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猛
摘 要:20世紀60年代,美國中國文學研究界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研究雖受冷戰(zhàn)影響,但仍涌現(xiàn)了一大批優(yōu)秀學者,對海外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白芝從文學史及創(chuàng)作技巧等角度對中國共產(chǎn)主義小說與傳統(tǒng)白話小說之間的傳承關(guān)系進行了開創(chuàng)性研究;戈德曼則充分發(fā)揮了史學研究的特點,探討了新中國文藝政策和文藝體制與作家之間的復雜關(guān)系。他們與夏濟安、夏志清等學者共同構(gòu)成了20世紀60年代美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界復雜卻充滿活力的研究階段。
關(guān)鍵詞:當代文學,“十七年文學”,美國學者,海外中國研究
中圖分類號:I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7)5-0071-06
20世紀60年代,美國研究界把對新中國成立以后(甚至1942年以后)的文學統(tǒng)稱為“Chinese Communist Literature”,直譯為“中國共產(chǎn)主義文學”。這一命名的背后是美國乃至西方在當時對中國社會性質(zhì)的定性等宏觀政治經(jīng)濟問題。就文學領(lǐng)域來說,所謂的“中國共產(chǎn)主義文學”所涵蓋的范圍,應屬于中國當代文學史的一部分,并與“十七年”(1949-1966)文學存在一定重合,因而有學者也往往將對“中國共產(chǎn)主義文學”的研究視作“十七年”文學研究的一部分①。20世紀60年代,美國對新中國文學的研究處于起步階段,與日后北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界的蔚為大觀相比,成果并不十分豐碩。在諸多研究者中,夏濟安和夏志清的研究已為人熟知。1961年,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英文版由耶魯大學出版,該書被稱為中國現(xiàn)代小說研究上的“劃時代的經(jīng)典之作”②。眾所周知,該書主要討論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只有在全書的最后部分及附錄中,才對1949年之后的中國當代文學部分有所論及;1968年,夏濟安的《黑暗的閘門:中國左翼文學運動研究》英文版由華盛頓大學出版,該書也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力,“在中國左翼文學研究來說,這毫無疑問是一本劃時代的杰作,在一段很長的時間里,有關(guān)左翼文學的研究,無論在架構(gòu)和論點上,可以說是無出其右”③,然而該書的主要內(nèi)容為研究1930年代中國左翼文學,只有最后一章“延安文藝座談會后的二十年”是對于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研究。除此之外,1960年代美國學者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研究較少為人所知。實際上,白芝(Cyril Birch)、戈德曼(Merle Goldman)等學者的研究同樣值得重視,他們的研究對日后北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半個世紀之后重新審視他們的研究成果,不難發(fā)現(xiàn),雖然個別研究無法擺脫冷戰(zhàn)思維及意識形態(tài)偏見的影響,但整體看來,20世紀60年代美國研究界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研究呈現(xiàn)出了復雜且充滿活力的面貌,頗具開創(chuàng)性。
一
白芝作為20世紀60年代美國中國文學研究領(lǐng)域的代表性人物,曾于1962年8月13日~17日,主持召開了一次以中國共產(chǎn)主義文學為主題的學術(shù)會議。該會是西方學術(shù)界第一個就中國共產(chǎn)主義文學召開的會議,與會者均在美國高校任教,因而這次會議也成為了理解美國20世紀60年代對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窗口。有研究者指出,英美學人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研究是在冷戰(zhàn)語境中進行的,“站在西里爾·白之所謂‘我們的立場上,將新中國‘十七年文學視為一種異質(zhì)的‘他者進行觀察和演說。這種特有的‘看與‘被看的對立關(guān)系,構(gòu)成了冷戰(zhàn)語境中的英美解讀中國‘十七年文學的基本框架與展開演說的思想邏輯?!雹苡纱苏J為當時英美學界對“十七年文學”的研究是在冷戰(zhàn)思維下充滿了意識形態(tài)偏見的產(chǎn)物,“借以闡發(fā)其政治意識形態(tài)與文學理念,是一種自我想象的話語表達。”⑤會后,1963年春,牛津大學出版的China Quarterly(《中國季刊》)第13期,以此次會議的參會論文為主體,出版了Special Survey of Chinese Communist Literature, 即《中國共產(chǎn)主義文學特刊》(以下簡稱《特刊》)。值得注意的是,該期編輯為馬若德(Roderick MacFarquhar),編輯顧問為赫德森(G. F. Hudson),兩人均為國際政治學者。
作為會議的發(fā)起者,白芝的研究尤為引人注意。在《特刊》的“導言”部分,白芝引用了蘇聯(lián)作家帕斯捷爾納克的一個觀點即“the search for the particle of art”,即“尋找藝術(shù)粒子”。帕斯基爾納克的這一觀點,旨在說明“藝術(shù)粒子”是藝術(shù)的本質(zhì)。白芝對這一觀點的借用,是為了提出對中國共產(chǎn)主義文學的研究應該集中在文學本身。他認為,無論我們能在中國共產(chǎn)主義文學中發(fā)現(xiàn)多少藝術(shù)成分,我們都應該對中國共產(chǎn)主義文學蘊含的能量和視野予以肯定。⑥同時,如果我們是研究文學問題,那么,我們必須將注意力集中在藝術(shù)的本質(zhì)或基礎(chǔ)上面。只有在我們對藝術(shù)的本質(zhì)做了充足的詳細研究之后,才能對它的社會影響和政治意涵進行研究。⑦并且,白芝舉但丁創(chuàng)作《神曲》為例,明確指出意識形態(tài)對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并不一定意味著災難。⑧白芝所謂的“藝術(shù)粒子”顯然反映了他對藝術(shù)的理解持本質(zhì)主義色彩的看法。杜博妮(Bonnie S. McDougall)則認為,白芝提倡的這種先研究藝術(shù)的本質(zhì),再研究其政治社會意義的做法,將會使“本質(zhì)”成為“一種概念上的虛幻”(a conceptual of fantasy),最終將導致文學研究進入死胡同。⑨即便如此,白芝對中國共產(chǎn)主義文學所持的態(tài)度,顯然是積極和開放的。此外,白芝還用古希臘神話中的海妖斯庫拉(Scylla)和卡律布狄斯(Charybdis)的典故,提醒美國研究者在研究這一時段文學時往往會陷入一個兩難的困境,即要么不耐煩地認為中國共產(chǎn)主義文學就是一大堆大眾宣傳材料;要么認為它們都是一些水平很低的創(chuàng)作,并不值得閱讀。⑩然而,白芝認為,我們必須時刻提醒自己,這些作品并不是為美國學者寫的,它的目標讀者是中國大眾,而且中國作家們正在接近廣大的群眾。{11}雖然,白芝的“我們”與“他們”之分,并不能完全排除“看”與“被看”的二元模式,但是,這并不妨礙白芝提倡一種更具包容性和開放性的研究態(tài)度。與其說這是冷戰(zhàn)思維的產(chǎn)物,不如說是白芝研究態(tài)度中的“了解之同情”{12}。endprint
在另一篇論文中,白芝主要研究了自1942年延安文藝座談會以來,中國共產(chǎn)主義文學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繼承,這也是其研究的獨特之處。他指出,毛澤東在1938年就對思想領(lǐng)域的“洋八股”提出批評,并要求代之以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接下來的文藝創(chuàng)作實踐中,很多文藝作品都借鑒了民間文藝的形式,如最典型的秧歌劇,以及大獲成功的歌劇《白毛女》。在1949年以后,文藝創(chuàng)作對民間傳統(tǒng)文藝形式的借鑒和吸收更進一步,如1958年的京劇《紅色衛(wèi)星大鬧天宮》,以及在1949年之前創(chuàng)作了《李家莊的變遷》、《李有才板話》的趙樹理,也在1958年創(chuàng)作了小說《靈泉洞》。白芝對《靈泉洞》評價很高,認為趙樹理不是在簡單地模仿古代英雄傳奇,而是對中國敘事文學傳統(tǒng)的延續(xù)。{13}然而,白芝也指出,像趙樹理一樣能在創(chuàng)作中更巧妙融合傳統(tǒng)藝術(shù)元素的作家少之又少。他批評李季的《王貴與李香香》就是失敗的例子,作家對信天游這種民間藝術(shù)形式的吸收過于矯揉造作。{14}
其實,白芝之所以長期關(guān)注新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與傳統(tǒng)文學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這與他長期研究中國古代文學的學術(shù)背景有關(guān)。{15}在稍后的20世紀70年代,白芝在《中國小說的繼承與變革》{16}一文中,試圖通過比較李伯元《文明小史》中的傅大人(傅祝登)、茅盾《子夜》中的周仲偉以及浩然《金光大道》中的張金發(fā)三個人物來指出中國共產(chǎn)主義文學與中國傳統(tǒng)的舊小說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以及“五四”文學在中國文學史框架中的獨特地位。尤為重要的是,白芝在文中討論了“小說”(novel)這一概念。他認為,盡管如亨利·詹姆斯所說的那樣,“小說”是一種“奇妙的”形式(the‘prodigiousform),這一概念本身就極具彈性,但是,如果考慮到19世紀歐洲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那么中國傳統(tǒng)的白話小說,如《三國演義》《紅樓夢》等就很難被歸入小說的行列。{17}白芝認為,如果不拘泥于“小說”這一概念,而是從傳奇、寓言乃至中國固有的“講史”等角度出發(fā),則能更好得認識到《紅樓夢》《西游記》《三國演義》等小說的文學價值。繼而,以浩然的《金光大道》為例,白芝認為中國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也很難被確認為小說(novel),而更應該被歸類為寓言。由此,他認為中國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歷史是短暫的,只有從“五四”到1942年不到30年的時間。然而新中國時代的新作家們則正處在一個“大回歸”(a Great Return)之中,并且,新中國的小說將更加“中國化”和“大眾化”,這與中國固有的敘事和戲劇文學追求“典范性”的傳統(tǒng)一脈相承。{18}顯然,80年代新時期文學的蓬勃發(fā)展,尤其是先鋒文學的出現(xiàn)等文學現(xiàn)象都大大超出了白芝的預期。正如李歐梵后來所論,白芝的這一論斷“太過悲觀了”{19}。雖然白芝的論述并無明顯的意識形態(tài)傾向,但是我們?nèi)阅芸闯鏊诒容^研究中所得出的結(jié)論,即中國五四現(xiàn)實主義文學在中國文學史架構(gòu)中的異質(zhì)性或獨特性與中國社會主義文學是寓言而非小說,都隱含著一種前現(xiàn)代與現(xiàn)代的劃分。不過,白芝也認為浩然與李伯元等人迥然不同,他對新的文學創(chuàng)作技巧的熟練運用顯然是現(xiàn)代的,如他對倒敘(flashback)以及中心視角敘述等技巧的熟練運用,都在《金光大道》的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很好得體現(xiàn),但這都無助于改變其作品仍屬寓言而非現(xiàn)代小說的事實。
值得注意的是,直到70年代,白芝在論文中也并沒有對1942或1949至1966年文學給予特殊的關(guān)注,即沒有就“十七年文學”與文革文學做適當?shù)膮^(qū)分,而仍將其統(tǒng)稱為“后1942”(post-1942)或“后延安”(post-Yenan)文學。這與他在1960年代文章中用的“中國共產(chǎn)主義文學”(Chinese Communist Literature)的表述保持了一致。因而,他所選取的這一時段的代表作品,即浩然的《金光大道》(寫作始于1971年)按照當下中國當代文學的劃分應該算是文革文學,與1942或1949年至1966年的“十七年”文學存在較大差異,對“后延安”文學這一整體來說,其代表性值得商榷。洪子誠認為“比起《艷陽天》來,無論是作品(《金光大道》)中的人物的個體意義,還是作家的體驗本身,都被整合到作者所認同的‘文革統(tǒng)一的歷史敘述中?!眥20}以《金光大道》為代表的文革文學無論是在美學風格上還是思想內(nèi)容上都與之前的“十七年”文學有著很大差異。在“文革”中,政治觀念、意圖在文藝作品中的表達采用更直接的“轉(zhuǎn)化”方式,即所謂“政治”的直接“美學化”。胡風、周揚等的文學思想中的“政治性—真實性—藝術(shù)性”,成為“政治—藝術(shù)”的結(jié)構(gòu)?,F(xiàn)代“左翼”文學對“現(xiàn)實主義”的信仰,他們用來調(diào)整政治與藝術(shù)緊張關(guān)系的“真實性”,已從這一結(jié)構(gòu)中“拆除”。{21}這一看法與白芝認為《金光大道》不是小說而是充滿了象征性的寓言這一論述存在共性。
二
除白芝外,《特刊》中的絕大多數(shù)學者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研究仍處于比較初步的階段,多數(shù)論文往往花費大量的篇幅對小說的創(chuàng)作情況以及情節(jié)進行介紹。如Li Chi在《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爭故事》{22}一文中討論了自抗日戰(zhàn)爭至20世紀60年代中國戰(zhàn)爭文學的發(fā)展,特別是不同階段對戰(zhàn)斗英雄形象的塑造。作者既指出了像《呂梁英雄傳》這類借鑒傳統(tǒng)小說技法的成功之作,也批評了不少戰(zhàn)爭文學中的英雄人物有類型化、臉譜化的問題。C. W. Shih討論了以農(nóng)業(yè)合作化和人民公社為主題的小說。作者認為這些小說大多存在主題先行、說教氣比較重、人物形象過度理想化等問題。但是,不少作品也不乏亮點,像趙樹理、李準、周立波等人就敏銳地把握了社會的動態(tài),描寫了作家所見所想的一些真實的社會情況。此外,這些作品也寫到了農(nóng)業(yè)合作化、人民公社、大躍進等運動對家庭倫理的沖擊。這顯然是一個值得注意的重要研究方向。同時,C. W. Shih提醒到,讀者并不能把這些文學作品當做獲取中國社會信息的社會文本(social documents),而且通過對這些文本的研究,也不足以全面地了解中國社會。{23}F. S. Yang則關(guān)注了十七年小說中對工人的描寫,作者主要分析了《我們的節(jié)日》《春天來到了鴨綠江》和《百煉成鋼》三部作品,雖然這些作品中存在過分強調(diào)黨的領(lǐng)導反而弱化了工人形象等問題,但這些作品仍然是值得稱贊的。特別是艾蕪,F(xiàn). S. Yang認為他在描寫工人階級的時候所展現(xiàn)的真摯情感,值得贊賞。{24}夏志清則討論了“十七年文學”中的女性形象。除了介紹十七年文學中女性形象的基本情況之外,夏志清敏銳地提出了一些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在《殘余女人味:中國共產(chǎn)主義小說中的女性》一文中,他指出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運動極大地解放了女性,將她們從家庭中解放了出來,投入到社會生活、生產(chǎn)之中{25};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后,知識分子作為主要文學形象越來越少,工農(nóng)兵成為主流,但是在十七年文學中,女教師、女醫(yī)生等形象卻并不少見。{26}曾任教于北京大學的Hellmut Wilhelm(衛(wèi)德明)則分析了十七年文學中的青年與老年形象,指出了青年形象愈發(fā)抽象化、標語口號化等趨勢。{27}綜合來看,無論是研究主題還是研究方法,上述學者的研究并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明顯的冷戰(zhàn)思維,他們所關(guān)注的仍是文學本身。endprint
但是,并非所有身處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研究者都能摒棄意識形態(tài)的偏見,有些學者的研究就充滿政治色彩,這也導致其研究偏離了文學研究的軌道,讓冷戰(zhàn)思維和過度濃重的意識形態(tài)偏見影響了他們的學術(shù)判斷。在《特刊》中,Vincent Y. C. Shih就試圖以茅盾、巴金、沈從文三人為標尺,對作家進行政治光譜定位。顯然,這種簡單粗暴的做法只能導致對作家進行“親共”、“反共”、“中立”等政治身份的劃分,而非文學研究之道。{28}夏濟安則討論了《山鄉(xiāng)巨變》《青春之歌》《紅日》幾部長篇小說中的英雄形象與英雄崇拜問題,{29}其意識形態(tài)偏見則更為直白,他明確表示自己是一個有偏見的讀者,且對新中國政權(quán)并無好感。{30}他認為小說中的有些細節(jié)很好地契合了意識形態(tài)的需要,但是有些卻并非如此。{31}由此,他在閱讀《山鄉(xiāng)巨變》《暴風驟雨》等作品時,從諸多細節(jié)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所謂的“非共產(chǎn)主義”的內(nèi)容。對此,杜博妮已經(jīng)指出,這種煞費苦心地想從共產(chǎn)主義小說中發(fā)現(xiàn)一些非共產(chǎn)主義甚至反共產(chǎn)主義內(nèi)容的研究方式,很快就在1970年代時被摒棄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刻意區(qū)分意識形態(tài)(undiscriminating)的研究方法。{32}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這類極具意識形態(tài)偏見的研究方法的失效。
三
戈德曼(Merle Goldman)是美國20世紀60年代另一位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的重要學者。1967年,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戈德曼所著《共產(chǎn)主義中國的文學異己》{33}一書,該書較早關(guān)注到了20世紀40至50年代,中國共產(chǎn)黨與部分作家之間的矛盾沖突。因其研究主題的敏感性,該書往往容易被認為具有濃重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戈德曼也被認為是在有意拔高受批判作家的地位,“在觀察和批評時,他們(實際即指戈德曼)習慣于將‘十七年文學批判運動同新中國文學政策聯(lián)系起來,較高地評價那些在運動中受到?jīng)_擊和批判的個人及其作品”。{34}毋庸諱言,在當下看來,戈德曼在20世紀60年代的研究可能難免受到冷戰(zhàn)思維或冷戰(zhàn)社會政治氛圍的影響,對有些中國作家的評價不夠客觀。但是,細讀其著作后卻必須承認,戈德曼的研究主旨并不在于為受到批判的作家翻案,或故意拔高其文學史地位,而在于探討新中國文藝體制、文藝政策的形成過程及其與作家之間的關(guān)系,這一更為宏觀和更具歷史意義的問題。戈德曼在研究中不僅沒有受到明顯的意識形態(tài)的羈絆,反而較早地對許多重要的文學史問題和現(xiàn)象做出了比較客觀和全面的分析。例如,對于1942年以來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問題,戈德曼認為,在歷次思想改造運動中,既有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原因,也有個人恩怨和私人利益沖突在其中發(fā)揮作用。{35}而對于20世紀30年代“兩個口號”的論爭以及周揚等人與魯迅的關(guān)系等一系列復雜問題,戈德曼則認為雙方之間的矛盾沖突之中夾雜了個人恩怨的因素,同時雙方在美學和意識形態(tài)認知上也存在分歧。{36}20世紀80年代以來對這一問題的大量研究,都從不同方面佐證了戈德曼研究的前瞻性和準確性。此外,戈德曼是較早注意到40年代國統(tǒng)區(qū)經(jīng)過整風的研究者。通過對1943年《新華日報》等材料的閱讀和研究,她認為在國統(tǒng)區(qū),特別是在重慶的整風運動,與延安整風有較大差別。國統(tǒng)區(qū)整風更為關(guān)注作家們的私人生活問題,其中包括生活習慣、交友、言談用語等。{37}此外,戈德曼認為身在國統(tǒng)區(qū)的胡風、馮雪峰等人最初對整風運動的意涵并不清楚,對整風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胡風在給路翎、舒蕪的信中甚至認為整風只是做一些自我批評,是走形式的過程罷了。究其原因,戈德曼指出這與《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遲遲未能公開發(fā)表有關(guān)。直到1943年10月19日,距離座談會召開一年多之后,《講話》才終于在《解放日報》全文刊發(fā),整風運動才更直接地觸動到了胡風等人。{38}如今看來,這一觀察同樣十分敏銳。通過這些研究,戈德曼從具體的史實層面逐漸發(fā)現(xiàn)了作家與中國共產(chǎn)黨及新中國文藝體制之間的矛盾所在。在研究過程中,戈德曼運用了大量在當時已公開出版的材料,基本是在以嚴格的歷史研究的方法和態(tài)度在研究中國當代文學史,這或許與她在哈佛大學師從費正清與史華慈從事歷史研究所受到的學術(shù)訓練有關(guān)。雖然,受制于材料的匱乏、較短的歷史距離以及當時社會政治環(huán)境的影響,戈德曼在一些史實上存在瑕疵,但這并不削弱其研究對全面研究新中國文藝體制以及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運動所具有的重要開創(chuàng)性價值。
無論是試圖將研究集中在文學本身的白芝,還是著重從歷史角度研究中國當代文學文化的戈德曼,抑或其他參與了1962年會議的學者,他們共同構(gòu)成了20世紀60年代美國對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復雜面貌。毋庸置疑,冷戰(zhàn)時期特殊的政治氛圍導致不少學者執(zhí)拗于意識形態(tài)的偏見而無法對那一時段的中國文學做出客觀準確的研究與評價。但與此同時,白芝、戈德曼等學者仍能從不同角度出發(fā),對中國當代文學展開深入研究,提出了包括中國當代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社會運動與家庭倫理、文藝政策與文藝體制等在內(nèi)的一些至今仍具啟迪意義的問題和研究方向,形成了新的學術(shù)生長點。對這段歷史的回顧和反思,不僅具有學術(shù)史意義,同時也具有“反求諸己”的反思價值。一味地認為20世紀60年代美國研究界被意識形態(tài)所左右,對中國當代文學充滿偏見與敵意,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這種觀點本身也沒有跳出冷戰(zhàn)思維的窠臼。
① 見方長安紀海龍:《1949-1966英美解讀中國“十七年文學”的思想和邏輯》,《河北學刊》2010年第3期;方長安紀海龍:《1949-1966年美英對新中國作家轉(zhuǎn)型現(xiàn)象的解讀》,《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9期;紀海龍:《1950-1960年代美英的中國“十七年文學”解讀者身份研究》,《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
② 夏志清著,劉紹銘、李歐梵等合譯,《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Ⅴ頁。
③ 夏濟安著,萬芷均、陳琦等合譯,王宏志審訂,《黑暗的閘門:中國左翼文學運動研究》,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Ⅶ頁。endprint
④⑤ 方長安紀海龍:《1949-1966英美解讀中國“十七年文學”的思想和邏輯》,《河北學刊》2010年第3期。
⑥⑦⑧⑩ Cyril Birch.“The Particle of Art.”China Quarterly 13(1963): 4; 4; 3; 5; 5.
⑨{32} Bonnie S. McDougall. Mao Zedongs“Talk at the Yanan conference on literature and art.”Ann Arbor: Center for Chinese Studies,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1980. 7.
{12} 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陳寅恪詩學論文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507頁。
{13}{14} Cyril Birch.“Chinese Communist Literature: the persistence of traditional forms.”China Quarterly 13(1963): 80; 85.
{15} 白芝長期致力于《牡丹亭》的研究,1980年,印第安納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他翻譯的英譯版《牡丹亭》版。
{16}{17}{18} Birch, Cyril.“Change and Continuity in Chinese fiction”, Goldman, Merle, Ed.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May Fourth Era,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385-404; 402; 404.
{19} 李歐梵:《論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繼承與變革》,《李歐梵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64頁。
{20}{21} 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修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76頁;第162頁。
{22} Li Chi,“Communist War Stories.”China Quarterly 13(1963): 139-157.
{23} C. W. Shih.“Co-operatives and Communes in Chinese Communist Fiction.”China Quarterly 13(1963): 210.
{24} F. S. Yang.“Industrial Workers in Chinese Communist Fiction.”China Quarterly 13(1963): 224-225.
{25}{26} C. T. Hsia.“Residual Femininity: Women in Chinese Communist Fiction.”China Quarterly 13(963): 170; 172.
{27} Hellmut Wilhelm.“The Image of Youth and Age in Chinese Communist Literature.”China Quarterly 13(1963): 194.
{28} Vincent Y. C. Shih.“Enthusiast and Escapist: Writers of the Older Generation.”China Quarterly 13(1963): 92.
{29} 夏濟安此論文并未被收入1968年由華盛頓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黑暗的閘門》英文版中,但在2016年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完整中譯本《黑暗的閘門:中國左翼文學運動研究》中,則作為“附錄”,被收入其中。
{30}{31} T. A. Hsia.“Heroes and Hero-Worship in Chinese Communist Fiction.”China Quarterly 13(1963): 113;115.
{33} Merle Goldman. Literary Dissent in Communist China.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7.
{34} 方長安紀海龍:《1949-1966英美解讀中國“十七年文學”的思想和邏輯》,《河北學刊》2010年第3期。
{35}{36}{37}{38} Merle Goldman. Literary Dissent in Communist China.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7.5; 10; 55; 56.
(責任編輯:黃潔玲)
Studie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in America in the 1960s
Zhai Meng
Abstract: In the 1960s, a large number of excellent scholars emerged in the studie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world of Chinese literary studies in America despite the negative impact from the Cold War, creating an important influence over the scholar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overseas. Bai Zhi(Cyril Birch)did original studies of the hereditary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nese communist fiction and traditional fiction written in the vernacular from the angle of literary history and creative techniques while Ge De Man(Merle Goldman)gave a full play to the characteristics of historical studies by exploring the complex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artistic-literary policies/system and the writers, forming, along with scholars like Hsia Tsi-an and C. T. Hsia, a complex but energetic period of research in the world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in America in the 1960s.
Keywords: Contemporary literature,‘literature of the 17 years, American scholars, Chinese studies overseas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