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
一、要認(rèn)真閱讀
文藝鑒賞不是一樁特別了不起的事,不是只屬于讀書人或者文學(xué)家的事。
我們蘇州地方流行著一首兒歌:
咿呀咿呀踏水車。水車溝里一條蛇,游來游去捉蝦蟆。蝦蟆躲(原音“伴”,意義和“躲”相當(dāng),可是寫不出這個字來)在青草里,青草開花結(jié)牡丹。牡丹娘子要嫁人,石榴姊姊做媒人。桃花園里鋪“行家”(嫁裝),梅花園里結(jié)成親?!?/p>
兒童唱著這個歌,仿佛看見春天田野的景物,一切都活潑而有生趣:水車轉(zhuǎn)動了,蛇游來游去了,青草開花了,牡丹做新娘子了。因而自己也覺得活潑而有生趣,蹦蹦跳跳,宛如郊野中一匹快樂的小綿羊。這就是文藝鑒賞的初步。
另外有一首民歌,流行的區(qū)域大概很廣,在一百年前已經(jīng)有人記錄在筆記中間了,產(chǎn)生的時間當(dāng)然更早。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個飄零在外頭?
唱著這個歌,即使并無離別之感的人,也會感到在同樣的月光之下,人心的歡樂和哀愁全不一致。如果是獨居家中的婦人,孤棲在外的男子,感動當(dāng)然更深?;叵胪拥臍g樂,更見離別的難堪,雖然頭頂上不一定有彎彎的月兒,總不免簌簌地掉下淚來。這些人的感動也可以說是從文藝鑒賞而來的。
可見文藝鑒賞是誰都有份兒的。
但是要知道,文藝鑒賞不只是這么一回事。
文藝中間講到一些事物,我們因這些事物而感動,感動以外,不再有別的什么。這樣,我們不過處于被動的地位而已。
我們應(yīng)該處于主動的地位,對文藝要研究,考察。它為什么能夠感動我們呢?同樣講到這些事物,如果說法變更一下,是不是也能夠感動我們呢?這等問題就涉及藝術(shù)的范圍了。而文藝鑒賞正應(yīng)該涉及藝術(shù)的范圍。
在電影場中,往往有人為著電影中生離死別的場面而流淚。但是另外一些人覺得這些場面只是全部情節(jié)中的片段,并沒有什么了不起,反而對于某景物的一個特寫、某角色的一個動作點頭贊賞不已。這兩種人中,顯然是后一種人的鑒賞程度比較高。前一種人只被動地著眼于故事,看到生離死別,設(shè)身處地一想,就禁不住掉下淚來。后一種人卻著眼于藝術(shù),他們看出了一個特寫、一個動作對于全部電影所加增的效果。
還就看電影來說。有一些人希望電影把故事交代得清清楚楚,例如劇中某角色去訪朋友,必須看見他從家中出來的一景,再看見他在路上步行或者乘車的一景,再看見他走進(jìn)朋友家中去的一景,然后滿意。如果看見前一景那個角色在自己家里,后一景卻和朋友面對面談話了,他們就要問:“他門也沒出,怎么一會兒就在朋友家中了?”像這樣不預(yù)備動一動天君的人,當(dāng)然談不到什么鑒賞。
散場的時候,往往有一些人說那個影片好極了,或者說,緊張極了,巧妙極了,可愛極了,有趣極了——總之是一些形容詞語。另外一些人卻說那個影片不好,或者說,一點不緊湊,一點不巧妙,沒有什么可愛,沒有什么趣味——總之也還是一些形容詞語。像這樣只能夠說一些形容詞語的人,他們的鑒賞程度也有限得很。
文藝鑒賞并不是攤開了兩只手,專等文藝給我們一些什么。也不是單憑一時的印象,給文藝加上一些形容詞語。
文藝中間講到一些事物,我們就得問:作者為什么要講到這些事物?文藝中間描寫風(fēng)景,表達(dá)情感,我們就得問:作者這樣描寫和表達(dá)是不是最為有效?我們不是說了個“好”就算,還要說得出好在哪里,不是說了個“不好”就算,還要說得出不好在哪里。這樣,才夠得上稱為文藝鑒賞。這樣,從好的文藝得到的感動自然更深切。文藝方面如果有什么不完美的地方,也會覺察出來,不至于一味照單全收。
魯迅的《孔乙己》,現(xiàn)在小學(xué)高級和初級中學(xué)都選作國語教材,讀過的人很多了。匆匆讀過的人說:“這樣一個偷東西被打折了腿的癟三,寫他有什么意思呢?”但是,有耐心去鑒賞的人不這么看,有的說:“孔乙己說回字有四樣寫法,如果作者讓孔乙己把四樣寫法都寫出來,那就索然無味了?!庇械恼f:“這一篇寫的孔乙己,雖然頹唐、下流,卻處處要面子,處處顯示出他所受的教育給與他的影響,絕不同于一般的癟三,這是這一篇的出色處。”有一個深深體會了世味的人說:“這一篇中,我以為最妙的文字是‘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這個話傳達(dá)出無可奈何的寂寞之感。這種寂寞之感不只屬于這一篇中的酒店小伙計,也普遍屬于一般人。‘也便這么過,誰能跳出這寂寞的網(wǎng)羅呢?”
可見文藝鑒賞猶如采礦,你不動手,自然一無所得,只要你動手去采,隨時會發(fā)見一些晶瑩的寶石。
這些晶瑩的寶石豈但給你一點賞美的興趣,并將擴(kuò)大你的眼光,充實你的經(jīng)驗,使你的思想、情感、意志往更深更高的方面發(fā)展。
好的文藝值得一回又一回地閱讀,其原由在此。否則明明已經(jīng)知道那文藝中間講的是什么事物了,為什么再要反復(fù)閱讀?
另外有一類也稱為文藝的東西,粗略地閱讀似乎也頗有趣味。例如說一個人為了有個冤家想要報仇,往深山去尋訪神仙。神仙訪到了,拜求收為徒弟,從他修習(xí)劍術(shù)。結(jié)果劍術(shù)練成,只要念念有辭,劍頭就放出兩道白光,能取人頭于數(shù)十里之外。于是辭別師父,下山找那冤家,可巧那冤家住在同一的客店里。三更時分,人不知,鬼不覺,劍頭的白光不必放到數(shù)十里那么長,僅僅通過了幾道墻壁,就把那冤家的頭取來,藏在作為行李的空皮箱里。深仇既報,這個人不由得仰天大笑?!覀冎垃F(xiàn)在有一些少年很歡喜閱讀這一類東西。如果閱讀時候動一動天君,就覺察這只是一串因襲的浮淺的幻想。除了荒誕的傳說,世間哪里有什么神仙?除了本身閃爍著寒光,劍頭哪里會放出兩道白光?結(jié)下仇恨,專意取冤家的頭,其人的性格何等暴戾?深山里住著神仙,客店里失去頭顱,這樣的人世何等荒唐?這中間沒有真切的人生經(jīng)驗,沒有高尚的思想、情感、意志作為骨子。說它是一派胡言,也不算過分。
這樣一想,就不再認(rèn)為這一類東西是文藝,不再覺得這一類東西有什么趣味。讀了一回,就大呼上當(dāng)不止。誰高興再去上第二回當(dāng)呢?endprint
可見閱讀任何東西不可馬虎,必須認(rèn)真。認(rèn)真閱讀的結(jié)果,不但隨時會發(fā)見晶瑩的寶石,也隨時會發(fā)見粗劣的瓦礫。于是吸取那些值得取的,排除那些無足取的,自己才會漸漸地成長起來。
采取走馬看花的態(tài)度的,談不到文藝鑒賞。純處于被動的地位的,也談不到文藝鑒賞。
要認(rèn)真閱讀。在閱讀中要研究,考察。這樣才可以走上文藝鑒賞的途徑。
二、驅(qū)遣我們的想象
原始社會里,文字還沒有創(chuàng)造出來,卻先有了歌謠一類的東西。這也就是文藝。
文字創(chuàng)造出來以后,人就用它把所見所聞所想所感的一切記錄下來。一首歌謠,不但口頭唱,還要刻呀,漆呀,把它保留在什么東西上(指使用紙和筆以前的時代而言)。這樣,文藝和文字就并了家。
后來紙和筆普遍地使用了,而且發(fā)明了印刷術(shù)。凡是需要記錄下來的東西,要多少份就可以有多少份。于是所謂文藝,從外表說,就是一篇稿子,一部書,就是許多文字的集合體。
當(dāng)然,現(xiàn)在還有許多文盲在唱著未經(jīng)文字記錄的歌謠,像原始社會里的人一樣。這些歌謠只要記錄下來,就是文字的集合體了。文藝的門類很多,不止歌謠一種。古今屬于各種門類的文藝,我們所接觸到的,可以說,沒有一種不是文字的集合體。
文字是一道橋梁。這邊的橋堍站著讀者,那邊的橋堍站著作者。通過了這一道橋梁,讀者才和作者會面。不但會面。并且了解作者的心情,和作者的心情相契合。
先就作者的方面說。文藝的創(chuàng)作決不是隨便取許多文字來集合在一起。作者著手創(chuàng)作,必然對于人生先有所見,先有所感。他把這些所見所感寫出來,不作抽象的分析,而作具體的描寫,不作刻板的記載,而作想象的安排。他準(zhǔn)備寫的不是普通的論說文、記敘文;他準(zhǔn)備寫的是文藝。他動手寫不但選那些最適當(dāng)?shù)奈淖郑屗鼈兗掀饋?,還要審查那些寫下來的文字,看有沒有應(yīng)當(dāng)修改或是增減的??傊?,作者想到的是:寫下來的文字正好傳達(dá)出他的所見所感。
現(xiàn)在就讀者的方面說。讀者看到的是寫在紙面或者印在紙面的文字,但是看到文字并不是他們的目的。他們要通過文字去接觸作者的所見所感。
如果不識文字,那自然不必說了。即使識了文字,如果僅能按照字面解釋,也接觸不到作者的所見所感。王維的一首詩中有這樣兩句: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大家認(rèn)為是佳句。如果單就字面解釋,大漠上一縷孤煙是筆直的,長河背后一輪落日是圓圓的,這有什么意思呢?或者再提出疑問:大漠上也許有幾處地方聚集著人,難道不會有幾縷的炊煙嗎?假使起了風(fēng),煙就不曲折了嗎?落日固然是圓的,難道朝陽就不圓嗎?這樣地提問,似乎是在研究,在考察,可是也領(lǐng)會不到這兩句詩的意思。要領(lǐng)會這兩句詩,得睜開眼睛來看。看到的只是十個文字呀。不錯,我該說得清楚一點:在想象中睜開眼睛來,看這十個文字所構(gòu)成的一幅圖畫。這幅圖畫簡單得很,景物只選四樣,大漠、長河、孤煙、落日,傳出北方曠遠(yuǎn)荒涼的印象。給“孤煙”加上個“直”字,見得沒有一絲的風(fēng),當(dāng)然也沒有風(fēng)聲,于是更來了個靜寂的印象。給“落日”加上個“圓”字,并不是說唯有“落日”才“圓”,而是說“落日”掛在地平線上的時候才見得“圓”。圓圓的一輪“落日”不聲不響地襯托在“長河”的背后,這又是多么靜寂的境界?。∫粋€“直”,一個“圓”,在圖畫方面說起來,都是簡單的線條,和那曠遠(yuǎn)荒涼的大漠、長河、孤煙、落日正相配合,構(gòu)成通體的一致。
像這樣驅(qū)遣著想象來看,這一幅圖畫就顯現(xiàn)在眼前了。同時也就接觸了作者的意境。讀者也許是到過北方的,本來覺得北方的景物曠遠(yuǎn)、荒涼、靜寂,使人悵然凝望?,F(xiàn)在讀到這兩句,領(lǐng)會著作者的意境,宛如聽一個朋友說著自己也正要說的話,這是一種愉快。讀者也許不曾到過北方,不知道北方的景物是怎樣的?,F(xiàn)在讀到這兩句,領(lǐng)會著作者的意境,想象中的眼界就因而擴(kuò)大了,并且想想這意境多美,這也是一種愉快。假如死盯著文字而不能從文字看出一幅圖畫來,就感受不到這種愉快了。
上面說的不過是一個例子。這并不是說所有文藝作品都要看作一幅圖畫,才能夠鑒賞。這一點必須清楚。
再來看另一些詩句。這是從高爾基的《海燕》里摘錄出來的:
白蒙蒙的海面上,風(fēng)在收集著陰云。在陰云和海的中間,得意洋洋地掠過了海燕……
……
海鷗在暴風(fēng)雨前頭哼著,——哼著,在海面上竄著,愿意把自己對于暴風(fēng)雨的恐懼藏到海底里去。
潛水鳥也在哼著—— 它們這些潛水鳥,夠不上享受生活的戰(zhàn)斗的快樂!轟擊的雷聲就把它們嚇壞了。
蠢笨的鵝企鵝,畏縮地在崖岸底下躲藏著肥胖的身體……
只有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著白沫的海面上飛掠著。
—— 暴風(fēng)雨!暴風(fēng)雨快要爆發(fā)了!
勇猛的海燕,在閃電中間,在怒吼的海上,得意洋洋地飛掠著,這勝利的預(yù)言者叫了:
—— 讓暴風(fēng)雨來得利害些吧!
如果單就字面解釋,這些詩句說了一些鳥兒在暴風(fēng)雨之前各自不同的情況,這有什么意思呢?或者進(jìn)一步追問:當(dāng)暴風(fēng)雨將要到來的時候,人憂懼著生產(chǎn)方面的損失以及人事方面的阻障不是更要感到不安嗎?為什么拋開了人不說,卻去說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鳥兒?這樣地追問,似乎是在研究,在考察,可是也領(lǐng)會不到這首詩的意思。
要領(lǐng)會這首詩,得在想象中生出一對翅膀來,而且展開這對翅膀,跟著海燕“在閃電中間,在怒吼的海上,得意洋洋地飛掠著”。這當(dāng)兒,就仿佛看見了聚集的陰云,耀眼的閃電,以及洶涌的波浪,就仿佛聽見了震耳的雷聲,怒號的海嘯。同時仿佛體會到,一場暴風(fēng)雨之后,天地將被洗刷得格外清明,那時候在那格外清明的天地之間飛翔,是一種無可比擬的舒適愉快。“暴風(fēng)雨有什么可怕呢?迎上前去吧!教暴風(fēng)雨快些來吧!讓格外清明的天地快些出現(xiàn)吧!”這樣的心情自然萌生出來了。回頭來看看海鷗、潛水鳥、企鵝那些東西,它們茍安、怕事,只想躲避暴風(fēng)雨,無異于不愿看見格外清明的天地。于是禁不住激昂地叫道:“讓暴風(fēng)雨來得利害些吧!”endprint
這樣驅(qū)遣著想象來看,才接觸到作者的意境。那意境是什么呢?就是不避“生活的戰(zhàn)斗”。唯有迎上前去,才夠得上“享受生活的戰(zhàn)斗的快樂”。讀者也許是海鷗、潛水鳥、企鵝似的人物,現(xiàn)在接觸到作者的意境,感到海燕的快樂,因而改取海燕的態(tài)度,這是一種受用。讀者也許本來就是海燕似的人物,現(xiàn)在接觸到作者的意境,仿佛聽見同伴的高興的歌唱,因而把自己的態(tài)度把握得更堅定,這也是一種受用。假如死盯著文字而不能從文字領(lǐng)會作者的意境,就無從得到這種受用了。
我們鑒賞文藝,最大目的無非是接受美感的經(jīng)驗,得到人生的受用。要達(dá)到這個目的,不能夠拘泥于文字。必須驅(qū)遣我們的想象,才能夠通過文字,達(dá)到這個目的。
三、訓(xùn)練語感
前面說過,要鑒賞文藝,必須驅(qū)遣我們的想象。這意思就是:文藝作品往往不是傾筐倒篋地說的,說出來的只是一部分罷了,還有一部分所謂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至多只能夠鑒賞一半;有時連一半也鑒賞不到,因為那沒有說出來的一部分反而是極關(guān)重要的一部分。
這一回不說“言外”而說“言內(nèi)”。這就是語言文字本身所有的意義和情味。鑒賞文藝的人如果對于語言文字的意義和情味不很了了,那就如入寶山空手回,結(jié)果將一無所得。
審慎的作家寫作,往往斟酌又斟酌,修改又修改,一句一字都不肯隨便。無非要找到一些語言文字,意義和情味同他的旨趣恰相貼合,使他的作品真能表達(dá)他的旨趣。我們固然不能說所有的文藝作品都能做到這樣,可是我們可以說,凡是出色的文藝作品,語言文字必然是作者的旨趣的最貼合的符號。
作者的努力既是從旨趣到符號,讀者的努力自然是從符號到旨趣。讀者若不能透徹地了解語言文字的意義和情味,那就只看見徒有跡象的死板板的符號,怎么能接近作者的旨趣呢?
所以,文字鑒賞還得從透徹地了解語言文字入手。這件事看來似乎淺近,但是是最基本的?;緵]有弄好,任何高妙的話都談不到。
陶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從來傳為美談,因而很有效法他的。我還知道有一些少年看書,遇見不很了了的地方就一眼帶過;他們自以為有一宗可靠的經(jīng)驗,只要多遇見幾回,不很了了的自然就會了了。其實陶淵明的“好讀書不求甚解”究竟是不是胡亂閱讀的意思,原來就有問題。至于把不很了了的地方一眼帶過,如果成了習(xí)慣,將永遠(yuǎn)不能夠從閱讀得到多大益處。囫圇吞東西,哪能辨出真滋味來?文藝作品跟尋常讀物不同,是非辨出真滋味來不可的。讀者必須把捉住語言文字的意義和情味,才有辨出真滋味來——也就是接近作者的旨趣的希望。
要了解語言文字,通常的辦法是翻查字典辭典。這是不錯的。但是現(xiàn)在許多少年仿佛有這樣一種見解:翻查字典辭典只是國文課預(yù)習(xí)的事情,其他功課內(nèi)就用不到,自動地閱讀文藝作品當(dāng)然更無需那樣了。這種見解不免錯誤。產(chǎn)生這個錯誤不是沒有原由的。其一,除了國文教師以外,所有輔導(dǎo)少年的人都不曾督促少年去利用字典辭典。其二,現(xiàn)在還沒有一種適于少年用的比較完善的字典和辭典。雖然有這些原由,但是從原則上說,無論什么人都該把字典辭典作為終身伴侶,以便隨時解決語言文字的疑難。字典辭典即使還不完善,能利用總比不利用好。
不過字典辭典的解釋,無非取比照的或是說明的辦法,究竟和原字原辭不會十分貼合。例如“躊躇”,解作“猶豫”,就是比照的辦法;“情操”,解作“最復(fù)雜的感情,其發(fā)作由于精神的作用,就是愛美和尊重真理的感情”,就是說明的辦法。完全不了解什么叫做“躊躇”,什么叫做“情操”的人看了這樣的解釋, 自然能有所了解。但是在文章中間,該用“躊躇”的地方不能換上“猶豫”,該用“情操”的地方也不能拿說明的解釋語去替代,可見從意義上、情味上說,原字原辭和字典辭典的解釋必然多少有點距離。
不了解一個字一個詞的意義和情味,單靠翻查字典辭典是不夠的。必須在日常生活中隨時留意,得到真實的經(jīng)驗,對于語言文字才會有正確豐富的了解力,換句話說,對于語言文字才會有靈敏的感覺。這種感覺通常叫做“語感”。
夏丏尊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講到語感,有下面的一節(jié)說:
在語感銳敏的人的心里,“赤”不但解作紅色,“夜”不但解作晝的反對吧?!疤飯@”不但解作種菜的地方,“春雨”不但解作春天的雨吧。見了“新綠”二字,就會感到希望、自然的化工、少年的氣概等等說不盡的旨趣,見了“落葉”二字,就會感到無常、寂寥等等說不盡的意味吧。真的生活在此,真的文學(xué)也在此。
夏先生這篇文章提及的那些例子,如果單靠翻查字典,就得不到什么深切的語感。唯有從生活方面去體驗,把生活所得的一點一點積聚起來,積聚得越多,了解就越深切。直到自己的語感和作者不相上下。那時候去鑒賞作品,就真能夠接近作者的旨趣了。
譬如作者在作品中描寫一個人從事勞動,末了說那個人“感到了健康的疲倦”,這是很生動很實感的說法。但是語感欠銳敏的人就不覺得這個說法的有味,他想:“疲倦就疲倦了,為什么加上‘健康的這個形容詞呢?難道疲倦還有健康的和不健康的分別嗎?”另外一個讀者卻不然了,他自己有過勞動的經(jīng)驗,覺得勞動后的疲倦確然和一味懶散所感到的疲倦不同;一是發(fā)皇的、興奮的,一是萎縮的、委靡的,前者雖然疲倦但有快感,后者卻使四肢百骸都像銷融了那樣地不舒服。現(xiàn)在看見作者寫著“健康的疲倦”,不由得拍手稱賞,以為“健康的”這個形容詞真有分寸,真不可少,這當(dāng)兒的疲倦必須稱為“健康的疲倦”,才傳達(dá)出那個人的實感,才引得起讀者經(jīng)歷過的同樣的實感。
這另外一個讀者自然是語感銳敏的人了。他的語感為什么會銳敏?就在乎他有深切的生活經(jīng)驗,他知道同樣叫做疲倦的有性質(zhì)上的差別,他知道勞動后的疲倦怎樣適合于“健康的”這個形容詞。
看了上面的例子,可見要求語感的銳敏,不能單從語言文字上揣摩,而要把生活經(jīng)驗聯(lián)系到文字上去。一個人即使不預(yù)備鑒賞文藝,也得訓(xùn)練語感,因為這于治事接物都有用處。為了鑒賞文藝,訓(xùn)練語感更是基本的準(zhǔn)備。有了這種準(zhǔn)備,才可以通過文字的橋梁,和作者的心情契合。endprint
四、不妨聽聽別人的話
鑒賞文藝,要和作者的心情相契合,要通過作者的文字去認(rèn)識世界,體會人生,當(dāng)然要靠讀者自己的努力。有時候也不妨聽聽別人的話。別人鑒賞以后的心得不一定就可以轉(zhuǎn)變?yōu)槲业男牡?;也許它根本不成為心得,而只是一種錯誤的見解??墒侵灰е鴧⒖嫉膽B(tài)度,聽聽別人的話,總不會有什么害處。抱著參考的態(tài)度,采取不采取,信從不信從,權(quán)柄還是在自己手里。即使別人的話只是一種錯誤的見解,我不妨把它擱在一旁;而別人有幾句話搔著了癢處,我就從此得到了啟發(fā),好比推開一扇窗,放眼望出去可以看見許多新鮮的事物。閱讀文藝也應(yīng)該閱讀批評文章,理由就在這里。
批評的文章有各式各樣?;蛘呔妥髌返膬?nèi)容和形式加以贊美或指摘;或者寫自己被作品引起的感想;或者說明這作品應(yīng)該怎樣看法;或者推論這樣的作品對于社會會有什么影響。一個文藝閱讀者,這些批評的文章都應(yīng)該看看。雖然并不是所有的批評文章都有價值,但是看看它們,就像同許多朋友一起在那里鑒賞文藝一樣,比較獨個兒去摸索,要多得到一點切磋琢磨的益處和觸類旁通的機(jī)會。
文藝閱讀者最需要看的批評文章是切切實實按照作品說話的那一種。作品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應(yīng)該怎樣看法,為什么;對于社會會有什么影響,為什么:這樣明白地說明,當(dāng)然適于作為參考了。
有一些批評文章卻只用許多形容詞,如“美麗”“雄壯”之類;或者集合若干形容詞語,如“光彩煥發(fā),使人目?!?,“劃時代的,出類拔萃”之類。對于詩詞,這樣的批評似乎更常見。從前人論詞(從廣義說,詞也是詩歌),往往說蘇、辛豪放,周、姜蘊藉,就是一個例子。這只是讀了這四家的詞所得的印象而已;為要用語言文字來表達(dá)所得的印象,才選用了“豪放”和“蘊藉”兩個形容詞?!昂婪拧焙汀疤N藉”雖然可以從辭典中查出它們的意義來,但是對于這兩個形容詞的體會未必人人相同,在范圍上,在情味上,多少有廣狹、輕重和差別。所以,批評家所說的“豪放”和“蘊藉”不就是讀者意念中的“豪放”和“蘊藉”。讀者從這種形容詞所能得到的幫助很少。要有真切的印象,還得自己去閱讀作品。其次,說某人的作品怎樣,大抵只是扼要而言,不能夠包括凈盡。在批評家選用幾個形容詞,集合幾個形容詞語,來批評某個作家的作品,固然是他的自由;可是讀者不能夠以此自限。如果以此自限,對于某個作家的作品的領(lǐng)會就得打折扣了。
閱讀了一篇作品,覺得淡而無味,甚至發(fā)生疑問,作者為什么要采集這些材料,寫成這篇文章呢?這是讀者常有的經(jīng)驗。這當(dāng)兒,我們不應(yīng)該就此武斷地說,這是一篇要不得的作品,沒有道理的作品。我們應(yīng)該虛心地想,也許是沒有把它看懂吧。于是去聽聽別人的話。聽了別人的話,再去看作品,覺得意味深長了;這些材料確然值得采集,這篇文章確然值得寫作。這也是讀者常有的經(jīng)驗。
我有一個朋友給他的學(xué)生選讀小說,有一回,選了日本國木田獨步的一篇《疲勞》。這篇小說不過兩千字光景,大家認(rèn)為是國木田獨步的佳作。它的內(nèi)容大略如下。
篇中的主人公叫做大森。所敘述的時間是五月中旬某一天的午后二時到四時半光景。地點是一家叫做大來館的旅館里。譬之于戲劇,這篇小說可以分為兩場:前一場是大森和他的客人田浦在房間里談話;后一場是大森出去了一趟回到房間里之后的情形。
在前一場中,侍女阿清拿來客中西的名片進(jìn)來報告說,遵照大森的囑咐,賬房已經(jīng)把人不在館里的話回復(fù)那個來客了。大森和田浦正要同中西接洽事情,聽說已經(jīng)把他回復(fù)了,躊躇起來。于是兩人商量,想把中西叫來;又談到對付中西的困難,遷就他不好,對他太像煞有介事也不好。最后決定送信到中西的旅館去,約他明天清早到這里來。大森又準(zhǔn)備停會兒先出去會一會與事情有關(guān)的駿河臺那個角色,當(dāng)夜還要把叫做澤田的人叫來,教他把“樣本的說明順序”預(yù)備妥當(dāng),以便對付中西。
在后一場中,大森從外面回來,疲勞得很,身子橫倒在席上,成了個“大”字。侍女報說江上先生那里來了電話。大森勉強(qiáng)起來去接,用威勢堂堂的聲氣接談,回答說,“那么就請來”。大森“回到房里,又頹然把身子橫倒了,閉上眼睛。忽而舉起右手,屈指唱著數(shù)目,似乎在想什么。過了一會兒,手‘拍地自然放下,發(fā)出大鼾聲來,那臉色宛如死人”。
許多學(xué)生讀了這篇小說,覺得莫名其妙。大森和田浦要同中西接洽什么事情呢?接洽的結(jié)果怎樣呢?篇中都沒有敘明。像這樣近乎無頭無尾的小說,作者憑什么意思動筆寫作呢?
于是我的朋友向?qū)W生提示說:“你們要注意,這是工商社會中生活的寫生。他們接洽的是什么事情,對于領(lǐng)會這篇小說沒有多大關(guān)系;單看中間提及‘樣本的說明順序,知道是買賣交易上的事情就夠了。在買賣交易上需要這么勾心斗角,斟酌對付,以期占有得便宜,這是工商社會的特征?!?/p>
“再看大森和田浦的生活方式完全是工商社會的:他們在旅館里開了房間商量事情;那旅館的電話備有店用的客用的,足見通話的頻繁;午后二時光景住客大都出去了,足見這時候正有許多事情在分頭進(jìn)行。大森在房間里擬的是‘電報稿,用的是‘自來水筆,要知道時間,看的是‘案上的金時計。他不斷地吸‘紙煙,才把煙蒂放下,接著又取一支在手;煙灰盆中盛滿了埃及卷煙的殘蒂。田浦呢,匆忙地查閱‘函件;臨走時候,把函件整理好了裝進(jìn)‘大皮包里。這些東西好比戲劇中的‘道具,樣樣足以顯示人物的生活方式。他們在商量事情的當(dāng)兒,不免由一方傳染到對方,大家打著‘呵欠。在喚侍女來教她發(fā)信的當(dāng)兒,卻順便和她說笑打趣。從這上邊,可以見到他們所商量的事情并不是怎樣有興味的。后來大森出去了一趟再回來,橫倒在席上,疲勞得連洋服也不耐煩脫換。從這上邊可以見到他這一趟出去接洽和商量的事情也不是怎樣有興味的。待他接了江上的電話之后,才在‘屈指唱著數(shù)目,似乎在想什么,但是一會兒就入睡了,‘臉色宛如死人。這種生活怎樣地使人疲倦,也就可想而知了。”
“領(lǐng)會了這些,再來看作為題目的‘疲勞這個詞,不是有畫龍點睛的妙處嗎?”
許多學(xué)生聽了提示,把這篇小說重讀一遍,差不多異口同聲地說:“原來如此?,F(xiàn)在我們覺得這篇小說句句有分量,有交代了?!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