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福輝
前些日子,我曾去蘇州大學開通俗文學會,會后承主人熱情安排,到離上海地界很近的張浦鎮(zhèn)姜里村(按照現(xiàn)名應稱“姜杭村”,但古村名“姜里”仍在。其實如論及歷史文物或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沿用“姜里”更加適當)去聽山歌。“山歌”的叫法頗具歷史了,據(jù)說唐代即有,明末馮夢龍編輯蘇州民謠集,題名《童癡二弄》,其中有的卷次已稱《山歌》。蘇州及其周邊地區(qū)有什么大山呢?沒有,根本就沒有大一點的山脈。虎丘、陽山、東洞庭山都是美麗動人、物產(chǎn)豐富的小丘陵小山頭,周圍是多彩的湖泊平原。但這并不妨礙當?shù)氐拿癖姲巡皇菑纳焦劝l(fā)生的民謠叫作“山野之歌”。那一天,我們在村中一間二樓的文化室聽到的天籟之音,便是請當?shù)氐摹案枘铩薄俺枥伞眮硌莸?。只見四位農(nóng)婦穿戴著當?shù)貥O富特色的藍印花衣衫,藍白三角包頭,緊束腰百褶裥,齊膝圍裙,邊行邊演邊唱《月兒彎彎》等,有的歌還要加上道具敲擊,配以各種變化的隊形。無論是田歌、路歌、情歌,皆用吳儂軟語出之,加上女性的歌喉,綿軟輕柔,婉轉明麗,一股土地的清香味道撲面而來。而男女聲獨唱的四五位農(nóng)人,尤其是年高八十的老漢吟唱以女性為主訴體的 《十轉郎》(是個長篇,全歌能唱好幾個小時),到了緊要處,更是高亢激越,喊出高音,讓全場人為之動容,興奮不已!聽畢,我還得了一冊張浦鎮(zhèn)文聯(lián)編的《淞南山歌》精選本帶回來。
“淞南”是吳淞江之南的意思。吳淞江源起太湖,向東流經(jīng)上海市區(qū),即是赫赫有名的蘇州河,最后注入黃浦江才入東海。這一帶是吳地的核心。大的“三吳”概念,應包含蘇南浙北及整個太湖流域地區(qū)。而我又正好是個吳人,雖然這個吳人因長期脫離江南的關系已不能名副其實。但我的母語是上海話,說過11年。就憑我這點可憐的滬語遺存,我還是能聽懂這山歌里的一些句子, 也不會被 “倷”(你)、“伊”(他或她)、“娌”(她)、“嗯?!保ㄎ覀儯ⅰ耙叀保ú灰?、“納亨”(如何,怎么樣)弄迷糊,就像我也能馬馬虎虎聽評彈或讀《海上花列傳》的對白一樣。因而聽的當場,便起了一層親切感。回到北方家里,還是余音繚繞,禁不住找來“吳歌”的一些集子對照閱讀??蛇@一對照不要緊,居然幫助我糾正了歷來的一個錯誤認識。
這幾年我講演、著文有一個題目,是有感于今日大學中文系本科生、研究生閱讀量的不足,現(xiàn)身說法談自己的閱讀史。這閱讀的起點我回憶的都是外國童話故事,是《格林童話》《格列佛游記》《愛麗絲夢幻奇境記》里的白雪公主、小矮人、大人國、小人國等等,中國的古典名著反而靠后,是在小學期間讀的了。我一貫這么說,從未懷疑過。直到這次“采風”,引起我讀吳地歌謠的極大興趣,突然發(fā)現(xiàn)我最初的文學教育真還是中國的,正是長輩親友在我三四歲時教我念的那些歌謠呀!這些兒歌清一色是1940年代在上海一帶流行的。這些回憶一絲不模糊,竟然能夠很清晰地勾勒出我最初所受的文學教育,也即整整一代人幼時所上的“聽讀歌謠”第一課。
現(xiàn)代的“淞南山歌”勾起了我的回憶,讓我想起兒時耳濡目染所接受的歌謠來了。記起的大約有六七首吧,或全篇,或僅留下殘句。這已經(jīng)夠我吃驚的了,本來以為完全忘卻的東西,原來仍頑固地存于大腦皮層的凹深處。
第一首叫《斗斗飛》。在上海弄堂或家庭里,經(jīng)??梢钥吹酱笕藶楹搴⒆?,轉移他們的注意力,而將小孩的兩手食指豎起來互相頂住,口中念道:“斗斗飛,斗斗飛,共共飛起!”這就是此歌的全文。前兩句重心在“斗”,動作是食指剛剛離開就又銜接上。最后念“飛起”時,食指便往相反的兩個方向斜地里“飛”走了。這首歌謠的讀、唱、演的傳播是如此普遍,以至家里長輩們差不多在我和我妹妹們面前都演唱過,十幾年如一日不怕重復。正像凡流傳廣泛的口頭文學都會有多種版本一樣,它們在不同的保姆“詩人”那里得到了最大的修改空間,簡樸的幾句話也變得多樣了:
1.雞雞斗,斗雞雞,鬨鬨飛?。ā秴歉杓准罚?/p>
2.雞雞斗,斗雞雞,共共飛,飛到高高山上去吃白米。(《吳歌乙集》?!吧稀弊謶x如“浪”)
3.斗斗蟲蟲飛,飛到南山吃白米;白米吃不著,變了一只大雄雞。(《吳歌己集》)
4.蟲蟲斗,鳥鳥飛,麻姐姐家來牽麥粞,粗格燒飯吃,細格燒粥吃,一吃吃子薄隆飛。(《吳歌戊集》。 “麻姐姐”指麻雀;“牽麥粞”指手工磨麥子;“格”“子” 都是襯字;“薄隆”原有口字旁,為象聲詞)
這些變異,是從形式到內容分析歌謠性質、功能、特色的絕好材料。不過限于本文的題旨,這里只能從略了。
第二首流傳更廣,可能連北方的城鄉(xiāng)都受到影響:“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撥我吃糕糕?!保ā皳堋奔唇o)現(xiàn)在還有商家用它做品牌、做廣告,可見此歌的恒久性。我記得“吃糕糕”后面還有詞,但都忘記了,這次我在吳歌里尋到,而且不止是一首,好不開心:
1.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糖一包,果一包,還有團子還有糕。(《吳歌乙集》)
2.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橋浪跌一跤。咦買團子咦買糕,買條魚燒燒,頭弗熱,尾巴焦,吃仔快來搖。(《吳歌戊集》?!斑住奔从?;“仔”是襯字,也寫成“子”。歌謠從口語中來,抄錄諧音字會抄出許多異體,這并不奇怪)
我記得的第三首是《排排坐,吃果果》,僅這么一句。這次在吳歌里也找到多首。如:
1.排排坐,吃果果,爹爹轉來割耳朵,秤秤看,二斤半,燒燒看,兩大碗,吃一碗,剩一碗,門角落里齋羅漢,羅漢弗吃葷,豆腐面筋囫圇吞?。ā秴歉杓准??!肮笔锹浠ㄉ?,由方言“長生果”而來。這首歌后面的部分比較復雜,怪不得年紀太小的兒童記不住)
2.(1)排排坐,吃果果,你一個,我一個,妹妹睡著留一個?!伺d。(2)排排坐,吃梅果。爹爹買葛好梅果,弟弟妹妹各一個?!伺d。(3)排排坐,吃果果,吃得肥頭胖耳朵。割一只:稱稱看,二斤半;燒燒看,兩大碗。——江陰。(《吳歌己集》?!案稹奔匆r字“格”的異體。如將1同2之(3)比較,很容易看出它們是可以互相補充的。特別是1的“割耳朵”句,不免突兀,如是吃出“胖耳朵”再“割”,自然就順理成章了)
第四首是《賣糖粥》。這首記得最牢,而且是相對完整的,幼時覺得念起來既有趣,又上口。其詞曰:“篤篤篤,賣糖粥,三斤胡桃四斤殼。吃儂格肉,還儂格殼。”在《吳歌甲集》里有《精精閣》一首,其詞曰:“精精閣,閣精精,三升核桃四升殼,吃子倷個肉,還子倷個殼?!保ā熬睌M鐃鈸聲;“閣”為敲木魚的聲音)幼時讀此歌總是想,三斤胡桃為何殼倒有四斤呢?想不通就越是要想。這顯然是我念過的那首的變體。
此外,還有幾首,只記得殘句了。如問答體的:“啥格銀?金華蘭溪人。啥格話?唐伯虎山水畫?!保ㄟ@是民歌里慣用的諧音造成的機智對答。吳語“銀”“人”是同音的。我很長時間不懂哪里是“金華蘭溪”,為什么從上海要扯出 “金華蘭溪”來)還有一首是說趕火車沒有趕上,小朋友常用小板凳一個個連起來當火車,然后坐上去唱。起頭的調門“咪嗦嗦嗦啦嗦啦哆啦嗦”,最后一句帶嘆息地道“火車開脫來”,很能說明1940年代的吳歌已有了現(xiàn)代都市內容,非常珍貴。可惜在我這里只剩斷句殘片了。
回顧我在“人之初”時期所接觸過的歌謠,在在證明民間文學對兒童的作用是不可小覷的。那么,在現(xiàn)代的環(huán)境下我們應該如何面對歌謠呢?那既是一個文學的題目,也是一個迫切的兒童教育題目。本文不及展開討論歌謠對下一代人的教育意義究竟是在哪里,但這很明顯。電視里在提倡“朗讀”,我看幼兒最適合朗讀和吟唱歌謠。我們應該整理傳統(tǒng)歌謠,引進世界的歌謠,創(chuàng)作當代的歌謠,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
姜里村的歷史很悠久,大約商周時代就有了。周邊還發(fā)現(xiàn)了良渚文化、崧澤文化的堆積層,出土過精美的文物,證明六千年前這里就存在人類活動了。姜里村上面的張浦鎮(zhèn)建有 “文聯(lián)”機構,這也少見。所以,“文聯(lián)”機構的相關人員把搜集山歌的事情作為當?shù)氐姆沁z工作,認真地搞起來:有山歌愛好者俱樂部,有山歌演唱隊,搜集整理過1200多首山歌出版發(fā)行,件件事做得風生水起。幾位搜集傳唱者告訴我,他們經(jīng)過交流學習,已知吳中腹地山歌的來龍去脈,也了解當年北京大學征集歌謠的活動是與“淞南山歌”直接相關的。這讓我不禁另眼相看,因為便是大學里搞現(xiàn)代文學的教授也不見得個個都清楚的。
這段史實的大致情況是:作為準備,早在“五四”之前,“周氏兄弟”就有關于搜集歌謠的提議和行動了。魯迅在教育部做僉事的時候,1913年提出 “當立國民文術研究會,以理各地歌謠,俚諺,傳說,童話等”的建議 (《儗播布美術意見書》)。周作人1914年于《紹興縣教育會月刊》上發(fā)表了搜集越地兒歌童謠的啟事。到了五四運動的前夕,1918年北京大學國學門破天荒成立歌謠研究會,劉半農(nóng)、沈尹默、沈兼士、錢玄同諸教授為中心人物,蔡元培、胡適作后援。劉半農(nóng)作為骨干,負責起草了《北京大學征集全國近世歌謠簡章》;后來由他最早將搜集來的歌謠,每日遴選一二首在《北大日刊》上發(fā)表;1919年他自己輯家鄉(xiāng)歌謠成《江陰船歌》出版,其勞績不可沒。周作人雖處于幕后,但他對歌謠的歷史、語言、風俗方面的關注是長久的。他自己整理越地兒歌,20年后出版時寫了《〈紹興兒歌述略〉序》;為別人所編歌集寫過多篇序文,如替劉半農(nóng)寫 《〈江陰船歌〉序》,還寫了《〈海外民歌〉譯序》《〈潮州畬歌集〉序》)等;他對歌謠進行評論,寫有《民眾的詩歌》《猥褻的歌謠》《讀 〈童謠大觀〉》《讀 〈各省童謠集〉》《歌謠與方言調查》等,理論研究雖還是初步階段,但在中國已屬難能可貴。另一位較早顯示這項工作具體業(yè)績的,是原屬北大學生輩的顧頡剛。他1918年受學校征集活動影響付諸實踐,采集家鄉(xiāng)蘇州的民歌。1922年北大創(chuàng)《歌謠周刊》,他是積極參與者和供稿人。1926年編輯出版《吳歌甲集》,由歌謠研究會付印,前有胡適、沈兼士、俞平伯、疑古玄同(錢玄同)、劉復(劉半農(nóng))五序,影響較大。后來的《乙集》至《己集》,或多或少都和此集相關。顧頡剛后來成為著名的歷史學家,又因魯迅的關系負了罵名,也不失為一近現(xiàn)代文化名人了,但他的歌謠搜集與研究的學術成果,知道的人還不多。他寫過《蘇州的歌謠》《吳歌小史》《寫歌雜記》《我和歌謠》等文,是與周作人可以媲美的歌謠研究家。《吳歌甲集》計200余首,據(jù)顧頡剛說,這些民謠均是他在蘇州養(yǎng)病休學期間從家里和鄰里小孩子的口中,從老媽子和祖母的口中抄來的。之后同鄉(xiāng)兼同學的葉圣陶諸君也曾助他搜集,初得“一百五十首左右”。后來新婦殷履安“歸寧到甪直鎮(zhèn)的時候,就從她的家中搜集到四五十首,于是我的篋中的吳歌有了二百首了”(顧頡剛:《吳歌甲集·自序》)。蘇州的歌謠也罷,甪直的歌謠也罷(甪直與葉圣陶的關系大家都熟知,此鎮(zhèn)與張浦比鄰),均是“淞南山歌”無疑。因而更引起我尋借《吳歌甲集》等書,來與手頭的《淞南山歌》一書做比較閱讀的極大欲望。
我們將周作人、顧頡剛兩位的歌謠研究文字稍一瀏覽,便會發(fā)現(xiàn)他們共同的趨向是從歌謠的特性一直講到“五四”前發(fā)生征集活動的歷史動因。比如說:“民歌的特質,并不偏重在有精彩的技巧與思想,只要能真實表現(xiàn)民間的心情,便是純粹的民歌。 ”(周作人:《〈江陰船歌〉序》)“歌謠是民族的文學。這是一民族之非意識的而是全心的表現(xiàn),但是非到個人意識與民族意識同樣發(fā)達的時代不能得著完全的理解與尊重?!保ㄖ茏魅耍骸丁闯敝莓尭杓敌颉罚┧麄儚娬{,歌謠本以直露、簡單,經(jīng)得起咀嚼,善于表達平民淳樸的風氣、習俗、心理,成為“社會之柱”的民眾晴雨表,方為上品。它長久被統(tǒng)治者的意識文化所淹沒,只有在明白了民間為本源,平民的歷史地位受到應有重視的時代,才會重見天日。那即是勇猛提倡平民文學的“五四”?。《吧礁枳顩]有道學氣而最多道兒女情致”(顧頡剛:《吳歌小史》),男女情歌之所以流行,“那是禮教的壓力太大了,一般民眾絲毫沒有戀愛的自由,姻婚又多不滿意,故不得不另求滿足”(顧頡剛:《山歌序》)。以離經(jīng)叛道的姿態(tài)突破舊禮教,并演示得相當勇敢的這些山歌,在“五四”前后才會與一代前驅發(fā)生共鳴。這便是婦女的發(fā)現(xiàn)、兒童的發(fā)現(xiàn)、平民的發(fā)現(xiàn),以及愛情自由的發(fā)現(xiàn)和人的發(fā)現(xiàn),等等。北京大學征集歌謠的行動,在這個意義上便與“五四的覺醒”一脈相連了。
所謂歌謠入史,便是指民間文學應適當寫進文學史。文學史的整個歷程是先有口頭文學,后有文人文學的,但一旦文人文學在更高的層次上出現(xiàn),兩者的關系就變得復雜了。有時候文人文學會向口頭文學吸取不竭的營養(yǎng),有時候口頭文學也需用文人文學來彌補自己粗疏、低俗的一面。今天的歌謠如果追本溯源,或許會在唐宋詩詞那里覓到蹤跡,而今天的現(xiàn)代文學和后現(xiàn)代文學也會從民間文學那里找到靈感,拜它為“先生”。這就是胡適在給《吳歌甲集》寫序時說過的:“國語的文學從方言的文學里出來,仍須要向方言文學里去尋他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實際上,僅以歌謠為例,它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中的線跡不斷,是始終存在的。劉半農(nóng)不僅是歌謠搜集的開山人之一,他還用民歌格調和吳語的自然音節(jié),寫過仿歌謠:“河邊浪阿姐你洗格啥衣裳?你一泊一泊泊出清波萬丈長。我隔仔綠沉沉格楊柳聽你一記一記搗,一記一記一齊搗勒篤我心浪?!保ā兜谑鸥琛?,收《瓦釜集》)其他“五四”詩人學民歌體幾成風氣,劉大白等是其中佼佼者。之后,從左翼到抗日根據(jù)地的詩壇,吸收歌謠的創(chuàng)作者也不少,成為大眾化的一翼。瞿秋白、魯迅都寫過“擬民歌”(自古便有“擬民歌”。家喻戶曉的李白《靜夜思》“床前明月光”,有人指出可能脫胎于南朝的《子夜歌》),以魯迅的《南京民謠》“大家去謁靈,強盜裝正經(jīng)。靜默十分鐘,各自想拳經(jīng)”最為簡練、傳神。到了抗戰(zhàn)后方產(chǎn)生《馬凡陀山歌》,那種都市諷刺民謠體在反饑餓、反獨裁的游行中發(fā)揮出巨大的威力。到1960年代,一時跟著政治風向標轉悠的文學,將“人民為本”推演成了“人民唯一”,用民間寫作把文人創(chuàng)作擠到一旁去的文學史也都出籠了。詩歌界提倡寫大躍進民歌,集成的《紅旗歌謠》把最樸實的民歌變作最浮夸的文體,極左的思潮將好端端的民歌引向歪路。到了今天,歌謠仍然在民間蓬蓬勃勃地生長,等待我們進一步去繼承、發(fā)揚、創(chuàng)造。在淞南聽到民歌便是生動的一幕。
關于現(xiàn)代文學史中的歌謠線索,以上僅是舉例性質,但已能看出“入史”的途徑可以有二。第一,是把典型的文學運動和創(chuàng)作成就直接入史。如本文所涉及的“五四”征集歌謠活動,便可融入“五四”文學環(huán)境重大改變的章節(jié)加以敘寫。再如意義不凡的經(jīng)典歌謠作品的產(chǎn)生,像瑤族長達14000行的創(chuàng)世史詩《密洛陀》,花費27年整理成功而以文字形式問世,是可以寫進文學史的;藏族長達100多萬行的民歌(英雄史詩)《格薩爾王傳》是偉大的長篇敘述詩,當然也可寫進文學史成為一節(jié)。但現(xiàn)在一般都缺席,只在少數(shù)民族單獨的文學史里才能看到。第二,是將歌謠和文人創(chuàng)作的詩詞曲賦甚至故事說唱、小說傳奇相互影響的關系,插入文學史的敘述中。這種“影響”的論述將文學連成一片,交織成應有的網(wǎng)狀,同時加強了文學經(jīng)典化過程的演示。這里有各種情境。首先,可以表現(xiàn)為古今歌謠的根源關系,如劉半農(nóng)輯錄的《江陰船歌》“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散在他州”(《吳歌戊集》),據(jù)說在宋代便流行了,可見《京本通俗小說》的引用。再如,顧頡剛《寫歌雜記》所引《吳歌甲集》第80首的《牡丹開放在庭前》,指出它來源于唐寅的《妒花詞》;而《妒花詞》又查出是源于《全唐詩》中的一首《菩薩蠻》,作者無名氏。這種民間寫作倒過來反是起源于文人的例子雖然不多,但正說明兩者糾纏不休的真實情況。其次,同題(甚至便是同一首)的跨時代歌謠,如把各種吳歌集子與我手頭的《淞南山歌》加以對照,可看出“變化”的時代根苗,也是文學史可寫入的題目。如《螢火蟲》和《螢火蟲夜夜紅》(前者為歷史歌謠,后者為現(xiàn)今《淞南山歌》里的,下同),《再歇廿年做太婆》和《陽山頭上小花籃》,《姐伲生來骨頭輕》和《一個姐姐骨頭輕》等。更突出的例子像“結識私情”系列(指每首開頭一句均為“結識私情”),現(xiàn)今的《淞南山歌》有“結識私情隔頂橋”“結識私情隔條街”“結識私情隔塊田”“結識私情北海北”“結識私情南海南”等題,均是甜美的情歌;據(jù)有人查出馮夢龍明代記錄的《山歌》里,卻有古代更加大膽、勇敢的女性表露:“結識私情勿要慌,捉著子奸情奴去當。拼得到官雙膝饅頭跪子從實說,咬釘嚼鐵我偷郎?!边@引發(fā)學者不禁禮贊:“這是何等精神,何等勇氣,何等力量!赤裸的人性,率真的心聲,只民歌里有”(李素英:《民歌的特質》)。其實那就是“私情”在不同時代的不同反應。壓迫愈大,反抗則愈烈也。本來歌謠就是流傳的文學,文學史論及文學的傳播規(guī)律時這就是正面的范例。還有負面“影響”也不可忽略回避,是與我們對歌謠傳播的全面看法相關的。比如在流傳中的失真,如加深對殘疾人的嘲笑(戲弄矮子、麻子、聾子),如因大量采用彈詞、昆曲的語匯而使吳歌過于文人化等等,指出這些,我們就不會在認識上對民間文學擺來擺去,無所適從了。最后,還有不同文體互相影響的文學現(xiàn)象問題,可供文學史寫作參考。如張愛玲代表性小說《傾城之戀》有個著名的用拉胡琴做開頭、結尾的寫法,這次讀吳歌時不經(jīng)意竟讀出了它的出處。我們不妨重溫一下那段足夠烘托全文的妙句:“胡琴咿咿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在歌謠里,已有為現(xiàn)代旅行需要專門介紹上海周圍風景的俚曲了?!短K州景致》這樣唱:“我來拉胡琴呀,唱只蘇州景呀,蘇州景致多得無淘成呀?!薄稛o錫景致》的開頭則是:“我有一段情呀唱把諸位聽。諸公各位凈嚇凈凈心。我有一點無錫景嚇細細從那頭嚇說嚇說你聽。”(顧頡剛:《吳歌小史》)這《蘇州景致》《無錫景致》兩曲的勢力相當之大,它們由滬蘇一帶的小調變化而成“申曲”,在1940年代上海的娛樂場、茶館、餐館、無線電里到處擴散,連我這個小孩子也聽到了。我想,對都市民間歌謠相當熟悉的張愛玲一定也是聽到了。她把小調的文字、情趣、意境悄悄做了點移動,從閑適、輕松平添了些憂郁的成分上去,于是,成就了一個嶄新的頭尾。文學史可以這樣寫:張愛玲小說吸收了吳歌的養(yǎng)分!
聽唱現(xiàn)代吳歌的隨想,先發(fā)揮到這里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