急。明天我們一早就走吧,去鄉(xiāng)里辦手續(xù),然后我就去礦上。三爺說,你走時(shí),把鑰匙放在老二那兒就行了。
三婆扒著飯,望了三爺一眼。三爺說,你走路不行,就打個(gè)電話叫喜子把摩托騎來,送你。你們不是要拿結(jié)婚證嗎?endprint
三婆沒說行也沒說不行。
上次回來聽你說,你已經(jīng)存了約十萬了。這十萬,你拿走一半吧。今年在礦上打工的錢我也取了,一共是兩萬一千五百二十五塊,你也帶走一半吧。三爺說。
今年的錢我不要了。你曉得他不差錢。三婆說。
這是我們在一起時(shí)的收入。你應(yīng)該得一半。三爺說。
三婆吃完了飯,把碗放到鍋里去洗。她不再說要不要錢的話。你是不是在礦上又找了一個(gè)?
三爺說,找了。
三婆說,你找了……也好。
三爺說,不是人,是五句子。
三爺說完,就轉(zhuǎn)身往外走。我怕三爺看見我,準(zhǔn)備撤,可三爺走了幾步,又走回去了。他問三婆,板壁上的五句子你沒看?
三婆洗著碗,就像沒聽到三爺說話。三爺吼起來,你回答我,你到底看沒看!
三婆停了一下,又洗起來,把碗洗得嘰嘰啦啦響,像老鼠啃木缸似的。三爺站在那里喘著粗氣,我感覺三爺?shù)纳眢w就像吹了氣一樣忽地變大了,他噔噔噔幾大步走到鍋邊,從三婆手里奪了碗,砸到地上。
我嚇得身子一聳,閉了眼。我睜開眼時(shí),看到地上有幾塊瓷片,像幾個(gè)花瓣。
三爺?shù)穆曇舾罅恕Uf!到底看沒看?!
我感覺瓦片上的灰塵都被三爺?shù)穆曇粽鸬眉娂娤侣?。我從沒看見過三爺這么大聲氣說話。
三婆好像嚇傻了,怔怔地瞪著三爺,就是不說到底看沒看。
我不明白三爺為什么發(fā)這么大火,也不明白三婆為什么不回答三爺這么簡單的問題,看了就是看了,沒看就是沒看,多好答的問題呀。
三爺好像瘋了。他走到水缸后頭,抽出扁擔(dān),朝三婆砍過去。
我連忙往門外跑,去叫爺爺。
可我和爺爺婆婆過來時(shí),三婆家里已經(jīng)安安靜靜了。三婆正在打掃地上的瓷塊,三爺擎起個(gè)腦殼坐在板凳上。婆婆看到那條扁擔(dān)橫在灶房中間,就把扁擔(dān)撿起來,豎到門旮旯里。
婆婆說,老三,要不到我們家住一夜?爺爺對著婆婆吼叫起來,這是他的家,該走的人不是他!
第二天一早,我們一家早早都起了床。我一起床就站在門口望三爺那邊。三爺家的門也開了。我跑過去,倚在門邊,看著屋里。我看到三爺又拿起粉筆在板壁上寫五句子:
太陽出來一點(diǎn)紅,屋檐麻雀各西東。要走就要走大路,喊聲歌子出喉嚨。家窮人窮歌無窮。
三爺寫完的時(shí)候,拍了拍手,就像完成了一件大事。這時(shí)我聽到一陣摩托車聲。回過頭來,看到是喜爺爺騎著他的紅色鈴木過來了。三婆也出來了,她穿了一件紅色的夾克,光溜溜的,三婆還穿了那雙平時(shí)不怎么穿的白運(yùn)動鞋,白煞煞的。
三婆跨上紅色鈴木,抱緊了喜爺爺?shù)难t色鈴木像老牛那樣昂了幾聲,就載著三婆走了。三爺又背起了那個(gè)癟不拉嘰的包,然后把門鎖上了。我問三爺,我以后要喊三婆喜婆婆嗎?三爺沒理我。
爺爺和婆婆站在門口,三爺走到他們跟前時(shí),站住了。爺爺問三爺:你還把錢給了她一半?三爺說,今年的她沒要。爺爺說,是她先出軌,是她要離,她要走,應(yīng)該是光溜溜地走,掃地出門。
三爺說,我要她走的那天,把鑰匙放你這兒。
我老以為,三婆很快就會住到喜爺爺?shù)氖齑u房子里去。在學(xué)校里,爛腦殼還找我要喜糖吃。我憤憤地說,給你吃屎。
可我星期天回家,看到三婆仍然住在三爺屋里。她胳膊上挽著一個(gè)筐子往田里走。我不曉得該叫她什么,是三婆還是喜婆婆呢?我把頭低了。三婆卻找我說話。學(xué)校放假了?我望了她一眼,輕輕嗯了一聲??晌易约憾紱]聽到自己的聲音。晚上,爺爺婆婆回來,我問三婆是不是不走了。爺爺說,哪個(gè)是你三婆?
又過了一個(gè)星期,三婆還是沒走。我看到三婆正端了一盆豬食往豬圈走,問爺爺三婆怎么還不走,爺爺說,你吃咸蘿卜操淡心,你未必還真想吃喜糖?
再過了兩個(gè)星期,我回去,看到三爺家的門仍敞著。我問爺爺三婆不走了嗎?爺爺說,聽說他們還看了日子,是明天。我問爺爺:三爺會回來嗎?爺爺說,你三爺回來做什么,把臉伸給別人打?
想不到天打麻眼的時(shí)候三爺回來了。三爺背了好大好大一個(gè)包,比哪回回來背的包都大。他從我們門口過的時(shí)候,爺爺正要關(guān)門。爺爺看見三爺,就叫起來:老三,是老三?你怎么回來了?三爺就站住了,爺爺上上下下打量了三爺幾遍,說,你這回回來,不再去了?三爺說,去呀。爺爺說,那怎么把被子都帶回來了?三爺望了一下他的屋,說,我給她買了兩床絲綿被。
爺爺?shù)穆曇粢幌伦幼兞耍耗阏f什么?老三啊老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這樣的事,你還回來,不該回來啊。你……還給她買絲綿被,你……這是嫁姑姑嗎?給她陪嫁?三爺說,畢竟我們……在一起過了幾十年。爺爺說,老三啊老三,你……你叫我怎么說你呢……
我準(zhǔn)備跑到三爺家里去,看看三爺和三婆怎么說話??蔂敔敽推牌哦疾蛔屛胰?。爺爺說,你三爺有病。
第二天早晨,天剛蒙蒙亮,爺爺便把我從床上扯起來了。爺爺要我今天幫他收苞谷去。我想在家里看熱鬧,不想去收苞谷。我說,我還沒有苞谷稈子高呢。爺爺說,我先把苞谷稈子砍了。我知道爺爺就是不想讓我待在家里,不想讓我看到喜爺爺來接三婆,不想讓我吃喜爺爺?shù)南蔡恰?/p>
我們早早地吃了飯,就背著背簍和鐮刀出門了。爺爺還特地在門上掛了一把鎖。
我們家的田并不遠(yuǎn),在田里望得見我們家和三爺家的屋和院壩。太陽剛剛照過來時(shí),我聽到幾聲鞭響,就望著十幾輛紅色摩托往我們家院壩開過來了。我望著爺爺喊:爺爺,喜爺爺接親的人來了!
爺爺正不慌不忙地砍著苞谷稈,聽見我喊,他變了姿勢,兩只手都握到刀把上,朝他面前的苞谷稈亂砍,就像那些苞谷稈是一群撲向他的瘋狗。
我從苞谷稈上掰苞谷,掰一個(gè)往背簍里砸一個(gè)。我砸苞谷時(shí),就瞟那邊一眼。十幾輛摩托停在院壩里,摩托上都掛了紅綢子簇的大紅花,摩托車和大紅花把我們那個(gè)灰不拉嘰的院壩子都照紅了。endprint
我從來沒看見過那么多摩托,也沒看見過三爺說的那個(gè)絲綿被,我望著爺爺喊:爺爺,我要喝水,我要干死了。
我喊了一聲,便往家里跑。
在院壩里,我沒看到喜爺爺,也沒看到三爺,只看到接親的人靠在摩托上抽煙。我看了看那些摩托,就跑到了三爺屋里。
三爺屋里的大方桌上,擱著兩床大紅的被子,疊得四棱方正的,上面還蓋著一個(gè)紅紙剪的“囍”字。喜爺爺坐在一張椅子上抽煙,而三婆卻背對著大門,站在板壁前,看三爺寫在板壁上的那些五句子。
板壁上有兩首三爺新寫的五句子:
秧田稗子青油油,地下根根勾連勾。拔了根根怕秧死,不拔根根又無收。半夜三更把魂丟。
破檐爛瓦黑咚咚,竹籃打水一場空。燈草難捆貓兒刺,畫眉不上麻雀籠。月亮吊在半空中。
三婆今天也穿了新衣裳,她老站在那里看著,喜爺爺催她走,說他家里還請了客人,現(xiàn)在都要開飯了。可三婆不理。
我沒看到三爺。我輕手輕腳地鉆到三爺灶房里、臥房里去看,也沒有看到三爺。我回到堂屋來,看到三婆仍在看那些五句子,便望著三婆問,三爺呢?
三婆這時(shí)才回過頭來,我這時(shí)才看見三婆哭了。眼淚把她臉上洗得紅一塊白一塊的,像我們上美術(shù)課時(shí)的調(diào)色板。
喜爺爺把嘴里的煙頭吐到地上,雙手抱起了堆在桌上的那床絲綿被。
三婆說,你把被子放下。你走,你回去。
喜爺爺說,什么?你呢?
三婆說,我不去了。
喜爺爺說,開什么玩笑,我們都打了結(jié)婚證了。
三婆說,去打離婚證。
喜爺爺說,你神經(jīng)病吧?我們不是一天兩天。
三婆說,這么些年你給我寫了一句嗎?
喜爺爺說,這能說明什么?
三婆說,說明他一直把我擱在心上。
喜爺爺說,放在心上比住在磚房子里好?
三婆說,為了我,他什么都可以不計(jì)較。
喜爺爺說,你早干什么去了?
三婆說,過去我一直沒認(rèn)真看過。我今天才認(rèn)真看了。過去……我也不了解你。
喜爺爺把夾在腋下的被子丟到地上,出了門。
喜爺爺一出門,院壩里的那些紅色摩托便像一群瘋牛一樣一溜煙跑了。
我跑到田間,給爺爺說了剛才的事。爺爺坐到苞谷稈子上,掏出煙口袋,卷了一袋煙抽起來。爺爺使勁吧了幾口煙,說,你三婆真叫你喜爺爺走了?
我說,真的走了。三婆還哭了。
爺爺說,你三爺,行!行啊!
我聽得懵懵懂懂。我問爺爺:三婆不走了,那我還是喊她三婆嗎?
那當(dāng)然啊。
我跟爺爺說,我沒看到三爺,不曉得三爺?shù)侥膬喝チ?。爺爺把手機(jī)拿出來,打三爺?shù)氖謾C(jī)。
爺爺說,你三爺今兒一大早就去礦上了?,F(xiàn)在還在車上。他說他馬上回來。
三婆不走了,我有點(diǎn)高興。要是爛腦殼再找我要喜糖吃,我就賞他兩個(gè)大耳刮子。
三爺天打麻眼的時(shí)候就到家了。三爺一進(jìn)門,三婆就把大門關(guān)好,在里面閂了。
村上的人對于三婆沒嫁給喜爺爺這事有許多說法。有的說,三婆跟喜爺爺一打結(jié)婚證,喜爺爺便要三婆的銀行卡,三婆把卡給了喜爺爺,喜爺爺又向三婆要三爺今年打工的錢,這讓三婆接受不了。有的說,三婆打結(jié)婚證前是對他提了條件的,不準(zhǔn)喜爺爺再去惹別的女人,可喜爺爺管不住自己。還有的說,三婆不愿睡在喜婆婆原來睡的那間房里,可喜爺爺不太愿意換屋子……
我聽到爛腦殼和我說這些,肚子都笑疼了。
你曉得個(gè)屁!我對爛腦殼說。
選自《小說月報(bào)·原創(chuàng)版》2017年第7期
原刊編輯 劉升盈
本刊責(zé)編 向 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