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杰
摘 要: 林白在九十年代前后的寫作引起了巨大反響,其影響持續(xù)至今。從《一個人的戰(zhàn)爭》到《說吧,房間》風格的某些轉變顯示出了林白對創(chuàng)作轉型所做的努力,但其前期小說的底色完全一致,都是一種異于以往中國文壇主潮的異質性書寫。這種書寫的異質性體現為兩方面的核心指向,一是凸顯個人話語,二是張揚女性意識。她前期小說的書寫特征也頗為鮮明,主要有四點,一是回繞盤旋、時空交錯的敘事方式,二是基于軀體經驗的語言狂歡,三是“海面上的珍珠”般的細節(jié)描寫,四是作為素材來源的個體記憶與經驗的反復書寫。
關鍵詞: 林白;異質性;女性;個人;書寫特征
中圖分類號: I207.4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5-8153(2018)05-0039-07
1990年代以來,林白與陳染、徐坤等女性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成為文壇的一大焦點。林白的小說創(chuàng)作建立在她作為女性的個人記憶和個人經驗的基礎之上,常用“回憶”的方式展開敘述。她摒棄宏大主題,對女性個人體驗進行極端化的描述,講述絕對自我的故事,善于捕捉女性內心的復雜微妙的涌動,有強烈的女性意識。她的這種向內的、關注自我的“身體書寫”,尤其明顯地表現在一些關于自戀、同性戀的描寫上,這在當時引發(fā)了很多爭議。
如今,林白的小說早已被批評家和讀者認可,她的先鋒性創(chuàng)作實踐也一直引起人們的極大關注。新世紀以來,林白不斷尋求創(chuàng)作上的突破,她努力打開自我,向外部世界對話;走出房間,走向社會。事實也證明,她的這種追求是成功的,不論是《婦女閑聊錄》《萬物花開》,還是《致一九七五》《北去來辭》,都給我們帶來了驚喜?,F在,我們回頭再來看林白前期的作品時,仍然會生出無限感慨——以林白為代表的女性書寫在當時所面臨的不僅僅是文學本身發(fā)展的問題,它更需要的,是去抗爭被男性話語所主導的社會文化傳統。林白的異質性書寫也便有了更為深刻的內涵。女性的、個人的、私密的文學被男性的、集體的、宏大的話語消解或者遮蔽難道是宿命嗎?林白選擇了否定的回答,她保持著旺盛的創(chuàng)作活力,在這條“抗爭宿命之路”上一直前行。
一、從“我”出發(fā):林白前期小說的異質性底色
林白前期小說①的異質性首先就體現在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非常注重個人經驗、具有強烈女性意識。由于深受西方女性主義理論的影響,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幾乎與倡導女性身體寫作的埃萊娜·西蘇的觀點完美暗合:“婦女必須寫婦女”,“將自己的經歷寫進歷史”,以及“婦女必須通過她們的身體來寫作”[1]191。這三點概括起來就是:寫作對象是女性,寫作來源是個人經驗,寫作方式是通過身體。這是林白前期小說創(chuàng)作中一以貫之的寫作立場和態(tài)度,也是她的創(chuàng)作持續(xù)至今都具有的特征之一。理論與文本的互文性閱讀當然是必要的,但是,我們不能把作家的具體創(chuàng)作實踐強制納入到理論的框架里去,而更應該看到這其中作為創(chuàng)造主體的作家本身獨特的個人體驗,因為“精神產品的創(chuàng)造歸根到底并不是觀念的‘移植而是創(chuàng)造主體自我生命的感受、體驗與表達……”[2]。
對林白而言,寫作是她獨特的一種生活方式,“我的寫作是從一個女性個體生命的感官、心靈出發(fā),寫個人對于世界的感受,尋求與世界的對話。對于我來說,寫作是一個通道,因為我與世界的關系始終是緊張的,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一直感到世界是恐怖的,難以溝通的,隔膜的,寫作從根本上說是為了緩解與世界的沖突”[3]。通過寫作,林白才與她所生活著的世界平安相處。寫作于她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而這也是我們進入林白文本世界的一把鑰匙。她的前期作品,包括中篇《同心愛者不能分手》《子彈穿過蘋果》《回廊之椅》《瓶中之水》《致命的飛翔》等和長篇《一個人的戰(zhàn)爭》都對女性的身體和成長中的隱秘經驗進行了詳盡描寫。林白尤其注重個體的感性體驗,她將個人的世界渲染得五彩斑斕卻又暗含著女性的孤獨。這種極度個人化的寫作,不僅寫到了成長中的傷痛,還以個體經驗支撐起了整個小說的架構。此時的林白,試圖通過寫出個人的經歷、情感以及傷痛,來對抗整個男性世界,這是“一個人的戰(zhàn)爭”。
這種嘗試在《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表達得最為明顯?!兑粋€人的戰(zhàn)爭》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一部自傳小說,在小說中,林白實際上寫了自己從小到三十多歲的生活和情感經歷,并且“思索一個女性為寫作所必須付出的代價”[4]。全書的敘述從小時候的林多米通過撫摸自己而初識身體欲望開始,然后是她的學習經歷、創(chuàng)作詩歌的經歷、流浪四方的奇遇以及比死更殘酷的愛情等。最后的林多米傷痕累累,“死里逃生,復蘇了過來”[5]251,被一個老人收留,老人就成了她的丈夫。在這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林多米頑強而獨立,執(zhí)著而幻想,深潛入自己的身體而無比敏感。最終的結果是,她被現實“擊退”了,“多米十九歲時因為剽竊,三十歲時因為嫁人,她也曾兩次遭到社會的拒絕”[5]253。
在林白前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發(fā)現自我、展現自我,并言說作為女性的個人,是基本的底色。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雖然保持了底色上的一致,但她也在努力進行創(chuàng)作上的轉變。1997年發(fā)表于《花城》的長篇小說《說吧,房間》可以視為林白創(chuàng)作轉型的初步嘗試。這樣的嘗試當然不如后來的《婦女閑聊錄》那樣具有鮮明的創(chuàng)作轉向特征,但至少說明了林白正在預備著創(chuàng)作上的真正轉型。這部小說里,敘述主線表面上是林多米想要寫一部關于室友南紅的故事:南紅在深圳幾年的生活中,不論是丟掉工作還是販賣珠寶,抑或是被迫墮胎,每一次命運的轉折、沉淪都是因為某個男性,最后,南紅在一次次的沉淪中走向了死亡。但實際上,小說行進過程中,作為敘述者的林多米不斷跳出來,將自己的經歷摻雜到小說文本中,比如林多米的被下崗、與丈夫閔文起夫妻生活的無趣及最后的離婚、在現實中遭遇的種種壓抑和歧視等等。這樣,小說敘事就具有了故事內和故事外兩層空間。完全可以說作為敘述者的林多米乃是《說吧,房間》的另一條線索、另一重話語。不論如何,南紅和林多米兩重話語的最終指向完全一致,“兩個女人有不同的身份個性,不同的生存遭際,不同的生命追求,但共同的性別命運卻把她們聯結在一起:在男權壓迫面前,她們如同網中之魚,無處逃遁”[6]。這部小說的題材和結構皆與林白在1995年發(fā)表的中篇《致命的飛翔》相似,都表現了林白對自我的重新認識和創(chuàng)作上新的追求,“我逐漸平靜下來,這使我慢慢看到了他人的生存”[7]41。這時,林白不再執(zhí)著于敞開私人的、封閉的經驗,而是去更深入地感受女性生活的艱難和苦痛??梢哉f,這仍然是植根于林白個人生命體驗的表達方式的又一次成功,這也是林白異質性書寫的更為深刻的實踐。
區(qū)別或許在于,《說吧,房間》沒有了《致命的飛翔》里那種決絕的復仇:“女人拿著刀仔細看他,她在他身上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地方,那就是他脖子上一側微微跳動著的那道東西,她就從那個地方割了下去。”[8]而是不止一次地表現出作為一個女性的困惑:“它將越開越快,呼嘯而去,像閃電一樣迅猛,像驚雷一樣無可阻擋。一節(jié)又一節(jié)黑色的車廂,它們到底是什么?”[9]231
值得思考的是,這里的“它”(火車)究竟隱喻了什么?是否就是對于女性深陷其中的殘酷的現實生活?是否就是女性在面對男權主義時的無處遁逃?不難看出,對現實生活的深切關注使《說吧,房間》逐漸散去了《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那種詩化的浪漫色彩,而多了許多深刻的思考和嚴厲的控訴。此時的林白,開始將個體的經驗努力融入社會,從自身出發(fā)去看待整個社會,社會成為了敘事展開的背景,甚至是矛頭所指。作品也因而更具深度、更有社會指向性,而這也為她后來分界線般鮮明的轉型奠定了基礎。
二、個人話語與女性經驗:林白前期小說的核心指向
凸顯個人話語是林白異質性書寫的核心指向之一。九十年代的女性主義深受西方話語影響,其特點之一就是對個人價值的強烈肯定和私人話語的特別突顯。不論是林白還是陳染、徐坤,她們被人稱作女性寫作的作品中幾乎都出現了“我”,而且“我”所占的位置都頗為重要。這個“我”,讓我們不難想到“五四”時期對個人的發(fā)現、對“我”的崇拜。郁達夫說:“五四運動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個人的發(fā)現。從前的人,是為君而存在,為道而存在,為父母而存在的,現在的人才曉得為自我而存在了?!盵10]但那個時候的“我”是本質意義的我,是為了與壓抑人性的封建禮教抗爭的“我”,言說立場是作為個體的人類?!皩€體生命地位與意義的強烈關注曾是五四以來的文學最具現代意義的生命意識”[11]94,但是,當時的這種關注并不是從個人體驗出發(fā),國家、民族、救亡的宏大敘事深深遮蔽了個人價值和經驗的存在,人的生命只有在廣泛的社會整體中才呈現出其價值。即使當時的少數女作家的少數作品表現出了女性的意識,如丁玲的《莎菲女性的日記》等,但這種“女性寫作尋求的更多的是自我的社會平等解放”,并不是“自我的身體認同”、“主體真正意義上的建構”[12]156。
到了九十年代,在林白等女性作家處出現了鮮明的變化,林白以真誠率真的寫作態(tài)度表達并深化她的個人價值取向,她“甚至愿意讓自己徹底擺脫傳統生命敘事中對國家主義、民族主義和集體主義精神的訴求,讓自己的‘生命敘事變成一種純粹‘自我本位的個人主義生命敘事”[11]95。林白的創(chuàng)作不依賴與任何外在的附加觀,直接從個人,從本身經驗出發(fā),敘述獨特的生命體驗。也因此,林白的創(chuàng)作特別凸顯了個人的價值,個人化的寫作成為林白的立場,“個人化寫作是一種真正的生命的涌動,是個人的感性與智性、記憶與想象、心靈與身體的飛翔與跳躍,在這種飛翔中真正的、本質的人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解放”[7]43??梢哉f,個人主義的生命價值觀很大程度上主導了林白前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
這種個人化的寫作被林白演繹到了極致狀態(tài)——“自戀”,《一個人的戰(zhàn)爭》結尾的那段文字就是女性自戀的一個絕佳隱喻:“一個人的戰(zhàn)爭意味著一個巴掌自己拍自己,一面墻自己擋住自己,一朵花自己毀滅自己。一個人的戰(zhàn)爭意味著一個女人自己嫁給自己?!盵5]253
這段文字也是女性自戀的一個寫照:與世界隔離,沉浸在自身的體驗中,欣賞著自己。而這種“自戀”的最主要的來源,是女性在試圖進入男性話語世界而被拒絕后的自我回歸。值得注意的是,林白的小說中經常出現鏡子的意象,鏡子成為女性確立自身的一個必要工具,照鏡子也反過來成為她們正視自我、欣賞自我的獨特方式。通過對軀體,乃至自我的欣賞,女性意識得到了確立,并不斷得以強化。
林白在為自己而寫作,她的個人化寫作完全從自身經驗、情感出發(fā),呈現出一種絕對性。這種徹底、決絕而又與眾不同的“私語化”寫作,其根源在于林白個人生命中深切的孤獨感和漂泊感。生命中的真實經歷是林白寫作的源泉,不論是幼時父母離婚、在閣樓上看到堆積著的肉色生殖器模型,還是生父去世、作品抄襲被揭發(fā)等,都讓林白的生命體驗變得孤獨、奇異、痛苦和深刻。于是,林白在現實世界中不可避免地喪失了很多感知力,她封閉起了自我,保持著對外部世界的警惕。“我想,無論寫小說還是寫散文,都是一份為自己黑暗的內心尋找光明的心愿”。[13]99寫作成為她生活的力量,“面對現實,我是一個脆弱的人,不擊自碎,不戰(zhàn)亦敗。對這樣的一個人來說,寫作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宿命”[7]41。寫作對于林白來說,已經成為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成為了她面對世界的力量源泉。而孤獨感也許是林白持續(xù)進行女性寫作的原動力——“好在文學收留了我,我無根的病態(tài)和焦慮,以及與人隔絕的空虛感,都在文學中得到了安放”[7]41?!熬瓦@樣,寫作沖淡了我的恐懼感,它使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并不像我生命早期所看到的那樣處處黑暗”[7]41,在與外部世界的相處中,寫作成為了林白的生活方式。通過對自身的集中關注和對外界的刻意疏離,林白的個人話語不斷涌現出來,在與世界的孤獨對話中,真正實現了個人化寫作。
其次是敞開女性經驗,張揚女性意識。在菲勒斯中心主義的威權之下,女性的身體在歷史的長河中一直被遮蔽,女性很難光明正大地面對自己的身體,也因此,女性的身體成了一塊“黑暗大陸”。在女性主義者眼里看來,“黑暗大陸既不黑暗也并非無法探索——它至今還未被開發(fā)只是因為我們一直被迫相信它太黑暗了無法開發(fā)”[1]200。其實作為社會個體的女性本身,就是一塊“黑暗大陸”。女性無法說出自己的話語,更無法為自己爭取權利,而說出話語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權力的表現。能否通過話語(不論是寫作還是講話)表達自己、展現自己甚至為自己抗爭,就意味著是否具有權力?!案?拢‵oucault)指出,哪里有話語,哪里就有權力,權力是話語運作的無所不在的支配力量”。[14]要想占據應有的位置,掌握話語、發(fā)出聲音是唯一的路徑,正如福柯所說,“寫作是為了永生。也許,甚至,說話也是為了永生”[15]20。
因此,話語乃是權力最深刻的表達方式,而寫作也就具有了其宏大的意義,“面對死亡,語言噴薄而出,但它是從頭再來的語言,它講自己,講故事的故事,并發(fā)現這樣的闡釋可能永無終止”[15]20。對于女性來說,“只有通過寫作,通過出自婦女并且面向婦女的寫作,通過接受一直由男性崇拜通知的言論的挑戰(zhàn),婦女才能確立自己的地位”[1]200。而這種寫作必須是身體的,這種身體性表現在,婦女只有通過自身的經驗(不同于男性的),去書寫自我,才能讓自我脫離或者抗爭男性權力。“寫你自己。必須讓人們聽到你的身體。只有到那時,潛意識的巨大源泉才會噴涌”。[1]200“她們就是婦女,她們用身體的唯一話語刻畫出一部急速旋轉無限廣大的歷史。這部歷史如離弦之箭正跳出整個男人的歷史,跳出《圣經》和資本主義的社會”。[1]200從這個意義上,我們更能明白女性寫作的意義和價值所在。文學在此時,也便具有了比文本、故事本身更大的社會和歷史意義?!八龑⒃谌祟愱P系上、思想上和一切常規(guī)慣例上引起一場突變:她的斗爭不僅僅是階級斗爭,她將其推進成為一種更為廣大得多的運動”[1]197,這種運動其本質就是抗爭男權話語,抗爭菲勒斯中心主義,讓女性成為女性,獲得和男性平等的言說權力和身體權力。
可以說,九十年代女性主義作家們選擇以身體經驗寫作具有其必然性,“婦女必須通過她們的身體來寫作,她們必須創(chuàng)造無法攻破的語言,這語言將摧毀隔閡、等級、花言巧語和清規(guī)戒律”[1]195。在男性威權話語之下,唯有女性的身體感受與經驗是男性無法侵入的,因此,女性的“我”就成了寫作的經驗源泉。在前期的小說中,不論是女性奇異的感受還是私密的性愛,林白都讓其獲得了充分的言說空間。但是林白的筆下的女性身體和性愛描寫卻毫不“色情”,而是唯美而夢幻的,她拒絕迎合男性的審美眼光,也拒絕滿足男性的窺視欲望。事實上,林白“身體寫作”的目的就在于表現自我、表現女性,通過寫性愛,寫感官經驗,去肯定作為個體的女性的欲望,突破菲勒斯中心主義的限制。
林白小說還經常出現女性同性之愛的美好,不論是《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南丹與“我”的感情,還是《同心愛者不能分手》中意萍和二帕的同性之愛,都是那樣兼具美麗與憂愁,那樣朦朧而含蓄、純潔而夢幻。在這樣的敘述中,男性被放逐,女性成為了世界的中心。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很多男性姓名模糊,甚至無名,峨眉山遇到的青年男子、強奸多米未遂的男孩、老鄉(xiāng)小何,以及最后林多米嫁給的老人,他們都指向了一個符號化的存在:男人。男性成為了一個整體性符號,而女性則是豐富多彩的個人實體。林白就這樣在凄美、憂傷、決絕的敘事營構中,反抗著菲勒斯中心主義,不斷為女性爭取應有的存在空間。
在《說吧,房間》中,林白更是對男性主導下的社會主流話語進行了控訴,并表達出自己的憤慨,尤其是在林多米被解聘而找工作又失敗后,林白借林多米(或者可以說就是作者自己跳入小說進行言說)的感受表達了對男權主導的體制社會的無比憤怒:“隨著我身體重量的被抽取,我的心卻像注了鉛一樣越來越重,它變重的過程就像針扎,……一些火苗緊跟著跳出來,在這個干燥的初冬里游走?!@真是一個絕好的時機,一點就要著火了……呼地一下,一朵火苗頃刻變成無數火苗,它們連成一片,你呼我應,洶涌澎湃。它們無聲地燃燒,猶如一群啞巴,怒目蒼天,在灰色的院子中,比落日還要壯觀?!盵9]224-225
三、林白前期小說的異質性書寫特征
林白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相當的程度上拓展了當代文學的表現面,其異質性的書寫也讓我們獲得了新的閱讀體驗。那么,林白前期的小說有哪些書寫特征呢?應該說至少有以下幾點。
其一,回繞盤旋、時空交錯的敘事方式。林白小說典型的特征之一就是在敘述中呈現出多角度、多人稱、多時空的敘事方式,以主要人物為中心,聚焦女性的心理世界,從多個角度審視女性自身。這樣的敘事方式使得林白的小說具有了一種敘事上的深刻性,使其主題能夠更加深入、貼切地展現出來。從《一個人的戰(zhàn)爭》來看,林白在小說中一方面把敘述者“我”當成主人公,回憶、記敘了我的成長歷程,另一方面作為敘述者的“我”又不時出現以全知視角在當下出現,審視著小說中的她——林多米。如此多變的敘事方式圍繞的中心是林多米的個人生命體驗。因為敘事角度的不斷變化,造成了對敘事中心的時而遠離時而貼近,在回繞與盤旋、過去與現在中,更突出了情節(jié)重點,突顯出女性世界的豐富和多樣。
林白的小說敘事有意背離男性主導下的審美眼光,以女性的感性去對抗男性敘事上的理性,“幾乎粉碎了男性審視視角建構起來的小說美學框架,中心主義和敘事理性被消解了”[16],分散的段落碎塊,紛亂的女性體驗,都在漫無邊際地飄散著。因此,我們不妨把林白的小說敘事看作是一幅“百鳥歸巢”圖,碎片化、零星化的敘事以女性的獨特命運經歷為中心,不斷回繞著,盤旋著,顯示出了別樣的美感。
其二,基于軀體經驗的語言狂歡。林白的小說寫作中極度依賴個人身體的感受,“個人的軀體經驗大量進入了小說的敘述,種種隱而不彰的生理反應得到了記錄”[17],個人感官的獨特感受被不斷寫入,使小說語言甚至觸碰到軀體的每個角落。林白曾說:“我寫出來的東西,也是我皮膚上的感覺?!盵18]45也因此,她的小說語言顯得奇特而反諷,詩性而浪漫,細膩而敏感,很多描寫會讓人產生強烈的閱讀刺激感。這主要來源于林白對感覺的極度敏感,如她在《說吧,房間》中對林多米做人工流產時刮宮產生的疼痛的一段描寫:
“這跟斷指之痛的單純和明亮完全不同,那是一種悶痛,是痛的噪音,黑暗的痛,是碎裂和放射的同時又是凝聚和膠著的痛,是一種刺眼的泛光,沒有方向卻又強勁無比的風,它使人無法叫喊只能呻吟。這種痛的難耐使我們懷念另一種痛,那種在皮膚表面割一刀的痛,被開水燙傷被火燒傷的痛,它們火辣辣的痛像晴朗的天空一樣透明,像鴿哨的鳴叫那樣確定和易于捕捉,像晴天霹靂那樣令人震驚卻比噪音容易接受,在我們好了傷疤忘了痛的記憶中,它甚至燦爛無比,它的亮光被混濁晦暗的悶痛襯托得無比真實?!盵9]70-71
如此敏感的肌膚感受和感官經驗使她小說語言能充分調動起讀者的閱讀想象,因而也別具一種魅力。感官性的描寫、奇特的想象以及夢幻般的色彩使得林白小說能直達人心。林白還擅長描寫心理感受,如她在《瓶中之水》里的寫意萍和二帕發(fā)生矛盾,關系即將決裂:“意萍的話像一把尖刀插到二帕的心上,二帕瞬時感到五臟六腑有一陣燒灼的疼痛……意萍的話像無數兇猛的黃蜂在她的體內穿來穿去,它們帶著噪音(這噪音是無數個意萍的聲音匯成的,這噪音中最響亮的詞就是‘純潔與‘資格)與毒汁進入她的心,二帕感到她的心正在被洞穿,被焚毀?!盵19]
女性的凄厲、驚艷、痛苦、細膩的心理感受就這樣直白而深刻地呈現在了我們面前,帶給我們一種異質性的閱讀體驗。林白以她的描寫展示出女性語言王國的豐富性、銳利性和感官性,這是語言的狂歡。
其三,“海面上的珍珠”般的細節(jié)描寫。林白曾說,“在我的寫作中,我最喜歡做的就是讓局部的光彩從整體中浮現出來,把整體淹沒,最好有無數珍珠錯落地升上海面,把大海照亮?!盵20]閱讀她的小說時我們不難看到,其中的細節(jié)描寫非常惹人注目,讓人記憶深刻?!兑粋€人的戰(zhàn)爭》中“我”與導演N相愛后,怕被人發(fā)現,“我”就在八樓等N的來臨,期間通過看到一個紅色自行車而發(fā)生了許多聯想,可謂絕妙之筆,精妙高明地描寫出“我”的無聊和敏感。這種細膩表述在林白的小說中俯拾即是:《說吧,房間》中的詩人余君平在筆會時胸前出現奶漬而變成母親余君平,和閔文起的夫妻生活中“我”對黑暗里微光的感受,人工流產時的裸露與敏感,坐在汽車上聞到汽油味后的暈車反應等等。如此這般的細節(jié)描寫使得小說堅實有力,深刻感人。林白說:“細節(jié)和語言一樣重要,如果沒有細節(jié),一本書就空掉了。假設一本書假大空,要按照某種原則寫一個生活中不太可能存在的人,但如果有大量動人的細節(jié),人性化的細節(jié),這個假大空一定能夠化解。細節(jié)就是滲透到你毛孔里的水?!盵21]突出的細節(jié)描寫使得林白小說具有了一種縱深的力量,在不斷地被渲染的細節(jié)中,讀者被帶入,被感染,陷入小說而無法自拔。
其四,作為素材來源,個體的記憶和經驗被林白反復書寫。林白前期的小說呈現出的一個鮮明特點是小說中所描寫的很多情節(jié)是她自己的親身經歷,如前所述,我們幾乎可以把《一個人的戰(zhàn)爭》看作林白的自傳小說,因為小說中很多情節(jié)、情感就是她自己真實的經歷和情感體驗。與小說中主人公林多米去N城改稿子完全相同的描寫出現在了她的散文《第一次去南寧》里;林多米在峨眉山碰到一個工人,也與林白的散文《一個人上峨眉山》中她自己的經歷相同,類似的情況還有許多。因此雖然林白曾澄清,很多東西都是她的虛構,“并不是我個人的經歷”[18]46,但說她的前期小說建基于個人經驗和記憶完全可以成立。個人化寫作在林白這里某種程度上成為了個人的真實。
不僅如此,在林白的筆下,同樣的人物、同樣的情節(jié)以及同樣的情感在不同的小說中以不同的方式出現了。比如《回廊之椅》中的朱涼和《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的朱涼是一個人,比如《同心愛者不能分手》中天秤的經歷:少女寫信、煙頭燙傷手臂,就和《一個人的戰(zhàn)爭》N的經歷完全一致,又比如在不同的小說中對不適應北方大澡堂洗澡的幾次描寫,都讓人有似曾相識之感。究其原因,乃是林白對個人記憶和個體經驗的極度依賴。“在我的寫作中,回望是一個基本的姿勢,這使我以及我所凝望的事物都置身于一片廣大的時間之中”[7]42,因此,她前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可以稱之為對過去的回望,這是一種體驗式的、回憶式的寫作。“在我的寫作中,記憶的碎片總是像雨后的云一樣彌漫,它們聚集、分離、重復、層疊,像水一樣流動,又像泡沫一樣消失,這使我的作品缺乏嚴密好的結構和公認的秩序”。[7]42利用這樣的“記憶碎片”,林白建構了一個個不同結構的故事。“林白所能擁有的人生經驗幾乎都被反復編織到小說中去,童年經驗、女性成長經驗、出走、家庭生活、知青經驗和革命記憶等”[22],她在這樣的書寫中不斷總結、深化和升華自己的生命體驗,有意無意間書寫出自己的“個人史”,這使得她的小說更顯深刻性、更具穿透力,在不動聲色間對抗著男性主導著的主流話語。
四、結語
林白前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不論是寫作主題、書寫對象還是價值指向、表達特征,都體現了一種異于新文化運動以來“主流”小說的異質性,這種異質性使得她的小說具有了獨特的存在價值,并獲得了相當的文學史地位。林白在創(chuàng)作中恣肆地書寫著女性獨特而奇異的體驗和感受,展現了女性之所以為女性的生理經驗和心路歷程。某種程度上來說,林白并不想在女性性別、女性權力等社會學命題方面大做文章,她只是在寫自己,寫作為女性的自己?!鞍炎约簩戯w,這是我最后的理想,在通往狂歡的道路上,我這就放棄文學的野心,放棄任何執(zhí)著。我相信,內心的故鄉(xiāng)將在寫作中出現。”[7]42在寫作中,林白尋找著她真正的故鄉(xiāng),也尋找著自己。
林白曾表達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她認為作為一名女性書寫者,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竭力對抗的是主流敘事和男性敘事,目的是不讓“個人”被淹沒,解放真正、本質的人。[7]43因此可以認為,突顯個人經驗、摒棄集體記憶,是林白前期創(chuàng)作中的更為根本的旋律。一定意義上,林白前期小說中的個人色彩較女性主義更為鮮明,她更看重的是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讓自己成為自己,不被集體的、男性的話語覆蓋。于是,在讓自己“飛翔”的過程中,林白成為了女性,也成為了獨立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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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Lin Bais writing caused huge response around the 1990s,and the influence continues till today. Some changes in style from A Persons War to Well,the Room reveals her efforts in writing transformation. However,the basis of her previous novels is completely accordant,namely,that is a heterogeneous writing different from past Chinese literary world. This heterogeneity embodies two central aspects, namely highlighting personal words and displaying female consciousness. The writing characteristic of Lin Bais previous novels is very distinctive. There are four characteristics in her novels,first is narrating structure of intervening time and space,second is orgiastic language based on body experience,third is detail description like “pearls on sea surface”,fourth is the repeated writing of personal memory and experience.
Key words: Lin Bai;heterogeneity;female;person;writing characterist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