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元元
《文心雕龍》文質觀探微
——以《原道》《征圣》《宗經》三篇為例
秦元元1,2
文與質一直是中國古代文論恒久的一對范疇,“體大而慮周”的文論巨典《文心雕龍》把文質統(tǒng)一作為用心為文的總體角度統(tǒng)籌全篇,《原道》《征圣》《宗經》作為總論的前三篇占據著重要地位,原道篇中的文與心、征圣篇中的情與辭、宗經篇中的體有六義都是文質關系問題薪火相傳、桴鼓相應的細化傳承,以論文的角度講道——文——質三者之間是三位一體、循環(huán)往復的關系,為全書奠定了整個論文的基調。
《文心雕龍》文與質 情與辭 “體有六義”
“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孫《巧心》,心哉美矣夫,故用之焉?!雹賱③脑凇段男牡颀垺ば蛑尽分袑τ跁U釋如上。雖然從現代文學理論的角度對于文的闡釋比較困難,但有一點是確定的——以情為本、文辭盡情,文必定與“情”和“辭”是相關的,這也與題目中文與心給我們預設的本質問題相一致——即文與質的關系。
文與質的關系作為一個根本性問題在中國古代文論很早就被提出,無論孔子論君子“文質彬彬”范疇的提出,還是“詩言志”文藝思想的萌芽,都是文質關系問題在中華文化長河中留下的印記,劉勰也在其通變的觀念中從文與質關系的問題出發(fā)構筑起龐大精彩的論文體系。而其在《序志》篇中說“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雹诳梢姡拔迤莿③恼緯撐牡臉屑~,即現在我們所說的關鍵部分——總論,按照劉勰“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③的理念,研究“文之樞紐”具有重要的意義。雖然,學界對于總論的范圍有爭議,但歷代“龍學”研究學者也毫不例外地極為重視統(tǒng)籌總論乃至統(tǒng)籌全書的文質關系問題。牟世金先生就指出“《原道》、《征圣》、《宗經》三篇所論,雖各有不同的側重點和具體要求,但三篇構成的總論,最基本的原則就是‘銜華而佩實’。”④又說“從文心的理論體系來看,‘銜華而佩實’正是全書的綱領?!雹葸@樣看來,說劉勰從文質關系問題構筑全書也不為過,銜華佩實也正是歷代所崇尚的為人為文的文質問題最為精湛的概括,筆者就以《原道》、《征圣》、《宗經》三篇著眼文質關系問題加以探討以期有所收獲,原道篇中的文與心、征圣篇中的情與辭、宗經篇中的體有六義都是文質關系問題薪火相傳、桴鼓相應的細化傳承。
原道篇是《文心雕龍》開篇,“可以毫不夸大地說,若不知‘原道’之‘道’為何物,便無‘龍學’可言?!雹捱@是由原道篇在全書中的實際地位決定的,而在原道篇中對于文質關系問題劉勰用了很大的篇幅來闡述,不僅僅為文的產生奠定了理論基礎,還詳細論述了文與質關系問題。
在原道篇中講到有實際意義的文這一字多達17次,講到心字多達7次,雖然每一次所代表的意義不盡相同,但卻思維清晰,邏輯嚴謹,有理有據,使人信服。從人文與天地并生到自然之文產生再到辭之鼓天下,從天地之心生到人為有心之器再到道心惟微,雖然力在說明人文本之于道,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但卻以文的角度給我們提供了文與心相統(tǒng)一的重要性問題。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⑦這里的文是狹義的人文,但論及人文的產生劉勰是從廣義的自然之文著手的,這種廣泛意義上的文很大程度上與“美”這個概念是相近的,指事物的一種美的形式,用文的外部形式給人以美的感受。誠然,“日月疊璧”、“山川煥綺”這些美的事物作為“麗天之象”、“理地之形”都是劉勰筆下的“道之文”,也即自然規(guī)律之文?!疤斓乇旧砑从形?,這種文是客觀世界按其本身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規(guī)律而固有之文,這是‘道之文’?!雹嘧匀恢氖恰皩嵦斓刂纳保俗鳛樘斓亻g性靈所鐘,作為“自然之道”,必定“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边@也是用強勢的思維邏輯進一步說明自然規(guī)律之文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給人文與天地并生的觀點以強有力的支持。“傍及萬品,動植皆文?!背プ匀恢?,動植萬品皆有文,與自然之文同樣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形立則章成矣,聲發(fā)則文生矣”。天地自然、動植萬品皆如此,而人作為“有心之器”,能沒有文嗎?人文則是心與文融合之物。文字產生之后,劉勰提到商周時期,文勝其質,明確提出文質關系問題。雕琢性情,組織辭令,只有文和心達到相統(tǒng)一,“玉版金耬之實,丹文綠牒之華”,才能夠“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對人文的總結也即“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教”,“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又說辭之所以有鼓天下的作用,是道之文,劉勰用“道”解釋了自然之文與人文的產生都是自然規(guī)律產生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同時強調,“文”作為美的外在形式,必須有質才能夠得以實現,這是不僅儒家重文重質、盡善盡美觀念的一種傳承和延伸,更是劉勰作《文心雕龍》之原因——“而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紋繡鞶帨:離本彌甚,將遂訛濫?!雹崴?,針對弊端,劉勰認為對于狹義的文來說必定要文質彬彬才能夠文辭盡情、郁然有彩,而人作為三才之一,是性靈所鐘、有心之器,文質統(tǒng)一才是自然而然符合規(guī)律的。
原道篇中以文和心的角度對文質觀理解,為《征圣》、《宗經》中情與辭、銜華佩實、體有六義等對文質觀的進一步論述奠定了理論基礎。
無論《原道》、《征圣》還是《宗經》,劉勰也都是以文的角度來講的,《征圣》和《宗經》兩篇雖然是表面上是獨立成篇,但其實實質上是緊密相連的,文質關系的文學問題在這兩篇中也是貫穿始終的核心問題,而這一核心問題也是劉勰統(tǒng)籌自己全書整體文學觀的重心,這也是牟世金先生總結出銜華佩實是全書綱領的依據。
《禮記》中有云:“情欲信,辭欲巧。”劉勰在征圣篇中明確指出“圣人之情,見乎辭矣”,而以文章為載體的圣人之辭應以“志足以言文,情信而辭巧”為金科玉律,這也是劉勰借征圣而闡發(fā)自己的文學主張。
為什么要征圣?因為圣人之文“或簡言以達旨,或博文以該請,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以藏用”——文有師矣,即圣人之文章對我們后世具有典范的意義。然則圣人遠逝,征圣的載體是什么?政化貴文之征、事績貴文之征、修身貴文之征,此三征是劉勰概括總結出來的,一個核心——文,征圣的載體是圣人之文,征之周孔,文有師矣。
“辨物正言,斷辭則備”、“辭尚體要,不唯好異”,圣人之情闡發(fā)于文成形于文章之辭,劉勰借《周易》、《尚書》中的觀點來支撐自己的文學主張——文意與辭彩應該相輔相成,為文的重最高境界即為“雖精義曲隱,無傷其正言;微辭隱晦,不害其體要。體要與微辭偕通,正言共精義并用”⑩。最后劉勰得出圣人之雅麗,即為文的標準——銜華佩實,而這個標準是劉勰在情信辭巧、志足言文、辭尚體要等文學觀念基礎上得出來的核心結論。可見,以圣人之情與文章之辭彰顯出來的文質關系問題在《征圣》篇中也是貫穿全篇的中心問題——圣人文章因文質統(tǒng)一而值得征驗。
征圣的重要途徑就是宗經——是以論文必征于圣,窺圣必宗于經。文最為經典的呈現方式就是經,什么是經呢?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但是,我們需要注意的是劉勰在講經的時候并不是著眼于儒家思想,而是完全以文的角度來頌揚,“他的宗經,既不是要用儒家思想來寫作,也不要用經書語言來寫作,主要是要六義,即寫出思想感情具有感化的力量的,引用事例真實而涵義正直的,文辭精煉而富有文采的文章。”“事實上,他先言五經的內容,再比較《春秋》、《尚書》二經行文的特殊風格,處處從文學的觀點,去透視五經,較之兩漢經生以名物訓詁說經的方式,自是大有不同。我們如果勘破他這一點,便發(fā)覺他處處釋經,卻處處言文?!泵靼走@一點,是把握《宗經》整篇行文的關鍵。
為什么要宗經?因為“義既埏乎性情,辭亦匠于文理,故能開學養(yǎng)正,昭明有融”,又能“根柢盤固,枝葉峻茂,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并窮高以樹表,極遠以啟疆”,“所以百家騰躍,終入環(huán)內”,最后點題——“文能宗經,體有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直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痹谌撌龅倪^程中,性情與文理、辭約與旨豐無一不是從文的完整性角度強調文質統(tǒng)一的重要性,以經為載體的文即是這種文質統(tǒng)一最好的典范,所以我們需要以圣為征、以經為宗。劉勰提出的六義,也是強調文質關系——以意和言為表現形式:情深而不詭、事信而不誕、義直而不回屬于意的層面要求,也即質的要求;風清而不雜、體約而不蕪、文麗而不淫屬于言的層面要求,即文的要求。之所以形成楚辭艷麗、漢賦侈華的弊端并且這種弊端流傳發(fā)展,就是因為“建言修辭,鮮克宗經”。
所以,無論《征圣》中以情辭、志文范疇入手得出銜華佩實乃文之根本,還是《宗經》篇中經因“義既埏乎性情,辭亦匠于文理”、辭約旨豐而得出體有“六義”之美,按照劉勰“根柢盤固,枝葉峻茂”、“太山遍雨,河潤千里”的理念,行文能夠做到文質統(tǒng)一、情辭兼?zhèn)?、銜華佩實,抓住這一核心,那必定會極正歸本。
《原道》作為全書開篇,學者大多數把視角放在“道”字,對于劉勰思想作一番驗證,力求自己的觀點正確。從作者原意出發(fā)探求道的含義無疑是正確的,但是我們要把握劉勰真正的本意——論文,正所謂有時候換一個簡單的視角去看待問題也會有不一樣的收獲,正如牟世金先生所說“劉勰之所以本乎道,既不是為了明儒道、宏佛法,也不是為了探究哲學上的宇宙本體,正是為了論文?!?/p>
明確了這一觀點,我們再去以文的角度重新綜合審視前三篇,那么就會發(fā)現道——文——質三者之間關系的問題。萬事萬物都有其自然規(guī)律,人作為有心之器必定有其文理這是自然而然的,圣人遠去而其文章猶在,之所以征圣、宗經是因為圣人思想以文章形式呈現并且文質統(tǒng)一,堪稱典范,劉勰以例證為依據得出銜華佩實、具六義之美的文質關系才是“文之道”,這是前三篇乃至全書的論文核心問題,無論之后的創(chuàng)作論、接受論也都離不開這一核心問題。《原道》為文提供了理論基礎,文的產生是自然而然、符合規(guī)律的,并且“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征圣》《宗經》則具體展示文質關系在圣人文章中的重要性——圣人文章是以政化、事跡、修身為基本內容的,具有繁、略、隱、顯的基本寫作方法,正是因為內容與形式達到高度統(tǒng)一,它們才能夠成為后世文章寫作以資學習的典范。劉勰借此進一步指出,后代各類的文體最早的源頭都源于此——“所以百家騰躍,終入環(huán)內者也?!庇辛宋馁|關系這一核心的為文之道統(tǒng)籌全書,論文也就有了根基。
“從開始的‘道之文’到結束的‘道之文’,已經引申出了‘文之道’,這個‘文之道’不是別的,正是情采統(tǒng)一、文質兼?zhèn)渲馈??!笨梢?,文與質相統(tǒng)一、相結合是“文之道”的必然要求,文——質兩個范疇在文的統(tǒng)攝下可以構成“道”,從這個意義上講,道——文——質是三位一體、循環(huán)往復的,文質統(tǒng)一構成為文之道,而為文之道必然要求文質統(tǒng)一。在論文的視野內,作為總論的前三篇本質上闡釋了道——文——質三者之間的關系,作為核心,為以后篇章論文奠定了基礎。
注釋:
①劉勰.文心雕龍[M].戚良德,輯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286.
②同上,第287頁.
③同上.
④牟世金.文心雕龍研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110.
⑤同上,第109頁.
⑥戚良德.《文心雕龍學刊》第二輯:文心雕龍研究的回顧與展望[M].濟南:齊魯書社,1984:44.
⑦劉勰.文心雕龍[M].戚良德,輯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3.
⑧戚良德.《文心雕龍》與當代文藝學[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73.
⑨劉勰.文心雕龍[M].戚良德,輯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286.
⑩同上,第9頁.
[1]劉勰.文心雕龍[M].戚良德,輯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2]牟世金.文心雕龍研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3]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4]戚良德.《文心雕龍》與當代文藝學[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
1.山東大學;2.山東師范大學歷山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