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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與歷史*
——基于法國共濟會歷史編纂學的考察

2018-01-18 09:30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8年5期
關鍵詞:分會法國記憶

周 小 蘭

皮埃爾·諾拉曾在《記憶之場》一書中追溯記憶與歷史之錯位與轉換*參見[法]皮埃爾·諾拉主編,黃艷紅譯:《記憶之場》,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在法國,公眾對共濟會的記憶遠比其本身的歷史豐富,是“記憶之場”的典型寫照。法國共濟會是在大革命中發(fā)揮一定作用的、有宗教色彩的組織。該社團早在大革命時期就開始被污名化,大眾因其行事詭秘而心生畏懼,部分知識精英夸大了其在政治權力中的作用,甚至將其與陰謀、政變發(fā)動者等同起來。這種記憶由某個時期的某個特殊群體承載并在無意識的演變中受到操控,從而使記憶與歷史發(fā)生錯位。隨著歷史學學科的興起,記憶和歷史逐漸分離,科學的歷史澄清了不同社會群體對共濟會個別化的記憶。如果說史學領域的“結構轉向”始于1929年《年鑒》的刊行*黃艷紅:《“記憶之場”與皮埃爾·諾拉的法國史書寫》,《歷史研究》2017年第6期,第142頁。,那么共濟會史研究的突破則要推遲到20世紀70年代,近兩個世紀以來層累的記憶才從歷史中抽離出來*下文將詳細爬梳法國學術界諸多研究成果,此不贅述。與法國史學界的豐產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我國史學界僅有少數(shù)學者關注過這一領域,嚴謹?shù)膶W術成果數(shù)量有限。目前已成文或出版的論著包括:趙世峰從文學史角度整理普希金與俄國共濟會之間關系的兩篇論文(《普希金、自由精神與共濟會》,《復旦外國語言文學論叢》2009年春季號;《“5月4日,我被吸收為共濟會會員”——普希金作品中的共濟會因素研究》,《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5期); 李書軍探究18、19世紀英格蘭共濟會的起源、意識形態(tài)和三次重要轉型的博士論文(《論18、19世紀英格蘭共濟會的重要轉型》,復旦大學2013年博士論文);張智涉及法國共濟會基本性質的文章(《略論法國舊制度末期的反啟蒙運動》,《世界歷史》2008年第6期);北京大學馬行亮的碩士論文《共濟會與法國大革命關系的史學研究》(北京大學2008年碩士論文)以及何新的非歷史學論著《統(tǒng)治世界:神秘共濟會揭密》 (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11年)。。這一過程是在新史學的興起,拉維斯式民族史范式的書寫被否定,區(qū)域、團體的記憶被歷史學家重視的背景下展開,得益于講求實證的歷史學科的完善和各種檔案的開放。共濟會記憶與歷史的錯位,是不同年代,政治的、文化的和社會語境下的產物*[美]阿龍·康菲諾:《歷史與記憶》,《天津社會科學》2014年第6期,第129頁。。通過對共濟會歷史編纂學(historiographique)*諾拉認為,將歷史抽離記憶的做法,其最明顯的標志之一或許是史學史的興起,在最近的法國表現(xiàn)為某種歷史編纂學意識的蘇醒。參見[法]皮埃爾·諾拉主編,黃艷紅等譯:《記憶之場》,第7頁。的爬梳,記憶向歷史轉換的過程得以呈現(xiàn),同時折射出歷史學從為民族大義背書轉向關注社會層面的事實的大致經過。

法國共濟會歷史的研究方向到20世紀40、50年代才發(fā)生轉變。首先,維希政府宣布共濟會非法,禁止其活動。共濟會順應形勢放棄神秘主義原則,主動公開檔案。其后,法蘭西第五共和國成立,共和派和反教權主義者已贏得主動,反共濟會共同體敗局已定。20世紀70年代以后相關研究突破意識形態(tài)的界限取得實質進展。史學家在搜集和整理檔案基礎上爬梳共濟會歷史,出版大量論著,再現(xiàn)共濟會在法國建立、擴張和衰落的歷程,其中最受矚目的是,它與歷史上政治運動的關系逐漸得到較公正的對待。這一過程以1974年付梓的《法國共濟會史》為起點,學術化的共濟會史研究開始成形,不僅如此,歷史學、宗教學、國際關系學、文學和音樂學等領域專家組成學術共同體,定期召開共濟會史專題的學術會議,史學雜志刊載相關題材的論文,共濟會史研究呈現(xiàn)新的發(fā)展態(tài)勢。

本文首先考察法國共濟會的基本歷史和1798年以來關于共濟會傳統(tǒng)記憶形塑的過程,其后梳理各派人士在政治斗爭頻繁激烈的19世紀對共濟會歷史的重塑,最后闡述在具體學科規(guī)范的限制下專業(yè)歷史學家對共濟會史的重構及其在后現(xiàn)代主義潮流下區(qū)域化、碎片化的趨勢。

一、法國共濟會簡史及其記憶的生成

共濟會*本文探討的對象是“思辨型”共濟會(ma?onnerie spéculative),而非是由泥瓦匠組成的行會組織——“實操型”共濟會(ma?onnerie opérative)。是17世紀以來流行于歐洲的信奉玄奧主義(occultisme)的秘密會社,在蘇格蘭的愛丁堡,思辨性共濟會的最早記錄可上溯至1641年;在英格蘭,這個組織最早的資料見于一本1646年10月的日記,這本日記屬于牛津大學的教授伊萊亞斯·阿什摩爾*[美]彼得·賴爾、艾倫·威爾遜著,劉北成、王皖強編譯:《啟蒙運動百科全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 第16頁。。共濟會與啟蒙運動相關的歷史始于1717年。這一年,4個倫敦的共濟會分會聯(lián)合創(chuàng)建“倫敦大分會”(Grande Loge de Londres),迅速確立了對英格蘭各地分會的權威。1723年,共濟會確立安德森憲章(Constitution d’Anderson)為其行動綱領,成為一個組織嚴謹、行動保密的社團,同時向歐洲其他國家及英國殖民地傳播。該會吸引了眾多貴族、知識精英及王室成員入會,在18世紀下半葉的政治和文化場域中發(fā)揮不容忽視的作用。

不久以后,與英格蘭一海峽之隔的法國也成立了共濟會。根據(jù)法國共濟會大會(La Grande Loge de France)1783年的一份報告,1725年以德爾溫特瓦特(Lord Derwentwaters)為首的幾位支持斯圖亞特王朝的英國貴族在巴黎一家名為雨爾(Hure)的餐廳建立了法國第一個共濟會總會*J.G.Findel, Histoire de la franc-ma?onnerie depuis son origine jusqu’à nos jours, Tome 1, Paris: Librairie internationale, 1866, p.234.。該會成立初期大多由來自英國的逃亡貴族擔任大師傅(最高領袖)*參見法國大東方會官網:http://www.godf.org/index.php/pages/details/slug/histoire-de-la-franc-maconnerie,[發(fā)布日期不詳]/2016—6—15。。這些人的身份以及總會與英國之間的聯(lián)系引起法國政府猜忌,共濟會成為警察密切監(jiān)視的對象,1736年國王下令禁止共濟會集會。1737—1738年,警察掌握了共濟會活動的場地、主要成員的身份和高級會員的動向*Daniel Ligou (dir.), Histoire des francs-ma?ons en France, Toulouse: Editions Privat, 1981, p.34.。

由法國人自發(fā)創(chuàng)辦的共濟會的起源尚無明確的文本記錄,但部分史學家認為其于1732年在軍隊中形成*Daniel Ligou (dir.), Dictionnaire de la franc-ma?onnerie, Paris: PUF, 1991, p.715; Alec Mellor, Dictionnaire de la franc-ma?onnerie et des francs-ma?ons, Paris: Belfond, 2005, p.36.。在軍隊以外,宣傳近代科學和自然神論的共濟會與啟蒙運動結合在一起,許多著名的啟蒙哲學家都加入其中*[美]彼得·賴爾、艾倫·威爾遜著,劉北成、王皖強編譯:《啟蒙運動百科全書》,第16頁。。法國共濟會分會中最著名的首推“九女神分會”(la Loge des Neuf Soeurs),這個在愛爾維修夫人的沙龍中創(chuàng)辦的分會,不斷吸收學術界、政界、司法界、藝術界和貴族精英為會員*關于該分會的具體人員組成,參見Daniel Ligou (dir.), Dictionnaire de la franc-ma?onnerie, p.838。,因倡導男女平等、支持人道主義、維護無神論,被極端保守人士仇視和詬病。1738年、1751年教皇克萊蒙十二世(Clément XII)和本篤十四世(Benot XIV)分別頒發(fā)諭旨公開譴責共濟會。即便如此,法國共濟會還是在啟蒙運動的助推下壯大,到1776年共濟會員達3萬人以上*Christian Jacq, La franc-ma?onnerie, histoire et initiation, Paris: Robert Laffont, 1975, p.165.。

大革命期間共濟會衰敗跡象明顯。這主要歸咎于兩大原因:首先,各分會之間在儀式、政治立場、信仰等方面存在分歧,矛盾日益尖銳;其次,共濟會作風神秘,無法與當時流行的、公開的集會方式——俱樂部競爭。大東方會由1789年的700個分會縮小至1796年的20個分會*Alec Mellor, Dictionnaire de la franc-ma?onnerie et des francs-ma?ons, p.39.。禍不單行,處于守勢的共濟會又遭到了反革命政治力量的批判。仇視大革命的奧古斯丹·巴魯埃爾神父(Augustin Barruel,1741—1820)自1798年起對該會發(fā)起露骨批判, 將共濟會塑造成洪水猛獸,一方面令人信服地塑造了共濟會“他者”的歷史,另一方面將流亡海外的反革命勢力團結成一個堅實的“想象共同體”。巴魯埃爾對共濟會記憶的構建廣為流傳,將反革命分子、保王黨人和教會人士聚集到反共濟會的共同事業(yè)之下,形成一股統(tǒng)一的政治力量。

大革命結束以后,法國共濟會兩大總會大東方會(Le Grand Orient de France)和共濟會大會(La Grande Loge de France)的領袖意識到獲得政治庇護是社團存亡之關鍵,于是向掌權者發(fā)出邀請。 執(zhí)政府時期的第二執(zhí)政康巴塞雷斯(Jean-Jacques Régis de Cambacérès,1753—1824年)加入共濟會。第一帝國時期,拿破侖的兄弟約瑟夫和熱羅姆都加入了共濟會,雖然拿破侖本人對加入該會仍有很大保留,但他默認其存在,并以之為搭建外交平臺和向羅馬教廷叫板的工具。得到統(tǒng)治者認可后,共濟會的規(guī)模再次達到歷史高峰,許多分會以“拿破侖”命名*如“拿破侖大帝”分會(Napoléonnemagne)、“圣拿破侖”分會(Saint-Napoléon)。以討好皇帝。復辟王朝治下,包括路易十八的寵臣、警察部大臣德卡茲(Elie Louis Decazes,1780—1860年)在內的幾位政要加入了共濟會,其生存得到保障。但從1818年起,西班牙和葡萄牙政府加緊迫害共濟會員,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一世下令禁絕共濟會,共濟會面臨的國際形勢不容樂觀。此外,法國越來越多的分會由無神論者主持,革命傾向明顯。七月王朝和拿破侖三世政府開始嚴格監(jiān)管共濟會,他們在大東方會和共濟會大會中安插密探以及時了解其成員動向。1870年法國在色當大敗后,共濟會公開反對帝制和支持共和的言論,其會員入主政府,第三共和國首屆政府的11位成員中有9位是共濟會員*Ernest Gilon, La franc-ma?onnerie moderne, Paris: Librairie Fischbacher, 1894, p.195, p.206.。

從共濟會的發(fā)展歷程來看,其成員活躍于政治舞臺,對法律和政策制定構成一定影響,但該團體成員、各分會之間信仰和政見分歧較大。首先,共濟會成員信仰龐雜,基督徒、穆斯林、猶太教徒和無神論者均可入會。其次,大多數(shù)分會允許會員自由表達政見,因而內部成員之間或分會之間相互攻訐的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1894年發(fā)端的德雷福斯事件中,共濟會內部分裂成兩派,一派認為德雷福斯是耶穌會陰謀的受害者,另一派則站在反猶主義一邊大肆攻擊當事人*Ernest Gilon, La franc-ma?onnerie moderne, Paris: Librairie Fischbacher, 1894, p.195, p.206.。最后,20世紀初共濟會成為各黨派人士搭建社交網絡的場所,共濟會的政治訴求與一般黨派無異??傮w而言,法國共濟會在政治運動中經歷了曲折與反復,其記憶也有類似境遇。

成型的、個別化的共濟會記憶產生于大革命爆發(fā)后,革命派與保王黨之間的沖突白熱化之際。保王黨在1797年選舉時獲得了較多議席,但選舉結果被督政府宣布無效。這一舉動引發(fā)國內外保王黨人的不滿與憤恨。由于不少革命派頭面人物都是共濟會員,該組織被描述為極端的、危險的革命集團,加上教廷早前的敵對態(tài)度,反革命的貴族和教士對之缺乏好感。其中一些人將大革命的“原罪”嫁禍于共濟會,對其大肆攻擊并貼上陰謀論的標簽,對其“邪惡”本質大書特書,有意無意地凸顯反共濟會力量的正義與合法。其中最有影響的是流亡英國多年的反革命教士巴魯埃爾。他于1793—1798年完成《雅各賓主義歷史回憶錄》(Mémoirepourserviràl’histoiredujacobinisme,下文簡稱《回憶錄》)*第一版于1798—1799由佛氏(Fauche)出版社在漢堡出版,此后有若干版本問世。最新的一版是在1818年版本的基礎上修改的1974年版,該版本不僅修正了之前版本的錯漏,還對相關人名和書目進行了更為科學的分類和展示。,否定“大革命是人民自發(fā)的運動”的論斷,堅稱大革命是一批無神論者、共濟會員和雅各賓俱樂部成員推動的旨在奪權的運動。他將共濟會與雅各賓派混為一談,將其描述為法國反基督教的堡壘,再加上其故作神秘的行事作風,對教會和王權構成嚴重威脅。這一觀點得到被迫流亡海外和在國內失勢的貴族、教士集團的附和,遂成為共濟會污名化記憶的起源,反共濟會的記憶以歷史論著為載體廣泛傳播。

該書在19世紀初被翻譯成各種歐洲文字廣為流傳*1798年在英國出版,1802年在美國出版,1827年在西班牙出版,1827年在意大利出版,1809—1810年在葡萄牙出版。,在海內外構建起反革命共同體,是歐洲反共濟會潮流的濫觴??梢哉f,《回憶錄》是反革命陣營渴求已久的“集結號”,造就了反共濟會與反啟蒙、反革命的共謀。

在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勢下,《回憶錄》的廣泛流傳植根于當時反啟蒙和反革命的土壤中,保守勢力亟需達成共識。巴魯埃爾結合自身經歷、共濟會代表人物的書信和某些道聽途說的“真相”,揭露共濟會起源和性質,介紹其內部構造和成員組成?!痘貞涗洝肥堑谝徊肯到y(tǒng)披露共濟會內情的論著,一經出版即引發(fā)熱烈的社會反響。在《回憶錄》中,巴魯埃爾首先表現(xiàn)出對雅各賓派幽怨的敵意,他將雅各賓派陰謀分成三重:大革命前反教會、反國王的哲學家,以共濟會為平臺的詭辯家和反對任何形式政府和公民社會以及私有財產的“光照派”(illuminés)*E. Perrenet, Mémoire pour servir à l’histoire du jacobinisme, abrégé par E. Perrenet, Paris: La Renaissance fran?aise, 1911, pp.7-8. 共濟會從英格蘭開始向歐洲傳播以后,分成保守的玫瑰十字會派(la Rose-Croix)和進步的積極主張革命的光照派。巴魯埃爾批判的對象主要為后者。。之后將共濟會描繪成對基督教和君主制心懷怨恨的邪教(secte)*“secte”一詞在現(xiàn)代法語中本身含有貶義,有“邪教組織”之義。。共濟會與啟蒙時代的“詭辯家”一起成為反教會和王權的主要力量*Augustin Barruel, Mémoire pour servir à l’histoire du jacobinisme, discours préliminaire, Hambourg: Fauche, 1803, pp.XVIII-XIX,p.XIX.。他在前言開門見山地說,撰寫這段歷史的目的就是要揭露醞釀大革命陰謀的主使人,其策略、陰謀的推進,大革命的幫兇及其勾結的力量*Augustin Barruel, Mémoire pour servir à l’histoire du jacobinisme, discours préliminaire, Hambourg: Fauche, 1803, pp.XVIII-XIX,p.XIX.。在正文中,巴魯埃爾神父對共濟會歷史做了一番考據(jù),他從古希臘時期開始追溯共濟會起源,將共濟會分為隱修派、神秘主義派和折中派,其中神秘主義派(即圣馬丁主義派)對社會威脅最大,論證其從誕生之初,“就毀滅一切社會并消滅一切合法權威,包括父親對子女的權威,還意圖推倒一切王權、君主制和家長制法則”*E. Perrenet, Mémoire pour servir à l’histoire du jacobinisme, abrégé par E. Perrenet, p.172.。

《回憶錄》的出版和流傳凸顯了革命與反革命之間的張力與對峙,其論點鮮明,前后因果邏輯清晰,有學術考據(jù)痕跡,作者冷靜的推斷和思辨帶來的效果遠勝于空洞的謾罵。以巴魯埃爾為代表的保守勢力以著述立傳的方式在革命的廢墟上構建了反革命的記憶,這種記憶帶著濃重的主觀感情色彩,放大了與創(chuàng)造者觀點一致的某些細節(jié),因而極其容易受各種移情、屏蔽、壓制和投射的影響*[法]皮埃爾·諾拉主編,黃艷紅等譯:《記憶之場》,第6頁。。這種記憶也許包含對過去的再現(xiàn),但更多的是當下政治和社會環(huán)境的折射,其鏡像隨著19世紀的到來繼續(xù)演變。

二、記憶與歷史的博弈:共濟會記憶的再塑

在巴魯埃爾的鼓吹下,法國共濟會被大眾視為擾亂社會秩序,煽風點火的極端主義者的陣營,又因共濟會檔案尚未開放,其在法國大革命中的“污名”在19世紀后仍然構成公眾的集體記憶。眾所周知,這個世紀是法國多個政治派別角力最為激烈的時代,共和主義、教權主義、保守主義、社會主義等意識形態(tài)并存,將大革命后的法國割裂成若干相互敵對的勢力集團。共濟會歷史的書寫承載著這些群體的訴求,成為這場無硝煙內戰(zhàn)的戰(zhàn)場。此外,19世紀下半葉起,蘭克史學在歐洲范圍內基本確定了具備嚴格學科規(guī)范和界限的研究范式,實證的歷史混合著充滿政治意蘊的記憶充斥著這一時期的共濟會史論著。

1871年普法戰(zhàn)爭的失利和第二帝國的告終使法國民族主義、保守主義、共和主義、教權主義等意識形態(tài)抬頭。最終共和派上臺主政,建立法蘭西第三共和國。1879年,三位共濟會“兄弟”同時出任政府要職:茹爾·格雷維(Jules Grévy)出任共和國總統(tǒng),甘必大(Léon Gambetta)任眾議院議長,茹爾·費里(Jules Ferry)任公共教育部長,第三共和國因此被譽為“共濟會共和國”。此期的無神論者兼共濟會員政治家推動了反教權主義的世俗化運動*20世紀初推動政教分離運動的埃米爾·孔博(Emile Combes,1835-1921)就是無神論者和共濟會員。。 在此期間,隨著教會勢力的重新壯大,教權主義者、反共和的保守人士站在了共濟會的對立面,他們重塑了巴魯埃爾締造的共濟會傳統(tǒng)記憶,喚起輿論對共濟會及其影射的共和派陰謀的關注和警惕。

作為保守派和共和派博弈的符號,關于共濟會的記憶總共有兩大類:反教權和反君主制陰謀組織的堡壘和互助友愛、推崇和平的社團。第一類著述認定共濟會操縱政治,擁有難以估量的政治資源,對其權力有過于夸張的描述。1881年《奪權的共濟會(1789—1880)》*E.d’Avesne, Franc-ma?onnerie au pouvoir(1789-1880), Paris: Victor Palmé, 1881.與1884年《共濟會與大革命》*Louis d’Estempes et Claudio Jannet, La franc-ma?onnerie et la Révolution, Avignon, 1884.兩部史學論著均強調共濟會為主導政治運動的強大且神秘的力量,沒有走出《回憶錄》設定的套路,仍將共濟會視作極端主義的堡壘加以批判。前者認為:“法國真正的主宰是最神秘莫測的共濟會成員”*E.d’Avesne, Franc-ma?onnerie au pouvoir, p.4, p.5, p.72.,“共濟會并非如其宣稱的那樣是慈善、哲學和進步的機構,它是一個組織最嚴密也最令人生畏的政治機構。其目的在于毀滅基督教,并迅速使法國非基督教化”*E.d’Avesne, Franc-ma?onnerie au pouvoir, p.4, p.5, p.72.。后者引經據(jù)典得出結論:共濟會從18世紀以來就改變策略,“從原則上的宣傳和道德層面的影響轉至政治行為。這種根本目標的轉移需要更加集中和嚴密的組織。在夏特爾公爵(le duc de Chaitre)的領導下,共濟會的野心得以擴張*Louis d’Estempes et Claudio Jannet, La franc-ma?onnerie et la Révolution, p.190, p.196.。大革命前夕的三級會議和改革運動都是共濟會(涉及Les Amis Réunis, Philalèthes和Les Amis des Noirs三個分會)處心積慮推動的結果*Louis d’Estempes et Claudio Jannet, La franc-ma?onnerie et la Révolution??傊谡蝿邮?,政權更迭頻仍的19世紀,巴魯埃爾構建的共濟會記憶作為政治沖突的理想工具被喚醒。

德雷福斯事件爆發(fā)后,反猶主義在社會輿論中聲浪高漲,為共濟會污名化的記憶增添新的意涵。1906年,最高法院宣布德雷福斯無罪,這在輿論界引起軒然大波,對共濟會的攻訐再次大行其道。前共濟會員博爾·科潘—阿爾邦斯里(Paul Copin-Albancelli,1851—1939)*博爾·科潘—阿爾邦斯里于1884年加入巴黎的“共濟會先鋒”分會,從秘書做起,一路平步青云,成為該分會頭面人物。但自1889年起,他突然發(fā)表言論,揭露共濟會反教會、干預政治事務的“真相”。1890年他辭去共濟會職務后,成為共濟會最激烈的批判者,德雷福斯事件東窗事發(fā)后,他堅稱共濟會與之有關。為了加強自身影響力,他在巴黎主辦一系列以反共濟會為主題的會議。組建“法國反共濟會聯(lián)盟”(Ligue fran?aise anti-ma?onnique),又于1910年創(chuàng)辦刊物《反共濟會評論》(Revueantima?onnique, 1910—1916),全面聲討共濟會。他將共濟會塑造為一個禍害公共安全,使人人自危的組織。他宣稱:“(共濟會)已經是我們國家的主宰,但還有人蒙在鼓里。”“共濟會滲透到法國,加速或阻礙一切運動,尤其是制造或傳播一些報紙上、對話中、議會和大街上都能聽到的言論。這些言論讓國民不安,使國家衰弱,是“毒藥”*Revue antima?onnique, Tome 1, novembre 1910-avril 1911, p.2, p.2, p.6.?!氨究锏哪繕瞬粌H在于揭露共濟會掌管國家的事實,還要在政治、宗教和社會方面向共濟會開戰(zhàn)。我刊以揭露該邪教在軍隊、新聞、劇院和工會等領域策動的陰謀為己任?!?Revue antima?onnique, Tome 1, novembre 1910-avril 1911, p.2, p.2, p.6.該雜志第一期收錄了參與調查德雷福斯事件的極右翼軍官基涅少校(Louis Cuignet)的論文《反猶主義與猶太人》,并置于首篇位置。文章作者極力捍衛(wèi)反猶主義,指出反猶主義只是一種正當?shù)目範?protestation),聲稱:“反猶主義不能容忍猶太人統(tǒng)領我們的軍隊,見其墮落嗤之以鼻;控制我們的財政,利用之牟取暴利;掌控我們的法庭,對其發(fā)號施令?!?Revue antima?onnique, Tome 1, novembre 1910-avril 1911, p.2, p.2, p.6.在旗幟鮮明的反共濟會刊物上刊登右翼軍官的反猶宣言,可見此時反猶主義已與反共濟會記憶合體。

《反共濟會評論》逐步履行了其創(chuàng)刊宣言:揭露共濟會組織、結構和歷史以及該會在歐洲的發(fā)展狀況、發(fā)展階段,其與政治和文化之間的關系,同時控訴共濟會操控大革命及其他政治事件的經過。該雜志收錄的論文帶有明顯主觀色彩,缺乏檔案論據(jù)。教權主義、保守主義和反猶主義等意識形態(tài)在重塑的共濟會記憶中流露出來。

第二類著述以弘揚共濟會平等和博愛準則為主,贊同大革命確立的政治道德和價值觀,站在教權主義、反猶主義的對立面。德國共濟會員、出版商芬德爾(J.G.Findel)*共濟會員芬德爾出身貧寒,1848年考入慕尼黑大學,后因參與政治運動于1849年被拘禁。退學后,他從事圖書貿易,于1856年加入拜羅伊特(Bayreuth,位于德國巴伐利亞北部地區(qū))的共濟會(Eleusis)。后前往萊比錫專門從事共濟會書籍的出版活動。為了澄清共濟會所背負的惡名,于1866年出版《共濟會創(chuàng)立至今的歷史》*J.G.Findel, Histoire de la franc-ma?onnerie depuis son origine jusqu’à nos jours, Paris: Librairie internationale, 1866.,并很快被譯介至法國。在此書中,作者聲明:“根據(jù)共濟會憲章的原則,本會不參與任何政治行動和論爭,以好市民的標準培養(yǎng)會員,讓他們?yōu)槿祟惖母l矶鴦谧?,并在其中培育出秩序和平等的觀念?!?J.G.Findel, Histoire de la franc-ma?onnerie depuis son origine jusqu’à nos jours, préface, p.20, p.17, p.22.共濟會的任務在于“以道德的提升實現(xiàn)自然與神意的結合,這不僅是人性的目的,也是本會的宗旨”*J.G.Findel, Histoire de la franc-ma?onnerie depuis son origine jusqu’à nos jours, préface, p.20, p.17, p.22.。在這一聲明中,雖然芬德爾極力為共濟會政治中立的態(tài)度辯解,但其書字里行間均是支持民主共和的論調,透露出自由主義的傾向。另一方面,芬德爾在闡明共濟會與教會關系時的措辭有微妙變化,隱晦地表達出共濟會與教會之間存在的芥蒂,更多的是擔憂天主教會對共濟會莫名的仇視?!肮矟鷷虝膽B(tài)度與對政府之態(tài)度一致”,然而,“由于一些歪曲事實的描述和錯誤的評價,天主教會和其他教會在無法證明共濟會存在實質危險的情況下對其表示敵意,這種敵意很不幸地源自不公正的質疑和猜忌,尤其來自對共濟會本質和影響的全然無知”*J.G.Findel, Histoire de la franc-ma?onnerie depuis son origine jusqu’à nos jours, préface, p.20, p.17, p.22.。1850年出版的《共濟會的哲學史:其原則、表現(xiàn)和趨勢》*Hauffmann et Cherpin, Histoire philosophique de la franc-ma?onnerie. Ses principes, ses actes et ses tendances, Lyon, 1850.和1866年法國大東方會自行匯編的《19世紀共濟會歷史參考資料》*Le Grand Orient de France, Documents pour servir à l’histoire de la franc-ma?onnerie au XIXe siècle, Paris:Imprimeur du Grand Orient de France, 1866.都持類似觀點。

從歷史學學科演進的角度來看,19世紀是蘭克的世紀,科學的歷史倡導以檔案證史,但被傳統(tǒng)記憶長期“綁架”的共濟會歷史的學術化進程顯然較為遲滯。20世紀40年代,民主共和為大勢所趨,政教分離已成定局,式微的教權主義、保守主義和反猶主義已無法為反共濟會言論提供輿論土壤。同時,維希政府下令關閉共濟會并將其檔案交由法國國家圖書館(Fonds de la franc-ma?onnerie,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保存。如此形勢下,基于官方和私人檔案的共濟會歷史突破了巴魯埃爾以來的記憶譜系,傳統(tǒng)記憶逐漸從現(xiàn)代歷史中抽離出來,關于共濟會的敘事轉向一套受較嚴格學科規(guī)則限定的書寫方法。結果是,去污名化的、帶有分析和批判意味的史學研究較為公允地再現(xiàn)了共濟會發(fā)展歷程的部分真相。

三、科學的歷史:歷史與記憶的分離

20世紀70年代以后,專業(yè)史學家整理、分析大東方會和法國共濟會大會檔案,輔以教會和政府各部門的官方檔案,實現(xiàn)共濟會史研究的重大突破。史學家整理和解讀相關檔案,勾勒出該會歷史發(fā)展的大致脈絡,在諸如“共濟會與大革命” “共濟會與政權” “共濟會與天主教會”等領域取得不俗進展。最重要的是,歷史學家通過實證研究揭示,18世紀末到20世紀初關于共濟會的記憶與其歷史之間存在著巨大鴻溝。

歷史學科形成后,共濟會歷史呈現(xiàn)新的面相。索邦大學教授皮埃爾·舍瓦里耶(Pierre Chevalier)于1974年出版3卷本的《法國共濟會史》*Histoire de la franc-ma?onnerie fran?aise, Paris: Fayard, 1974.,成為當代共濟會史研究最為權威的著作之一。該書在整理法國共濟會主要分會檔案、國家檔案館和省檔案館相關檔案的基礎上,考察了1725年至1945年法國共濟會的發(fā)展歷程。除了全面利用共濟會主要分會和官方檔案,作者推崇以中立和開放的態(tài)度書寫共濟會歷史。舍瓦里耶意識到層累的共濟會記憶對其客觀歷史的滲透,他在前言中提醒史學家參與共濟會史研究時需注意“情景化”的幾個問題:(1)史學家本人盡量不要是共濟會員;(2)不能全盤接受共濟會敵對勢力散布的偏激言論;(3)要用史學思想來進行分析,不要用當下的眼光來評判共濟會的過去,反之亦然*Pierre Chevalier, Histoire de la franc-ma?onnerie fran?aise, Paris: Fayard, 1974, Avant propos, p.II, p.VII.。 “用史學思想中立地看待共濟會歷史,摒除各個時代對共濟會褒貶不一且極端的看法,創(chuàng)造性地以社會學現(xiàn)象”(phénomène sociologique)解讀共濟會*Pierre Chevalier, Histoire de la franc-ma?onnerie fran?aise, Paris: Fayard, 1974, Avant propos, p.II, p.VII.。在界定自己旁觀者身份后,舍瓦里耶以不摻雜政治立場的態(tài)度審視共濟會各期的歷史,他認為法國共濟會性質并非一成不變,18世紀下半葉草創(chuàng)時期具有貴族特質,但19世紀向資產階級社團過渡,支持民主、共和的趨勢日益明顯。當這一結論得到普遍認可之后,鐵板一塊的共濟會陰謀論不攻自破了。

與舍瓦里耶齊名的巴黎高等研究實踐學院教授阿蘭·勒·比昂(Alain le Bihan)整理和分析了18世紀下半葉以來大東方會和法國共濟會大會的檔案,著有《18世紀末法國大東方會的巴黎共濟會員》和《18世紀下半葉法國共濟總會與大東方會各分會及其集會》*Alain le Bihan, Francs-ma?ons parisiens du Grand Orient de France (fin du XVIIIe siècle), Paris: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1966. Loges et chapitres de la Grande Loge et du Grand Orient de France (2e moitié du XVIIIe siècle), Paris: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1967.兩本代表作。作者從卷帙浩繁的會議記錄、成員名單、各式匯報和通信文件中梳理出涉及共濟會內部機構和組織流變的信息,這是其最重要的學術貢獻。比昂對歷史真相的挖掘緊扣共濟會檔案,他的成果是后進學人掌握和梳理共濟會檔案的指南。大革命史學家索布爾曾對比昂有很高的評價,他認為比昂的研究正是共濟會史研究應有的路徑*Daniel Ligou, “Sur l’histoire de la franc-ma?onnerie. Une ‘ma?onologie’ scientifique est-elle possible ?”, Dix-huitième Siècle, N°4, 1972, pp.69-70.。

同時,科學的共濟會歷史不斷完善,其中集大成者有丹尼埃爾·里古(Daniel Ligou)和弗朗索瓦·克拉維里(Fran?ois Collaveri)。里古長期從事共濟會歷史的研究工作。他自20世紀60年代從事共濟會地方分會歷史的研究*La Loge ma?onnique de Sorèze de 1786 à 1815, Albi: Archives départementales, 1963. Avec l’abbé J.-C. Desbrosse, La franc-ma?onnerie à Chalon-sur-Sane et à Macon au XV Ⅲe siècle, Paris: Lauzeray, 1979.,80年代以后關注共濟會歷史的重大命題:共濟會與大革命、教會的關系*Daniel Ligou, Franc-ma?onnerie et Révolution fran?aise (1789-1799); Franc-ma?onnerie et révolutions, Paris: Chiron-Detrad, 1989; “Franc-ma?onnerie et protestantisme”, Dix-huitième Siècle, N°17, 1985, pp.41-51.。 此外,里古于1972年發(fā)表論文,梳理40年代至70年代問世的共濟會史研究成果,他首先肯定共濟會學(ma?onologie)取得長足進步,之后詳述這一分支經過幾十年的研究已具備嚴謹?shù)目茖W性。據(jù)他統(tǒng)計,此時期出版或發(fā)表的絕大多數(shù)論著均引用了巴黎或地方檔案,實證研究成果斐然,但他開始擔憂單一研究范式可能導致的負面影響,建議像比昂那樣尋求研究的必要工具并引介社會史方法*Daniel Ligou, “Sur l’histoire de la franc-ma?onnerie. Une ‘ma?onologie’ scientifique est-elle possible ?”, Dix-huitième Siècle, N°4, 1972, p.68.。

此外,共濟會與權力之間的糾葛在傳統(tǒng)記憶中常被拿來大做文章,引起輿論恐慌和敵意??死S里(Fran?ois Collaveri)以共濟會與波拿巴家族的關系為例,嘗試呈現(xiàn)并澄清二者關系。他于1982年出版《波拿巴家族的共濟會》*Fran?ois Collaveri, La franc-ma?onnerie des Bonaparte, Paris: Payot, 1982.,該書利用共濟會主要分會的檔案和與波拿巴家族關系密切的分會檔案,結合帝國時期內政部和外交部檔案,拿破侖、其兄弟姐妹及其親信的言論,得出結論:復興的共濟會不僅無法控制政府和軍隊,還被皇帝收編、成為其統(tǒng)治和外交工具。本書分兩部分,首先追溯共濟會在法國的發(fā)展歷程,它經歷大革命的洗禮后走上改革之路,為獲得政權護蔭向政治家妥協(xié)。之后,他專門追溯共濟會成為拿破侖帝國對外擴張有力宣傳工具的過程。該書以實證方法為共濟會史研究提供了典范??上恼伦罱K沒有解答“在家人和親信紛紛加入共濟會的情況下,拿破侖本人到底立場為何?”的問題。4年以后克拉維里嘗試解答這一問題,他于1986年出版《拿破侖:共濟會皇帝》*Fran?ois Collaveri, Napoléon empereur franc-ma?on, Paris: Tallandier, 1986.,探討共濟會在政府和外交網絡中的功能,以及皇帝如何謹慎地與之保持安全距離的問題。

克拉維里的結論顛覆了巴魯埃爾們制造的反共濟會記憶,同時宣告受意識形態(tài)掣肘的傳統(tǒng)記憶之終結,記憶與歷史分道揚鑣。共濟會歷史的書寫發(fā)生質變:實證歷史學科規(guī)范的確定、大量共濟會檔案的開放,促成了記憶與歷史的分離和轉換。長期以來被意識形態(tài)—記憶壟斷的幾個主題,均獲得澄清。歷史學家雖然仍在層累的記憶包圍下創(chuàng)作歷史,但有意識地與之保持距離,使之規(guī)范化。新史學潮流下,以歷史學科基本范式佐以官方檔案編纂的共濟會史迸發(fā)出新的活力,但也不可避免地走進困局。

四、后現(xiàn)代的歷史:區(qū)域化和碎片化傾向

在學術界和大眾認識社會的需求甚于構建民族大義的總體氛圍下,專業(yè)的共濟會史研究勢必走向深化和細化。官方檔案常被批判為君主制的記憶遺存,私人檔案、共濟會地方分會檔案成為突破單一歷史書寫的關鍵。20世紀80年代以后,受后現(xiàn)代社會政治思潮的影響*學者哈桑曾總結出后現(xiàn)代主義的幾大特點,其中包括中心分散、四分五裂、反對形式、毫無秩序等(Margaret A. Rose, The Post-modern and the Post-industrial:A Critical Analysis, New York: 1991, pp.49-50. 轉引自楊共樂:《后現(xiàn)代主義與后現(xiàn)代史學》,《史學史研究》2003年第3期,第72頁)。20世紀80年代以來共濟會史研究區(qū)域化和碎片化的趨勢符合上述后現(xiàn)代主義的幾個特征,因而筆者以“后現(xiàn)代”定義此期共濟會史。楊念群認為西方“后現(xiàn)代思潮”的產生是與所謂現(xiàn)代問題相伴隨的結果,“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有某種共生的特征(楊念群:《“后現(xiàn)代”思潮在中國——兼論其與20世紀90年代各種思潮的復雜關系》,《開放時代》2003年第3期,第8頁)。共濟會歷史編纂學發(fā)展歷程中表露出來的“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的趨勢符合這一論斷。70—80年代起,在幾個重大主題實現(xiàn)突破后,研究者也在不斷反思該領域未來的走向。,史學家開始反省和批判已有的研究范式和結論,再加上社會學、心理學、統(tǒng)計學等社會科學研究方法*Daniel Ligou, “Présentation”, Dix-huitième Siècle, N°19, 1987, La franc-ma?onnerie, p. 5.的引介,共濟會歷史區(qū)域化、碎片化傾向日益明顯。如果說去意識形態(tài)的共濟會史學研究在20世紀70年代取代了關于共濟會的記憶,那么進入20世紀80年代,區(qū)域化、碎片化的敘事主導了共濟會歷史的書寫。

一方面,區(qū)域史研究成果相當豐富,甚至超越法國疆域,涉及共濟會的海外分會。

得益于地方共濟會檔案的全面公開,法國共濟會區(qū)域史研究有所突破。1974年雅克·布朗格在《1760至1789年迪南的共濟會》*Jacques Brengues, “La franc-ma?onnerie dinannaise de 1760 à 1789”, Annales de Bretagne et des pays de l’Ouest,Tome 81, N°1, 1974, pp.131-149.一文中以迪南地區(qū)的共濟會檔案統(tǒng)計該市鎮(zhèn)共濟會的數(shù)量、組織和成員。1985年布魯諾·布朗維蘭的《18世紀下半葉安茹的共濟會》*Bruno Blanvillain, “La franc-ma?onnerie en Anjou pendant la deuxième moitié du XVIIIe siècle”, Annales de Bretagne et des pays de l’Ouest, Tome 92, N°4, 1985, pp.411- 418.指出該地區(qū)共濟會中反革命和革命分子數(shù)量相當,否定大革命期間安茹地區(qū)存在所謂的“共濟會陰謀”。1987年里古發(fā)表《勃艮第共濟會的起源》*Daniel Ligou, “Les origines de la ma?onnerie bourguignonne”, Dix-huitième Siècle, N°19, 1987. La franc-ma?onnerie, pp.189- 203.,作者用基本的歷史考據(jù)方法,對照第戎地區(qū)檔案和荷蘭共濟會檔案館(Archives of the Netherlands Grand Lodge, Kloss Collection)的資料,將該地區(qū)里洛分會(Lillo Loge)的創(chuàng)建年份從最初的1767—1769年間推前至1748年,并提出了一個引人深思的問題:1748—1767年間第戎共濟會何以失聲?

共濟會國別史研究也有斬獲。1987年瑪麗—塞西爾·雷沃熱發(fā)表《英國共濟會與東方主義》*Marie-Cécile Révauger, “Franc-ma?onnerie et orientalisme en Grande-Bretagne”, Dix-huitième Siècle, N°19, 1987, La franc-ma?onnerie, pp. 21-32.探討英國共濟會的“東方情結”,作者將共濟會的東方情結與殖民主義聯(lián)系起來,有較強現(xiàn)實意義。2001年她又發(fā)表了《從實踐型泥瓦匠行會到共濟會:在英格蘭和蘇格蘭的分裂、連續(xù)與發(fā)展》*Marie-Cécile Révauger, “De la ma?onnerie”opérative“à la franc-ma?onnerie: ruptures, continuité, évolutions en Angleterre et en Ecosse”, XVII-XVIII, Bulletin de la société d’études anglo-américaines des XVIIe et XVIIIe siècles, N°52, 2001, pp. 21-34.,嘗試區(qū)分14—17世紀英格蘭和蘇格蘭兩個地區(qū)實踐型泥瓦匠行會與18—20世紀興盛的“思辨型”共濟會,作者描述這兩個組織的基本構成、宗教因素及其與國家的關系后,嘗試判斷這種過渡是歷史的斷層還是延續(xù)。1987年丹尼埃爾·博瓦發(fā)表了《共濟會的新視野:中歐和東歐》*Daniel Beauvois, “Du nouveau sur la ma?onnerie en Europe centrale et orientale”, Dix-huitième Siècle, N°19, 1987, La franc-ma?onnerie, pp. 61-71.,探討奧地利、俄國、普魯士和波蘭共濟會的歷史沿革及其在特殊歷史時期與巴黎、倫敦和斯德哥爾摩共濟會的聯(lián)系。同年,埃爾默·雷納爾特爾和讓·蒙多合寫《奧地利的共濟會》*Helmut Reinalter et Jean Mondot, “La ma?onnerie en Autriche”, Dix-huitième Siècle, N°19, 1987, La franc-ma?onnerie, pp. 43-59.,向讀者展示了奧地利共濟會不同于法國的發(fā)展路徑,對共濟會在歐洲傳播的共性與特性進行總結。

此外,法屬海外殖民地分會的研究也引起不少學者關注。1969年,扎維爾·雅科諾發(fā)表《一個世紀以來阿爾及利亞的共濟會(1785—1884)》*Xavier Yacono, Un siècle de franc-ma?onnerie algérienne(1785-1884), Paris: G.-P. Maisonneuve et Larose, 1969.,呼吁區(qū)分“在阿爾及利亞的”共濟會與“阿爾及利亞的”共濟會 。作者圍繞殖民地如何模仿法國模式創(chuàng)建、組織共濟會以及該組織如何回應當?shù)鼐用竦恼卧V求兩方面展開。1998年,弗雷德里克·昂格萊維耶勒發(fā)表《大洋洲共濟會史研究:喀里多尼亞聯(lián)盟分會(1868—1940)》*Frédéric Angleviel, “Contribution à l’histoire de la franc-ma?onnerie en Océanie. La loge Union Calédonienne, 1868-1940”, Journal de la société des océanistes, 106, 1998-1, pp.17-38.一文,整理了法國的大東方會于1868至1940年間在法國海外屬地新喀里多尼亞首府努美阿(Nouméa)創(chuàng)建“喀里多尼亞聯(lián)盟”分會的歷史脈絡。作者研究表明,該會至少在三個方面與世俗社會聯(lián)系緊密:(1)世俗教育;(2)殖民地的知識教化;(3)與教權主義的抗爭。這一結論為思考共濟會的歷史功能提供借鑒。同年,雅克·達洛茲發(fā)表《殖民地共濟會中的越南人》*Jacques Dalloz, “Les Vietnamiens dans la franc-ma?onnerie coloniale”, Revue fran?aise d’histoire d’outre-mer, tome 85, N°320, 3e trimestre 1998, pp.103-118.追溯了第二帝國時期共濟會在印度支那傳播的狀況。

另一方面,面對龐雜的檔案,一些史學家開始另辟蹊徑,以個人或階級的角度觀察共濟會,共濟會歷史走向碎片化。

以某個歷史人物為切入點來觀察共濟會歷史,對完善共濟會史研究意義非凡。1987年帕特里克·吉永在《安托萬·艾斯莫南·德·丹皮埃爾:第戎法官與共濟會員(1744—1824)》*Patrick Guyon, “Antonin Esmonin de Dampierre, magistrat et franc-ma?on dijonnais (1744-1824)”, Dix-huitième Siècle, N°19, 1987. La franc-ma?onnerie. pp.179-187.中追溯了第戎穿袍貴族德·丹皮埃爾的一生。他曾是法國共濟會領袖維勒莫茲(Willermoz)的狂熱追隨者,大革命期間家產被充公、貴族頭銜被取消,復辟王朝時期他成為極端保王黨的一員,后受浪漫主義影響,被聘為斯塔爾夫人的老師。作者考察德·丹皮埃爾的人生履歷,以此折射出共濟會復雜多元的歷史和面相,以微觀的視野解構了傳統(tǒng)記憶對歷史的歪曲。

此外,學界對共濟會內部階級構成的研究繼續(xù)深入。這一范式在20世紀50年代就曾引起學者關注,1953年博爾·勒略發(fā)表《共濟會:“社會因素”》*Paul Leuilliot, “La franc-ma?onnerie, ‘fait social’”, Annales. Economies, Sociétés, Civilisations, 8èmeannée, N°2, 1953, pp.241- 244.一文,他號召史學家從共濟會檔案出發(fā),統(tǒng)計共濟會的階級組成。1995年伊夫·伊維爾—麥斯卡發(fā)表《復辟王朝治下共濟會的苦難、希望與變故:以瓦爾省為例》*Yves Hivert-Messeca, “Misère, espérances et mutation de la franc-ma?onnerie sous la Restauration: l’exemple varois,” Annales du Midi: revue archéologique, historique et philologique de la France méridionale, Tome 107, N°209, 1995, pp.79-89.一文,作者考察了瓦爾省共濟會的階級結構,認為隨著政治和文化精英的離場,中間等級(couches intermédiaires)——小資產者成為共濟會主要成員。2003年皮埃爾—伊夫·博爾派爾出版《共濟會的空間:18世紀歐洲的社交性》*Pierre-Yves Beaurepaire, L’espace des francs-ma?ons, une sociabilité européenne au XVIIIe siècle, Renne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Rennes, 2003.一書,他在參考“18世紀50000名共濟會員數(shù)據(jù)庫”的基礎上,注意到18世紀法國共濟會吸收了幾百名稅務、司法和審計官員,醫(yī)院、軍隊和文職主管及路橋工程師為會員,這些中等文官構成一支實力不容小覷的力量。作者利用國家圖書館的共濟會檔案和外省檔案整理并分析了這些共濟會員的活動空間和關系網絡,勾勒出共濟會社交網絡的結構和空間*Pierre-Yves Beaurepaire, L’espace des francs-ma?ons, une sociabilité européenne au XVIIIe siècle, p.542.。次年,他發(fā)表《中級官員:社交性與共濟會——一個大有希望的領域》*Pierre-Yves Beaurepaire, “Officiers ‘moyens’, sociabilité et franc-ma?onnerie. Un chantier prometteur”, Histoire, économie et société, 2004, 23e année, N°4, pp.541-550.一文,呼吁對史學界偏重大東方會或共濟會大會歷史而忽視中小城鎮(zhèn)共濟會社會史的做法進行糾偏,以身為中級官員的會員為考察對象,呈現(xiàn)共濟會社會史中一個別開生面的方面。

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反思現(xiàn)代史學的意愿催生了新的史學范式,以傳統(tǒng)史學方法爬梳史料,澄清傳統(tǒng)記憶,創(chuàng)作出較為可信的故事,已不能滿足當代史學家的學術追求。在此基礎上,他們引入其他學科范式,得出了許多讓人耳目一新的結論,區(qū)域化、碎片化趨勢走向極致。如何突破這一窠臼,改變共濟會史的上述境況,至今仍困擾著共濟會史學家。

結 語

從上文列舉的成果來看,法國共濟會史的考察還存在一些不足與缺陷。首先,共濟會分會數(shù)量眾多,且各分會之間有各自獨特的禮儀、信仰和政見,對其通史進行概括和描繪異常艱難。以舍瓦里耶為代表的史學家以時間順序為主軸,依政治史的發(fā)展脈絡引介較有影響力的共濟會,缺乏專門介紹和系統(tǒng)分類,以致讀者難以對共濟會的源流、組織和原則形成進一步認識。其次,大量研究在整理共濟會檔案的基礎上完成,主要以傳統(tǒng)考據(jù)方法還原歷史,結合其他社會學科方法展開的史學研究仍在少數(shù),這相較于法國史學其他領域(如出版史、動物史和氣候史)的研究水平而言是滯后的。最后,共濟會史研究團隊規(guī)模甚小,目前只有1987年里古在《18世紀》雜志上成功組稿發(fā)表共濟會研究的前沿成果。相關學術會議雖定期召開,但影響有限,資助會議的多是共濟會團體、天主教學院等非正式學術機構。研究人員雖然著作豐富,但甚少在高等研究實踐學院、巴黎一大、四大等史學重鎮(zhèn)任職。從相關成果的出版單位來看,這一領域的研究仍未引起主流出版集團的興趣*史學研究成果的主要出版單位包括法國大學出版社(PUF)、弗拉馬里昂出版社(Flammarion)和阿爾班·米歇爾出版社(Albin Michel)等知名出版社。。因此,共濟會史研究在學界有被邊緣化的趨勢。

綜上所述,傳統(tǒng)的記憶是在國家—民族框架下,以過去即以歷史來尋求合法化*[法]皮埃爾·諾拉主編,黃艷紅等譯:《記憶之場》,第10,10頁。。1798年一本布魯埃爾的《回憶錄》制造了當時社會對共濟會的傳統(tǒng)記憶,實現(xiàn)了其構建“想象共同體”的政治目的。到了19世紀,反共和的教權主義者喚醒這一記憶,遂引發(fā)其與反教權共和派爭奪共濟會歷史話語權的連鎖反應。質言之,共濟會記憶的生成、形塑和終結一直在二元對立的反革命與革命,民主與保王,教權與反教權等意識形態(tài)下發(fā)生,這為當代史學家書寫真實歷史制造了若干障礙。但學術化的敘事最終驅散了意識形態(tài)—記憶的“迷霧”,主導了20世紀70年代以后的共濟會歷史書寫。今天,以未來尋求合法化是史學家反思的動力*[法]皮埃爾·諾拉主編,黃艷紅等譯:《記憶之場》,第10,10頁。。史學家的研究旨趣轉向社會層面以后,共濟會發(fā)展歷程、組織形式和政治角色等傳統(tǒng)主題實現(xiàn)突破。時至今日,研究者旨趣由宏大的敘事轉向細枝末節(jié)的深描,這一趨勢對該領域形成完整解釋體系并擴大影響的前景并不樂觀。雖然法國當代史學界完成了共濟會史從記憶到歷史的轉換,但在意識形態(tài)被弱化的學術領域,共濟會史研究走向碎片化并有可能被邊緣化是不爭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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