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鍾陵
《天地》篇中“夫子問于老聃”這一寓言,文字十分難解,古今《莊》學(xué)家的曲解甚多,這一寓言中的大部分文字迄今仍未能解通,有鑒于此,本文擬對這一寓言作出讀解。為此先引出原文如下:
夫子問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辯者有言曰,‘離堅(jiān)白若縣?!羰莿t可謂圣人乎?”
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勞形怵心者也。執(zhí)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來。丘,予告若,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其動,止也;其死,生也;其廢,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入于天?!?/p>
一
“夫子問于老耼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辯者有言曰,“離堅(jiān)白若縣?!比羰莿t可謂圣人乎?’”“夫子”,陸德明曰:“仲尼也?!雹訇懙旅鳎骸督?jīng)典釋文》卷第二十六《莊子音義》上,第378頁上欄。本文注釋較多,為便于讀者查閱,現(xiàn)將引用文獻(xiàn)出處按先后統(tǒng)一標(biāo)注在文末?!奥n”同聃,讀dān?!爸蔚馈?,為治之道。“放”,讀fǎng,倣也?!稌虻洹罚骸霸蝗艋诺蹐颍环艅?,欽明文思安安?!眰鳎骸叭簦?;稽,考也。能順考古道者帝堯?!薄皠祝?;欽,敬也。言堯放上世之功化,而以敬、明、文、思之四德,安天下之當(dāng)安者?!雹凇秷虻洹罚渡袝x》卷二,《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第118頁下欄。王世舜:《尚書譯注》(第3頁)與江灝、錢宗武譯注:《今古文尚書全譯》(第14頁)均于“稽古”后斷句,然據(jù)傳疏,則當(dāng)于“帝堯”后斷句。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第2頁)亦在“帝堯”后斷句。引者按??追f達(dá)疏:“此帝堯能放效上世之功,而施其教化。心意恒敬,智慧甚明,發(fā)舉則有文謀,思慮則能通敏,以此四德,安天下之當(dāng)安者?!雹佟秷虻洹罚渡袝x》卷二,《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第119頁上欄。成疏:“師于老聃,所以每事請答。泛論無的,故曰有人。布行政化,使人效放,以己制物,物失其性,故己之可者,物或不可,己之然者,物或不然,物之可然,于己亦爾也?!雹诠鶓c藩:《莊子集釋》,王孝魚點(diǎn)校,卷五上,第2冊,第427、427、427、428、428頁。成玄英對“可不可,然不然”的解釋不夠明白?!肚f》文此句意謂有人治天下的辦法是讓民眾仿效他,亦即要按他的意見辦。民眾以為不可者,他要可,就必須可;民眾以不然者,他以為然,就必須然。
“堅(jiān)白”一詞,我們在《齊物論》《德充符》《駢拇》《胠篋》中都已見到過。白馬非馬、離堅(jiān)白,是公孫龍的兩個(gè)著名辯題?!翱h”,陸德明曰:“音玄?!雹坳懙旅鳎骸督?jīng)典釋文》卷第二十六《莊子音義》上,第378頁上欄?!啊?,讀yǔ,同宇。陸德明曰:“音宇。司馬云:辨明白如縣室在人前也?!雹荜懙旅鳎骸督?jīng)典釋文》卷第二十六《莊子音義》上,第378頁上欄。郭注:“言其高顯易見?!雹莨鶓c藩:《莊子集釋》,王孝魚點(diǎn)校,卷五上,第2冊,第427、427、427、428、428頁。成疏:“今辯者云:我能離析堅(jiān)白之論,不以為辯,雄辯分明,如縣日月于區(qū)宇。故郭注云其高顯易見也?!雹薰鶓c藩:《莊子集釋》,王孝魚點(diǎn) 校,卷五上,第2冊,第427、427、427、428、428頁。司馬彪、成玄英都沒有搞清楚,本篇作者是借用辯者之言,稱“治道若相放”者將自己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上。也就是說“離堅(jiān)白若縣”的辯者之言,不過是一個(gè)比喻。
“若是則可謂圣人乎?”像這樣的人可以說是圣人嗎?“則”,“承上起下之詞”。⑦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卷八,李維琦點(diǎn)校,第183頁。
“是胥易技系勞形怵心者也。”此語我們在《應(yīng)帝王》中已經(jīng)見過,并且也是標(biāo)在老聃的名下的。⑧《應(yīng)帝王》,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三下,第1冊,第295、295、296頁。“胥易技系。”郭慶藩釋曰:“胥易,謂胥徒供役治事。鄭注《檀弓》:易墓,謂治草木。易,猶治也。技系,若《王制》凡執(zhí)技以事上者,不貳事,不移官,謂為技所系也?!薄皠谛吴鹦恼咭病?。勞苦其形,驚動其心?!扳稹?,讀chù。
“執(zhí)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來?!贝司溆肿屛覀兿肫稹稇?yīng)帝王》篇中“虎豹之文來田,猿狙之便、執(zhí)斄之狗來藉”⑨《應(yīng)帝王》,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三下,第1冊,第295、295、296頁。的話來。成疏:“猿狙,狝猴也。執(zhí)捉狐貍之狗,多遭系頸而獵,既不自在,故成愁思。猿猴本居山林,逶迤放曠,為(挑)〔跳〕攫便捷,故失其常處。貍,有本作者,竹鼠也?!雹夤鶓c藩:《莊子集釋》,王孝魚點(diǎn)校,卷五上,第2冊,第427、427、427、428、428頁。王敔注曰:“成思,謂被縶而思逸也。”?王夫之:《莊子解》,第106頁。郭嵩燾說:“《釋文》,留如字,一本作貍,司馬云:貍,竹鼠也。疑貍不當(dāng)為鼠?!肚锼菲U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貍狌’,非鼠可知……司馬一云:執(zhí)留之狗,謂有能故被留系?!墩f文》:留,止也,謂系而止之。熟玩文義,言狗留系思,脫然以去。猨狙之在山林,號為便捷矣,而可執(zhí)之以來,皆失其性者也。于執(zhí)貍之說無取,當(dāng)從司馬后說?!?郭慶藩:《莊子集釋》,王孝魚點(diǎn)校,卷五上,第2冊,第427、427、427、428、428頁。我們還記得,成玄英解此句,與解上引《應(yīng)帝王》的那句是一致的:“狗以執(zhí)捉狐貍,每遭系頸?!?《應(yīng)帝 王》, 郭慶藩 :《莊 子集釋 》卷三 下,第1冊, 第295、295、296頁。郭嵩燾否定了司馬彪的第一種解釋:“貍,竹鼠也”,轉(zhuǎn)而從“留”字的本義上考慮,從而肯定了司馬彪的第二種解釋。除了“脫然以去”于本篇此句沒有根據(jù)外,從整體上說,難以說郭嵩燾的意見是錯(cuò)的。雖然如此,郭嵩燾的意見仍然不能作為正確的解釋,因?yàn)楸酒司浯_實(shí)來自《應(yīng)帝王》篇?!傲簟睉?yīng)作“貍”。何謂“貍”?其實(shí)這個(gè)“貍”字在《逍遙遊》篇末中即已見過:“子獨(dú)不見貍狌乎?”“貍”,讀lí,同貍,俗稱貍貓、山貓?!盃酢弊xshēng,狌同鼪,俗稱黃鼠狼。
“丘,予告若,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背墒瑁骸叭簦?,皆汝也?!雹俟鶓c藩:《莊子集釋》卷五上,第2冊,第428、428、429、428、429、429、428、429頁?!安荒堋?,不可能。句意謂,孔丘,我告訴你,你所不可能聽到與你不可能說得出的道理。
二
“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弊源司湟韵轮帘竟?jié)末,古代《莊》學(xué)家們皆無法解釋。嚴(yán)復(fù)曾說:“此一段極難解,舊注皆說不去。”②馬其昶:《莊子故》,方勇、吳平編輯:《子藏·莊子卷》第133冊,第195頁天頭批語。為了強(qiáng)作解人,產(chǎn)生了許多曲說,典型地呈現(xiàn)出《莊》書詮釋中各種不懂裝懂而胡亂解釋的浮生相。茲先縷述古代《莊》學(xué)家對上引此句的種種解釋。
第一種曲說,以“化”釋之。郭注:“首趾,猶始終也?!疅o心無耳’,言其自化也。”“言有形者善變,不能與無形無狀者并存也。故善治道者,不以故自持也,將順日新之化而已?!雹酃鶓c藩:《莊子集釋》卷五上,第2冊,第428、428、429、428、429、429、428、429頁。
將郭象對此句前一語:“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的注串起來,其意為,“始終”“自化”。④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五上,第2冊,第428、428、429、428、429、429、428、429頁。此釋禿頭禿腦的,缺主語,誰始終自化?“眾”字呢,又沒有解釋,“眾”字與始終自化,又怎么聯(lián)系起來呢,就更不會說及了。
郭象對此句后一語中的“無形無狀者”亦未解釋,而其注中的“善變”⑤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五上,第2冊,第428、428、429、428、429、429、428、429頁。二字于本篇原文中又無有此意,但郭象恰恰據(jù)此推論出他的“順日新之化”⑥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五上,第2冊,第428、428、429、428、42999頁。義來。這是郭象常有的做法,不管《莊》文原意,也不管有無根據(jù),只管推銷自己的哲學(xué)觀點(diǎn)。
徐曉的解釋部分屬于此類。他說:“有首有趾,形可觀也。無心無耳,意莫知也。無耳故不能聞,無心故不能言。有形者,有首有趾。無形無狀者,無心無耳也。皆存者,體與化冥。盡無者,亦無無盡也?!雹咝鞎裕骸赌先A日抄》,第296頁天頭,《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3冊。
此釋錯(cuò)誤有三:(一)既然解釋“無心無耳”為“意莫知”,下文又分述“無耳”為“不能聞”,“無心”為“不能言”,互相矛盾。且“意莫知”一語語意不明,莫知誰人之意?(二)以此句上一語解釋此句下一語,變成同語重復(fù)。(三)對此句后一語分拆解釋,“皆存”,本是指“有形者與無形無狀”二者,這里卻將之脫離開此二者,解釋為“體與化冥”。這一解釋,于本篇此句后一語之語義與句子結(jié)構(gòu),都是說不通的。所謂“化”意,如同郭象一樣,也是釋者硬行添入的。
第二種曲說,以“理”釋之。成疏:“首趾,終始也。理絕言辯,故不能聞言也。又不可以心慮知,耳根聽,故言無心無耳也。凡有識無情,皆曰終始,故言眾也。”“有形者,身也;無形者,心也。汝言心與身悉存,我以理觀照,盡見是空也。”⑧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五上,第2冊,第428、428、429、428、429、429、428、429頁。在對前一語的解釋上,成玄英看出了郭注未對“眾”字作出解釋,成為一個(gè)顯見的破綻,他于是設(shè)法彌補(bǔ),說“凡有識無情,皆曰終始,故言眾也”。然而這句話的不通也太明顯了:將“有識無情”說成是“終始”之義,聞所未聞也。上文既然已經(jīng)說“不可以心慮知,耳根聽”,那末“識”又從何而來?“終始”怎么又“言眾”了呢?這也是聞所未聞的解釋。成疏與郭注一樣,都脫離了此段講“治道”的語境。注、疏皆扯得離了題。
第三種曲說,以形而上與形而下來作解釋。林希逸說:“‘有首有趾’,言人之頂踵同也?!疅o心無耳’,言其無知無見也。‘無形無狀’,自然而然者。于形而下者見形而上者,即‘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也’……‘盡無’者言世無此人也?!雹倭窒R荩骸赌先A真經(jīng)口義》卷十四第十五,《莊子集成初編》第7冊,第476頁。
林氏此釋相當(dāng)混亂,其錯(cuò)有五:(一)對“無心無耳”的解釋錯(cuò)了。(二)釋“無形無狀”為“自然而然者”,令人不知何意,而下文又將之釋為“形而上者”,難道自然而然是形而上者么?顯然不通。(三)依林氏的解釋,“形而下者”為“有形者”,怎么下文又將“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亦即將他所謂形而下與形而上這兩個(gè)方面,視之為“此人”呢?(四)既然說“于形而下者見形而上者,即‘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也’”,那么何以又說“世無此人”呢?(五)不知“形而下者”何以“見形而上者”?
第四種曲說,釋之以“道”。褚伯秀說:“余告若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直指道之微妙難名處以啟其蒙?!惺子兄骸?,謂凡頂天立地之人?!疅o心無耳’,謂不能思道,不能聞道者,往往皆是也。‘有形者’,人?!疅o形無狀而皆存者’,道也?!M無’,則至于俱忘。前所謂不能思不能聞?wù)呖梢娨??!雹隈也悖骸赌先A真經(jīng)義海纂微》,《道藏》第15冊,第375頁上欄。
褚氏此釋乃割裂原文而為解也。《莊》文“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是一個(gè)“者”字結(jié)構(gòu),“眾”是指有這兩項(xiàng)者多矣,而褚氏則僅將“往往皆是”專屬于“無心無耳”這一項(xiàng)?!肚f》文“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此語中明明有個(gè)“與”字,“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也是一個(gè)“者”字結(jié)構(gòu),褚氏卻有意忽略了“與”字,并拆散了這個(gè)“者”字結(jié)構(gòu),也不管句中有個(gè)“皆”字,僅分釋“有形者”和“無形無狀而皆存者”?!氨M無”本是“者”字結(jié)構(gòu)的謂語,褚氏卻使之獨(dú)立。褚氏既說“俱忘”,依他的解釋,則人忘,道亦忘,然而他又說:“前所謂不能思不能聞?wù)呖梢娨印?,這就與上文其所曰“余告若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直指道之微妙難名處以啟其蒙”的話相矛盾了。那末,何謂“道”呢?褚氏一語未言。這還是耍了古今《莊》學(xué)家們慣用的解不通,扯上道的花招。
第五種曲說,以形神關(guān)系釋之。朱得之說:“人所不能聞不能言,即下文無形無狀者,反其問之可聞可言也。故又嘆具形骸而昧于神者舉世皆然,形神相依相成者曠世而罕見?!雹僦斓弥骸肚f子通義》,第360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冊。
此釋其錯(cuò)有五:(一)《莊》文“丘,予告若,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此句明明是統(tǒng)領(lǐng)整個(gè)下文的句子,而朱氏不僅偷換概念將“若”變?yōu)椤叭恕?,還將“不能聞不能言”單指于“無形無狀者”。(二)朱氏所謂“反其問之可聞可言也”當(dāng)是指上文仲尼對老聃的發(fā)問及老聃的回答,然而,在老聃的回答中恰恰包括了他所指為“不能聞不能言”的“無形無狀者”,這是邏輯上的混亂。(三)“故”字所表達(dá)的因果關(guān)系,在朱氏的這段話中是不存在的。(四)將“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說成是“具形骸而昧于神者”,而將“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說成是“形神相依相成者”,是一種異想天開的解釋。依朱氏所釋,則二者并非相對關(guān)系了,因?yàn)槎技嬗行紊?。(五)朱得之最大的錯(cuò)誤是脫離了本篇原文整個(gè)一段話談?wù)摗爸蔚馈钡恼Z境,而講什么形神關(guān)系,扯得上嗎?
第六種曲說,將形而上之說與形神之說結(jié)合起來解釋。陸西星說:“蓋有首有趾,具體而人矣,而‘無心無耳者眾’,是無知無聞也。如是則雖有形而不能踐其形,一凡民耳。若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則是能踐其形者也。‘無形無狀’,則所謂‘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者也,竅鑿之則不能存矣。故有能與形而皆存,則是所謂‘形體保神’者也。如是之人,世所希有哉,曰‘盡無’。”②陸西星:《南華真經(jīng)副墨》,第442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7冊。
此釋中“踐”字用得生硬,聯(lián)系其上文理解,可知這是說有人之形體,而不能發(fā)揮人體的功能,即無知無聞也,然而下面就自相矛盾了,“一凡民耳”,難道凡民都是“無知無聞”的么?此其錯(cuò)一也?!吧咸熘d,無聲無臭”,取自《詩·大雅·文王》。毛傳:“載,事?!编嵐{:“上天之事,難知也,耳不聞聲音,鼻不聞香臭。”③《大雅·文王》,《毛詩正義》卷十六,《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第505頁下欄。既將“無形無狀”釋之為“上天”,如何又說“竅鑿之則不能存矣”,這是將上天與渾沌相混了,此其錯(cuò)二也。陸氏說:“若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則是能踐其形者也。”“故有能與形而皆存,則是所謂‘形體保神’者也?!痹谶@兩句中,他將“無形無狀”又說成是精神了,而在下文,他復(fù)轉(zhuǎn)而說:“形而上者,即所謂‘無形無狀’者也”?!靶误w保神”取自本篇上一節(jié),生物的精神活動是個(gè)體的,不能說成是“形而上者”,兩者相互矛盾,此其錯(cuò)三也?!叭缡侵?,世所希有哉,曰‘盡無’。”“形體保神”之人,被說成“希有”,難道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只有形體,而無精神的么?此其錯(cuò)四也。顯然,陸氏此釋深受朱得之上引說法的影響,同時(shí)他又受到林希逸形而上之說的影響,因而他對于“無形無狀”的說法在形而上與個(gè)體精神之間徘徊無定。
第七種曲說,將陸釋與褚釋結(jié)合起來。林云銘注曰:“‘有首有趾’,具體而人也,‘無心無耳’,無知無聞也。眾,多也。無形無狀,道也。盡無,無一見也。此言踐形者之難也?!雹倭衷沏懀骸肚f子因》,第243頁,《莊子集成初編》第18冊?!熬唧w而人”“無知無聞”及“踐形”諸語均襲自陸西星;謂“無形無狀”為“道”則襲自褚伯秀。
宣穎的注與林注極為相同:宣注“有首有趾”為“具體而人”,注“無心無耳”為“無知無聞”,注“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曰:“無形無狀指道也,能形與道皆存者,世人所希有?!雹谛f:《南華經(jīng)解》卷十二,第242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2冊。
此后可歸入此類的注家,要么受林注影響大些,要么受宣注影響大些,分為兩枝也。
吳世尚注“有首有趾”為“人也”,注“無心無耳”為“無知無聞也”,注“有形者”為“人也”,注“無形無狀”曰:“道也”,注“盡無”曰:“萬無一見也”。
胡方注“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曰:“具人形而無知者多也”,注“無形無狀”曰“指道”,對此句又注曰:“言踐形者極難”。③胡方:《莊子辯正》,第211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3冊。吳世尚之“無一見”,胡方之“踐形”此等用語,源自林注也。
藏云山房主人的注更明顯來自林注:“有首趾,則具人之體也。無心耳,則無知無聞也。無形狀,道也。言雖皆具人之形而不能盡人之道,則有形而不能踐形者,大抵皆然?!雹懿卦粕椒恐魅耍骸赌先A大義解懸參注》,第418頁,《莊子集成初編》第15冊。
陳壽昌注“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曰:“具體為人,實(shí)則無知無聞?wù)叨唷?,注“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曰:“無形狀者,道也。形與道皆存,世人所希有?!雹蓐悏鄄骸赌先A真經(jīng)正義》,第197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7冊。從注語上可知,此注應(yīng)源自宣穎注也。
王先謙注“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直引宣穎注;注“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曰:“有形,人也;無形無狀,道也。能人與道俱存者無之?!雹尥跸戎t:《莊子集解》,第105頁。引文中“能人”二字原文如此。引者按。此亦宣穎注之意也。
以上各家之注,是古代《莊》學(xué)家多人連環(huán)抄襲的又一個(gè)典型例子。
第八種曲說,以“無”釋之。沈一貫說:“凡天下之物,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如山河草木之類多于飛游蝡動之類,可見有心者不久,而無心者久也。此猶不足言也。若夫有形之物與無形無狀而皆不亡者必?zé)o矣。何則?天下惟虛不毀,而有形者皆有毀也。由此觀之,不獨(dú)心當(dāng)無,雖形亦當(dāng)無,無心之至,至于無形而后可長久也……必忘乎物,忘乎天,然后謂之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入于天,然后可以當(dāng)無形無狀之稱,而天下治矣?!雹呱蛞回灒骸肚f子通》,第357-358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9冊?!拔p”,讀rú,同蠕,蟲類爬行微動的樣子。
此釋充滿怪論:沈氏以有心無心作為區(qū)別“山河草木”與“飛游蝡動”的區(qū)別,并進(jìn)而說“有心者不久,而無心者久也”,此其一。他從“天下惟虛不毀”的前提出發(fā),推導(dǎo)出“不獨(dú)心當(dāng)無,雖形亦當(dāng)無”的意見,心形均無,則上文所說“飛游蝡動之類”,不是就不存在了嗎?此其二。沈氏又說:“無心之至,至于無形而后可長久也。”如果說“無心”是一般用意上的無用其心,則此論就讓人不能明白,為何無用其心之至,就會連形體也沒有了?形體都沒有了,則心存何處?又怎么可能“無心者久也”?此其三。沈氏將隔了一句話的“忘己之人”,說成可當(dāng)無形無狀之稱,這與他在上文將“無形無狀”泛指為“虛”,又是矛盾的。此其四也。
焦竑說:“夫無心無耳、無形無狀者,世知其無矣。今有首有趾與無心無耳者,有形與無形無狀者,舉而盡無之,則汝之聽與言將奚施乎?”①焦竑:《莊子翼》,第355-356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11冊。這一解釋簡單化地以“無”來解釋“無心無耳、無形無狀”,且上文明明已經(jīng)說明“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哪里還存在“汝之聽與言”的問題?邏輯上也不通。
吳伯輿亦以“無”釋之,②吳伯與:《南華經(jīng)因然》,第284-285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1冊。其論前后矛盾,纏夾不清,固毋庸再作詳析也。
陳治安也以“無”為釋,他的論述比較清晰,他將“無心無耳”,視為“黜聰明,戒自用”,而將“無形無狀”,視為“一念之玄虛者”,以為當(dāng)“盡無之”。如斯,“則形骸與理念俱盡矣”。③陳治安:《南華真經(jīng)本義》,第331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6冊。陳氏所說都沒有根據(jù),既然“形骸與理念俱盡”,還需要談什么“治道”?
王敔注“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曰:“合有無于一致而皆存之,是在天下者也。能此者,未之有也?!雹芡醴蛑骸肚f子解》,第106頁。這是將“無形無狀者”釋為“無”也。
第九種曲說,以“精神念慮”釋之,并改變斷句。陸樹芝說:“‘有首有足’,言形體具也,無心耳,言無知識聞見也?!娪行巍^一切事為之跡也。無心狀而皆存者,謂精神念慮也。俗解以‘無耳者眾’為句,以‘眾’字與‘盡無’字對,欠通。”⑤陸樹芝:《莊子雪》,第229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4冊。
陸樹芝將“眾”與“有形”合為一語,釋“有形”為行跡。然而,“有形”下面那個(gè)“與”字,他卻將之悄然抹掉了。僅憑這一點(diǎn),他之批評俗解的斷句,就沒有說得通。“精神念慮”難道可以單獨(dú)存在?不需要有形體為其存在之所?
第十種曲說,以道教煉氣之類釋之。程以寧注曰:“‘有首有趾’,即自頂至踵之謂也?!疅o心無耳者眾’,是無知無聞也?!疅o心’是無學(xué)道之根器,‘無耳’是未遇仙師若何而與天地合德,天地同久之道未聞也?!薄坝行握吆挝铮克捏w百骸也,精也。無形無狀者何物?氣也,神也。凡人勞其形而搖其精,不知煉精化氣,煉氣化神,故精竭而形盡矣。形盡,而形形者亦與之俱盡。”⑥程以寧:《南華真經(jīng)注疏》,第241-242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8冊。
此釋將《莊》文此句各詞組,除“有首有趾”外,均與道教的某一觀念強(qiáng)行牽合,謬甚矣!
以上十種曲說,每種尚有其觀念,盡管是錯(cuò)的;還有一類《莊》學(xué)家的解釋,支離散碎過甚,無法概括其主要觀念。呂惠卿、羅勉道二人之釋是也。
呂惠卿釋“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云:“在天則日月星辰,在地則山川草木是也,則雖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不害其為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也。奚獨(dú)至于人之無知、人之無情,而獨(dú)疑之哉?茍為無知與無情,則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而已矣。有形則人物是也,無形則鬼神是也,無狀則造化是也,此三者有介然之有,則不得皆存矣,其所以皆存者盡無而已矣,茍為盡無,則豈而所能聞與而所能言哉!”①呂惠卿:《莊子全解》,第171頁。
此釋其錯(cuò)有三:(一)《莊》文中根本沒有提及天地,呂氏緣何扯上日月星辰、山川草木,《莊》文只說“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并沒有懷疑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的真實(shí)性。呂氏這些詮釋皆無中生有,令人驚詫!(二)釋“無心無耳”為“無知”“無情”以及釋“有形與無形無狀”為“人物”“鬼神”“造化”的根據(jù),呂氏沒有說明。(三)僅就“無心無耳”四字而言,它與下面一語沒有關(guān)聯(lián),因此不存在呂氏所說“茍為……則……”這樣的因果關(guān)系。(四)人物、鬼神、造化,以古人的觀念,都是真實(shí)的并且是同時(shí)存在的,呂氏緣何說“此三者有介然之有,則不得皆存矣”?(五)老聃所說“予告若,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者,指的是下面整個(gè)一段話,并非僅指“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
羅勉道釋“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云:“凡人所聞有記得,有首有尾者有聽得無心如無耳者,所言有說得許多有形象者,有說從無形無影而如在面前者。凡此盡非真有,皆是虛無?!雹诹_勉道:《南華真經(jīng)循本》卷十三第九,第341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冊。
這一解釋可謂荒謬!此釋其錯(cuò)有五:(一)“凡人所聞有記得”,此意《莊》文中不存在,羅氏橫為加入。(二)“無心無耳”本為兩項(xiàng),卻被連接起來,并與闌入的“聽得”二字聯(lián)系起來,說成是“有聽得無心如無耳者”。(三)“眾”明明屬上讀,羅氏卻使之屬下讀,與“有形者”相聯(lián)系,并與闌入的“所言”二字聯(lián)系起來,從而將“有形者”解釋為“所言有說得許多有形象者”。(四)《莊》文中“皆”字本指“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者”二者,羅氏卻使之專屬“無形無狀”,不僅“無形無狀”被荒唐地說成為“無形無影”,而且“存”字也被錯(cuò)誤地解釋為“如在面前”。(五)《莊》文“盡無”本是對應(yīng)于上文“眾”字,專指“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稱其完全不存在;羅氏卻說成是泛指以上所說“盡非真有,皆是虛無”。
呂惠卿、羅勉道二釋,表明他們根本不懂得《莊》文這段話,卻以杜撰之語,加之以無端的想象,作出荒誕的解釋!其強(qiáng)作解人,而又力不從心,胡言亂語之貌,躍然紙上。
還值得提及的是,在古代《莊》學(xué)家中,對此句未加解釋的,有劉辰翁、徐廷槐、姚鼐、吳汝綸,③劉辰翁:《莊子南華真經(jīng)點(diǎn)?!?,第243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1冊;徐廷槐:《南華簡鈔》,第187頁,《莊子集成初編》第20冊;姚鼐:《莊子章義》,第138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5冊;吳汝綸:《莊子點(diǎn)勘》,第82頁,《莊子集成初編》第26冊。方潛僅注“無心”“無耳”曰:“心不智”“耳不聰”,對其他詞語則一無所注,①方潛:《南華經(jīng)解》,第119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6冊。亦可歸入未加解釋者中。
三
今之《莊》學(xué)家對此句的注譯,未出古人之藩籬也。
阮毓崧注“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明引宣穎注為注,注“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則暗襲宣穎注稍加改動而為己注。②阮毓崧:《重訂莊子集注》,第204-205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41冊。馬其昶取陸樹芝將“眾”與“有形”合為一語的斷句,又曰:“凡此之有,皆本于無”,③馬其昶:《莊子故》,《子藏·莊子卷》第133冊,第195頁。上述古人第八、九兩種曲說是馬說之框架也。馬敘倫亦云:“郭象、成玄英以‘眾’字屬上讀,陸樹芝、馬其昶屬下讀,倫從陸讀?!雹荞R敘倫:《莊子義證》,《子藏·莊子卷》第153冊,第46頁。沙少海也以為“屬下讀義長”,⑤阮毓崧:《莊子集注》,第134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41冊。但那個(gè)“與”字何解,兩人均未加說明。沙少海還引王先謙注以為此句之注,而不知王先謙注之因襲也,書名謂之《集注》,披檢工夫乃如此!
胡遠(yuǎn)濬注“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引宣穎注為注,⑥胡遠(yuǎn)濬:《莊子詮詁》,第98、98-99、99頁。注“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則引王先謙注為注,⑦胡遠(yuǎn)濬:《莊子詮詁》,第98、98-99、99頁。這就奇怪了,上文已說,王先謙的注所述亦宣穎注之意,胡遠(yuǎn)濬竟也不知道。引過王注后,胡氏加了個(gè)案語,似乎是個(gè)人見解了,其曰:“無形無狀,指神言,皆存,即所謂‘形體保神’也?!雹嗪h(yuǎn)濬:《莊子詮詁》,第98、98-99、99頁。然而,這是襲用了陸西星的解釋。
錢穆注“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引馬其昶注,注“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引郭注。⑨錢穆:《莊子纂箋》,第94、95頁。王叔岷注“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乃通過王先謙《莊子集解》引宣穎注;注“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引郭注。⑩王叔岷:《莊子校詮》上冊,第440頁。
鐘泰曰:“‘有首有趾’,自頂至踵,具夫人形者也?!疅o心無耳’,能言而不知言,能聞而不知聞?!?鐘泰:《莊子發(fā)微》,第265頁。“自頂至踵”,程以寧已言之?!熬呷诵巍?,胡方亦已言之。所謂“能言而不知言,能聞而不知聞”,此即陸西星“雖有形而不能踐其形”?陸西星:《南華真經(jīng)副墨》,第442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7冊。之意也,林云銘也說過“踐形者之難”?的話。鐘泰所以為的自己的見解,還是步了古人的后塵而不自知,可見其披檢工夫遠(yuǎn)不足也。
曹礎(chǔ)基注曰:“有形者:即有首有趾的人。無形無狀,指道。皆存,指有形的與無形無狀的都具備,也就是下文說的‘形全神全’的人。盡無,表示非常罕見?!?曹礎(chǔ)基:《莊子淺注》,第173頁。曹注其實(shí)是上述古人注釋之第四、五兩類之雜糅。其釋“無形無狀”,既曰道,又曰神,即此種雜糅未化而產(chǎn)生的矛盾。
陳鼓應(yīng)譯曰:“凡是具體的人,無知無聞的多,有形的人和無形無狀的道共同存在是絕對沒有的?!雹訇惞膽?yīng):《莊子今注今譯》中冊,第340、339頁。陳鼓應(yīng)注“有首有趾”曰:“具體之人(林云銘《莊子因》)?!雹陉惞膽?yīng):《莊子今注今譯》中冊,第340、339頁。他不知道林氏“具體而人”的用語乃襲自陸西星。陸氏之書都未查,陳鼓應(yīng)披檢的工夫下得也太少了。張翰勛譯“無心無耳”為“無知無聞”,而于注中稱“有形者”,為“人之形體”,稱“無形無狀”為“人之精神”,然其譯文則曰:“具備人的形體,但又同時(shí)是無形無狀,是沒有的?!雹蹚埬?、張翰勛校補(bǔ):《莊子新釋》,第305、306頁。此譯荒唐。陳、張二人注譯屬于上述古人曲說之第五種,即以形神關(guān)系釋之也。
歐陽景賢注“無心無耳”亦為“無知無聞”,此為陸西星語,注“無形無狀”亦為“道”。④歐陽景賢、歐陽超:《莊子釋譯》,第271頁。持此釋者古人中多矣。張耿光、陸欽、劉建國與顧寶田、陸永品、張采民與張石川、方勇等注、譯“無心無耳”“無形無狀”,均與歐陽景賢同,唯后三家于“道”前加了個(gè)“大”字。⑤張耿光:《莊子全譯》,第203頁;陸欽:《莊子通義》,第270頁;王世舜主編:《莊子譯注》,第233頁;陸永品:《莊子通釋》,第174頁;張采民、張石川:《〈莊子〉注評》,第135頁;方勇譯注:《莊子》,第190頁;方勇:《莊子纂要》第3卷,第303頁。陸欽譯文中“道”前未加“大”,而于注中則曰:“無形無狀,指大道”(陸欽:《莊子通義》,第270、271頁)。以上注、譯皆屬上述古人曲說之第七種,即將陸釋與褚釋結(jié)合起來的那一類。
周民竟直譯“無心無耳”為“沒有心沒有耳朵”,⑥王世舜主編:《莊子譯注》,第219、218、219頁?;恼Q之至!又注、譯“無形無狀”為“道”。⑦王世舜主編:《莊子譯注》,第219、218、219頁。傅佩榮直譯“無心無耳”為“無心無耳”,又譯曰:“無形無狀的道”。⑧傅佩榮:《傅佩榮解讀莊子》,第199頁。黃錦亦直譯“無心無耳”為“無心無耳”,并直譯“無形無狀”為“沒有形體沒有狀態(tài)”。⑨黃錦:《新譯莊子讀本》,第184頁。這表明傅、黃二人對此句根本不懂。楊柳橋也直譯“無心無耳”為“沒心,沒耳朵”,他還譯“有形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為“許多有形體的,沒有形體可是實(shí)際都存在的東西,都是一無所有”,⑩楊柳橋:《莊子譯詁》,第226頁。其邏輯之荒謬,在今之注譯家中莫此為甚也。以上四家為古今《莊》學(xué)家對此句注、譯之最劣者。雖然周、傅二人釋“無形無狀”為“道”稍微逸出字面,但綜其大體,此四人可歸為只按字面注、譯以至荒誕不倫一類也。
上面縷述古今《莊》學(xué)家的意見頗詳,可見對本篇這一句話的理解,還是《莊》學(xué)史上一個(gè)聚訟紛紜、未曾解決的難點(diǎn)。
歷代《莊》學(xué)家不能解釋“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是因?yàn)樗麄儗τ谇f子學(xué)派的思想嚴(yán)重缺乏理解,也就是說,如果對莊子學(xué)派的思想有了較為正確的理解,這句話是不難講通的。
我的解釋如下:“首”,頭?!爸骸?,腳?!坝惺子兄骸闭?,人也。之所以如此遣詞,是為了與“無心無耳”對稱,此為行文之文學(xué)性也。不少古代《莊》學(xué)家竟然掉進(jìn)了《莊》文此種表達(dá)方式的陷阱中?!盁o心”,指不思慮?!盁o耳”,指不外聽?!恶R蹄》篇曰:“彼民有常性”,①《馬蹄》,郭慶藩:《莊子集釋》卷四中,第2冊,第334頁。順其常性而為,或者如《駢拇》所說“任其性命之情”,②《駢拇》,郭慶藩:《莊子集釋》卷四上,第2冊,第327頁。是不需要思慮與外聽的?!氨姟闭?,是說憑自己的天性生活的人是多的,而“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此語,則又起著陪襯下文“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一語的作用。
“有形者”指上文“治道若相放”的高顯易見者,亦即因施政而著行跡者;而“無形無狀”者,則指自然之運(yùn)轉(zhuǎn)。作出這樣理解的一條隱約的線索,是需要聯(lián)系《在宥》篇中的廣成子寓言。在這個(gè)寓言中,黃帝向廣成子問“至道之精”,“欲官陰陽,以遂群生”,③《在宥》,郭慶藩:《莊子集釋》卷四下,第2冊,第379、379、381、379頁。而廣成子對他的回答是:“天地有官,陰陽有藏,慎守女身,物將自壯?!雹堋对阱丁?,郭慶藩:《莊子集釋》卷四下,第2冊,第379、379、381、379頁。黃帝是“令行天下”有為的“天子”。⑤《在宥》,郭慶藩:《莊子集釋》卷四下,第2冊,第379、379、381、379頁。亦即本篇“治道若相放”的高顯易見者。“無形無狀”者,是自然。陰陽既有其本原,它就能自己運(yùn)行,此“天地有官”之謂也。這樣,就不需要你來“官陰陽”了?!吧魇嘏怼?,《爾雅》釋“慎”為靜,具體地說就是不要再“令行天下”了。讓自然自己運(yùn)行,“物將自壯”。這與黃帝意欲“以遂群生”又是相反的,前者是萬物自己繁盛,后者是企圖人為地調(diào)節(jié)陰陽來使之成長。從上述這一段分析中可以看出,有為而治天下,與任自然而無為,是完全相反的。因此,這兩者“皆存者盡無”,就是說這二者皆存的情況,是完全不可能有的,或者說是完全沒有的。
本篇下文繼續(xù)申說“天地有官”,亦即自然的運(yùn)行。這樣,上下文就渙然貫通了。
“其動,止也;其死,生也;其廢,起也。”“其”代指自然。句謂對于自然萬物來說,這里動了,那里就停止了;這里有死,那里就有生;此事廢棄了,另一事就起來了。顯然這是講動靜一體,死生一貫,廢興相依,是說矛盾對立面的相互滲透轉(zhuǎn)化。
《齊物論》曰:“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雹蕖洱R物論》,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一下,第1冊,第66頁。王夫之釋曰:“夫相倚以生,則相倚以息,相倚以可其可,相倚以不可其不可,則攻人者召攻之媒也?!雹咄醴蛑骸肚f子解》卷二,第18頁。這是僅看到了并生關(guān)系。其實(shí),這里的“方”字,語意又有所發(fā)展:它既有上面所說的相并之義,亦即王夫之所謂“相倚”義——可的同時(shí)就有不可,不可的同時(shí)也就有可,是的同時(shí)就有非,非的同時(shí)就有是;又表明一種正在進(jìn)行的狀態(tài),是非一邊產(chǎn)生著,一邊消失著,一邊消失著,又一邊產(chǎn)生著;可與不可因人因時(shí)地變化著,是非之相因相生沒有止境,由是會產(chǎn)生出非來,由非亦會產(chǎn)生出是來。它們相因而生、相對而生、相依而存。這里所說乃是非之間的糾纏不休。
可以看出,相倚義與正在進(jìn)行的狀態(tài)這兩點(diǎn),本篇都承繼了下來,但本篇所說與上引《齊物論》之語也有兩項(xiàng)不同:一是本篇不是講是非之間的糾纏不休,而是講自然的運(yùn)轉(zhuǎn);二是本篇此句所述正在進(jìn)行的狀態(tài),顯然是以大化周流為其底蘊(yùn)的,而這一底蘊(yùn)則是《齊物論》所不具備的。
“此又非其所以也。”“此”,代指自然的上述運(yùn)轉(zhuǎn)狀態(tài)?!耙浴?,同于《齊物論》“莫若以明”①《齊物論》,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一下,第1冊,第63頁。之“以”。我在刊出的拙文中已說明過,“莫若以明”中的“以”字,應(yīng)釋為“已”字。王引之說:“鄭注《禮記·檀弓》曰:‘以’與‘已’字本同。”②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卷一,第6頁?!耙选?,止也。本篇此句謂自然運(yùn)轉(zhuǎn)的此種狀態(tài),又非治天下者所能停止。古今《莊》學(xué)家既然不能明白“莫若以明”的“以”字當(dāng)訓(xùn)為“已”,則于此句自亦無法解釋,他們或是注譯錯(cuò)了,或是干脆不加解釋。茲列其各書頁碼于下,為證也。③郭象注、成玄英疏:《莊子集釋》卷五上,第2冊,第429頁;呂惠卿:《莊子全解》,第171頁;林希逸:《南華真經(jīng)口義》卷十四第十五,第477頁,《莊子集成初編》第7冊;褚伯秀:《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道藏》第15冊,第375頁上欄;羅勉道:《南華真經(jīng)循本》卷十三第九,第341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冊;劉辰翁:《莊子南華真經(jīng)點(diǎn)校》,第243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1冊;朱得之:《莊子通義》,第361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冊;釋性:《南華發(fā)覆》,第248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5冊;陸西星:《南華真經(jīng)副墨》,第443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7冊;沈一貫:《莊子通》,第358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9冊;焦竑:《莊子翼》,第356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11冊;吳伯與:《南華經(jīng)因然》,第285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1冊;陳治安:《南華真經(jīng)本義》,第331-332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6冊;徐曉:《南華日抄》,第296、297頁天頭,《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3冊;程以寧:《南華真經(jīng)注疏》,第242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8冊;王夫之:《莊子解》,第106頁;林云銘:《莊子因》,第243頁,《莊子集成初編》第18冊;宣穎:《南華經(jīng)解》卷十二,第242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2冊;徐廷槐:《南華簡鈔》,第187頁,《莊子集成初編》第20冊;吳世尚:《莊子解》,第191頁,《莊子集成初編》第22冊;胡方:《莊子辯正》,第211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3冊;藏云山房主人:《南華大義解懸參注》,第418頁,《莊子集成初編》第15冊;胡文英:《莊子獨(dú)見》,第166頁,《莊子集成初編》第21冊;姚鼐:《莊子章義》,第138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5冊;陸樹芝:《莊子雪》,第222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4冊;方潛:《南華經(jīng)解》,第119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6冊;陳壽昌:《南華真經(jīng)正義》,第197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7冊;劉鳳苞:《南華雪心編》,第449頁,《莊子集成初編》第24冊;吳汝綸:《莊子點(diǎn)勘》,第82頁,《莊子集成初編》第26冊;王先謙:《莊子集解》,第105頁;阮毓崧:《重訂莊子集注》,第205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41冊;馬其昶:《莊子故》,《子藏·莊子卷》第133冊,第195頁;胡遠(yuǎn)濬:《莊子詮詁》,第99頁;馬敘倫:《莊子義證》,《子藏·莊子卷》第153冊,第46頁;錢穆:《莊子纂箋》,第95頁;王叔岷:《莊子校詮》上冊,第440頁;鐘泰:《莊子發(fā)微》,第265頁;曹礎(chǔ)基:《莊子淺注》,第173頁;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中冊,第340頁;沙少海:《莊子集注》,第134頁;張采民、張石川:《〈莊子〉注評》,第135頁;王世舜主編:《莊子譯注》,第219頁;歐陽景賢:《莊子釋譯》上冊,第271頁;楊柳橋:《莊子譯詁》,第226頁;張翰勛校補(bǔ):《莊子新釋》,第308頁;張耿光:《莊子全譯》,第203頁;劉建國、顧寶田:《莊子譯注》,第233頁;陸欽:《莊子通義》,第270頁;黃錦:《新譯莊子讀本》,第164頁;《傅佩榮解讀莊子》,第199頁;陸永品:《莊子通釋》,第174頁;方勇譯注:《莊子》,第190頁;方勇:《莊子纂要》第3冊,第304頁。
四
“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入于天?!薄坝兄卧谌恕笔菍?yīng)于上文“有人治道若相放”的。林希逸釋云:“治者,治事之治也。人者,人事也。因人事而治之,則我無容心,故曰有治在人。”④林希逸:《南華真經(jīng)口義》卷十四第十五至第十六,第477頁,《莊子集成初編》第7冊。羅勉道釋曰:“別有所治之道在彼人者卻不然?!雹倭_勉道:《南華真經(jīng)循本》卷十三第九,第341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冊。林釋穿鑿,羅說是。此句是與上文“有人治道若相放”相對應(yīng)的。
此句中,既說“忘乎天”,又說“入于天”,似乎是矛盾的,古今《莊》學(xué)家們不能解也。
古代《莊》學(xué)家對此語的解釋難以分類,茲略分為三:一為基本上沒有什么解釋者,二為從忘物、忘天、忘己的字面上著眼敷衍作解者,三為欲圖發(fā)揮者。第二類是主流解釋。
第一類,沒有解釋或基本上沒有什么解釋者。
呂惠卿在串講中,對“忘乎物……是之謂入于天”,僅復(fù)述了一下原文,沒有任何解釋。②呂惠卿:《莊子全解》,第171頁。宣穎注“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為忘己”,僅曰“無心”;注“忘己之人,是之謂入于天”,亦僅曰“與天為一”:③宣穎:《南華經(jīng)解》卷十二,第242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2冊。等于未注。劉辰翁、徐廷槐、胡文英、姚鼐、吳汝綸對此語更是均無注釋。④劉辰翁:《莊子南華真經(jīng)點(diǎn)?!罚?43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1冊;徐廷槐:《南華簡鈔》,第187頁,《莊子集成初編》第20冊;胡文英:《莊子獨(dú)見》,第166頁,《莊子集成初編》第21冊;姚鼐:《莊子章義》,第138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5冊;吳汝綸:《莊子點(diǎn)勘》,第82頁,《莊子集成初編》第26冊。
第二類,從忘物、忘天、忘己的字面上著眼敷衍作解者。
郭注:“人之所不能忘者,己也,己猶忘之,又奚識哉!斯乃不識不知而冥于自然?!雹莨鶓c藩:《莊子集釋》卷五上,第2冊,第429、429、428、429頁。成疏:“入,會也。凡天下難忘者,己也,而己尚能忘,則天下有何物足存哉!是知物我兼忘者,故冥會自然之道也?!雹薰鶓c藩:《莊子集釋》卷五上,第2冊,第429、429、428、429頁。郭象、成玄英皆以忘己籠括忘物忘天,并且還將“入于天”解釋為“冥于自然”與“冥會自然之道”,這樣說來,還是有個(gè)人在,否則誰冥于自然呢?至于“冥會自然之道”,無論“冥”字作暗合講,還是作默契講,這個(gè)“會”字總是思維活動,而且“會”的還是“自然之道”這樣一個(gè)大道理。這樣郭象、成玄英所說的忘己,就被自己破除了。然而,兩人對此卻沒有察覺!
在上文,講到古代《莊》學(xué)家對“凡有首有趾有心有耳者眾”的解釋,所列第二種曲說,便是以“理”釋之,并引了成玄英所說“理絕言辯,故不能聞言也”的話,這一解釋,他將之延續(xù)到對“其名為忘己”的解釋中來了,其曰:“豈惟物務(wù)是空,抑亦天理非有,唯事與理,二種皆忘,故能造乎非有非無之至也。”“非有非無”的話頭,其實(shí)與上引他所說“天下有何物足存哉”以及上文已經(jīng)引過的他所說的“我以理觀照,盡見是空也”⑦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五上,第2冊,第429、429、428、429頁。的話是矛盾的。
褚伯秀說:“倘能忘物則天與己不期忘而自忘,是之謂入于天,言道合自然,無容人為也。”⑧褚伯秀:《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道藏》第15冊,第375頁上欄。何以忘物,便能“天與己不期忘而自忘”呢?褚氏沒有說。他對于《莊》文中既說“忘乎天”,又說“入于天”的矛盾,是沒有發(fā)現(xiàn)呢,還是有意回避?反正他沒有一語言及。
林希逸說:“非惟忘物,并與天亦忘之,此謂之忘己,忘己者無我也。入于天者,入于自然也……上曰‘忘乎天’,此曰‘入于天’,入則與天為一矣。惟其忘而后能為一也。”①林希逸:《南華真經(jīng)口義》卷十四第十五至第十六,第477-478頁,《莊子集成初編》第7冊。林氏此釋,基本上是復(fù)述《莊》文,何謂忘物?何謂忘天?都沒有說明。說“忘己者”為“無我”,也是僅就其字面意義而不顧本節(jié)語境所作的解釋。林氏看到了“上曰‘忘乎天’,此曰‘入于天’”的矛盾,卻以“忘而能為一”輕易帶過,然而,他連何謂“忘”都沒有說明,那末這一解釋還是等于未作解釋。
羅勉道釋曰:“既忘乎物,又忘乎天,天者,物之所從出,并忘則忘之至也。世以多忘者名忘己,故名此人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入于天,言忘己則純乎天矣?!雹诹_勉道:《南華真經(jīng)循本》卷十三第九至第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冊,第341-342頁。羅氏在復(fù)述中加了些說明,而其說明恰恰是錯(cuò)的。本來“忘乎物”與“忘乎天”是兩項(xiàng)意思,但羅氏所說“天者,物之所從出,并忘則忘之至也”,實(shí)際上是將這兩項(xiàng)合并了起來?!笆酪远嗤呙骸?,此語不知其所據(jù)。然而,羅氏卻又是以此來說明“無己”的。那末,“無己”就是多忘之人了?多忘之人怎么就純乎天了呢?總得有個(gè)說明吧?沒有。羅勉道的上述解釋可謂一片模糊。
朱得之釋曰:“順物則忘天,忘己則非人所及也,故曰入于天?!雹壑斓弥骸肚f子通義》,第361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冊?!肚f》文明明說的是“忘物”,朱氏卻說成是“順物”,并且將“順物”“忘天”“入于天”直接等同了起來?!胺侨怂啊本徒小叭胗谔臁保@其中的邏輯何在?
陸西星說:“忘乎物而因忘乎天,其名為忘己,忘己則入于天矣。入于天者,無我無人,渾然與天為一也。然既謂之忘于天矣,而又曰入于天者何?譬之善汩忘于淵而后能入于淵也。此為圣人也已矣?!雹蓐懳餍牵骸赌先A真經(jīng)副墨》,第443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7冊。陸氏對“忘物”“忘天”“忘己”都沒有解釋。他注意到了“忘于天”與“入于天”的矛盾,而以善于水者忘于淵而后能入于淵為解釋,并稱之為“圣人也已矣”,然而這與他前面所說“入于天者,無我無人”的話自相矛盾了,而他竟然不察。
吳伯與說:“圣人忘天又入于天,譬之善汩忘于淵而后能入于淵也。”⑥吳伯與:《南華經(jīng)因然》,第285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1冊。這是抄襲了陸西星的解釋。程以寧、陳壽昌也抄襲陸西星此說,⑦程以寧:《南華真經(jīng)注疏》,第242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8冊;陳壽昌:《南華真經(jīng)正義》,第197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7冊。來解釋“既曰忘天,而又曰入天”⑧程以寧:《南華真經(jīng)注疏》,第242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8冊;陳壽昌:《南華真經(jīng)正義》,第197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7冊。這一矛盾。
焦竑說:“既忘乎物,又忘乎天,天者,物之所從出,并忘則忘之至矣。如此謂之曰忘己。人之與天異者,以其有己也。己而忘之,非天而何,謂之入于天。此非圣人不能也?!雹峤垢f:《莊子翼》,第356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11冊。焦竑將“忘乎物”“忘乎天”視為遞進(jìn)關(guān)系,并不明白各自的特殊含意。他認(rèn)為人忘了自己,就成了天。這其中的邏輯是什么?焦氏未有一言及之。還值得指出的是,他的這一解釋的開頭一句,乃抄自羅勉道。然而,陸樹芝皆不辨,引以為注。①陸樹芝:《莊子雪》,第229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4冊。
陳治安的解釋是:“忘形者為忘乎物,忘其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為忘乎天?!薄疤炫c物皆屬于己,其名為忘己”“言思俱斷為入于天,庶幾其圣人乎?”②陳治安:《南華真經(jīng)本義》,第332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6冊。這是把上文“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這個(gè)“者”字結(jié)構(gòu)硬拆開來,使之分屬于“忘乎物”與“忘乎天”,而有意忽略了原文中的“皆”字是兼指二者的。其所曰“天與物皆屬于己,其名為忘己”也不通,天怎么屬于己了呢?物也不能都屬于己,既然說天與物皆屬于己,就明明有擁有天與物的己在,那又怎么能說“其名為忘己”呢?又為何說“言思俱斷為入于天”呢?沒有任何說明。這種解釋也可謂一片糊涂。
徐曉說:“忘物則同物,忘天則同天,其名為忘己。夫人之與天異者,以其有己也,己而忘之,非天而何,謂之入于天。此非圣人不能也?!雹坌鞎裕骸赌先A日抄》,第296頁天頭,《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3冊。為何忘物就能同物,忘天就能同天?“其名為忘己”何謂也?這些都未予以說明。而“夫”字以下則抄襲了焦竑之釋。焦竑抄襲了羅勉道,而焦竑則又被徐曉抄襲。真是循環(huán)相因也。
王夫之評曰:“己一天也,物一己也,忘物忘天而獨(dú)見己,則己亦不立而渾乎天矣。”④王夫之:《莊子解》,第106頁。此評將己、物、天,不加說明地渾而為一,且《莊》文謂“忘己”,此釋卻說“獨(dú)見己”,再從忘物忘天上,兜出“己亦不立而渾乎天”,其邏輯之牽強(qiáng),十分明顯。
林云銘于此句末注云:“忘乎物,又忘乎物所從出之天,則忘之至矣,此所謂忘己也。入于天者,無我無人,渾然與天為一也。”⑤林云銘:《莊子因》,第243頁,《莊子集成初編》第18冊。注語后句抄自陸西星,前語抄自焦竑。
王先謙注“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為忘己”曰:“忘物矣,并其自然之天亦忘之,是之謂忘己?!贝俗?yīng)是襲自林云銘注,王先謙不明白林注又是襲自焦竑的。從羅勉道到焦竑再到林云銘,又到王先謙,此連環(huán)抄襲跨數(shù)代矣。王先謙注“忘己之人,是之謂入于天”明曰:“宣注:‘與天為一?!蓖跸戎t其實(shí)沒有自己的見解。
第三類,欲圖有所發(fā)揮者。
吳世尚于此句末注曰:“忘乎物,不知彼之為彼也。忘乎天,不知理之為理也。此則忘己之至,與天為一也?!雹迏鞘郎校骸肚f子解》,第191頁,《莊子集成初編》第22冊。此釋意欲對“忘乎物”“忘乎天”有所解釋,卻說得十分荒謬。不知彼之為彼,不知理之為理,均不代表不知己之為己,沒有理由從前二者得出“此則忘己之至”的結(jié)論。將“物”釋為與己相對的“彼”,且不說對否,在外延上就不對稱。將“天”釋為“理”,這是從理學(xué)的“天理”概念上衍生出來的解釋,因此是不符合本篇意旨的。而“忘乎天”與“與天為一”的矛盾如何可由“理”字來解釋,吳氏一言未及。
胡方注“忘乎物,忘乎天”曰:“即所謂休乎天鈞,是治上所謂道之實(shí)?!弊ⅰ捌涿麨橥骸M褐?,是之謂入于天”曰:“以上言無為是天德?!雹俸剑骸肚f子辯正》,第211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3冊?!靶莺跆焘x”為《齊物論》中語,胡方其實(shí)不懂此語。均者平也,不分彼此,平視是非。順物為之,是非既和,則得休矣!然而從深層上說,是非自生自息于大化流行之中,此天鈞之運(yùn)也,不立一我之量,渾然隨化,斯亦休矣。至于“道之實(shí)”的說法,從未見過,乃胡方之杜撰。名家喜歡名實(shí)之辨,儒家愛講正名,也與名實(shí)相關(guān),但道家是不講名實(shí)的。而將“休乎天鈞”與“所謂道之實(shí)”視而為一,更是不知其由來也。說“其名”以下是講“無為是天德”,也是無稽之談,因?yàn)榫渲懈疚瓷婕啊疤斓隆薄?/p>
藏云山房主人注曰:“物者,有形者也。天者,無形者也。忘乎有形之物,并忘乎無形之天,是謂真忘。此修持中人妙用也?!薄叭胗谔煺?,無我無人,渾然與天為一也?!雹诓卦粕椒恐魅耍骸赌先A大義解懸參注》,第418、419頁,《莊子集成初編》第15冊。此注前者抄襲了林云銘的注,后者抄襲了陸西星的串講。唯一是其發(fā)揮者,是注者橫牽入“修持”義,其不符上下文意亦遠(yuǎn)矣。
方潛注“忘乎物”為“聽之人也”,注“忘乎天”為“聽之天也”,注“其名為忘己”為“所謂至人無己也”。③方潛:《南華經(jīng)解》,第119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6冊。此注之荒謬可不言而喻也。
劉鳳苞注曰:“林注:忘乎物而又忘物所從出之天,則忘之至矣?!雹軇ⅧP苞:《南華雪心編》,第449頁,《莊子集成初編》第24冊。奇怪的是,劉注前的原文竟是“忘乎物,又忘乎天”,⑤劉鳳苞:《南華雪心編》,第449頁,《莊子集成初編》第24冊。然而,林云銘本上并沒有這個(gè)多出的“又”字。⑥林云銘:《莊子因》,第243頁,《莊子集成初編》第18冊。此字之添加,是劉氏有意為之,還是筆誤?劉鳳苞竟不知林云銘此注乃抄自焦竑,表明其披覽工夫?qū)嵅蛔阋?。劉鳳苞注“其名為忘己”云:“忘物忘天自忘已始,忘已則無所不忘矣。”⑦劉鳳苞:《南華雪心編》,第449頁,《莊子集成初編》第24冊。引文中“已”當(dāng)為“己”,然原文如此。引者按。此郭注、成疏以忘己籠括忘物忘天之意也。僅憑以上兩注,劉氏注當(dāng)歸入第二類中,但他注“忘己之人,是之謂入于天”曰:“忘已則已一天也,人皆游于已之天也,是絕頂工夫。”⑧劉鳳苞:《南華雪心編》,第449頁,《莊子集成初編》第24冊。引文中“已”當(dāng)為“己”,然原文如此。引者按。此注算是他的發(fā)揮,但這一發(fā)揮在邏輯上是不通的,既云忘己,怎么又說“己一天也”,天有己之天與彼之天之區(qū)分么?這真是劉鳳苞的發(fā)明,與《莊》書無涉矣!
五
今之《莊》學(xué)家對此句的注譯未出古人之牢籠也。
阮毓崧注“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為忘己”,前半曰:“忘物矣,并忘其自然之天”,此注源自羅勉道,而從文字上看則抄自王先謙,后半則闌入“事理雙遣”。其注“忘己之人是之謂入于天”,則引郭注。⑨阮毓崧:《重訂莊子集注》,第205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41冊。
馬其昶于句末注曰:“以上化民非關(guān)聲色?!雹怦R其昶:《莊子故》,《子藏·莊子卷》第133冊,第195頁。句中無民字,這是耍了一個(gè)錯(cuò)誤的花頭逃避了對字句的解釋。
王叔岷注“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為忘己”曰:“既忘事物,進(jìn)而忘自然,乃可謂忘己也。”①王叔岷:《莊子校詮》上冊,第440頁。上文已說明,此義發(fā)乎羅勉道,焦竑、林云銘襲用之,王先謙又引林注,對于這一跨數(shù)代的顯著抄襲,作為文獻(xiàn)學(xué)家的王叔岷乃不知乎?王叔岷注“忘己之人,是之謂入于天”,引郭慶藩語云:“此言唯忘己之人,能與天合德也?!雹谕跏遽海骸肚f子校詮》上冊,第440頁。王叔岷不明白,郭慶藩此語,其實(shí)即焦竑所曰“人之與天異者,以其有己也。己而忘之,非天而何,謂之入于天”③焦竑:《莊子翼》,第356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11冊。之意也。
曹礎(chǔ)基以《逍遙游》“至人無己”釋此句中“忘己”,而不顧兩文語境之不同,以“符合了天道”注“入于天”,④曹礎(chǔ)基:《莊子淺注》,第173頁。而對何謂天道,為何入于天就符合了天道,都未予說明。歐陽景賢譯“忘乎物,忘乎天”為“忘了事物,忘乎天理”,⑤歐陽景賢、歐陽超:《莊子釋譯》,第272頁。這其實(shí)乃是沿承的上引成玄英所說“豈惟物務(wù)是空,抑亦天理非有,唯事與理,二種皆忘”的話頭。
陳鼓應(yīng)對此句僅將“忘”字譯為“不執(zhí)滯”,它唯復(fù)述耳。“忘”字此譯,在程度上反而淺多了,誤矣!陸永品注,亦復(fù)述原文耳,其按語曰:“人應(yīng)忘己無為”,⑥陸永品:《莊子通釋》,第174頁。稍及正義,但這不是從對句子的解讀中得出的,因此他不能將此義落實(shí)在對句子的解讀中。張采民與張石川將“忘”譯為“無心”,其譯文大部分相當(dāng)于復(fù)述,末句譯曰:“忘我的人,就叫做與天道無為混為一體了?!雹邚埐擅瘛埵ǎ骸丁辞f子〉注評》,第136頁。“天道無為”是一個(gè)哲學(xué)與為政的術(shù)語,如何可以與“人”“混為一體”?此不通之句也。方勇不辨,不僅亦譯“忘”為“無心”,而且還抄襲了張氏父子的不通之句。⑧方勇譯注:《莊子》,第190頁;《莊子纂要》第3冊,第304頁。
胡遠(yuǎn)濬、馬敘倫、錢穆、鐘泰、沙少海對此句,均無注釋。⑩胡遠(yuǎn)濬:《莊子詮詁》,第99頁;馬敘倫:《莊子義證》,《子藏·莊子卷》第153冊,第46頁;錢穆:《莊子纂箋》,第95頁;鐘泰:《莊子發(fā)微》,第266頁;沙少海:《莊子集注》,第134頁。
由以上縷述可見,對本篇這一句話的理解,還是《莊》學(xué)史上一個(gè)未解決的難點(diǎn)。
我以為,必須聯(lián)系上文,聯(lián)系《在宥》篇廣成子答黃帝問的寓言才能對此句有正確的理解:“忘乎物”,就是不要想管理萬物了。“忘乎天”,就是不要想干預(yù)自然的運(yùn)行了。“其名為忘己”,名,稱也。這樣做就可以稱為是忘己,所謂忘己就是不想要自己干點(diǎn)什么了。“忘己之人”,亦即無為之人?!笆侵^入于天”,這就叫做融入了自然的運(yùn)轉(zhuǎn)之中。治天下者隨任自然,自身亦處于季候推移、“事之變,命之行”①《德充符》,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二下,第1冊,第212頁。以及大化的周流之中。
“夫子問于老聃”這一寓言,旨在批駁“治道若相放”的有為者,說明只有不去管理萬物,不去干預(yù)自然的運(yùn)行,才能融入自然的運(yùn)轉(zhuǎn)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