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飛
安然的《朝圣者手記》是一篇比較特別的散文作品,全篇圍繞著“我”——一個獨行在大峽谷里的“朝圣者”的見聞與感受,寫峽谷,但分明不是游記;寫峽谷里的花鳥蟲魚、山川日月,卻又不是慣常所見的風物或是生態(tài)散文。作品重在人的所思所想,看似簡單,卻在簡單質(zhì)樸的文字里,流露出濃濃的哲思,為我們展現(xiàn)出多重的張力與辯證。
讀罷《朝圣者手記》,如果要選一個詞語來概括第一印象,那么毫無疑問會是孤獨。孤獨是文學創(chuàng)作一個常見的主題,甚至可以說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母題,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尤其如此。作者安然在創(chuàng)作這篇散文期間,生了大半年病,“是時,我正不問世事,日日獨行于高山之巔,任性地將大把時間交付于一座古老的大山?!笨梢哉f,正是這份獨行于高山之巔,“孤獨對抗庸常事物”的經(jīng)歷,產(chǎn)生了這篇散文,也組成了這篇散文最主要的核心。
作為朝圣者,“我”是一個人行走在茫茫峽谷之中,“山中除了住民,只有我這個外客”。而作為寫作者,“我”亦獨坐于深山,“在青山白云里,迎接一場盛大而虔誠的書寫”。黎明日出之時,“我”是峽谷里唯一的觀眾,月色如水之夜,“我”也只有獨自一人,站在茫茫月光的中間,聆聽萬物和內(nèi)心的獨白。
然而,作者非但不諱言這樣的孤獨,相反,卻對這樣的孤獨充滿感激。而且在作者筆下,這樣的孤獨不僅毫不苦悶、傷感,反而充滿了由衷的喜悅。
盡管獨自一人,在作者眼中,峽谷的黎明卻是明亮、溫暖和美好的,日出云海,佛光山風,在作者看來,都是大自然對自己這個唯一的觀眾的恩澤甚至寵幸。作者不僅直接表達這樣的喜悅和贊美,更由這樣的喜悅和贊美心生出一種更為博大的美好:“宇宙大同,世界靜好,向往光明之人,必將抵達內(nèi)心的光明?!北M管獨自一人,在作者心里,山間的月夜卻處處充滿著溫情與友愛。山蟲在草叢里談情說愛,白鷴在林間覓食,連月光都待我格外友好,“一直照著我走到一塊直峭的巨崖之下,才又在云中隱沒”。在這樣美好的月夜里,本該感到孤獨的作者反而生出了豐盈的愛意與溫情,甚至覺得是自己的到來和闖入,打擾了白鷴和山蟲,打破了山間的寧靜。
誠然,作者是孤獨的,但這種孤獨卻呈現(xiàn)出了一種不同一般的特質(zhì)——它不傷感,不苦悶,而是滿溢著豐盈的光輝。這樣的豐盈,顯然來自于作者內(nèi)心的圓滿、充實,甚至可以說,正是由于這樣的孤獨,“我”才找到了內(nèi)心的充盈和豐沛。而這樣一種“豐盈”的“孤獨”,便構成了《朝圣者手記》第一層獨特的張力和辯證。
與“孤獨”和“豐盈”相對應的,是《朝圣者手記》的第二層張力和辯證:“喧囂”與“寂靜”。
作者在開篇的題記里,引用莎士比亞《面對自然的五分鐘》寫道:“我們的生活,可以遠離塵囂。森林中有樹木竊竊私語,流淌不息的小溪似萬卷書籍?!狈路鹩幸鉄o意為我們暗示了“喧囂”與“寂靜”的隱喻。
在作者看來,世俗的塵世處處充滿了喧囂與浮華,而峽谷里的獨處,使自己得以遠離這些喧囂市聲,找到自己內(nèi)心的寂靜與安寧。
對世俗的喧囂,作者的態(tài)度近乎一種精神潔癖。開篇的時候,還只是“幾乎找不到理由,我變得越來越淡出人群”;到了中間,作者感覺到這深山月影下的獨行“充滿了卸下紅塵負累的輕松”,“唯一要記得的是,除了帶上自己的影子,你并不需要更多陪伴”;及至最后,終于轉(zhuǎn)變成徹底的決絕:“我以為,有教養(yǎng)的人生就該如此,磅礴澎湃或靜定不涉,都只能是獨自的洶涌或獨自的安詳。否則,都是對他人生命疆域的無禮冒犯?!倍鴮{谷里的寂靜,作者卻有著孩童般的癡迷,頻頻借用嬰兒的形象,來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歡喜:“這美妙的一瞬閃電般逝去,卻持久地搖響了我的內(nèi)心之鈴,喚醒了一個安睡已久的女嬰。我在凌晨的至柔光輝里展露的微笑,就像新生兒一樣寧馨而甜美?!薄叭耸乐械霓D(zhuǎn)承啟合,日子里的你來我往,夢想和期待,皆消逝無痕,安詳神圣的月亮之下,行走的女人如同初嬰?!?/p>
然而有意思的是,峽谷的寂靜無聲之中,作者卻漸漸聽出了另外一種熱鬧。春日來臨,“我”聽到了大山的蘇醒,“野山羊早早又叫春了,它們求愛于漫山遍野”;到了八月中旬,又聽見不同于早前的聲音,“鳥兒唱著自己的歌,比之五月卻要節(jié)制很多,清晨交響樂團中明顯少了一些角色”。黎明時看日出,“我”聽見山風大作,獨自行走在山路,“我”聽見溪水潺潺,夜露滴落的凌晨,“我”聽見山蟲淺吟低唱,白鷴振翅高飛,忍不住感嘆:“現(xiàn)代碌碌攘攘的生活方式,使得世人少有機會佇立于遠離塵囂的黎明岸邊?!?/p>
越是喧囂,反而越感孤獨;越是在寂靜之中,反而越見精彩與豐富。這樣的“喧囂”與“寂靜”,便構成了《朝圣者手記》的又一層張力與辯證。
“孤獨”也好,“豐盈”也罷,“喧囂”也好,“寂靜”也罷,都是作者在作品的具體行文中呈現(xiàn)給我們的張力與辯證,是文章的紋理。然而,跳出作品局部的紋理,我們也許能從作品整體的謀篇布局里看到更大的一種張力:“神圣”與“世俗”的張力。
在開篇的“朝圣者說”和“手記一:黎明的六個瞬間”里,作者情感充沛并且毫不吝惜地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壯美的大峽谷風貌和高山峽谷壯美的日出圖景。神圣感的產(chǎn)生,首先來自峽谷時空上的大、長、久。大峽谷海拔1700多米,全長約四公里,歷經(jīng)三十二億年光陰,到兩百萬年前才形成了今天我們看到的樣子?!叭祟惖哪_步和目光少有抵達。如此,大峽谷有幸,保有洪荒山野之遠古深沉的太初魅力。”這樣的描述和作者情感傾向的流露,仿佛開篇就把自己和讀者置身于億萬年時空流轉(zhuǎn),千萬里天地洪荒的時空之中,營造了一種遠離塵世的神圣感。于是,作者在這里是作為一個“朝圣者”,而峽谷在這里就是被賦予了“神圣性”的所在。作者面對峽谷有如面對神明,“一個人無由被拋擲于茫茫天地間,他究其一生,都是在尋找一種讓自己安妥身心的事物”,為了尋找這種安妥身心的事物,“我”渴望在峽谷中得到神圣的指引,“如果在人群里找不到類似于神明的指引和拂照,那日月山川是否能給予更高的引領和更深的恩澤?”endprint
有了這樣一種“神圣性”的預設,與之相匹配的,峽谷山川在朝圣者“我”的眼中,自然呈現(xiàn)出了一種壯闊、浩大的美。于是作者筆下的黎明的六個瞬間,便成為宏大的,崇高的,“宏美的事物即是如此,直擊人心,容不得你千轉(zhuǎn)百回的品味咂摸,小的情懷,軟的思緒,皆是不宜。一切的恢宏壯麗,都是一種力量,它們喚起了靈魂中久不自知的深層情感。”
然而,一開始時是單純地渴望被“指引”,被“引領”,毫無保留地擁抱和贊美神圣壯麗之美,到了后來,作者的情感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催^了壯美的黎明,圣潔的月夜,作者在某一個瞬間突然發(fā)現(xiàn):“不見了壯美遼闊,不見了恢宏華美,離別驚心動魄的云海佛光云霧嬉戲,我們的眼光,才會被山谷里這些靜默的植物牽引。偉大的事物多似夢幻,唯有卑微的細小,才真正組成了世界,讓世界豐富多彩而層次分明?!鄙袷ヅc偉大,似乎在這里受到了消解——原來神圣與偉大,正是由卑微的細小所組成的,而正是千千萬萬卑微的細小,組成了這個豐富多彩而又層次分明的世界。
到了最后,作為朝圣者的“我”開始思考起希臘民族物質(zhì)與精神財富之間的關系。作者不再是單純地慨嘆和傷感于古希臘精神財富的流失,而是感覺到“如今的希臘人,握別祖先沉重的人生思考和激流般的滔滔辯論,端然之后,全體一個轉(zhuǎn)身,回到輕快自在的人生”,因而得出了“生命一個簡單的命題”:歸根結底,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到這里,作品終于形成了一重更為深刻的張力。
希臘人的返璞歸真,與神圣和偉大的消解,似乎構成了一個更深層面的辯證:如果喧囂浮華的盡頭終要回歸寂靜,獨孤和豐盈本就同屬一個整體,那么,回到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眼光,在喧囂和世俗里“重構”神圣,莫非才是朝圣者此番朝圣得到的正解?
作者在文章的最后寫道:道路在,歸途就在。那一天,從世界的盡頭轉(zhuǎn)身,回到的,又是生機勃勃的一個新世界。文章到此結束了,然而文章里的重重張力和辯證帶給我們的問題和思考卻無法結束,我們不禁要問:希臘人轉(zhuǎn)身回到的“輕快自在”的人生,是否真就能擺脫世俗社會的滾滾紅塵?朝圣者轉(zhuǎn)身回到的“生機勃勃”的新世界,又是否真就與世俗喧囂的世界有所不同?或者更進一步,倘若真的沒有世俗人煙,“道路”是否還會存在?
畢竟,倘若真的沒有人煙,沒有這喧囂浮華的人世,恐怕這一切的神圣和寧靜,都將無從知曉,而這,仿佛才是一個朝圣者應該進行的終極追問——一個朝圣者的旅途,仿佛才剛剛開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