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榮
(北京交通大學語言與傳播學院,北京 100044)
加繆《西西弗神話》講述了西西弗受到眾神的懲罰,拼盡全力將巨石推至山頂,而巨石在重力牽引下又落至山腳。這種周而復始的徒勞境況正是命運的荒謬與悲哀之處。改編自劉震云同名小說的電影《我不是潘金蓮》中,主人公李雪蓮的經(jīng)歷印證了加繆式的存在主義哲學。電影從李雪蓮的假離婚變真離婚開始,描寫了主人公因為討不了公道還被前夫扣上“潘金蓮”的帽子,從此開始了十多年的上訪生涯。從縣城告到首都,從法庭庭長告到市長,直到前夫意外身亡,李雪蓮的上訪之路戛然而止。這些片段的展開似乎重現(xiàn)了西西弗式困境和種種人生的荒謬。不過生活的困境并不能使李雪蓮放棄人性的尊嚴,在不斷與荒謬的抗爭中,李雪蓮漸悟到西西弗式的生存勇氣,在不斷失敗與反復嘗試中對命運有了漸漸清醒的認識。
加繆的荒謬實際上是一種感受,是人對人在世界中存在狀況的直接體驗?;闹囀恰霸谌祟惖男枰褪澜绲姆抢硇缘某聊@兩者對立中產(chǎn)生的”[1]?;闹噷嵸|(zhì)上源于人與世界之間的一種分裂關系。人作為有理性和精神活動的存在者對世界有諸多欲求,渴望這個世界合乎理性,能保障人類的自由與幸福,想要在世上得到永生。但事與愿違,這個世界既無理性可言又無保障可求,荒謬和創(chuàng)痛便應運而生,人類的幸福就此走失于這不可抗拒的對立和分裂之間。李雪蓮的命運像西西弗那樣,總是被別人掌握,懲罰和苦難是唯一注定的軌跡。
首先,李雪蓮的女性角色遭到扭曲。李雪蓮妻子角色的丟失是整部電影書寫的出發(fā)點。成年的已婚農(nóng)村婦女,最看重的莫過于自己在家庭中的存在價值。和前夫原本是假離婚,說好分到城里的房子就復婚,誰知前夫?qū)λ鲾嗔x絕,離婚后立刻與他人結(jié)婚,李雪蓮妻子的角色遭到徹底毀滅和否定,李雪蓮對此毫無預判。更為可悲的是,前夫一句“我咋覺得你是潘金蓮呢”,進一步將離婚的責任和輿論壓力推給李雪蓮。常見的女性角色除妻子外,多為母親,母親的角色在傳統(tǒng)認知意義上是最為光輝偉大的。影片最后交代,李雪蓮是有一個兒子的,但在影片中兒子始終沒有出現(xiàn),直到結(jié)尾處才被提及,觀眾心底里自然要生出李雪蓮沒有子女的構想,這樣的安排使得李雪蓮作為母親的角色被完全忽略,因此更有可能招致輿論或道義的質(zhì)疑與指摘??梢?,李雪蓮作為一名女性,其性別存在即構成了第一重荒謬,其底線存在意義遭到顛覆。
其次,李雪蓮的感情世界岌岌可危。李雪蓮曾深愛著丈夫,對丈夫絕對信任,所以才會有假離婚、坦承自己不是處女等看似荒唐的言行。丈夫?qū)λ膽B(tài)度卻是冷漠的,離婚后在公開場合對她更是挑剔刻薄,不留情面。李雪蓮的婚姻生活十分失敗,她對愛和情感的追求得到的只是失望和傷害。作為姐姐,李雪蓮對弟弟幫助不少,而弟弟反過來對她的親情卻顯得十分克制、十分理性。作為情人,李雪蓮對趙大頭真情相對,甚至放棄繼續(xù)告狀的念頭準備踏踏實實過日子,而對方的情感中卻摻雜了世俗的因素,希望以此為條件,交換縣長幫自己的兒子在畜牧局的工作得到轉(zhuǎn)正。經(jīng)過十余年的告狀生涯,李雪蓮終于準備將生活重心轉(zhuǎn)移時,自上而下的所有領導干部卻沒有一個人能對她給予起碼的人格上的尊重和信任,送禮、談話、簽約、布防等官僚形式深深地打擊了李雪蓮淳樸簡單的人際交往的情感底線。可以說,李雪蓮的社會是一個情感孤立、缺乏信任的人群的集合體。作為人,她的情感世界是塌陷的,交際環(huán)境是冷漠的,只能維系于非人類的存在。在上訪的過程中,官員們紛紛被扳倒,而自己的公道并沒有討回,李雪蓮感恩和抱怨的是廟里的泥菩薩;每一次苦惱和惆悵,李雪蓮傾訴的對象只有自家的老牛;唯一一次心情極度愉悅,是李雪蓮拐了個彎,駐足黃山山頂,面對無限美妙的自然風光的時刻。凡此種種,李雪蓮情感層面的存在被迫剝離了人情的底線構成另一重荒謬。
可以說,李雪蓮的生活就是一個西西弗悲劇,一次次的上訪成了象征,單身一人在家鄉(xiāng)的靜態(tài)生活等于不斷面對自身存在意義的崩塌,只有勇敢地踏上告狀之路才能為荒謬的存在點燃希望的明燈。
在對人性的呼喚和世界不合理的沉默之間,荒謬開始了,而人也就清醒了。[2]154說李雪蓮軸,不講道理,不如說在李雪蓮的內(nèi)心深處,有一個她自己渾然不知的西西弗,在生活的荒謬中一點點地覺醒。雖然在討公道的道路上希望如巨石般每當攀升至最高點都要轟然墜落至原點,李雪蓮非但沒有垮掉,甚至還大聲宣布“告的就是你們”。這個西西弗一樣的荒謬的英雄,全身心地投入沒有效果的事業(yè)之中,體現(xiàn)了人性在生存中的抗爭,對荒謬的蔑視即是對生活的激情。
“人類的高貴是在這毫無意義的世界里重新獲得其地位?!盵2]155李雪蓮從前的生存價值有著明顯的依附關系,是以丈夫和家庭為依托、為核心的,當前夫的一句話使李雪蓮的存在陷入荒謬和無意義時,李雪蓮自我價值的探尋意識也得到了激發(fā)。
首先,李雪蓮的婚戀觀發(fā)生了改變。李雪蓮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先復婚再離婚”,爭的不是房產(chǎn)、男人、名分,而是女人的尊嚴,過去俯就依從的婚戀價值被徹底拋棄。十多年過后,與趙大頭幾乎就要走進婚姻殿堂的李雪蓮,對婚戀的認識達到了更為成熟的境界,她既不因與趙大頭發(fā)生過性關系坐實了潘金蓮的惡名而茍且于婚姻,也不遷就混雜有背叛和世俗交易的愛情,寧愿讓感情的巨石在十余年的磨礪后再次滾入谷底,這樣的勇氣造就了李雪蓮蔑視荒謬而自我超越的努力,體現(xiàn)了女性對獨立性的追求和人性的高貴。
其次,李雪蓮的自我意識得到了提升。李雪蓮要澄清“我不是潘金蓮”的舉動,實質(zhì)上是一場自我意識的探尋之旅。起初,李雪蓮不但做好了磨刀殺人的準備,還隨時準備為此獻身。而類似殺人與性等舉動本身偏偏又帶有明顯的潘金蓮式的烙印。在小旅館失身于趙大頭之后,李雪蓮也感慨自己已經(jīng)成了潘金蓮??梢娎钛┥徥遣皇桥私鹕彵旧聿⒉恢匾此苹恼Q的復仇行為展示的是對生活本身的抗爭,是對消磨掉的個體存在的收復行動,是自我意識的重生之旅。正如西西弗,這進行無效勞役而又進行反叛的人,他完全清楚自己所處的悲慘境地:在他下山時,他想到的正是這悲慘境地。[2]155李雪蓮十幾年上訪無果重返家鄉(xiāng)的途中何嘗不清楚自己的處境,而這種清醒的意識同時也造就了她對命運的超越。把小事件折騰成大事故,把私人事件轉(zhuǎn)變?yōu)樯鐣裹c,其中折射出的勇氣、信仰和能力已經(jīng)上升至令人尊重的高貴的人性層面。
李雪蓮的這場挑戰(zhàn)始于秦玉河,經(jīng)過不斷的斗爭,拓展至影片中二十余位和她打交道的男性,構成對整個男權社會挑戰(zhàn)的終極畫面。雖然李雪蓮一直沒有討到公道,這些男性角色卻嘗盡了苦頭。秦玉河一直生活在苦惱當中,妻子還患上了憂郁癥;從庭長、院長、縣長到市長等一批男性領導干部被免職,既定的人生軌跡發(fā)生改變;繼任的男性領導陷入了擺不脫的麻煩和徒勞的折騰當中;王公道自從判了這起離婚案之后就卷入到日益復雜的“芝麻變成西瓜,螞蟻變大象”事件中,始終無法脫身。
值得注意的是,在影片中李雪蓮之外的女性角色非常少,包括鏡頭、對白等都很少。正在做飯的審判長王公道的妻子,只有一句“你找誰”的臺詞;老領導的妻子怒氣沖沖地講了兩句臺詞:“一忍再忍”“你已經(jīng)退了”;還有一位是陪伴在市長身邊的神秘女性,只有窈窕的背影出鏡。無論是賢妻良母的家庭型傳統(tǒng)女性,還是善于提煉生活真諦、看清世態(tài)炎涼的退下來的領導夫人,或是犧牲青春與色相換取金錢與地位的現(xiàn)代開放女性,在她們的映襯之下,悲涼而凝重的命運使農(nóng)村婦女李雪蓮的形象更為勇敢、獨立、堅毅。“愛自己是真正的自我存在價值的絕對條件?!盵3]相比較而言,李雪蓮更加自重自愛。
影片中其他人物的命運不比李雪蓮的命運少幾分荒謬。在應對現(xiàn)實存在中的尷尬困境時,那些看似中規(guī)中矩的、明智圓滑的、工作經(jīng)驗豐富的甚至擁有社會權威的人,言行舉止實在更加荒唐可笑、猥瑣悲哀。從懂法的審判長王公道,到善于仕途投機的干部賈聰明,到懂管理講方法的市長馬文彬,所以李雪蓮的抗爭看似徒勞,實則對社會管理體制和法律運行方式發(fā)出了有力的叩問,自我意識不斷提升,在一定程度上贏得了社會的尊重。從開始告狀時提著臘肉香油的低眉順眼、求人辦事的姿態(tài),到言辭犀利、不畏權勢、發(fā)出“你們整天這么喝醉,能不判錯案”的當面質(zhì)問,直到成為地方官員眼里修煉成白娘子的小白菜,李雪蓮的公民覺悟和意識在不斷提高并得到越來越多的社會認可和接納。
既然我們面對的注定是悲劇的人生,是無情無義的荒謬世界,是否必然就要引出自殺的結(jié)果呢?[2]154這是加繆存在主義思想考量的重要問題,具有普遍意義,而農(nóng)婦李雪蓮在看似徒勞的抗爭中也做出了類似的嘗試和探索。
第一次,李雪蓮磨好了刀,做好與秦玉河同歸于盡的準備,把死亡當作終結(jié)荒謬的方式。這次行動苦于找不到合作者以失敗告終,于是李雪蓮如同加繆所說的荒謬的人一樣,下定決心要在這冰冷而又燃燒著的有限世界中生活,鍥而不舍地上訪,讓自己不再含冤。懲罰那些貪贓枉法的人,成為李雪蓮奮斗的不竭動力,死亡不能成為阻擋荒謬的人抗擊荒謬的障礙。
第二次,秦玉河的死訊傳來,李雪蓮上訪的動力突然意外消解,她哭訴道:“我狀還沒告完呢,你怎么就死了呢?”荒唐的話語解構了荒謬人李雪蓮的生存邏輯,動力和目標沒有了,所有的抗爭也失去了意義,于是李雪蓮終于可以合情合理地做出自殺的選擇。電影中,果農(nóng)這個小人物的出現(xiàn)從根本上指出存在的真相,“不在一棵樹上吊死。換棵樹,耽誤不了你多大工夫”。樸實的小人物,不必有名有姓,不必講出堂而皇之的大道理,黑色幽默還有幾分私念的勸導卻最能貼近一個絕望的農(nóng)村婦女對生存意義的渴求,在冬日的暖陽下?lián)Q來李雪蓮和所有觀眾的會心一笑。西西弗式的堅強扎根于每一個人的心底,加繆不同意把希望寄托于未來,不希求所謂的永恒與舒適,窮盡眼前,活在當下,對生活說“是”,對未來說“不”。[2]111李雪蓮打開心結(jié)從漸修獲得了頓悟,看破了生死的真相,看清了生存的荒誕底線。
加繆主張沒有哪一種命運是對人的懲罰,竭盡全力去窮盡它,就可以體驗幸福。西西弗爬上山頂?shù)亩窢庍^程就是對所謂命運的抗爭,因為他明白他的命運是屬于他的,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應該認為,西西弗是幸福的”[2]151。李雪蓮同樣通過思索生存的真相,完成對生命意義的追問,走上了一條抗爭荒謬、在荒謬中體驗幸福的道路,回應了荒謬之后的價值選擇問題,最終肯定和贊揚了人的生命。選擇活下去,正視荒謬的世界,在痛苦中體會幸福,正是李雪蓮這個荒謬的人嘗試反抗的積極姿態(tài)。
影片最后,李雪蓮放棄了告狀,如同西西弗又一次跌至谷底,可是離開家鄉(xiāng)的李雪蓮把用來謀生活的飯店直接開到北京,開到北京站對面。逃離本身就是一種對生活的態(tài)度,對荒謬存在的蔑視和反抗。北京站更是一個隱喻,可以說西西弗式的李雪蓮把自己的生存模式調(diào)整到更高檔。只要有不合理存在,愛折騰的李雪蓮會不會又一次開始鍥而不舍的征程,攪動“芝麻變成西瓜,螞蟻變成大象”的巨大能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