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勝軼

《醉花陰》當(dāng)系李清照婚后不久受崇寧年間的黨爭株連，被迫回原籍暫居期間的作品。當(dāng)時，此詞隨信函一并寄贈給遠(yuǎn)在汴京初入仕途的夫君趙明誠，主要是為了表達(dá)“涼初透”的心理感受。在此一感受里頭又隱然蘊含著家庭婚姻愛情乃至政治氣候等方面的憂慮，可謂百憂萬事、椎心勞形。明確地說，是有那么一股強(qiáng)勁而持久的“寒流”凍傷了詞人敏感、自尊且頗有些孤傲、矜持的心，因而產(chǎn)生了向夫婿一訴衷腸的強(qiáng)烈沖動，遂寫就這首言“愁”言“涼”又言“瘦”的詞苑佳構(gòu)。

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官至禮部員外郎，因其景仰蘇軾，又曾拒絕過新黨籠絡(luò)，未曾對舊黨人士落井下石，在崇寧元年（1102）便被列入“元祐奸黨”的黑名單，先后遭受了外放、罷黜等慘痛打擊。而李清照的公爹趙挺之系“新黨”人物，當(dāng)時官至尚書左丞，權(quán)傾一時，頗為得勢。他與蘇軾、黃庭堅等人宿怨極深，因而對“舊黨”勢力的懲處，不遺余力，毫不留情，連自己的兒女親家亦未曾庇護(hù)。身為兒媳的李清照曾在他面前上演過“上詩救父”的感人一幕，然而，于事無補(bǔ)，終歸失敗，“何況人間父子情”“炙手可熱心可寒”這些詩句并未改變其父李格非的境遇。新舊黨爭的嚴(yán)酷，及其對人倫親情的扭曲，都令李清照左右為難，倍覺心寒。初為人婦，即遭無妄之災(zāi)，成為罪臣之女，以致她半夜夢中都被凍醒而不能成寐，那前所未有的涼意仍透人心扉！她不得不為自己的目前處境及未來命運殷憂喟嘆。故而，“涼初透”三字，揭示了本詞主旨，乃詞人心病癥候之所在，它貫通全詞，寫出了詞人最真實、最無助的凄寒心境。在《醉花陰》里，詞人意欲告知明誠的是：夫妻生別離，“我”心已涼透，“寒流”何時消減何時休？可憐人花俱瘦！顯然，此等復(fù)雜情懷，非一般意義上的“相思”所能概括。詞中固然也有相思，但她的委屈、怨恨、傷感、焦慮、惴惴不安，似乎皆在傾訴中，讀者須悉心體會。女人的心事一般會以最女人的方式來表現(xiàn)，更何況是資質(zhì)敏慧、多愁善感、自幼接受了良好文化熏陶的曠代才女呢？若換作一位鄉(xiāng)野村姑，她或許會將心中的苦惱和盤托出：一想起你爹的冷面孔，我的心都涼了半截，還有你們家大大小小的白眼，真是受夠了；你也沒半點男人擔(dān)當(dāng)，今天是佳節(jié)重陽，寫信給你，是想問，何時接我回汴京？你就這么冷血，這么絕情，忘了自己的媳婦兒還在她娘家形影相吊守空房？！然而，李清照在詞作里面已將這些內(nèi)容都進(jìn)行了審美化、詩意化的藝術(shù)處理，將俚俗的日常話語成功地轉(zhuǎn)換成了雅潔的抒情話語即“詩家語”。這也正是易安詞傳情達(dá)意之蘊藉處、曲折處和語言之清雅處。

讀易安詞，若不懂凄清孤寂的女性情懷，不察風(fēng)云變幻的社會環(huán)境，不解深微豐美的抒情話語，則將霧里看花而絕難一睹其花蕊詞心，終是辜負(fù)了詞人的苦意深情！就本篇《醉花陰》而論，“涼初透”三字是花蕊，分別居于首尾兩端的“愁”“瘦”二字則為花瓣，其中“瘦”字尤妙，能繪形傳神，乃詞人抒情形象之絕佳寫照。全篇的情感邏輯是因心寒（“涼初透”）而“愁”，又因“愁”而“瘦”；該詞本來的時間順序應(yīng)是“白天→黃昏→半夜”，但在具體敘述中，詞人卻逆挽錯綜，匠心獨運，將“黃昏至入夜”這一片段單獨“截圖”為本詞下片。于是，最搖人心神的一幕，被移至最醒目處，這就突破了散文化的直線式的敘事流程，避免了平鋪直敘、頭重腳輕的弊病。明乎此，讀者方可正確把握全詞意脈，在把玩時間魔方之際，體會詞人的良苦用心。

心寒之人睹萬物而陰郁哀涼，愁緒紛紜，這自是常理，正如王國維所言，“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間詞話》）?！蹲砘帯返钠鹫{(diào)二句，攝取的是詞人于重陽白晝寂寞焚香的鏡頭。首先映入讀者眼簾的便是“薄霧濃云”的慘淡景象，這是李清照泣別汴京，歸寧原籍期間的心境投射。此四字除隱喻詞人心境之外，還有三種理解是可以并存的：一是實寫了重陽當(dāng)天薄霧彌漫、陰云密布的天氣特征；二是形容獸形香爐飄出的裊裊煙霧；三是影射崇寧年間沉悶暗淡的政治氛圍。寥寥四字便生發(fā)四層涵義，此即言簡意賅、含蓄蘊藉之典范。摹景狀物之后，詞人以“愁永晝”點明自己特殊的心理感受：這白天的時間啊格外漫長，就像跛腳的老人走得特別緩慢。文學(xué)作品里的時間是一個極富情感色彩的概念，其長短緩急、厚薄炎涼之變，存乎作者一心而各各不同。清照以白晝?yōu)椤坝馈?，實則是凄寒孤寂、愁苦煩悶的表現(xiàn)。景物、感受于一句之內(nèi)并置合寫，便奠定了全詞的情感基調(diào)。接著又以“瑞腦消金獸”的細(xì)節(jié)來刻畫其百無聊賴之狀：詞人杜門不出，處閨閣一隅，看瑞腦香煙繚繞，借此消磨這難熬時光。焚香本為求心靜，一切或可煙消云散；然而，往事并不如煙，她在痛苦的回憶里度日如年，起坐彷徨，心意難平。寫完這白晝孤寒、愁苦萬端的感受后，詞人暫時略去“黃昏”不表，直接跳躍到上片結(jié)拍三句：“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睍r間好不容易挨到黑夜，先前獨守香爐的詞人，其郁悶壓抑的心情是否可以借安然入睡的方式而暫得紓解呢？無奈寒風(fēng)吹夢回，夢里夢外皆寂寥，陪伴詞人的只有碧紗廚里冰冰涼涼的玉制孤枕。那個曾經(jīng)給予溫情的男人呢？怎么連夢中也不見身影？一顆凍裂的心，一段凍裂的情，一個原本溫馨而凍裂的家庭，此時此刻，在詞人看來，似無回暖的跡象?；楹笙嘀嘀C的甜蜜還沒嘗夠，居然第一次生出這樣的感受——“涼初透”！唉，時間過得真快，娘家呆得太久——“又重陽”！這里，“初”和“又”兩個虛字的錘煉，極見功力。“初”表明情感變故的猝不及防，也可間接看出當(dāng)時黨爭形勢的變幻莫測?！坝帧北砻髁擞韶鴥樯畹男腋嬋敕蚱尴酉?、生生別離之不幸時光這一折磨的延續(xù)與重復(fù)。佳節(jié)重陽原本是家人團(tuán)聚、把酒賞花聊家常的好日子，沒料到，如今卻成了淚水與酒水泡成的苦日子。俯仰之間，情隨事遷，頓成霄壤，真是世事難料，命運未卜，這一切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猜不透又道不明，欲說還休，欲說還休，怎不令人“半夜涼初透”？

夢醒之后的詞人只能在“涼初透”的心境里回憶黃昏后東籬把酒的離索滋味。詞的下片，如筆者前面所言，主要妙在“逆挽”“截圖”之法的運用。“把酒”于東籬邊，自是一種傳統(tǒng)的民俗行為，但三杯兩盞淡酒，又與上片的“愁永晝”的“愁”巧相勾連；黃昏歷來是懷人時分，何況更值重陽佳節(jié)？其節(jié)日勝景中的難以為懷，是完全可以想見的。見滿園菊花正艷，賞花男女正歡，她不禁也泛起了折花遺所思的浪漫之想；可是，“馨香盈懷袖，路遠(yuǎn)莫致之”（《古詩十九首·庭中有奇樹》），夫君明誠分明是遠(yuǎn)在汴京，再者，即使能贈花給他，也不知他是否還愿意接受，畢竟夫妻間已產(chǎn)生了難以言說的隔閡。因而，系化用而來的“有暗香盈袖”一句蘊含了非常豐富的情感信息。詞人帶著索寞的心緒折回室內(nèi)，躲到簾兒底下，毫無顧忌地喊出了“莫道不消魂”——你不要說我就忍心別離不會愁苦傷悲，而是你呀不懂女人心！心中積郁已久的苦悶剛宣泄完，一陣秋風(fēng)卷簾而入，詞人正好與室外園圃里的菊花觸目而遇，此時，“截圖”中最令人心酸的畫面自動生成——“人似（比）黃花瘦”！李清照由“西風(fēng)”中倍受侵凌的“黃花”自然聯(lián)想到在“寒流”中受盡精神折磨的自己，擔(dān)心有一天也會像黃花一樣枯萎、憔悴。是故，此一“瘦”字蘊含詞人的命運之虞，它是詞人“愁”的外化形象。

無論“愁”還是“瘦”，這都是“涼初透”的衍生字眼。換言之，“涼初透”三字才有資格“歸結(jié)全詞的情意”，詞中的種種敘述、描寫、抒情都是為之服務(wù)的。如若不信，我們不妨將全詞敘述的時間順序還原為常態(tài)形式：“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似黃花瘦。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照中國古代詩文創(chuàng)作“起承轉(zhuǎn)合”的一般規(guī)律來看，此詞的情感主旨的確已合攏到“涼初透”，這才是李清照要傳遞給趙明誠的關(guān)鍵信息，意圖是想以此感動丈夫，維持家庭的穩(wěn)定，修復(fù)愛情婚姻中因“寒流”來襲而出現(xiàn)的隱隱裂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