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蘭亭序,人們馬上會想到“天下第一行書”和“書圣”王羲之的代表作等稱謂。從它對后世書法的巨大影響來看,它的確不負“天下第一”的盛名,但更引人關(guān)注的是它傳奇的身世、真本的失蹤以及化一成千的傳本,《蘭亭序》的真?zhèn)我l(fā)了后人無數(shù)的筆墨官司?;蛟S就因其真?zhèn)坞y辨,蘭亭序竟成為了通俗文學中的一個熱詞,唐隱的《蘭亭序密碼》、王覺仁的《蘭亭序殺局》等通俗文學作品都涌上了文壇,通過對這些作品的解讀,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一些頗有意味的問題。
一
將蘭亭序作為關(guān)鍵詞,無疑增添了通俗文學作品的懸疑因素。在《蘭亭序密碼》的開篇,作者唐隱便一本正經(jīng)地列出了關(guān)于《蘭亭序》的歷史事實,指出:“《蘭亭序》真跡藏于何處已成了一個謎,而《蘭亭序》的真?zhèn)沃娓蔷d延千年?!保?]自宋代開始,就有人對傳世的《蘭亭序》是否為王羲之所作表示懷疑,但因缺乏出土文物的印證而不得深入。清代乾隆年間至民國時期,學者對此進行考證,主要立場是否定此帖為王羲之所作。20世紀60年代,在南京郊外陸續(xù)出土了幾種東晉時代的墓志,郭沫若就其中的《謝鯤墓志》和《王興之夫婦墓志》撰寫了兩萬余言的考據(jù)專論《由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zhèn)巍罚凇豆饷魅請蟆?965年6月7日和《文物》1965年第6期),引起學界的強烈震動。高二適認為,郭氏所論“驚心動魄”,“此乃不啻在帖學作了一大翻身?!保?]章士釗驚呼:“夫如是,吾誠不知中國書法史,經(jīng)此一大破壞,史綱將如何寫法而可!”[3]一場“蘭亭論辯”就此開始。在這場論辯中,啟功的思路和方法是最為簡明、清晰的:“回來再看今傳的《蘭亭帖》,無論神龍本或定武本,一律純?nèi)皇翘拼L姿,不用拿《二爨碑》來衡量比較,即用《喪亂帖》、《姨母帖》、《奉橘帖》等等唐摹簡札墨跡來看,風格也不相同……從書法風格看,《蘭亭》既與《喪亂》、《姨母》等帖不同,而《喪亂》、《姨母》等帖既保存了一定分量的王羲之風格,那么寫《蘭亭》的必定不是寫《喪亂》、《姨母》等帖的人,就是必定不出于王羲之之手,可以說是毫無疑問。”(啟功《蘭亭的迷信應(yīng)該破除》)
不過,認為《蘭亭序》是王羲之所作的學者也不在少數(shù)。南京大學教授侯鏡昶結(jié)合出土書跡和東晉墓志,認為“東晉時已有不帶隸意的真行書出現(xiàn)”,“王羲之是改革舊書風、創(chuàng)造新體真行的代表人物”(侯鏡昶:《論鐘王真書和 〈蘭亭序〉的真?zhèn)巍贰赌暇┐髮W學報》1977年第3期)。喻蘅引用20世紀70年代末在西安碑林發(fā)現(xiàn)的南宋整拓《圣教序》,駁議20世紀60年代的否定論者以“大量字跡集中摹自《蘭亭序》,構(gòu)成《圣教序》的基本框架”為論據(jù),認為《蘭亭序》應(yīng)是真跡(喻蘅:《從懷仁集 〈圣教序〉試析 〈蘭亭序〉之疑》《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2期)。徐復觀在《中國藝術(shù)精神》中對有關(guān)《蘭亭序》的爭論作了認真的檢討,所論主要有如下幾點:對史籍中的隸書、楷書等概念進行了內(nèi)涵上的界定;認為《蘭亭序》的后半段與王羲之典型個性、生活背景和思想相符;指出《蘭亭序》帖為王羲之時代所必有。徐復觀在文末指出:“‘求真’是構(gòu)成學術(shù)尊嚴的重要條件;而學術(shù)尊嚴也是構(gòu)成一個國家民族尊嚴的一部分?!保?]
即便有了這些較為細致的論辯,對《蘭亭序》真?zhèn)蔚目甲C仍在學界延續(xù)。近年來發(fā)表于各類期刊報紙的關(guān)于《蘭亭序》考證的文章還有很多,其中比較重要的有:陳雅飛的《中國大陸<蘭亭序>真?zhèn)握摫婊仡櫋罚ā墩憬髮W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3期)、張傳旭的《<蘭亭序>真?zhèn)沃疇幍暮诵膯栴}》(《文藝研究》2006年第1期)、張東華的《以<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論證<蘭亭序>真?zhèn)巍罚ā稌ㄙp評》2018年第1期)等等。
可以想見,在未來的很多年里,還會有很多人去探究“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所隱藏的秘密?!短m亭序》真?zhèn)坞y辨的隱秘構(gòu)成了通俗文學作品中引人注意的懸疑因素,在《蘭亭序密碼》《蘭亭序殺局》等作品中,作者以《蘭亭序》為線索,編織出種種謎題:《蘭亭序》真跡因何絕跡人間?《蘭亭序》關(guān)乎大唐天下的秘密到底如何?玄武門之變參與者留下殘缺的血字遺言究竟是什么?唐太宗遍尋王羲之墨寶的真實目的何在?暗潮洶涌的神秘組織是何方人物?裴玄靜、蕭君默等人物的身世之謎又作何解?這些謎題吸引著讀者們的眼球,刺激著讀者們的神經(jīng),使得這些通俗文學作品為廣大讀者所接受。
二
將蘭亭序作為關(guān)鍵詞,賦予了通俗文學作品歷史的厚重感和蒼涼感?!扒鼗蕽h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毛澤東主席的《沁園春·雪》中所提到的唐宗指的正是唐太宗李世民,可以說有唐一朝的盛世繁華,正是由此人一手打造。然而熟悉歷史的人也知道,精明強干的帝王往往會有一個柔弱的繼承人,如雄主李世民也是如此。太子承乾被廢,三子吳王李恪被“舅舅”長孫無忌以謀反罪名害死,四子魏王李泰因爭奪皇位被幽禁,五子齊王李佑造反被貶為庶人,六子李愔荒淫無度被貶為庶人,七子李惲被誣告謀反惶恐自殺……唐太宗共有14位皇子,被貶被廢不得善終的有12人,最后繼承大統(tǒng)的就成了暗弱無能的第九子李治。后面的故事我們同樣熟悉,歷史上唯一的女皇武則天正是李治的妻子。
這樣敘述歷史人物看上去簡單,但對于這些人物自身而言,曾經(jīng)的權(quán)謀設(shè)計、你爭我斗可謂在刀尖上跳舞,怎一個刺激精彩了得。唐隱、王覺仁等作者便借助了這樣一段驚心動魄的歷史,作為他們小說的故事背景。把故事安排在這樣一段風起云涌,波譎云詭的時期,小說的精彩程度固然可以預測,但如何讓故事在不脫離歷史的條件下高于歷史,發(fā)展出自己的行事脈絡(luò),也非易事。在《蘭亭序殺局》中,《蘭亭序》成為了整個故事的破題之物,也成為了讓整個故事推陳出新的關(guān)鍵?!短m亭集序》又名《蘭亭宴集序》《蘭亭序》《臨河序》、《禊序》和《禊貼》。東晉穆帝永和九年(353年)農(nóng)歷三月初三,“初渡浙江有終焉之志”的王羲之,曾在會稽山陰的蘭亭(今紹興城外的蘭渚山下),與謝安、孫綽等四十一人軍政高官舉行風雅集會。與會者臨流賦詩,各抒懷抱,抄錄成集,大家公推此次聚會的召集人,德高望重的王羲之寫一序文,記錄這次雅集,即《蘭亭集序》。在這副書法作品中,共有20個之字,且每個之字寫來都形態(tài)各異。這幅書法作品向來為世人所推崇,這當中要數(shù)李世民為甚,他曾舉國之力尋找《蘭亭集序》,將其陪葬昭陵,此后《蘭亭集序》便不知所蹤。
在王覺仁的筆下,《蘭亭集序》成為了擾亂大唐的關(guān)鍵事物。流傳至今的尋找《蘭亭集序》,智取辯才藏書的故事也因此為了小說中的素材,與這一場奪嫡之爭扯上了莫大的關(guān)系。可以說王覺仁頗擅織網(wǎng),他將歷史長河中流傳下來的各不相干的事件聯(lián)系了起來,并且賦予了它們新的意義與使命。他的小說也由此脫離了單純的趣味性,相應(yīng)的,重讀歷史、一窺真相則成為了讀者去翻閱史書的絕佳動力。據(jù)有關(guān)學者考證,永和八年,東晉北伐卻大敗而歸,作為被時人譽為“有裁鑒”“以骨鯁稱”的王羲之內(nèi)心焦急憂憤。在主幼國危、內(nèi)憂外患的時候,王羲之以蘭亭集會為掩蓋,秘密組建了一支武裝力量。為了證明這一切的真實可靠,作者引用了王羲之的詩句“為居時任,豈可坐視危難”用以明志,同時還列出了參加蘭亭修褉人員的身份、官職,以此說明這不是一次簡單的集會。同時王羲之家族在起名中重復使用之字,王羲之一輩人名有“之”字的12個,子侄輩有“之”22個,孫輩12個,曾孫13個,玄孫9個,五世孫4個。陳寅恪先生認為這些人所以不避諱是因為都是天師道成員,這個“之”是暗號、徽章。
這樣的推斷看似荒誕不經(jīng),但卻符合邏輯?!短m亭序殺局·1》中王羲之隱秘身份的解讀,《蘭亭序殺局2》中天刑組織在淝水之戰(zhàn)中貢獻出的制勝之力等,都為作者所編織的故事提供了堅實的邏輯支撐點。淝水之戰(zhàn)以少勝多,有太多的偶然性與戲劇性,比如苻堅大軍是自動后退讓出陣線,何以兵敗如山倒?王覺仁以其構(gòu)想的天刑組織解決了這些漏洞。天刑組織滲透進了苻堅大軍中,朱序正是其中的核心成員,他及其下屬散布謠言、帶動逃跑致使苻堅大軍兵潰。與此同時,秦軍主將苻融的坐騎也被天刑組織動了手腳,所以一軍主將的馬才會被亂軍擠倒,為人所殺。這些內(nèi)容自然是出自小說家的演繹,但其中的合理性卻不得不為人所嘆服深思。歷史真的只是紙面之上的那短短幾行字嗎?肯定不是。但在今天,我們也確乎無法窺探到當年的真相,也許小說家所言就是事實。
當正史與疏漏發(fā)生碰撞,虛構(gòu)的小說就成了絕佳的出口。從古至今,話本傳奇屢見不鮮,也從某種層面證明了人們對歷史真實的一再探尋。但小說終究是小說,就如同《三國演義》無法替代《三國志》,可是好的小說卻也有著強大的力量,它會讓人對那段歷史著迷,會讓人不斷的去研究探索,從而獲得發(fā)現(xiàn)真相的力量。雖然真相早已湮滅在歷史長河之中,無法尋覓,就如無嗔法師的控訴:“世上哪有什么《蘭亭序》的真跡!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欲望和花樣翻新的欺騙——假的!全都是假的!”[5]幾千年的歷史燃燒成兩個碩大的字:“俯”“仰”。
三
將蘭亭序作為關(guān)鍵詞,使通俗文學作品具有了傳統(tǒng)藝術(shù)的美感。在《蘭亭序殺局》中,作者寫道:“此刻,人到中年、略顯發(fā)福的太宗李世民正專注地伏案臨帖,手中一管碧翠雕飾的象牙紫毫在潔白的宣紙上虎步龍行。落墨之處,筆力遒勁,氣象宏偉。他所臨之帖,正是王羲之留存于世的著名行書《快雪時晴帖》。此帖只有四行、短短二十八字。李世民在鋪展開的長紙上一遍遍反復臨寫,一直寫到宣紙末端,才意猶未盡地戛然收筆?!盵6]這樣的描寫使得風云激蕩的故事情節(jié)蘊含了一絲安靜的氣息,《蘭亭序密碼》中的武元衡也有臨帖的動作:“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惫P墨所及之處,正充斥著老友相聚其樂融融的歡欣。往后王羲之筆鋒一轉(zhuǎn),開始感嘆人生無常、歲月無情,卻是武元衡再也不愿去觸碰的部分了。
談到蘭亭序為通俗文學作品增加了美感,那么有一個作品是值得注意的,那就是周杰倫演唱的歌曲《蘭亭序》,由周杰倫作曲、方文山填詞,收錄在周杰倫2008年發(fā)行的專輯《魔杰座》中。2011年,周杰倫在央視春晚上演唱了這首歌曲,并獲得了2011年CCTV春晚我最喜愛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評選歌舞類節(jié)目三等獎。歌中唱道:“蘭亭臨帖 行書如行云流水/月下門推 心細如你腳步碎/忙不迭 千年碑易拓/卻難拓你的美/真跡絕 真心能給誰”這首歌曲因其旋律的優(yōu)美和歌詞的古雅而廣為傳唱,一些當代批評家認為詩歌衰落了,或夸張地說詩歌已死。其實當代詩歌廣泛地生存于歌詞之中,很多歌詞都是優(yōu)美的詩,同時也有一些詩被譜了曲,比如海子的《九月》《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等。
范伯群認為:“文學就其本質(zhì)而言,是以‘通俗’起家的。”“在文學之樹上,雅文學固然枝繁葉茂,而俗文學亦郁郁蒼蒼。它如水銀瀉地般無孔不入地深深滲透于民間,像血液循環(huán)于大眾的血脈之中,成為市井下里巴人的主要精神食糧?!盵7]其實,據(jù)筆者所知,通俗文學因其極強的可讀性,不僅為下里巴人所關(guān)注,也常常擺上高級知識分子的案頭。我們在關(guān)注雅文學的同時,也不能忽視通俗文學。中國當代的通俗文學不僅具有史學價值和美學價值,還具有豐富的世情價值和市場文化運作價值.尤其是將《蘭亭序》等富有傳統(tǒng)文化因子的素材融入通俗文學作品,就使得通俗文學作品具有了更為廣泛多元的文化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