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勇 譯/崔雅琴
西方世界中國哲學研究者的“三重約束”
文/黃勇 譯/崔雅琴
中國哲學在西方特別是在美國的狀況不盡如人意,一個直接原因在于,西方主流哲學家對中國哲學缺乏興趣,而這種缺乏本身既導致又成因于他們對中國哲學價值的無知。研究中國哲學的學者有責任激發(fā)西方哲學家對中國哲學的興趣,尤其是通過展現中國哲學恰好可以對西方主流哲學家所關注的(至少某些)問題提出一些有意思的觀點。我們的做法是:“雖然我們讓西方哲學決定討論什么問題,但我們讓中國哲學對全部問題有最終發(fā)言權。”在西方哲學語境中從事中國哲學研究的專家,除了要接受奧伯丁所謂的“雙重約束”——即應該能夠向西方主流哲學家表明,中國哲學傳統(tǒng)中有一些既為西方哲學家所不熟悉,而又不是他們完全不熟悉的東西,還需要接受第三重約束,即他們向西方哲學家所呈現的中國哲學,應該是建立在對中國哲學家的認真的文本和歷史研究基礎上的。
毫無疑問,中國哲學在西方特別是美國哲學界的狀況不盡如人意。雖然美國哲學協(xié)會年會東部、中部和西部各分會上中國哲學專場的數量有了顯著增加(盡管仍然主要出現在小組議程而非主要議程),同時研究中國哲學的英文出版物數量也有較大提高,但至少依舊存在兩大問題。
其一,在研究型大學,尤其一流研究型大學里,缺乏具有中國哲學專長的學者。布魯雅(Brian Bruya)最近便對此作了一番研究,結果發(fā)現:“在具有博士項目的美國大學哲學系從事專職中國(或亞洲)哲學研究的所有九位學者中,只有四位一開始是作為中國(或亞洲)哲學學者而被招聘的(其余的都是以西方哲學的某專長,如倫理學和古希臘哲學,而進入具有博士項目的哲學系,他們或者一開始對中國哲學也有一些興趣,或者只是在進入這些研究型哲學系以后才開始從事中國哲學研究)。而全美哲學博士項目中總共僅有九位專職中國哲學學者能夠指導博士學位論文?!?/p>
其二,與研究中國哲學或亞洲哲學的專門刊物相比,綜合哲學期刊發(fā)表的中國哲學論文少之又少。奧伯?。ˋmy Olberding)發(fā)表在近期美國哲學協(xié)會通訊上的研究專門探討了這一問題。她發(fā)現綜合哲學期刊自1940年以來每10年只刊發(fā)了3-4篇中國哲學方面的論文,且無增長之跡象。
當然,上述兩項研究不過是證實了中國哲學研究者很久就已經有的,盡管有些含糊的共同感覺。真正的問題在于如何扭轉這種不盡如人意的局面?本文將突出在筆者看來最重要的一個方面:在英語世界研究中國哲學的學者應該而且可以受到奧伯丁所謂的“雙重約束”。由于這樣的研究有可能被指責為對中國哲學斷章取義,我在本文的結語部分將說明從事這種研究的學者還需滿足第三重約束。
要扭轉中國哲學在英語世界的這種邊緣狀況,必須先弄清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萬白安(Bryanvan Norden)所說的“沙文民族主義”或布魯雅所說的“對多元文化主義的隱性排斥”,可能在某種程度上合乎事實,盡管主流西方哲學家可能不會予以承認。然而,筆者認為更為直接的原因在于,西方主流哲學家對中國哲學缺乏興趣,這種缺乏本身既導致又成因于對中國哲學(之價值)的無知。布魯雅所講的一則逸聞清楚地反映了這一點。布魯雅了解到美國某大學的哲學系想建立一個全美排名前十的哲學博士項目,于是就問該系的系主任,他聘用了哪位中國哲學專家來幫助他達到這個目標。這位系主任的回答讓布魯雅感到很吃驚:“中國哲學有助于解決那些當今哲學家致力研究的問題嗎?”言外之意是說,第一,倘若中國哲學有助于解決當今哲學家致力研究的問題,那么哲學系自然會聘用研究中國哲學的學者;第二,中國哲學無益于此。
我們完全可以質疑上述第一點:即使(或者正因為)中國哲學不能幫助解決當前哲學家所關注的問題,哲學系仍應該聘請研究中國哲學的專家,這樣他們可以引進西方哲學家目前沒有關注但應該關注的問題,從而開闊他們的視野。不過,本文旨在質疑第二點:中國哲學不能幫助解決西方主流哲學家目前所關注的問題。當然,要使他們信服,我們這些從事中國哲學研究的學者不能只是抱怨現狀,而是應該比西方主流哲學家承擔更多的責任來扭轉這一不盡如人意的局面。事實上,他們既然不了解中國哲學,我們就不能指望他們某天突然來興致閱讀中國哲學,因為他們確實忙于處理一些令他們同時也令我們或應當令我們感興趣的哲學問題。相反,我們有責任激發(fā)西方哲學家對中國哲學的興趣,尤其是可以通過展現中國哲學恰好可以對西方主流哲學家所關注的(至少某些)問題提出一些有意思的觀點。
正是在這一點上,筆者極為贊同奧伯丁的觀點。她認為,研究中國哲學的學者在提高西方哲學家對中國哲學的興趣方面存在雙重約束。一方面,他們不僅需要“緊扣主流話語中已有的問題、興趣點或范式”,而且必須解釋中國哲學能就這些問題、興趣點或范式提供一些主流話語沒有講到的東西。這一點很重要。如果研究中國哲學的學者不把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聯(lián)系起來,或者即使把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聯(lián)系起來了,但僅僅說明了兩者有類似的思想,或者還進一步發(fā)現了中西哲學之間的某些差異,但不能說明中國哲學也是有意思的、合理的或有說服力的(如果不能證明中國哲學比西方哲學更有意思、更合理或更有說服力的話),那么就幾乎不可能讓那些對中國哲學還不感興趣的西方哲學家開始對中國哲學產生興趣。另一方面,如果研究中國哲學的學者使中國哲學觀點看起來“極為怪異,偏離受西式教育的哲學家所熟悉的思想,那就會引發(fā)另一種類型的抗拒”,因為對于西方主流學者而言,這些觀點可能看起來是非哲學的,屬于他們眼中的東方神秘主義。奧伯丁如此概括西方主流哲學家對中國哲學研究者提出的、在她看來幾乎是不可能的因而也是不合理的雙重約束:請你們告訴我們一些我們在西方哲學中沒有見過的東西,但同時要保證這些東西看起來確實是我們所熟悉的、我們稱之為哲學的東西。
筆者曾在《如何在西方哲學語境下研究中國哲學:為中國哲學引入一種獨特方法》一文中表達過類似的,但樂觀得多的觀點(該文的一些主要思想后來成為拙著《為什么應該是道德的:師法二程》緒論的主要部分),盡管那時筆者的關注點并不是想扭轉中國哲學在西方不盡如人意的狀況這件事。筆者當初主要關注的是如何在西方哲學語境中研究中國哲學,但關鍵點也在于如何激發(fā)西方主流哲學家對中國哲學的興趣。要回答如何在西方哲學語境中研究中國哲學的問題,就必須回答我們?yōu)槭裁匆谶@樣一種語境中研究中國哲學;而要回答這一問題,就必須弄清楚我們自己的中國哲學論著是寫給誰看的。當然,我們的論著也要寫給研究中國哲學的同行看的。然而,如果我們想要把廣大的西方哲學家當作受眾——我認為這一點很重要——那么,我們就必須追問,為什么這些對中國哲學知之甚少,甚至一無所知的西方哲學家應該對它感興趣。我認為一個重要的答案在于,中國哲學即使在今天西方哲學家所感興趣的問題上,也能作出一些重要的貢獻。
若想做好這項工作,我們首先應該熟悉西方哲學家關注的問題,西方哲學傳統(tǒng)就這些問題所發(fā)展出來的不同觀點,以及這些觀點面臨的問題;其次,我們要看看中國哲學家關于這些問題是否有不同的、更好的觀點。這在本質上就是奧伯丁所說的雙重約束,只是在表述順序上顛倒而已。為了更清晰地呈現這種雙重約束,筆者曾作如下陳述:“雖然我們讓西方哲學決定討論什么問題,但我們讓中國哲學對這些問題有最終發(fā)言權?!庇捎谖覀儾⒉徽J為中國哲學整體上優(yōu)于西方哲學,這種比較研究所選擇討論的問題不可能是系統(tǒng)性的。一方面,在這樣的比較研究中,至少在初始階段,我們將不討論某些在中國傳統(tǒng)中可能非常重要,但對西方哲學家而言太過陌生或很難與他們目前所關注的問題相關聯(lián)的問題。另一方面,還有一些重要的哲學問題,要么西方哲學家已經提出令人滿意(或至少比任何可以在中國哲學傳統(tǒng)中發(fā)現的觀點更令人滿意)的看法,要么西方哲學所發(fā)展的觀點雖令人不甚滿意,但中國哲學也無法提供更好的看法。我們的比較研究不涉及這兩方面的問題。
關于這種研究哲學的方式,應說明以下幾點:
第一,雖然旨在從中國哲學中尋找更好的辦法解決西方哲學傳統(tǒng)提出的問題,但這并不意味著采用這種辦法的學者必須先確定一個西方問題,然后才開始從中國哲學中尋找其解決方案。某些情況下可能確實會這樣做,但研究者也可能先是覺得某個中國哲學的觀點特別有意思且意義重大,然后去看西方哲學家如何應對類似的問題。然而,這兩種方式都帶有很大的偶然性:有時候,研究者可能看到西方哲學傳統(tǒng)關于某一具體議題的代表立場很成問題,但在中國哲學中找不到一個更好的解決方案;另一些時候,研究者可能發(fā)現某個中國哲學觀點特別有意思,但它對于解決西方哲學中的問題并無助益,因為它所涉問題不是西方哲學所要處理的,或是因為西方哲學自身在這個問題上已經發(fā)展出了同樣有意思或更有意思的見地。在大多數情況下,從事比較研究的學者或多或少都熟悉中西傳統(tǒng),可以判斷中國哲學中的哪些問題最有可能幫助解決西方哲學傳統(tǒng)中的問題,然后仔細研究這兩個傳統(tǒng)在這些問題上的一些具體看法。
第二,盡管這種研究中國哲學的方式旨在解決西方哲學傳統(tǒng)提出的問題,但它并不會像初看起來那樣存在歪曲中國哲學的危險。一方面,它不同于試圖利用當代西方哲學流行的理論來解釋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做法,那樣的話可能確實會歪曲中國哲學。例如,針對當下美德倫理的問題提出儒家的解決方案,我們不必主張或論證儒家倫理也是一種美德倫理,至少不必說它是一種西方意義上的美德倫理。另一方面,誠然,這種研究方式所呈現的中國哲學圖景是不完整的,但它本就無意呈現一幅完整的中國哲學圖景。這是說,它只是研究中國哲學的一種方式,需要其他很多方式加以補充和支持。
第三,顯然,這種研究中國哲學的方式不僅僅是文本研究,因為它旨在為目前西方哲學家所關注的問題提出新的、有意思且合理的解決方案,而不僅是提供一種“富有洞見的解釋,以盡力復原文本寫作的最初情景,進而有可能把握作者原意”。不過,更重要的是,它也不同于可能易于與之混淆的純粹的哲學建構。純粹的哲學建構存在以下危險:它“一開始就和激發(fā)了哲學建構努力的歷史資源相疏離”,因為“一個人如此開展研究時,可能不會直接從所比較的兩個傳統(tǒng)中引經據典,雖然他可能用腳注來解釋自己思想之根源”。為了證明中國哲學可以對解決當代西方哲學家所感興趣的問題作出重大貢獻,就需要證明這些貢獻確實基于對中國哲學文本的扎實研究、仔細分析與合理解釋,而這一堅實基礎得經得起對同一文本其他解釋的挑戰(zhàn)。盡管我們在運用中國哲學文獻去挑戰(zhàn)西方哲學觀點時必須進行篩選,但很重要的一點是,我們在運用這些文獻時不會歪曲它們在原始語境中的含義。就此而言,布魯雅最近一項以中國哲學視域挑戰(zhàn)西方哲學的重要研究與此處倡導的研究有所不同(至少從他的構想而非他或其項目參與者的實際開展情況來看),盡管筆者對他的研究深表贊賞,因為布魯雅的研究“并不要求明確提及中國哲學資源,即使它的主要觀點必須包含中國傳統(tǒng),至少把中國傳統(tǒng)作為靈感的源泉”。
第四,奧伯丁正確地強調,“試圖促使人們對非西方傳統(tǒng)感興趣的中國哲學學者所面臨的這種雙重約束對這些學者提出了一種迫切而不可能達到的要求”,因為要求我們深入了解兩種傳統(tǒng)。處理這個問題有一個方法:不管是就具體的研究項目而言,還是就一般的哲學興趣而言,把研究的重點縮小到形而上學、認識論、倫理學、政治哲學等哲學的子域。比如,如果想看荀子將如何回應針對美德倫理學的情境主義批判,我們所需要的只是充分掌握針對美德倫理學的情境主義批判和《荀子》文本,而這能辦得到。同時,從事中國哲學研究的學者也不應把熟悉西方哲學的當代著述視為一種額外的負擔,因為那也是一種有意義的經驗。中國哲學并沒有在總體上優(yōu)于西方哲學。就某些論題而言,西方哲學比中國哲學有更好的東西要說,我們可以從中學到很多;根據我自己的經驗,即使在那些中國哲學有更好東西要說的問題上,我們研究西方哲學仍然可以獲益良多。
本文試圖說明,至少是為了改變中國哲學在西方哲學界的邊緣地位,在西方哲學語境中從事中國哲學研究的專家可以且應該在其研究中接受奧伯丁所謂的二重約束。就是說,他們應該能夠向西方主流哲學家表明,一方面,中國哲學傳統(tǒng)中有一些為他們所不熟悉的東西,而另一方面,這些東西也不能是他們完全不熟悉的方面。這是奧伯丁對這個雙重約束的表述。換句話說,一方面,中國傳統(tǒng)哲學家也能參與討論西方哲學家今天所感興趣的問題,而另一方面,中國傳統(tǒng)哲學家在這些問題上所持的一些看法不僅與西方哲學傳統(tǒng)中的有代表性的看法不同,而且可能比后者更有道理。這是筆者對這個雙重約束的表述。但不管是奧伯丁的還是筆者的表述,這種雙重約束似乎都會使從事中國哲學研究的學者所進行的工作有斷章取義之嫌。
關于這樣的批評,一方面,我們必須說,在從事學術研究中一定的抽象(這里所謂的抽象指的是將一位哲學家的某個思想從其上下文中抽離出來,而不是指與具體相對應的抽象,盡管這兩種抽象也不是完全沒有關系)是不可避免的。但另一方面,我們也必須注意到,當我們把某個哲學家的某個思想從其哲學體系中抽離出來時,也確實有斷章取義和歪曲原意的可能。怎么避免這個問題呢?筆者認為,這里我們必須區(qū)分一位學者的研究過程和其寫作過程。雖然我們不得不承認,在我們從事寫作時,我們只能關注某個哲學家的某個方面,但這種寫作是建立在研究的基礎上的,而在從事研究時,我們就必須把我們所關注的這個哲學家思想的某個方面與別的方面聯(lián)系起來,甚至把這個哲學家的思想與影響了他的以及被他影響的其他哲學家的思想聯(lián)系起來。只有這樣,才能確保我們對某個特定研究中所關心的這個哲學家思想的某個特定方面的理解是正確的,從而我們可以將這個因此而得到正確理解的方面從其所屬的這個哲學家思想的其他方面合理地抽離出來,以回應當代西方哲學家所關心的問題。就筆者有限的經驗而言,只有通過這樣的研究,我們才能在中國哲學中真正發(fā)掘出能對當代西方哲學家所關注的問題作出貢獻的資源。因此,在西方哲學語境中從事中國哲學研究的學者,在其從事本文所推崇的那種研究時,除了上面提到的雙重約束外,還需要接受另一約束,即第三重約束:他們向西方哲學家所呈現的中國哲學,應該能夠得到在中國哲學語境中從事中國哲學研究的學者的認可,也就是說,這是建立在對中國哲學家的認真的文本和歷史研究基礎上的。
(黃勇系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教授,崔雅琴系華東政法大學校報編輯;摘自《文史哲》2017年第2期;原題為《西方世界中國哲學研究者之“三重約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