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政銳
先秦時期的愛情與婚姻較漢以后的時代要自由,女性可以與男子到野外去約會,出嫁的女子也能得到最美好的祝福。就前者而言,《野有蔓草》可為代表。其詩云:“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詩人所吟詠的美人,與他不期而遇,這是一次兩人期許的、美好的約會。
而《桃夭》則是一首祝賀新娘出嫁的詩,開篇即以桃起興,表達了對新人的祝福:“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上古文學中的“桃”意象,具有豐富的情感意蘊。桃樹枝葉茂盛,果實豐碩,象征著出嫁女子的多子多福。朱熹《詩集傳》云:“然則桃之有華(花),正婚姻之時也?!笨梢姡谥艽?,姑娘出嫁一般會選擇春光明媚、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
“桃之夭夭”不僅僅暗示著結婚的時間和充當詩歌的比興手段,更重要的是它是一種象征,是“宜其室家”的手段?!耙似涫壹摇薄耙酥良沂摇币约啊耙似浼胰恕倍际菍Τ黾夼拥淖8#@種祝福的內容是豐富的,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希望出嫁女子多子?!洞蟠鞫Y記》及《唐律疏議》都提出了女子的“七去”,即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盜竊去。在這七種理由中,“無子”是最難以抗拒的,也是最具毀滅性的。女子被休棄后的生活往往是悲慘的,《詩經》中《氓》的女主人公及漢樂府《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的結局都是明證。在《桃夭》詩中,詩人是借助桃花的茂盛及桃子的肥碩來祝福出嫁的女子多子多福,從而保持她在家中的地位。
原始崇拜往往包含著深刻的物質動因,可口的鮮桃不僅提供了人類營養(yǎng)的滋補,而且使人很容易聯想到子嗣的繁衍。所以,桃是女性生殖的象征,對桃的崇拜體現為一種原始的生殖崇拜?,F今流傳的“桃花運”及“桃色事件”等語詞,正是從這種觀念中流變而來的。在傳統(tǒng)觀念中,女性的生殖是能夠辟邪的,女人的經血是消除邪祟的最好良藥?!侗静菥V目》卷五二引《博物志》佚文載,扶南國的巫師有一種不怕刀砍的奇術,但這種奇術最怕經血,將經血涂到刀上可立即將巫師砍死。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象征女性生殖的桃木具有趨吉避兇的巫術功能,也就不言而喻了。
在《詩經》中,象征著生殖崇拜的不僅是桃樹,還包括桑林。上古時代,青年男女幽會的場所往往選在桑林之中。《桑中》一詩言:“爰采唐矣?沬之鄉(xiāng)矣。云誰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碧剖且环N蔓生植物,首先寫采唐,只是《詩經》的起興手法,全詩的重點在于兩人在桑林中的幽會。約會成功了,女子邀請男子到他家做客,離開了,還戀戀不舍,一直把他送到淇水的北面。
桑樹枝葉茂盛,隱蔽性強,適合男女不宜公開的幽會。出自于山西芮城的《十畝之間》也有這樣的吟唱:“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十畝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鄙轿鬈浅枪盘幬旱兀祆溲浴捌涞芈?,而民貧俗儉?!被趯Φ赜虻恼J識,有人認為《十畝之間》是寫君子的歸隱之作。但就文本所描述的情境來看,“行與子還”與“行與子逝”更類似于青年男女的幽會。采桑者一般為女性,她悠閑、淡雅的形態(tài)完全不在于采桑,兩人見面后,又雙雙離開了,與《桑中》所描寫的回家、送別的場景有異曲同工之妙。
桑林間的吟唱也有著豐富的象征意義。桑樹在上古時代,與桃樹一樣,也是生殖的象征。多個原始文獻記載,大禹生于空桑之間。大禹作為上古圣人的象征,對他出生的不同描寫,被賦予不同的社會意識。在神話“鯀禹治水”中,大禹是由他父親鯀生出來的,這實際是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過渡的一種表達。空桑生禹,所表達的是桑林的生殖功能,桑樹因此而具有旺盛的生命力。此后,商朝的第一個君主湯,把祈雨的地點也選擇在了桑林,這是桑林價值的重要體現。所以,桑林間的愛情吟唱,不僅局限于男女的普通約會,更暗含著約會后的男女兩性關系以及與之相對應的婚姻。
無論是桃樹的贊歌,還是桑林的吟唱,都表現了上古時代的女性在戀愛與婚姻中的自由。對比漢代文學的表達,我們更能看出這種自由的珍貴。
漢樂府名詩《陌上?!?,描寫的也是一個發(fā)生在桑林間的故事。但情感基調與《詩經》中的作品則完全不同。羅敷采桑時遇見了頗有權勢的太守,面對太守的調情,羅敷嚴詞拒絕,并高度夸獎了自己的丈夫。這是建立在道德基礎上的對女性貞潔的呵護。無獨有偶,漢代劉向編的《列女傳》中,記載了更為剛烈的秋胡戲妻的故事。秋胡與妻子結婚幾日,即出門做官,五年方回。在家鄉(xiāng)附近的桑林中,遇到了采桑的美婦人。秋胡以言語挑逗,以金錢誘惑,婦人不為所動。秋胡回家才知道,采桑婦人即是他的妻子。秋胡之妻卻因此而悲憤投河。這是桑林中極端的兩性關系。男人的錯誤由女子來承擔,所表達的核心卻不是對男性的批判,而是對女性的贊美。女子道德上獲得了崇高的評價,卻用生命去換取,這種現象若上溯到《詩經》的時代,恐怕不會有人去做。
漢代對女性的人身束縛加強了,女性的悲哀歲月幾乎貫穿了整個封建時代。以此反觀先秦時代的女性,她們自由、活潑、天真、浪漫。她們可以自由表達自己的情愫,那些快樂的、美好的生活被定格在《詩經》中,得以永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