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 泓
《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The Golden Peaches of Samarkand: A Study of T’ang Exotics)①Edward Hetzel Schafer, The Golden Peaches of Samarkand: A Study of T’ang Exotics. Californi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3.是美國漢學家薛愛華(Edward H.Schafer,1913—1991)的漢學名著,本書好評如潮,在西方影響深遠?!斑@部書是我們所在時代有關中國的最具知識性、學術(shù)性與趣味性的書?!雹贘ohn Alexander Pope, “Review: The Golden Peaches of Samarkand by Edward H. Schafer,”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23, No. 2, 1964, p. 296.此書全面展現(xiàn)了大唐時期的物質(zhì)文化生活,激發(fā)起讀者的浪漫想象與懷舊情懷,為認識唐朝的社會文化生活提供了極有價值的參考。它的中文譯本—吳玉貴的譯作不僅準確,而且還對原作進行補闕與完善,在盡力讓原作重現(xiàn)的同時,更好地讓唐朝“昨日重現(xiàn)”。在原作與譯作的共創(chuàng)中,唐代中外文化交流的輝煌景觀得以生動展現(xiàn)。
薛愛華是世界著名的漢學家和語言學家,1947年獲哈佛大學東方語言學博士學位,曾出任美國東方學會會長,并長期主編《美國東方學會會刊》(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他精通漢語、日語、拉丁語等十幾種語言,一生從事漢學研究,偏重于唐代社會與文化的研究,著述頗豐?!度鲴R爾罕的金桃:唐代航來品研究》(The Golden Peaches of Samarkand: A Study of T’ang Exotics)是薛愛華公認的扛鼎之作,被視為西方學者了解、研究中國文化與文明的必讀之作。本著作對人類學家、漢學家和學習中國物質(zhì)文化歷史的學生大有裨益。③Ping-ti Ho, “Review: The Golden Peaches of Samarkand by Edward H. Schafer,” Pacific Affairs, Vol. 36, No. 3, 1963, p. 300.作為西方大家的經(jīng)典之作,本書頗具特色。
1.真與幻的內(nèi)容
唐朝譜寫了中國古代中外文化交流史上最為輝煌的篇章,本著作選取中華民族最值得驕傲的“唐代”作為研究對象,內(nèi)容豐富,包括家畜、野獸、植物、木材、食物、香料、藥品、紡織品、顏料、礦石、世俗器物、宗教器物等18類170余種。從書中可見唐朝很多外來物品現(xiàn)已經(jīng)融入中國文化之中,今天的中國文化是本土文化與外來文化所融合而成的多元文化。
吳玉貴在“譯者的話”中指出:
本書實際上是一部集大成的著作,一方面表現(xiàn)為作者大量參考了前人和同時代學者的研究成果,更重要的則是在長期的研究過程中,作者本人具備了深厚的學術(shù)功底;從“參考文獻”中具列的作者的主要依據(jù)成果中就可以看出,在寫作本書之前,作者已經(jīng)就唐朝外來文明的各個方面進行了深入、細致的探討,從而為本書的研究打下了牢固的基礎。④薛愛華著,吳玉貴譯:《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9頁。
作者漢學底蘊深厚、學術(shù)視野寬廣,書中所列的參考書目包含漢文原始資料187種,漢文研究論著40種,外文資料數(shù)百種。書中正文部分體例明晰、分類清楚、內(nèi)容豐繁。薛愛華撰史精益求精,書中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是辨正史實的注釋,而且?guī)缀趺烤湓挾加谐鎏?。本著作史料翔實、細?jié)生動,擁有百科全書式的效果,如唐代給外國來朝見的使臣所發(fā)的證件“銅魚”,長途運輸牡丹的保鮮方法等。
本書透過舶來物觀察唐代中國與周邊世界的聯(lián)系,作者從社會物質(zhì)生活內(nèi)容逐漸深入到對當時社會文化狀況的研究。作者從真實而虛幻的“金桃”開篇。唐貞觀年間,中亞有個叫撒馬爾罕的康國向唐朝進獻了生長于本國的桃子,“大如鵝卵,其色如金,亦呼金桃”,這種“金桃”成了當時的稀罕物,甚至使人聯(lián)想到傳說中西域王母娘娘的蟠桃。這種來自撒馬爾罕的“金桃”已很難考證,但不管真實與否,它代表的不單單是一種進獻,還代表著一種時尚潮流、一種浪漫情調(diào)、一種理想追求。薛愛華在導論中說:“撒馬爾罕的金桃”之所以被選作書名,是因為“金桃”可以讓人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西方傳說中的金蘋果;金桃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水果,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從推測了;種種奇妙的傳說,為這種水果罩上了一層耀眼迷人的光環(huán),從而也就成了唐朝人民所渴求的所有外來物品以及他們所希冀的所有未知事物的象征。①同上,第28頁。曾經(jīng)真實存在的“金桃”已成了一種玄虛神妙的精神實體,成了希望的象征。薛愛華在書里所提及的那些舶來品,昭顯了唐朝人民對外來文明的期盼與渴望。
無論是撒馬爾罕還是金桃,以及所有那個時代的美好希望與象征,都已經(jīng)消失在歷史的塵埃中了。有形的物質(zhì)存在與無形的精神向往,歷史中的真實與夢幻,都被作者薛愛華自然而然地糅合在一起,激發(fā)起讀者深遠而豐富的想象。本著作在琳瑯滿目的物品記述中引發(fā)出無盡的精神幻想,是一部真與幻的交響曲。
2.史詩般的風格
作者薛愛華通過寫物來謳歌一種精神,用史詩般的風格來表達對昔日唐朝的贊賞與懷念。他在導論中說:“盡管我們的研究重點是唐朝進口的物品,但是本書既不會為中世紀的貿(mào)易提供一份實用的統(tǒng)計資料,也無意提出有關進貢制度的任何玄妙高深的理論。我們的目的是撰寫一部研究人的著作,而它要討論的主要內(nèi)容則是物質(zhì)的內(nèi)容?!雹凇度鲴R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第30頁?!帮@然,就物論物不是作者的初衷,他的目的是透過那些經(jīng)由陸地和海上絲綢之路輸入到唐朝的、令人眼花繚亂的物品,分析和認識唐朝的社會文化、風俗習慣、民眾心理。這樣,從物質(zhì)文明入手的研究,最終就落實到精神文明領域了?!雹蹚堫#骸锻扑]〈撒馬爾罕的金桃〉》,《絲綢之路》1997年第3期,第63頁。本書最重要的是著眼于物質(zhì)史料記載背后所反映的思想文化。
薛愛華以嚴謹?shù)膽B(tài)度、豐富的史料、睿智的思想鑄就一部歌頌大唐的名著。書中旁征博引,把語言學、文學、人類學、自然科學等諸方面的豐厚知識融會貫通。作者不愧是頗具盛名的漢學家,中國的小說、故事、典故、詩歌等都被他信手拈來,用作史料。本書參考運用了漢文正史、政書、類書、詩歌、筆記、小說、散文、民俗傳說和現(xiàn)代人類學者在東南亞以及美洲等地的田野調(diào)查與探險筆記等。書中不可避免地滲入了作者的想象與虛構(gòu),但作者自始至終本著求真求實的態(tài)度進行編撰,在翻譯詩歌或詩歌片段時,為了盡量保持漢文詩歌中原有的那些奇特的比喻,寧肯過度地忠實于原文,甚至甘愿使譯文看起來晦澀難懂,而沒有采取意譯的辦法來使譯文顯得通順、典雅,也沒有選擇一般人熟識的比喻來取代那些對普通讀者而言非常生澀的比喻。④《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第31頁。
此書雖是史書,但全書洋溢著一種史詩般的情韻與神采。薛愛華著作文筆流暢、優(yōu)美,讀來賞心悅目。
他(薛愛華)就是一位文體家。他的論述文字注重文采,優(yōu)雅可讀。他的詩詞翻譯古雅精潔,令人贊嘆。他的歷史想象栩栩如生,娓娓動聽。他喜歡在每一章前引證英文詩作,營造濃郁的文學氛圍,同時,通過引證詩歌和章節(jié)內(nèi)容之間的類比,也能在中西之間架起會通之橋。⑤程章燦:《朝辭朱雀門,暮上神女峰》,《北京青年報》2014年12月26日。
薛愛華不僅是一位學識淵博的歷史學家,也是一個富有才華的散文家,語言表述既嚴謹凝練又生動暢達。因此,“在英語世界,薛愛華的書不僅吸引專業(yè)讀者,也吸引了不少詩人、藝術(shù)家、小說家、歷史學家,這與他的文字魅力分不開”。①同上。作者薛愛華優(yōu)雅的文風、斐然的文采讓讀者印象深刻。作者娓娓道來,以史詩般的方式講述了天方夜譚似的故事。新奇的舶來品不管是否真實,它對于當時人們的思想觀念和想象力所產(chǎn)生的沖擊與影響是重大而深遠的。
本書厚達四百多頁,卻引人入勝、毫不枯燥。精確嚴謹?shù)恼撌觥㈩D挫有致的行文、形象傳神的語言賦予了這部作品一種史詩般、歌劇性的特質(zhì)。薛愛華的史學研究風格鮮明,趣味盎然。他發(fā)揮了史的真實性與詩的藝術(shù)特,把史與詩水乳交融,使之成為一部史詩風格的作品。本書通過實物描述凸顯了“瑞氣祥云初盛,詩情畫意正濃”的大唐昔日盛景,讓人們思慕與向往。
3.詩歌般的情懷
一本史學著作至關重要的是歷史學家本人的觀點,沒有觀點,即便皓首窮經(jīng),亦如蜻蜓點水。本書充滿作者獨到的思考與見解。另外,比觀點更為重要的是史書中所蘊含的一種情感。作者發(fā)自肺腑的熱愛讓全書生氣盎然。作者不僅用才情去寫,更是用愛心去寫。對于本書,與其說是觀點一統(tǒng),不如說是愛心一統(tǒng),愛心是本著作的神眼。只有對中華文明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愛才能寫出這部靈動美麗的史學大作。
本書既是一部考據(jù)精深、學理豐贍的史學之作,也是一部洋溢著哲思與詩情的文學著作,作者如詩的情懷貫穿始終。作者以抒情而浪漫的筆調(diào)去論述歷史,不僅提供知識,而且再現(xiàn)了昔日的大唐盛世,引發(fā)思古幽情與美好想象。
吳玉貴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是隋唐史、歷史文獻學,主要成果有《資治通鑒疑年錄》《突厥汗國與隋唐關系史研究》(獲中國社會科學院第三屆優(yōu)秀科研成果二等獎)、《中國風俗通史?隋唐五代卷》《唐書輯校》《唐代文化》(合著)等專著和《〈舊唐書〉斠補舉例》《〈新唐書〉“四夷傳”證誤》等論文。吳玉貴對薛愛華原著翻譯過兩次,1995年第一次翻譯出版時,譯名為《唐代的外來文明》;②謝弗著,吳玉貴譯:《唐代的外來文明》,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2016年吳玉貴又重新修訂出版,改譯名為《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吳玉貴不僅翻譯,而且對原作進行補闕與完善;不僅努力再現(xiàn)原作,也努力更真實地再現(xiàn)出唐朝昔日景象。
對于薛愛華原著,吳玉貴第一次翻譯時,“為明快醒目起見,吳先生將譯著更名為《唐代的外來文明》。對此,陳高華先生在序言中已予肯定。筆者也覺得將原書名如此變通后仍不失原著精神且有點睛之妙”。③鐘焓:《讀〈唐代的外來文明〉札記》,《重慶社會科學》1998年第1期,第41頁。由于當年第一次引進這部作品時,國內(nèi)此類書不多見,而且國內(nèi)讀者對薛愛華非常陌生,因此吳玉貴擔心讀者不習慣洋書名,于是在書名翻譯上采用了歸化策略,以便迎合國內(nèi)的社會環(huán)境與讀者的視野。
吳玉貴先生在翻譯此書時付出了相當大的心力?!白g者吳玉貴為譯這本著作,整整耗費了五年的時間,由于英文中僅漢文史料就引用了一百九十多種,還有大量的專有名詞,要將這些內(nèi)容還原為最初的中文,其難度遠遠超過翻譯普通的英文著作?!雹苊绶沧洌骸断沧x〈唐代的外來文化〉》,《書城》1997年第6期,第60頁。吳玉貴以嚴謹求實的態(tài)度力求精確再現(xiàn)原作內(nèi)容。
隨著中外跨文化交流的發(fā)展與讀者需求的改變,吳玉貴對原譯作進行了重新修訂。其中,最顯著的一點是,譯名恢復了原書名《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這一改進很有意義。首先,薛愛華原書名不僅聽起來很美,而且恰到好處地反映了原書的精神,書名洋溢著一種異國風情與懷舊之感。而吳玉貴的前譯名《唐代的外來文明》卻失去了原作的風采與情調(diào),另外,“把Exotics譯作‘文明’并不準確,通讀全書,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指的是外來的物品,無涉‘文明’所蘊含的精神面向”。①張繼:《把“金桃”還給薛愛華》,《解放日報》2016年5月15日。吳玉貴的修訂恢復了原作書名,副書名也恢復為:唐代舶來品研究。另外,吳玉貴2016年出版的最新修訂譯本,做了重新編排,內(nèi)含24頁彩色圖片,另保留原書20幅黑白題圖,而且按照原文的格式,把注釋放在頁下,方便閱讀與查證。吳玉貴的修訂版譯本采用異化譯法,最大程度上凸顯與再現(xiàn)原作內(nèi)容。
吳玉貴的翻譯嚴謹細致,他尊重史實,對原作進行了修正,力求實事求是。陳高華先生在此書的“漢譯本序”中評價道:
翻譯難度極大,但玉貴同志不畏艱難,奮發(fā)努力,孜孜不倦,夜以繼日,終于以近五年的時間,“啃”下了這部學術(shù)名著;更加可貴的是,他在緊張的翻譯過程中,經(jīng)過認真思考,還糾正了原書中一些史料的錯誤,使此書漢譯本更趨完善;嚴謹務實的學風,在漢譯本中再次得到了體現(xiàn)。②《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2016年,第2頁。
“對此皇皇巨著,吳先生終以‘五年磨一劍’的精神,高質(zhì)量地譯完,并糾正了原書的一些失誤,從中足見吳先生卓爾不群的學識、眼界和語言功力。”③《讀〈唐代的外來文明〉札記》,第41頁。吳玉貴本人就是研究唐代的專家,讀了大量的唐代文獻,對唐朝歷史非常熟悉。吳玉貴在翻譯時對原作內(nèi)容進行了審核與斧正,吳玉貴所撰“譯者的話”也闡明了這一點:“除了翻譯之外,譯者還盡力進行了一些資料方面的工作?!雹堋度鲴R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第10頁。吳玉貴列出了四點進行說明,而且還對原書中的錯誤進行了討論與糾正,他說:“書中存在的一些史料的錯誤,有可能會影響讀者對原書內(nèi)容的理解,甚至可能會在讀者中形成對唐朝歷史和文化中的某些具體內(nèi)容的錯誤認識?!雹萃?,第11頁。于是譯者花了十多頁的篇幅,全面討論并指出了原作者的失誤之處,如第22頁中說了句“涼州出產(chǎn)優(yōu)質(zhì)的緞(fine damasks)”。據(jù)注文,此處之“優(yōu)質(zhì)緞”即是《新唐書》卷40記載的涼州土貢中的“白夌”。據(jù)中華書局標點本《新唐書》,“白夌”當應是“白麥”的訛文。又如,《嶺表錄異》一書中有句話說將鯔魚用鹽腌好,“點醋下酒,甚有美味”,而薛愛華不懂中國文化中“下酒”便是佐酒的意思,將“點醋下酒”理解為“蘸上醋,浸入酒中”之意。
作者薛愛華以懇切務實的治學態(tài)度、貫通古今中外的學術(shù)氣度將自己多年研究成果系統(tǒng)化,打造出這部再現(xiàn)唐朝盛景的皇皇巨著。誠然,書中存在著一些史實失于考證的錯誤,也“錯過了一些中國研究成果的重要內(nèi)容”。⑥Ho, op.cit., p. 300.盡管有種種的瑕疵,對于一個西方漢學家來說,對于一本注文的字數(shù)達到了正文三分之一的歷史著作來說,瑕不掩瑜。拂去微塵,更見真玉。
《唐代的外來文明》與《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是吳玉貴的兩次翻譯,也是他與原作者薛愛華共創(chuàng)的結(jié)果。他本著嚴謹治學的態(tài)度,不僅翻譯,而且完善原作,在學習薛愛華帶來的外來文明的同時,對外來文明進行相應的補闕拾遺,讓中國文化在對外交流中更好地展現(xiàn)出來,從而進一步加強了中西跨文化交流中的互動、互補與共享、共榮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