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夷
[摘 要]納蘭詞素有“以情真取勝”的評價,說納蘭詞是作者身世遭遇和性格本真的寫照。納蘭詞之所以具有如此經(jīng)久不衰的藝術(shù)生命力,是因為作者在詞中使用了許多大家熟悉的審美意象如“花”“月”“夢”“斜陽”“燈”“西風”等等,這些審美意象經(jīng)過具有敏感匠心的納蘭重新組合、排列、連接后,產(chǎn)生了鮮活的個性和蘊含“寒”“冷”“殘”基調(diào)的意象結(jié)構(gòu)。這些意象結(jié)構(gòu)被納蘭放入特定的場合中有了“味外之旨”,詞匯構(gòu)成了超越于詞匯意義的新質(zhì),這也是納蘭詞別樹一幟的標識。
[關(guān)鍵詞]意象結(jié)構(gòu);花月意象組合;情感表達
[中圖分類號] I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5-3437(2017)12-0098-03
意象既是鐐銬也是面紗,詞人戴上這層面紗以后,就可以允許自己以不平常的方式說話,而正是這一點特質(zhì)取悅于讀者。也就是說,詞人對說出的句子負有一半的責任,意象必須負上另一半的責任。納蘭詞中意象巧妙的運用,讓納蘭的情思注入不同的意象和環(huán)境當中,讓讀者覺得這里面所表達的思想好像注定非這樣表達不可,甚至所表達的思想就好像已經(jīng)預先定型在這語言里面了。巧妙運用意象組合讓納蘭詞獲得某種深長的意味,就像相貌平凡的少女穿戴上華麗服飾后吸引住人們的注意力一樣。
一、納蘭詞中以“花”與“月”為中心的意象組合
納蘭詞以“花”“月”的意象為核心,將“燈”“蠟燭”“殘陽”“西風”等等意象植入作品中,形成獨特的意象結(jié)構(gòu)以表達情感并影響了其風格?!盎ā薄霸隆笔侵袊诺湓娫~中使用頻繁的兩個意象?!盎ā北臼亲匀唤缰械闹参铮涮攸c是芬芳美麗,令人賞心悅目,代表青春、希望、燦爛的人生,亦能感發(fā)意興?!霸隆眲t作為自然景觀,可以代表“時光飛逝、兩地相思、人生的悲歡離合”,也蘊含著“望月思歸、舊夢重溫的情節(jié)”。人們可以在花開花落和月圓月缺的自然規(guī)律中感嘆人生的悲歡、離合、沉浮、榮辱、吉兇等。但在中國古典詩詞中,這種原本客觀的物象,經(jīng)過詩人或詞人審美情感的化合與點染,就形成了包含人類豐富生活和感情內(nèi)容的意象?!盎ā薄霸隆币庀蟮膬?nèi)涵中蘊含著歷史傳統(tǒng)所賦予的穩(wěn)定意義的意象,是原型意象。因為“花”“月”的原始意象在人們心中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蘊含著民族的共同心理體驗,反復出現(xiàn)于詩歌中成為原型的意象。它無需特別語言提示,僅僅憑意象本身就可以在讀者心中激活相應的體驗和情思。納蘭詞中的“花”“月”意象承載了他的所有情思,“花”意象出現(xiàn)時,多半是清冷的梨花,凋零的落花,轉(zhuǎn)瞬即逝備受折磨的殘花等,可以代表生命的凋零、人生失意、事業(yè)的挫折、對美好事物的留戀與追懷的感傷等等情緒。納蘭詞中的月也是情韻幽冷、殘缺不全的,承載著納蘭人生的悲歡離合。當這兩個意象與其他意象設(shè)計組合,并融入其主觀情感后,納蘭詞中那種孤寂、冷清、凄涼的基調(diào)瞬間被表達得格外動人。
二、“花”與“月”意象組合中的情感表達
歷代文人創(chuàng)作詩詞時常用到“花”“月”意象組合,如李賀《黃頭郎》的“南浦芙蓉影,愁紅獨自垂”,溫庭筠《惜春詞》的“秦女含顰向煙月,愁紅帶露空迢迢”,這兩首詩中的“愁紅”,都指經(jīng)風雨摧殘的花,抑或比喻女子的愁容。李詩中的“南浦”意象與“愁紅”意象組合疊加,進一步烘托愁情語境。而溫詩的“煙月”與“愁紅”意象組合,兩個意象一色淡一色艷,對比組合在一起,表達了作者自憐自傷之情。我們發(fā)現(xiàn),以上詞人用“花”“月”意象組合時,“花”和“月”只是兩個典型的意象,只有和其他的意象并列組合后,才能有效傳達出自己四周的環(huán)境以及詞人的心理反應。
相較之下,納蘭詞中“花”“月”的意象出現(xiàn)時,卻多以“殘紅、怨紅、梨花、黃花、殘月、寒月、涼月、冷月、孤月”等通感式意象形式出現(xiàn),納蘭把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溝通起來。比如:《菩薩蠻》中的“催花未歇花奴鼓,酒醒已見殘紅舞”視覺意象“殘紅”;《蝶戀花·蕭瑟蘭成看老去》中的“袖口香寒,心比秋蓮苦”嗅覺意象“香”,觸覺意象“寒”,味覺意象“苦”;《清平樂》中的“凄凄切切,慘淡黃花節(jié)。夢里砧聲渾未歇,那更亂蛩悲咽”。視覺意象“黃花”,聽覺意象“砧聲”“悲咽”。以上可以印證納蘭擅長通感式意象組合。這些組合的使用增添了詞的可感性,揭示創(chuàng)作主體的內(nèi)在情緒與存在意識,使詞的含義也更為豐富。納蘭還把“花”“月”的意象和周邊“斜陽、西風、殘陽、殘燈、殘夢、斷腸”等意象排列組合,形成自己獨特的表現(xiàn)手法和詞境。如:《青衫濕遍·悼亡》中的“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菩薩蠻》中的“夜寒驚被薄,淚與燈花落。無處不傷心,輕塵在玉琴”,《虞美人》中的“殘燈風滅爐煙冷,相伴唯孤影”,《清平樂》中的“一縷斷虹垂樹杪,又是亂山殘照”等等。這種“隨物賦形”就是“觸景生情”的基礎(chǔ),為詞人心中的情感找到一種象征的同構(gòu)形式,傳達主體的想象和心意。
三、常見的“花”“月”與“斜陽“燈”“西風”等意象的組合
納蘭為何鐘愛把愁情滿滿的“花”“月”意象反復與“斜陽”“燈”“西風”意象組合?如果按龐德主張的“意象是智力與‘情緒在瞬間的復合體,是情緒的‘對等物”,那透過對這些意象組合的剖析,了解這些組合的象征暗示,探尋納蘭審美情感的根源。
(一)“花”“月”與“斜陽”意象的組合
在中國古典詩詞中,斜陽意象使用頻繁,因為它符合人們感傷情緒的深刻刻畫,蘊含悲劇性情思的色彩思想和意象思考。當斜陽與“花”“月”組合時,產(chǎn)生強烈的暗示作用,斜陽退盡余暉后,將迎來寒冷的月夜,花兒也感受到冷暖的巨大變化,就像詞人的敏感心靈在意象組合中展開。如:“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秦觀在《滿庭芳》中用暖色調(diào)的斜陽搭配冷色調(diào)的寒鴉,對比映照出孤村的寂靜寥落之景?!吧接承标柼旖铀?,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范仲淹在《蘇幕遮》中的斜陽連天接水,更是把無情的芳草擋在了身外,如此“以形寫神”般的描寫,正如黑格爾所說:“把每一個形象的看得見的外表上的每一點都化成眼睛或靈魂的住所,使它把心靈顯現(xiàn)出來。”[1]而納蘭筆下的“花”“月”與“斜陽”意象的組合如:endprint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銀箋別夢當時句,密綰同心苣。為伊判作夢中人,索向畫圖清夜喚真真。(《虞美人》)
春到梨花盛開,來不及歡喜就風吹花落。凋謝的梨花與愛妻的匆忙離世,此詞雖未有悼亡之字,但悼亡之傷自然流露。記載了愛情誓言的信箋和信物同心結(jié),無時無刻不證明著當初的恩愛歡娛。由實入虛,納蘭用“清夜喚真真”之典故,描寫想象中的情景,幻想著并希望像傳奇中說的那般,即只要誠心長喚不歇,伊人就會從畫圖中走出來和自己重聚。黃昏的離去迎來孤寂的夜晚,納蘭懷念愛妻,卻無力回天,只能寄希望于幻象中,此詩詞包含了納蘭獨特的心理體驗。因此,“花”“月”與“斜陽”是對比式意象組合,納蘭通過兩種場面對比,互為對立又相互映襯,產(chǎn)生鮮明的視覺效果。
(二)“花”“月”與“燈”意象的組合
“燈”意象在古典詩詞中通常是光明和溫暖的象征,其指向豐富,蘊含著不同的意義?!盁簟笔枪饷鞯难由?,“燈”對抗著月夜的清冷與黑暗,迷離中帶著溫馨的情感。燈光也是連接時間的介質(zhì),可以跨越時空,與“月”有同樣的特征;當燈褪去了炫目光彩,在風中無助搖曳時,無限的凄涼感涌上心頭。如:辛棄疾的“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史達祖的“記當日、門掩梨花,剪燈深夜語”,歐陽修的“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等等,這些詩詞中的燈,都是白晝的延續(xù),有著抗擊黑暗力量的正能量,也有著和黑夜視覺相互映襯的效果,還有著烘托寒燈孤夜、悲涼暗淡的情感表達。
納蘭詞中的“燈”卻是充滿悲劇色彩的。愛情的逝去,讓這個多情之人悲痛不已,在背燈和月中常常有著相思之痛,比如“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虞美人·銀床淅瀝青梧老》)。當納蘭獨立于月下思緒惆悵,記得年少燈下約會,因擔心被人看見,背過了燈光,無奈還有月光,只好藏身于“花陰”之下。時光荏苒,十年雖過,但此情此景卻歷歷在目,難以忘懷,無形的思念也只能通過燈光來傾訴。當納蘭思念亡妻時:“近來怕說當時事,結(jié)遍蘭襟。月淺燈深,夢里云歸何處尋”(《采桑子》),這淡淡的月光,深深的燈影,伊人已去,往事如煙,就像楚襄王夢里的朝云,無處可尋。在燈影中仿佛看見逝去的人和事,這如夢似幻的無可奈何,在燈光的照耀下更加寂寞沉郁。納蘭詞中的燈象征著有限時光中的遺憾,月象征著無限的時光中的殘缺,“花”是擬人的象征,相配組合后,揮之不去的惆悵被十分傳神地勾勒出來,他把這孤夜寂寞難耐的傷感之情表達得更為細膩豐富。
(三)“花”“月”與“西風”意象的組合
“西風”意象在古典詩詞中多指秋風,秋風使萬物衰颯,讓人有悲秋之感?!盎ā薄霸隆币庀蠼M合“西風”意象后運用在詩詞中,不僅能奠定詩詞凄涼蕭索的氛圍,而且寓意更為深遠。如: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guān)。最是繁絲搖落后,轉(zhuǎn)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xù)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臨江仙·寒柳》[2])
這是納蘭的一首詠柳之詞,被譽為佳作,清代詞人陳廷焯在所輯《云韶集》中評此詞:“明月無私,令人嘆息(謂上片末兩句),情詞兼勝(謂下片末兩句)”。晚清學者楊希閔在所輯《詞軌》中評此詞:“托驛柳以寓意,其音凄唳,蕩氣回腸?!痹佄餅楣诺湓娫~之大宗,而其宗旨是,“物”本是外殼,是媒介,抒情才是本質(zhì),是核心?!笆枋枰粯湮甯?。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guān)”等句言之有物,把寒柳在明月下婀娜的姿態(tài)刻畫出來。“摧殘”“憔悴”“夢斷”“西風多少恨”等詞烘托出靜穆悲涼的詞境,“西風吹不散彎眉”此句非深于情思者,絕無如此深刻,亦將他復雜凄咽的內(nèi)心感受特別深刻而準確地表達出來?!懊髟隆焙汀拔黠L”構(gòu)筑起意味不盡的意象世界,明月下的場面和西風中的場面相互對比,達到了藝術(shù)對立統(tǒng)一的效果。從心理學角度看,一方面,審美情感有著壓抑與激活的雙重心理功能,它壓抑了日常實用的認知,使欲求與認知沖動得以弛緩;另一方面,它激活了審美感官感受力的敏銳性,使得主體心理集中于對象外觀,呈現(xiàn)急切追求對象的攝取狀態(tài),形成與對象相互擁合的強烈意向,從而為審美心靈注入活力,使審美感知力、想象力、體驗力得以升騰。用傳統(tǒng)美學語言概括就是“棄智去欲”,為了“疏瀹五藏,澡雪精神”,[3]使主體進入“澄明之境”。
四、“花”“月”等意象與“寒”“冷”“殘”“斷”的連綴
詞的創(chuàng)作離不開獨創(chuàng)性的意象組合和別出心裁的意象內(nèi)涵,詞人只有在意象世界中不斷追求,發(fā)現(xiàn)新的美,才能避免意象的因襲、陳舊。我們通過分析其組合關(guān)系,發(fā)現(xiàn)納蘭在使用“花”“月”意象時,喜歡搭配“寒”“冷”“殘”“斷”等意象連綴,組成特定的復合意象,表達自己的惆悵和憂傷,同時映射出自己內(nèi)心的寒苦。如:《海棠春》的“香徑晚風寒,月在花飛處”,《臨江仙·孤雁》的“霜冷離鴻驚失伴,有人同病相憐”,《菩薩蠻》的“催花未歇花奴鼓,酒醒已見殘紅舞”,《清平樂》的“一縷斷虹垂樹杪,又是亂山殘照”,《少年游》中的“十年青鳥音塵斷,往事不勝思”等句。這些意象詞綴也是詞人內(nèi)心情感外化的標識:“寒”和“冷”是肌體受到外界溫度刺激時的生理感應,“殘”和“斷”則是肌體受到外界溫度刺激時的心理感應?!昂薄袄洹薄皻垺薄皵唷闭羌{蘭生命活動投影后形成的感情符號,將納蘭“寒”了的心、“冷”了的情、“殘”缺的婚姻這一體認準確地表達出來。由此可見,在詩詞系統(tǒng)中,情致是統(tǒng)帥全體的靈魂,如“以意役法”,只有法隨意運,全詞才“神明變化”,有機統(tǒng)一。
在納蘭藝術(shù)想象的熔爐中,意象與意象的連接、組合,既可以遵循現(xiàn)實生活的邏輯關(guān)系,也允許沖破生活原生態(tài)的規(guī)律、邏輯,依照情意表達的需要來締造。納蘭在自己強烈的愁情驅(qū)動下,將自己對事物生理和心理的感應與“寒”“冷”“殘”“缺”聯(lián)系起來,符合納蘭主體情意表達的需要。“寒”“冷”“殘”“缺”等連綴與其他意象組合后形成有機的聯(lián)系,形成一個特定的愁情意象組合機制。所以含義也相當豐富:其一,表達了納蘭雖身居高位但心中抱負卻無法施展的憂愁;其二,納蘭真摯的情感沒有善終,始終是孤單哀傷的情懷;其三,“寒”“冷”“殘”“斷”意象連綴使表層意象系統(tǒng)體味深入,藝術(shù)想象拓展,讓詞進入更深層的境域。
我們想到美國美學家蘇珊·朗格的一個重要觀點:“藝術(shù)作品是傳達人類感情的符號,如果要使得某種創(chuàng)造出來的符號(一個藝術(shù)品)激發(fā)人們的美感……它就必須是自己成為一個生命活動的投影或符號呈現(xiàn)出來,必須是自己成為一種與生命的基本形式相類似的邏輯形式?!?意象作為情感的對象物,它的有序組合恰好同創(chuàng)作主體復雜多變的審美心理相當,單獨的意象負載不了美學意蘊,但意象群體組合架構(gòu)起來閃現(xiàn)主體的心靈審美,就可拓展和升華出一種深致悠遠的情感。納蘭詞的意象組合在納蘭的審美理想統(tǒng)攝和引導下,在構(gòu)思的過程中對各種意象做有序化的處理,通過調(diào)節(jié)使其趨向既定情感的表達。意象組合和情感定向是一致的統(tǒng)一的,這就是納蘭詞意象組合的美。詞的美學價值是整體價值,只有把主觀與客觀、情趣與意象在整體結(jié)構(gòu)中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才能達到最佳的審美境界,這就是詞的意境形成。所以,一首詞的勝利,是整體美學的勝利,是意境的高標。
[ 參 考 文 獻 ]
[1] 黑格爾.美學(第一卷)[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79 :198、201.
[2] 納蘭性德.飲水詞校箋[M].北京:中華書局,2015:288.
[3]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6:246.
[責任編輯:龐丹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