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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伯群學案

2018-01-23 17:28湯哲聲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18年4期
關鍵詞:通俗文學史作家

湯哲聲

范伯群(1931—2017年),中國當代著名文學批評家、蘇州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研究開創(chuàng)者和學術帶頭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的領軍人物之一。

一、生平述略

1931年9月29日,范伯群出生于浙江湖州,父親是蘇州東吳大學數(shù)學系的學生。東吳大學對門是景海女師,他的母親是景海女師幼兒專業(yè)的畢業(yè)生。1945年,范伯群隨父母遷居蘇州,那年他14歲。1947—1948年,范伯群分別在蘇州樂群中學和伯樂中學讀初中和高中。1949年4月蘇州解放,該年9月,當時還在高二讀書的范伯群作為學聯(lián)成員、學生代表出席了解放后蘇州第一屆各界人民代表大會。11月,范伯群加入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1951年9月,范伯群高中畢業(yè),考入復旦大學中文系。

復旦4年,令范伯群刻骨銘心。剛入學時,復旦大學中文系那一年只錄取18人,第二年全國院系大調整,復旦大學中文系迎來了合并過來的新同學,范伯群的同班同學一下子增加到了30人,也迎來了新老師,其中就有賈植芳先生。那一年賈先生38歲,擔任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教研室主任。賈先生給學生們開設了“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讀”“寫作實習”“俄羅斯·蘇聯(lián)文學”等課程。這些課程一下子就吸引了學生們。范伯群后來回憶,當時賈先生上“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讀”課,夾著一大堆書籍和英文、日文資料放在講臺上,邊譯邊講,生動、深刻、風趣,深深地吸引了范伯群,于是,他常常到賈先生家里請教,賈先生總是不斷提點、鼓勵。當時的范伯群擔任系學生會主席,喜歡長跑,多次在長跑比賽中得到冠軍。20歲出頭、風華正茂的范伯群與章培恒、曾華鵬、施昌東并稱為“中文系四才子”。經賈先生推薦,范伯群、曾華鵬、施昌東擬留校任教。

然而,命運如此殘酷無情。1955年,在“反胡風”運動中,賈植芳先生被打成胡風分子關進了監(jiān)獄。與胡風從未見過面的范伯群、曾華鵬、施昌東由于賈先生的關系,也受到了牽連。施昌東也被關進了監(jiān)獄,作為系學生會主席的范伯群和班長曾華鵬被開除團籍。留校是不可能了,工作也成了問題。同屆的同學們陸續(xù)奔赴工作崗位,新同學都入學了,范伯群和曾華鵬還在學校候審。一直到國慶節(jié)前夕,處理結果終于出來了。范伯群被分配到南通中學,曾華鵬到揚州財經學院報到。臨別之前,范伯群和曾華鵬到上海南京路王開照相館拍了一張照片,算是向上海告別。后來,范伯群看了這張照片說:“活脫兩只驚弓之鳥?!眱扇水敃r立言,要互相扶持,共同研究文學。

1956年3月,范伯群聽說曾華鵬身體不好,帶著一瓶魚肝油到揚州看望曾華鵬。在揚州他們決定修改各自的畢業(yè)論文。當年在復旦,賈先生給范伯群、曾華鵬的畢業(yè)論文選題分別是《王魯彥論》和《郁達夫論》。他們兩個交換意見、互相支持,經過兩個月的努力,終于完成了畢業(yè)論文的修改。暑假中,曾華鵬回福建老家探望父母,范伯群擔起了兩篇論文共12萬字的定稿與謄寫任務,然后將其寄到《人民文學》編輯部。不久他們即收到了編輯部回信,信中說決定先刊發(fā)《郁達夫論》,隨后發(fā)表《王魯彥論》?!队暨_夫論》需壓縮到4萬字。那年寒假,兩人在蘇州范伯群位于濂溪坊的家,全力修改《郁達夫論》。1957年《人民文學》5、6月合刊上發(fā)表了曾華鵬、范伯群的《郁達夫論》。這篇作家論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他們的命運也開始發(fā)生變化。當時的江蘇省文聯(lián)負責人嚴文井先生找到了曾華鵬和范伯群,把他倆雙雙吸收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1960年,范伯群調入江蘇省作協(xié)理論研究室。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范伯群分別在鎮(zhèn)江六擺渡“五七”干校、丹陽練湖農場等地勞動。1973年范伯群調蘇州四十二中任教,當年11月,又調至蘇州市文化局下屬的文化館。

1978年5月,范伯群從蘇州市文化局下屬的文化館調入江蘇師范學院(1982年更名為蘇州大學)工作。

2017年12月10日在蘇州因病去世,享年86周歲。①范伯群的生平述略參閱了黃誠:《貫通新舊雅俗的學界常青樹》,《傳記文學》2016年第8、9期。

二、從新文學研究起步:文壇上的“雙子星”

范伯群、曾華鵬被稱為中國文壇上的“雙子星”,是當代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作家作品論研究的先行者。20世紀20年代茅盾先生刊發(fā)了一批中國現(xiàn)代作家作品論,1957年的曾華鵬、范伯群刊發(fā)的《郁達夫論》聯(lián)結起這一文脈。在1957年第5、6期《文學評論》合刊的《編后記》中,副主編秦兆陽有這樣的評價:

作家論是我們盼望很久的,郁達夫又是五四以后,有獨創(chuàng)風格,有廣大社會影響的重要作家。文中對于郁達夫的生活道路和創(chuàng)作是有獨到見解的。我們愿以發(fā)表“郁達夫論”作為一個開始,望有志于此者,能夠對我國現(xiàn)代以及當前的許多作家進行深入的研究。據我所知,作者并非專門從事文學研究的,而是兩位中學教師,可見繁榮文學的社會潛力,是廣泛存在的,這是令人感覺可喜的事。

《郁達夫論》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領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學會會長丁帆有這樣的描述:“那是多么震撼人心的事情啊,全國許許多多學人談起這件往事的時候,都是驚嘆不已。許多年后,我在揚州師院圖書館里看到這本雜志時,那種激動是無法形容的,感到無比的榮幸,因為先生就在我的身邊。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當王富仁和許子東讀到這篇50年代的作家論時,也都佩服得五體投地,無疑,這是文學史回避不了的一篇宏文。”①丁帆:《永不凋落的學界“雙星”——憶曾華鵬和范伯群先生》,《雨花》2018年第4期。

繼《郁達夫論》之后,范伯群、曾華鵬在作家作品論的道路上繼續(xù)前行。1962年,范伯群、曾華鵬在《文學評論》上又發(fā)表了《蔣光赤論》,1964年還在《文學評論》上發(fā)表《論冰心的創(chuàng)作》。在“文化大革命”中,只有《魯迅全集》可以閱讀,于是,他們開始對魯迅小說逐篇進行研讀。機會確實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1978年,《文學評論》復刊不久,編輯部收到范伯群、曾華鵬的文章《論〈藥〉——魯迅小說研究之一》,并發(fā)表在該年度第4期上。這篇文章得到了廣泛的好評,也標志著范伯群、曾華鵬的作家作品研究開始走向了新的征程。短短數(shù)年間,他們兩人合作的《王魯彥論》(1980年)、《現(xiàn)代四作家論》(1981年)、《冰心評傳》(1983年)、《郁達夫評傳》(1983年)、《魯迅小說新論》(1986年)等專著陸續(xù)出版。此時的范伯群開始將目光投向當代文壇,他在《文學評論》等刊物上陸續(xù)發(fā)表了《陸文夫論》《再論陸文夫》《三論陸文夫》《高曉聲論》等,開啟了當代作家作品論研究的先河。

在研究魯迅小說時,范伯群和曾華鵬提出了“以魯釋魯”的研究觀念?!耙贼斸岕敗保褪菑娬{以作家作品為中心來分析作家作品。這是范伯群、曾華鵬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作品論的出發(fā)點。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作家的創(chuàng)作伴隨著動蕩的社會和激烈的意識形態(tài)斗爭而發(fā)展變化,這使得研究者很容易對他們進行畫線排隊,設定主觀性的評價標準。以作家作品為中心分析作家作品,就是要深入到作家的生活中去,體會作家的內心世界,品味作品的細微之處,還原現(xiàn)場,體會人生。以郁達夫研究為例,他們沿著郁達夫的人生之途,論述郁達夫如何在風雨中飄搖,對其文字仔細地品讀,最后,他們將郁達夫定位為一個異常復雜的矛盾體,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在郁達夫奉獻給讀者的全部作品中,積極與消極,希望與失望,健康與病態(tài),明朗與晦暗,就是這樣緊密地膠著在一起?!雹谠A鵬、范伯群:《郁達夫評傳》,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3年,第281頁。有時候,他們?yōu)榱藴蚀_地分析作家的思想,還要去感受作家的閱讀體驗。在寫《論〈藥〉——魯迅小說研究之一》時,為了闡釋魯迅在《藥》的結尾所說的“安特萊夫的陰冷”的含義,就去追蹤閱讀了安特萊夫的很多作品,最后得出了一個結論,魯迅寫《藥》的原意是“因群眾的愚昧而來的革命者的悲哀”。對革命者進行批評,在1978年的中國很不容易。不以時論人,不以勢品文,而是從人的角度呈現(xiàn)作家作品在時勢中的不同面相,這就是范伯群、曾華鵬的作家作品論在任何時期都能具有很強的學術性的根本原因。

寫作家的心路歷程,是他們寫作家作品論的思路。他們的文章寫作家的生平,分析作家作品,最后一定是要挖掘出其所以然來,直擊作家的心靈,還原出作家的音容面貌,因此他們的分析就很有深度,文字也很有趣味?!锻豸攺┱摗芬还?章,章節(jié)的題目是“不能救人,又不能自救”“怎樣也拉不出快樂的調子”“我——不做人家的牛馬”“倘若我有那什么也撲滅不了的火種”。從章節(jié)題目上就可以看出,這部作家論寫的是王魯彥的心靈。在剖析完作家的心路歷程之后,他們給王魯彥下了結論:“王魯彥的一生是寂寞的。他過著極為困頓和貧窮的生活,然而他又只憑著個人的力量在抗拒著沉重的苦難生活的壓迫……這種寂寞的心情和矛盾的痛苦就匯成一支憂傷的調子流貫于他的作品之中。”①范伯群、曾華鵬:《王魯彥論》,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第2頁。寂寞而又不屈,困頓而又抗爭,憂傷的面容上閃爍著復雜的眼神,這就是《王魯彥論》留給讀者的王魯彥影像—— 一個有溫度的鮮活的人。他們一部部的作家作品論就是在為一個個作家塑像。

要寫作家的心路歷程,就要了解作家、讀懂作家。他們采用的方法,一是資料的閱讀和評析,二是對作家本人或其親友的采訪。對此,范伯群曾有這樣的表述:“對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作家,往往有一個考訂筆名,追蹤軼文,求索難得資料等細致工作的過程。研究當代作家,也有這一行的特殊的難點?,F(xiàn)代作家作品,已經經過一段歷史的沉淀;但是當代文學的穩(wěn)定性卻有待于歷史的考驗。而當代作家本身也在發(fā)展變化,在藝術上也在不斷磨礪更新。要找出某一作家的好的征兆或剛露端倪的隱患,是需要真知灼見的?!雹诜恫海骸墩劗敶骷艺摰膶懽鳌罚缎≌f評論》1988年第4期。范伯群、曾華鵬筆下的現(xiàn)代作家大多已經去世,他們主要是從資料上去體會作家們。20世紀80年代尋找作家們的資料很不容易,幾乎每一部現(xiàn)代作家論的后記,他們都記敘了尋找資料的艱難過程,都真誠感謝那些給他們提供資料的同行或作家的親友們。對當時活躍在文壇上的當代作家,他們更注重彼此的交流和溝通。據我所知,范伯群與陸文夫、高曉聲均是摯友,常常是陸文夫和高曉聲新發(fā)作品的最早的讀者,能將陸文夫和高曉聲作品中的很多潛在含義解讀發(fā)掘出來,其真知灼見常常為作家本人欽佩。對于那些跨現(xiàn)當代的作家,他們將資料和交流一起進行,突出地表現(xiàn)在其寫作《冰心評傳》上。他們曾經多次拜訪冰心,在《冰心評傳》定稿時,冰心在病床上與他們交流。同時,在冰心的指點下,他們收集了1920年前后冰心在燕京大學各種校內刊物上的多篇作品——這是當時冰心資料的最新發(fā)掘,曾引起學術界的廣泛關注——準確地展示出作家的心路歷程,又有堅實的資料支撐,使得《冰心評傳》成為冰心研究中的一座里程碑。

三、開辟一個新領域: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研究

進行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研究是范伯群學術道路上的重大轉型。轉型的動力來自兩件事情:一是20世紀80年代初,由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牽頭全國10所高校編寫《中國現(xiàn)代文學運動·論爭·社團資料叢書》,分給范伯群所在的江蘇師范學院(今蘇州大學)現(xiàn)代文學教研室的集體項目是編寫《鴛鴦蝴蝶派文學資料》;二是當時國家社科“七五”項目正在編定,范伯群主持的《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于1986年被列入國家社科“七五”重點項目。項目既是壓力,也是動力。從研究魯迅等新文學作家作品轉而研究被新文學作家們所鄙視的鴛鴦蝴蝶派等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可以說范伯群是被動地接受的。他曾經迷茫過,痛苦過。然而,當“泡”了3年圖書館,閱讀了大量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作品和期刊后,他被這些資料深深地迷住了。他認為這是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一座有待挖掘的寶庫,從此之后,他挖山不止,拿出了眾多令人眩目的“寶貝”。

從轉型于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研究到2001年1月范伯群“下課”(指退休。范伯群總是說“下課”。他認為只不過是課間休息,學術研究之課還要上下去),致力于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研究的范伯群奉獻出來的學術成果主要有:《鴛鴦蝴蝶派文學資料》(上、下)(福建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禮拜六的蝴蝶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鴛鴦蝴蝶——〈禮拜六〉派作品選》(上、下)(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中國近代文學大系——俗文學集》(1、2)(上海書店1992年版)、“民國都市通俗小說叢書”(10冊)(臺灣業(yè)強出版社1992—1993年版)、《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作家評傳叢書》(第1輯共12冊)(南京出版社1994年版)、《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上、下)(江蘇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以及一系列相關論文。

在這些學術成果中,最有代表性的著作是《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這部著作是國家社科基金“七五”重點項目的結項成果,自出版之后,在學界獲得了多種榮譽:2003年榮獲教育部“第三屆中國高校人文社科研究成果一等獎”,2006年榮獲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會“第二屆王瑤學術獎優(yōu)秀著作一等獎”;該書于2010年出版修訂本,于2011年入選國家新聞出版總署“第三屆‘三個一百’原創(chuàng)圖書出版工程”,于2012年榮獲“第四屆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并于2013年又榮獲圖書的最高獎項“第三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圖書獎”。其中特別值得指出的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會的“第二屆王瑤學術獎優(yōu)秀著作一等獎”。該學會成立30多年來一共評選過3次“王瑤學術獎”,其中第一、第三次評選一等獎均空缺,因此《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是該學會3次評獎中唯一一個一等獎,它獲得評委全票通過。學會評委會從專業(yè)角度高度評價了這部獲獎作品:

范伯群教授領導的蘇州大學文學研究群體,十幾年如一日,打破成見,以非凡的熱情來關注、鉆研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顯示出開拓文學史空間的學術勇氣和科學精神。此書即其集大成者?;驶拾偎氖f字,資料工程浩大,涉及的作家、作品、社團、報刊多至百千條,大部皆初次入史。所界定之現(xiàn)代通俗文學概念清晰,論證新見疊出,尤以對通俗文體類型(小說、戲劇為主)的認識、典型文學現(xiàn)象的公允評價、源流與演變規(guī)律的初步勾勒為特色。而通俗文學期刊及通俗文學大事記的史料價值也十分顯著。這部極大填補了學術空白的著作,實際已構成對所謂“殘缺不全的文學史”的挑戰(zhàn),無論學界的意見是否一致,都勢必引發(fā)人們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整體性和結構性的重新思考。

范伯群對這段評語相當看重,曾多次提及。確實,它基本概括了這一時期范伯群的學術成就和學術貢獻。

范伯群的這些學術成果改變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研究格局,重新建構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結構版圖。自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撰史以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基本就是新文學史,這樣的格局一直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均未有改變。與治史的格局合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也基本上是新文學研究,幾乎沒有學者對通俗文學展開研究。范伯群的研究成果昭示著學術界現(xiàn)有的文學史只是半部文學史,我們的遺忘實在是太多了。在《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的“緒論”中,范伯群開宗明義:“如果說現(xiàn)有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是一部殘缺不全的文學史,人們或許會回答道,一部文學史難免有‘被遺忘的角落’??墒俏覀冊谶@里所指的‘殘缺’決不是對某些歷史的局部的遺忘、冷落或丟失。這‘殘缺’的程度嚴重到我們過去只研究了半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于是人們或許會感到驚訝,甚至會產生反感。事實是,文學的母體應分為‘純’‘俗’兩大子系,那么,我們曾將‘俗’文學這一子系排斥在文學的大門之外,有人曾為此而沾沾自喜,多年來我們似乎‘自覺’地想維系這個‘抱殘守缺’的體系。這個局面的造成是出于一種歷史的誤解,而歷史的誤解是來自‘歷史的誤導’?!雹俜恫海骸吨袊F(xiàn)代通俗文學史》“緒論”,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18頁。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填補另一半空缺,是學界對范伯群的學術成果的一致的評價,其中陳思和教授這樣評價:“范伯群教授近20多年的學術活動就是在做填平這道鴻溝的工作。他之所以放棄簡單的文學史拼湊,而將通俗文學單獨拔出來,作為一個自成體系的文學史來研究,就是要弄清楚:現(xiàn)代通俗文學‘在時序的發(fā)展上,在源流的承傳上,在服務對象的側重上,在作用與功能上,均與知識精英文學有所差異’,而如果我們看不到這一點,那么,‘現(xiàn)代通俗文學的特點就會被抹殺,它只能作為一個附庸存在于現(xiàn)代文學史中’,這是范教授對于現(xiàn)代通俗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突破?!雹陉愃己停骸恫鍒D本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文匯讀書周報》2007年9月21日。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原主席艾煊是著名散文家,用散文的筆法給范伯群的學術研究做了一個形象的比喻:“范伯群先生的研究成果,用一句簡括的話說,那就是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找回了另一只翅膀?!雹郯樱骸墩一亓硪恢怀岚颍ㄉ希?,《揚子晚報》1995年2月9日。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找回“另一只翅膀”,成為學界對范伯群學術研究最流行和最形象的評價。

究竟什么是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范伯群提出了如下概念:“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是指以清末民初大都市工商經濟發(fā)展為基礎得以繁榮滋長的,在內容上以傳統(tǒng)心理機制為核心的,在形式上繼承中國古代小說傳統(tǒng)模式的文人創(chuàng)作或經文人加工再創(chuàng)造的作品;在功能上側重趣味性、娛樂性、知識性與可讀性,但也顧及‘寓教于樂’的懲惡勸善效應;基于符合民族欣賞習慣的優(yōu)勢,形成了以廣大市民層為主的讀者群,是一種被他們視為精神消費品的,也必然會反映他們的社會價值觀的商品性文學。”④范伯群:《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緒論”,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18頁。這是學界第一個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概念,它從時代性、傳統(tǒng)性、美學性、市場性的角度對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作出了界定。但是這個界定畢竟太長了,更主要的是在《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中,常用“俗文學”來簡稱通俗文學,用“新文學”來簡稱精英文學,事實上,很多通俗文學并不“俗”,與“新文學”相對的通俗文學也并不舊。2006年,范伯群在為《20世紀通俗文學史》(與湯哲聲、孔慶東合著)的教材寫的“緒言”中,作了這樣的表述:“本教材中,提出了‘知識精英文學’和‘市民大眾文學’兩個稱謂。稱新文學界的作品為知識精英文學有兩層含義:一是新文學各流派的作家大多是時代的知識精英,他們以各自的人生觀與文學觀,對自己所從事的文學事業(yè)有所追求,以自己的敬業(yè)精神為自己的文學信仰奮斗不息;二是他們的作品主要是在中國的知識階層中廣泛流傳。對現(xiàn)代通俗作家而言,我們并非說他們是‘非精英’,但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他們大多是站在都市市民的認識基點上,去表達市民大眾的喜怒哀樂,以市民大眾的情趣為自己的作品的底色與基調?!雹俜恫海骸?0世紀中國通俗文學史》“緒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3頁。在這之后,范伯群常用“市民大眾文學”來稱謂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

此時范伯群對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的研究基本上構成了“資料—作品—作家—文學史”4個層面的網狀結構。在編撰《鴛鴦蝴蝶派文學資料》時,他分工負責代表作家的代表作品和文學期刊。20世紀80年代這些作家作品和文學期刊都處于散佚狀態(tài),從尋找到閱讀,從閱讀到抄錄,范伯群出色地完成了任務。數(shù)年的海量閱讀為范伯群對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作品研究的代表作是《鴛鴦蝴蝶——〈禮拜六〉派作品選》。在這部作品選中,范伯群第一次對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做了文類分類:武俠傳奇、江湖會黨、言情姻緣、社會諷喻、偵探推理、倡門狹邪、黑幕揭秘、滑稽笑柄、家庭事務、勞工生活、政治國恥、人生哲理、問題小說、別裁游戲。在這部作品選的“序言”中,范伯群除了對所選作品進行了簡介之外,側重講了他對這一流派的重新認識。他說:“據我近年來閱讀了該流派的大量作品之后,從‘知之甚少’到‘得之稍多’,得出了自己的見解,認為鴛鴦蝴蝶——《禮拜六》派是清末民初大都會興建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個承襲中國古代小說傳統(tǒng)的通俗文學流派。”②范伯群:《鴛鴦蝴蝶——〈禮拜六〉派新論》“代序”,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第1、38頁?!拔疑罡?,研究這一流派,對我這么一個具體的人來說,既要堅持基本原則,又要不斷地自我思想解放。在我的腦際,常常展開自我辯論,感到在原則的統(tǒng)率下作必要的‘自我超越’。在學術問題上,以求實的精神不斷地進行必要的理論修正。在開始動手編纂這本選集的前后,我作了回顧與反思,寫出這篇‘代序’,定名為《鴛鴦蝴蝶——〈禮拜六〉派新論》,作為我又一階段的研究心得?!雹鄯恫海骸而x鴦蝴蝶——〈禮拜六〉派新論》“代序”,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第1、38頁。范伯群之前就寫過《包天笑論》《周瘦鵑論》等作家評傳,這些作家論收在《禮拜六的蝴蝶夢》中。真正開展大規(guī)模的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作家論撰寫是在《鴛鴦蝴蝶——〈禮拜六〉派作品選》出版之后。他牽頭組織教研室老師和研究生們對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的南派作家及其代表作進行了整理和評傳撰寫。其成果就是1994年出版的“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作家評傳叢書”(第1輯12冊)。這套叢書共撰寫了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42位南派作家的評傳,并收錄了各自的代表作,這使得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作家第一次整體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這些評傳和代表作的撰寫和搜尋相當艱苦,很多作家的生平資料均是從公安系統(tǒng)的原始檔案或者“文化大革命”的交代材料中發(fā)掘出來的。在資料收集、作品選編和作家論撰寫的基礎上,《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的撰寫也水到渠成。

四、“爭取爬一個小坡”: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研究的縱深發(fā)展

復旦大學教授李楠曾這樣描述:

我認識范伯群先生,知道他正在辛勤地趕寫這部插圖本通俗文學史,大約是在四年前。那時候,我天天到位于淮海中路的上海圖書館去翻閱小報,常常會碰到他在閱覽室里正襟危坐,埋頭研讀發(fā)黃變脆的舊報刊……他借閱資料數(shù)量大,又抓得緊,為了節(jié)省從復旦大學到上海圖書館每天來回奔跑的這點兒時間,索性住到附近一家廉價的某招待所,白天鉆進“故紙堆”里翻騰,晚上回到旅社整理資料,樂此不疲??瓷先?,從外觀到內在的氣質、心勁,他根本不像一位70多歲的老人。①李楠:《鉆進“故紙堆”,不知老之將至》,《中華讀書報》2007年9月21日。

一位70多歲的老人,整日坐在圖書館中查閱那些發(fā)黃變脆的舊報刊,這就是2001年“下課”之后范伯群的影像,全國少見。范伯群曾經對他的老師賈植芳說:“大家雖肯定了我和我的合作者們做了一項拓荒性的學術工程,可是拓荒不過是在研究領域中開墾了一片空白的處女地,它往往是粗放型的,還有待于精耕細作。我退休后沒有什么別的能耐,但我成了‘時間富裕者’—‘光陰大款’?!畷r間就是本錢’,我可以將本錢投資到精耕細作的二期工程中去。”②賈植芳:《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序一”,范伯群:《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插圖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頁。全身心地投入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研究之中的范伯群,提出了眾多深入精辟的學術觀點,將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研究推向了一個新的階段。

他對“兩翼論”提出了修正,改稱為“多元共生”。他認為“兩翼論”只是一個比喻性的形象化稱謂,是說明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只有雅俗兩翼才能展翅高飛。然而“現(xiàn)代通俗文學在時序的發(fā)展上,在源流的承傳上,在服務的對象上,在作用與功能上,均與知識精英文學有所差異,根據上述的理由它當然能成為‘多元共生’中的‘一元’”。③范伯群:《填平雅俗鴻溝》“自序”,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2頁。他提出用“多元共生”更加學術化,也更符合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的實際狀態(tài)?!皟梢碚摗笔钦f明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具有與新文學一樣的學術價值,強調的是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與新文學的共同性?!岸嘣采笔钦f明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與新文學一樣都是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中的“一元”,強調的是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與新文學的差異性。“兩翼論”是“爭名分”,“多元共生”是“論價值”;“兩翼論”是從雅俗角度論文學,“多元共生”是從特點角度論文學;“兩翼論”是從不同陣營分作家,“多元共生”是從不同貢獻論作家;“兩翼論”是從相同的作用論功能,“多元共生”是從功能的角度論互補。因此,此時的范伯群提出了“填平雅俗鴻溝”。他甚至說過研究通俗文學就是要消除通俗文學稱謂,“填平有期,填平必定”。①范伯群:《填平雅俗鴻溝》“自序”,第3頁。

范伯群提出“通俗文學與通俗文化互文研究”的概念,這是近年來他對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研究的新思路。他說:“我與我的學生輩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討論的往往是通俗文學與新文學并不是敵對關系;通俗文學與新文學的各自源流與運行軌跡等等問題。但是在21世紀,我與再傳弟子這一輩人討論的問題就與學生輩討論的問題不同了。互補關系、源流軌跡之類的問題上一輩人已經基本解決了?!雹诜恫海骸吨袊F(xiàn)代通俗文學與通俗文化互文研究》“緒言”,南京: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3、6、7頁。“我們強調指出,通俗文學本是通俗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通俗文化哺育了通俗文學的成長與壯大,通俗文化生活是通俗文學作品的重要生活源泉;但是通俗文學也能反哺通俗文化,通過通俗文學作品凝固了通俗文化的某一歷史形態(tài),而這些歷史形態(tài)也能反映我們某一時段的國情與民情……所謂互文關系,那就是通俗文學與通俗文化會有意無意地互相孕育,互相滋養(yǎng),互相影響,互相啟發(fā)。一篇通俗文學的文本有時往往聯(lián)系著另一篇通俗文化的文本,能對這些文本起著復讀、強調、濃縮、轉移和生化的作用?!雹鄯恫海骸吨袊F(xiàn)代通俗文學與通俗文化互文研究》“緒言”,南京: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3、6、7頁。根據這樣的思路,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研究與蘇州評彈、戲曲話劇、電影藝術、報紙副刊、期刊畫報、早期翻譯、營銷策略、國情民風、幻想小說、散文小品、時評雜感、文史札記、新舊詩歌等通俗文化形態(tài)結合了起來。2017年他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與通俗文化互文研究》的出版,標志著他的這些新思路得以實踐。他說:“通俗文學與通俗文化的互文研究,今后還值得去做深入的探索與鉆研,這是一個有價值的長線課題,我們只是做了一點初步的嘗試。”④范伯群:《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與通俗文化互文研究》“緒言”,南京: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3、6、7頁。通俗文學與通俗文化的互文研究是范伯群晚年致力研究的課題??上?,因病而止。

晚年的范伯群將自己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研究的學術視野向社會學方向拓展。1999年《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出版時,他就已經提及可以從多種視角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他說:“從社會學的視角去閱讀這派的小說,我們就能看到一幅清末民初社會機體急遽變革的畫像……如果我們從民俗學的角度去窺探,我們可以得到許多民俗沿革的瑰寶……凡是從研究文化學的視角透視通俗文學,就會發(fā)現(xiàn)它是一座蘊藏量極為豐富的高品位的富礦。”⑤范伯群:《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緒論”,第26頁。2013年范伯群參加了我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百年中國通俗文學價值評估、閱讀調查及資料庫建設”。作為子項目負責人,他與我商量,要用社會學的視角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令人感佩的是,在眾子項目建設中,他第一個拿出結項成果《現(xiàn)代通俗文學映像社情“富礦論”》,并且已交付出版社付印。這部著作呈現(xiàn)了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的國家意識和世情與民俗的價值:一是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自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以來對中國歷次的民族戰(zhàn)爭的文學表述及其愛國意識;二是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的民間立場和共和意識;三是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與中國社會的現(xiàn)代化關系;四是百年中國通俗文學不僅僅是文學的表述,也是中國社情的富礦,其中蘊含著極為豐富的文化、社會、經濟的元素。范伯群沒有來得及給這部著作寫“緒言”,但從其中部分章節(jié)目錄上可以窺見一二:“國門被砸與煙毒彌漫”“通俗作家筆下的‘武昌首義’”“通俗作家聲討‘袁氏稱帝’與‘張勛復辟’兩股逆流”“通俗作家譴責軍閥混戰(zhàn)的罪行”“通俗作家為五四青年愛國運動鼓與呼”“報人雜感——引領平頭百姓的輿論導向”“通俗作家的抗戰(zhàn)小說”“通俗文學的現(xiàn)代化與現(xiàn)代文化市場的初建”“市民大眾文學:民情社會史的一座‘富礦’”,等等。

范伯群將自己“下課”以后的科研看作是“精耕細作”的時期,所謂的“精耕細作”是由“面”的研究走向“點”的研究。此時的范伯群發(fā)表了很多論文,可以說是新見迭出,每一篇文章均有“嚼頭”。他認為1892年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開始。他從文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提出了《海上花列傳》具有“六個率先”。①范伯群:《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起點的“向前位移”問題》,《江蘇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他提出清末時期的那些作家兼具報人的特色,其對國人的啟蒙價值并不輸于五四時期的作家們,因此寫了論文《〈催醒術〉:1909年發(fā)表的“狂人日記”》。②范伯群:《〈催醒術〉:1909年發(fā)表的“狂人日記”》,《江蘇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3期。他認為五四新文學作家們對當時的“黑幕小說”的評論有偏頗,并沒有看到當時的“黑幕小說”的社會價值。③范伯群:《黑幕征答·黑幕小說·揭黑運動》,《文學評論》2005年第2期。他將當下中國的網絡小說看作為中國傳統(tǒng)通俗文學的延續(xù),④范伯群:《馮夢龍們—鴛鴦蝴蝶派—網絡類型小說——中國古今“市民大眾文學鏈”》,《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他還對文學所表現(xiàn)的都市消費風尚提出了自己的看法。⑤范伯群:《炫耀式消費所拉動的都市畸形新風尚》,《江蘇社會科學》2016年第5期。將文學現(xiàn)象放置于中國文學的歷史長河中,以歷史的觀點論述文學現(xiàn)象,并提出新見。晚年的范伯群筆耕不輟,提出的學術觀點具有很強的拓展性,且相當?shù)貓A熟。

五、治學之道:“深挖”“發(fā)現(xiàn)”與“井田制”

總結范伯群的學術之路,有三點最為突出:一是對科研的熱情與堅持。這是他取得學術成績的根本原因??梢赃@么說,學術研究就是他的生命。青年時期他的人生道路受到挫折,是學術研究給了他生活的動力。同樣,學術研究也給他帶來了生活的希望,使得他的人生道路發(fā)生了變化。他對學術研究,可以說達到了發(fā)狂癡愛的狀態(tài)。1969年,在鎮(zhèn)江六擺渡“五七”干校勞動學習了一年的范伯群終于“過關”了,他騎了一輛自行車來到江邊吹江風,想到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會使他的人生陷于枯寂,心中極為焦慮,沖動之下,他上了擺渡船,到揚州去見曾華鵬。擺渡船過江后到達了當時的揚州邗江地區(qū),從邗江到揚州市區(qū),范伯群硬是騎了3個小時的自行車,見到了曾華鵬。他們在一起商量怎樣進行學術科研,并對開展魯迅小說研究分了工。魯迅小說在“文化大革命”中即使可以閱讀,也不是主要學習讀本,所以,他常常在魯迅小說上蓋上一本政治讀本。后來,每談及此事,他都感慨萬分?!跋抡n”之后,本可安享晚年,但是他還要不斷地“爬坡”。不是在外查閱資料就是在電腦前寫作文章,幾乎沒有一刻空閑。什么是享受,什么是人生,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范伯群認為,享受人生就是在他所鐘愛的學術領域自由翱翔。范伯群是將學術研究視作自己的生命,看成是生存于世、享受其中的精神所寄。

范伯群的研學之道頗有獨到之處。我曾為他的微信公眾號“姑蘇文化名家范伯群工作室”寫過一篇相關文章《“深挖”與“發(fā)現(xiàn)”:范伯群教授授業(yè)之道的感受》。選錄其中一段:

我記得上世紀80年代范伯群教授在課堂上說的一段話:做學問有兩條道路,一是深挖,在別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深化和拓展;一是發(fā)現(xiàn),在別人沒有發(fā)現(xiàn)的平地上挖出很有價值的富礦。范老師的學問也大致上以此來分類,他的冰心研究、魯迅研究等新文學作家作品研究屬于“深挖”,他的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研究屬于“發(fā)現(xiàn)”……蘇州也不是北京、上海那樣是新文學研究的學術高地。但是蘇州卻是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的發(fā)源地和成就最突出的地區(qū),有著別的地區(qū)所沒有的豐富的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的史料。更為重要的是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研究剛剛起步,按照范老師的話說:一鍬挖下去全是油。既然生活在富礦上,為什么不挖下去呢?

范伯群對學術團隊的建設相當重視。他提出了“井田制”的學研格局。他說:“我提出了‘井田制’的構想:中間的一塊大田,你們是要耕好的,但周邊的八塊小田也應該去耕好,讓你們早些為同行‘熟悉’?!雹俜恫海骸吨袊F(xiàn)代通俗文學史》“后記”,第840頁?!爸虚g的一塊大田”就是指集體項目,“周圍的八塊小田”是指圍繞著集體項目各自開展自己的科研項目。這樣的學研格局既保證了集體科研項目的完成,又讓項目組成員各自有發(fā)展的空間,最后達到打造一支能夠集體攻關、各有成就的學術團隊。范伯群說:“現(xiàn)代文學學科作為一個正在走向成熟的學科,在已經有了自己一定特色的教研群體中,是否具備了形成研究學派的條件,是否應該具有形成學派的‘自覺’?!雹诜恫海骸段覀兊慕虒W與科研格局》,《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6年第2期。自20世紀80年代至今,范伯群為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研究打造了兩支學術團隊。第一支學術團隊圍繞著《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展開,范伯群稱這支學術團隊為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研究“第二代學者”。大家針對項目,各自努力。項目完成了,隊伍也打造成功。第二支學術團隊圍繞著《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與通俗文化互文研究》展開,范伯群稱這支學術團隊為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研究的“第三代學者”。對此,他有如下表述:“我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培養(yǎng)的一代學生現(xiàn)在已是本專業(yè)研究方向的博士生導師了。在他們的培養(yǎng)下,21世紀第一個10年畢業(yè)的博士生與合作研究的博士后也已在各高校任教……雖然我早已退休,但他們在學時也常到我家中來討論各種有關業(yè)務上的問題,應該說,我對他們是知根知底的……我們的‘第三代’合作者還很年輕,如經不懈努力,成就一定不在我們第一、二代學者之下,這是可以預期的?!雹鄯恫海骸吨袊F(xiàn)代通俗文學與通俗文化互文研究》“緒言”,第1-7頁。2017年,《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與通俗文化互文研究》出版了,這支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研究的“第三代”學者的學術團隊也基本上成型。對于范伯群打造學術團隊的做法,學界給予了高度評價。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6年第2期的“編后記”上,有這樣的評價:“學術研究,需要個人探索,也需要群體攻關。蘇州大學的做法,對其他院校和研究機構不無啟發(fā)吧?!雹俜恫海骸段覀兊慕虒W與科研格局》,《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6年第2期?!吨袊F(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7年第1期的“編后記”更是將蘇州大學的團隊建設稱為“創(chuàng)立學派”:

蘇州大學這樣的以學科帶頭人為中心,提出一個明確的研究方向(目標、重點),集中一批力量,進行集團性的攻關研究,至少給現(xiàn)代文學研究,提供了一種新的研究工作組織方式……在當前人文科學學術研究受到各方面的巨大壓力的情況下,蘇州大學敢于樹立自己的旗幟,并且進行研究工作組織方式的實驗,這本身就是對現(xiàn)代文學界的一種鼓舞。

范伯群致力于打造的學術團隊在學界產生了很好的影響,被有些學者稱為“蘇州學派”。②楊義研究員說:“如果從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學者格局來看,我覺得它是一個蘇州學派……它從一個獨特的角度切入到我們現(xiàn)代文學整體工程中去,做了我們過去沒有做的東西?!薄吨腥A讀書報》2000年9月20日。

范伯群非常注重“用材料說話”,每次與大家討論學術問題時,他都必說這句話。他“泡”圖書館的勁頭出了名。上海、北京、天津、大連、蕪湖,凡是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藏書較多的圖書館,他一“泡”就是數(shù)日,甚至數(shù)月。他到臺灣、香港地區(qū)的機會不多,時間短暫,卻還是努力抽出時間跑圖書館。

范伯群最為得意(其實也是最為辛苦)的材料收集是尋覓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作家圖片。他用數(shù)十年時間收集了300幅圖片,包括作家小照、創(chuàng)刊號封面、版本版權、作品廣告等,這些圖片后來收在他個人專著《插圖本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中。這些圖片幾乎都是第一次進入學術著作,可以說傾注了他的畢生心血。為此,他寫了一篇《覓照記》作為這本著作的“后記”。夏志清教授來信說:“連序文尚未讀,先看全書照片、插圖,真是美不勝收……也要向兄道謝,給不知多少年輕讀者看到了當年作者、刊物、小說的形象?!雹坜D引自馮鴿:《填平鴻溝,開拓疆土》,范伯群:《填平雅俗鴻溝》,第730頁。謝其章是位藏書家,曾經出版過《創(chuàng)刊號風景》一書。他在談及自己書中的圖片常被人“扒”用時說,他對范伯群“書中的300多幅照片一一查證,徹底服氣了”,范先生沒有“扒”他一張照片。④謝其章:《〈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覓照記”讀感》,《中國圖書商報》2007年6月27日。

對于范伯群對材料收集的辛苦和追求,我在《學術立命,垂范后人——憶恩師范伯群先生》一文中有這樣的記述,現(xiàn)錄之如下,并以此作為本文的結尾:

20世紀90年代我與范先生及師母到北京首都圖書館查資料,住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地下室,6元錢一天。這個所謂的賓館還有個食堂,但是晚飯定額定時。那年冬天北京極冷,路面上都是冰碴,為了能夠吃到飯,范老師讓師母下午留守在賓館“搶”飯菜。有一天師母去得晚了,少“搶”了一份,先生的臉色很不好看,拉著我上街覓食,師母很委屈地流下了眼淚。那一幕,終身難忘。由于先生有中飯后午休的習慣,為了多查一點資料,他常常是推遲吃午飯,讓飯后的瞌睡遲一點到來。退休之后,先生對資料的重視一如既往。每次到他家,他都會與我談到發(fā)現(xiàn)新材料的興奮,也談及收集資料的痛苦。他說,現(xiàn)在不像以前那樣精神好、眼力好,看資料很吃力,特別是都是用微縮膠卷看材料,有時看多了就想嘔吐。每次聽到他說這些話,我都沉默不語,心里很難受:80多歲的人還泡在圖書館查微縮膠卷,估計全國絕無僅有了。我知道應該勸他不要這樣查資料了,但我更知道,勸說沒有用,先生已經將查資料、寫文章當做生命的一部分,要他停下,除非生命結束。用材料說話,就是用事實說話,這是先生的治學之道。他幾乎每一篇文章(特別是近年來)都有新的材料和新的發(fā)現(xiàn)。他的研究是文學研究,也是社會學研究和歷史學研究。讀他的文章,我常受啟發(fā),之后又會仔細琢磨他引用的那些資料,因為我知道先生治學的奧秘,那里常常蘊藏著更多的驚喜。①湯哲聲:《學術立命,垂范后人——憶恩師范伯群先生》,《現(xiàn)代文學學刊》2018年第2期。米歇爾·福柯:《古典時代瘋狂史》,林志明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683頁。

非知之難,行之唯難;非行之難,終之斯難。學生時代的范伯群就欲在文學研究上做出成就,盡管受到種種挫折,他初心不改,勵志前行,老而不已,終于達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標。這就是他給我們最大的人生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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