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彥明

?

超人類主義對體育的挑戰(zhàn)

朱彥明

華僑大學 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 福建 廈門 361021.

超人類主義作為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西方世界崛起的一場知識和文化運動，近年來也逐漸滲透到體育領(lǐng)域。超人類主義支持通過新科技改善人的體能、智力、情感等方面，雖然這與體育追求卓越的精神“合拍”，但對體育來說更多的是挑戰(zhàn)。尤其是超人類主義主張的超越人生物的、遺傳的限度，它的“后人類”目標，不僅質(zhì)疑了體育賽事禁止興奮劑包括基因興奮劑的合理性，而且還為體育賽事接納“超人類運動員”、“后人類運動員”以及“基因增強的運動員”作理論辯護。超人類主義追求的超越人類生物限度的完美主義，都是一種病態(tài)的完美主義，這不僅背離了體育運動的本質(zhì)，而且也摧毀了人性基礎(chǔ)。

超人類主義；后人類主義；體育；公平；自主性

20世紀90年代以來，西方世界崛起了一場知識和文化運動即超人類主義（transhumanism）運動。由于超人類主義的目標是“后人類”（posthuman），所以它與后人類主義（posthumanism）有著內(nèi)涵上的重疊，但超人類主義更強調(diào)超越的過程、趨向和路徑。簡單地說，超人類主義就是利用科技進步——尤其是生物技術(shù)的進步——對當前人類的體能、智力、情感、道德等方方面面進行改善的浩大工程。這一工程（有的國家已經(jīng)開始著手實驗）甚至被稱為一場“革命”[1]。超人類主義雖然流派眾多，觀點各異，但其代表大都是技術(shù)樂觀主義者。盡管超人類主義者也認識到使用新技術(shù)（比如，生物技術(shù)、信息技術(shù)、納米技術(shù)、再生醫(yī)學、機器人技術(shù)、3D打印和人工智能）可能會帶來風險，但他們還是對新技術(shù)的應(yīng)用前景充滿熱情，并要求大膽地、創(chuàng)造性地利用新技術(shù)來改善人類。超人類主義在媒體、藝術(shù)、哲學、政治等領(lǐng)域都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近年來，超人類主義也逐漸滲透到體育領(lǐng)域，學界開始討論“超人類運動員”、“后人類運動員”、“基因增強的運動員”等，就是典型的表現(xiàn)。但是，在筆者看來，超人類主義對體育界來說更多地是挑戰(zhàn)，因為它使體育的公平、誠信、正義、追求卓越等精神價值都發(fā)生了變化，甚至陷入困境。應(yīng)對這種挑戰(zhàn)，不光是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IOC）以及相關(guān)體育機構(gòu)的職責，也需要體育學界乃至其他領(lǐng)域的思想家、學者們積極參與討論，并為制定合理的政策和措施做出理論上的貢獻。

1 什么是超人類主義？

“超人類主義”這個概念最早由進化論生物學家赫胥黎（Julian Huxley）在1957年提出。它表達的是生物學意義上的人性發(fā)展的思想。但是，自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超人類主義逐漸發(fā)展成一種影響廣泛的知識和文化運動。1990年，美國哲學家摩爾(Max More)最先從哲學上定義了超人類主義：“超人類主義屬于一種生命哲學范疇，它追求智力生命進化的連續(xù)和加速，由改善生命的原則和價值引導，利用科學和技術(shù)手段超越當前人的形式和限度。[8]”隨后，歐洲超人類主義哲學家博斯特倫（Nick Bostrom）和皮爾斯（David Pearce）在1998年創(chuàng)立了“世界超人類協(xié)會”（WTA）。它的目的是推進人們對超人類主義的理解，并擁有自己專門的雜志。WTA在世界很多國家都有會員，影響巨大，并在2009年更名為H+。它的活動包括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進行學術(shù)交流、組織會議以及專門為學生討論開設(shè)的網(wǎng)上交流等。

超人類主義吸引了很多科學家、哲學家、政治思想家的參與，還獲得了谷歌公司的資金支持。在英國、瑞典、澳大利亞、美國、比利時、法國、奧地利等地都有自己的超人類主義研究機構(gòu)以及大量的追隨者。超人類主義之所以在西方世界影響廣泛，還存在另外兩大支柱：1）“超人類主義宣言”（以下簡稱“宣言”）；2）4份超人類主義研究報告。

“宣言”系兩大超人類主義代表即博斯特倫和摩爾執(zhí)筆完成，共有8條內(nèi)容。它指明了超人類主義利用科技改善人類的前景，同時也要求研究風險，尊重人權(quán)、關(guān)注個人的權(quán)利和尊嚴等[1]。從2003年到2009年，超人類主義運動陸續(xù)產(chǎn)生了4份重要的報告。大體而言，這些報告既反映了人們對新技術(shù)應(yīng)用前景的熱情和樂觀情緒，同時也表達了某種擔憂。其中，圍繞著“增強”/“治療”的生物學和醫(yī)學的爭論影響甚大，這也拉開了生物激進主義者和生物保守主義者之間的理論大戰(zhàn)。很多超人類主義者都屬于生物激進主義，認為人沒有固定不變的本性，人性是可以無限完善的。他們還把古典人文主義者，比如米蘭多拉（Pic de la Mirandole）、孔多塞、康德、盧梭、培根、拉美特利等看成是超人類主義的先驅(qū)。而像福山(Francis Fukuyama)、桑德爾(Michael Sandel)和哈貝馬斯則屬于生物保守主義陣營。他們都反對任何非治療性的“增強”人的做法，認為醫(yī)學應(yīng)當停留在以治療為目的的傳統(tǒng)框架中。他們尤其批判了利用生物技術(shù)和基因工程來制造“超級（優(yōu)秀）兒童”、“不會衰老的身體”等計劃[1]。不管怎樣，這4份報告都傳達了一個聲音，利用新技術(shù)來增強人（不管是以治療為目的，還是非治療目的）將成為一種不可避免的大趨勢。我們可以思考它帶來的益處以及可能產(chǎn)生的風險，但是無法無視或否定它的存在。

超人類主義雖然流派眾多，觀點各異，但大致可以分成兩個陣營。第1個陣營“僅僅”要求改善人類，而不犧牲人性。這個陣營的超人類主義代表將自身看成是過去人文主義的延續(xù)，主張人的無限完善性。前文所述的摩爾和博斯特倫都屬于這個陣營。他們都強調(diào)，超人類主義繼承了啟蒙理性主義的遺產(chǎn)，但它與傳統(tǒng)人文主義的差別在于，他們認為，可以利用新技術(shù)成果克服人生物的、遺傳上的局限，而不是僅僅通過教育和文化教化來塑造人。特別是新技術(shù)的發(fā)展，使超人類主義看到了超越“人的條件”的可能性。即是說，可以按照人們所希望的方式塑造自身，利用新技術(shù)，人們可以變成“后人類”[8]。這不是意味著走向新物種，但在體能、智力、情感等方面都肯定超越了現(xiàn)在的人。

第2個陣營以莫拉維茨（Hans Moravec）和庫茲韋爾（Ray Kurzweil）為代表。與第1個陣營不同，莫拉維茨和庫茲韋爾代表的陣營，通常稱為“奇點論派”或“宇宙派”。因為他們都認為隨著技術(shù)的（指數(shù)級的）發(fā)展，人類社會將不可避免地趨近“奇點”（singularity）。它標志著人類社會將會發(fā)生斷裂式的改變，撕裂人類歷史和社會結(jié)構(gòu)?！捌纥c”的到來，人類生物性將被人機聯(lián)合的超智能所取代，人類的“后代”將完全超越人類。這個時間點就是“技術(shù)奇點”，即人類將向完全的智能化、非生物化邁進，并在本世紀末成為宇宙智能的一部分。庫茲韋爾說：“奇點將允許我們超越身體和大腦的限制：我們將獲得超越命運的力量；我們將可以控制死亡；我們將可以活到自己想達到的年齡（這與‘永生’有細微差別）。我們將充分理解人類的思想并極大程度地拓展思想的外延。在21世紀行將結(jié)束的時候，人類智能的非生物部分將無限超越人類智能本身。[3]”可以看出，與第1個陣營要求僅僅增強人類相比，第2個陣營則思考了人類向非生物化邁進，其“后人類”目標，完全是一個新物種。

不過，在筆者看來，上面這兩個陣營之間，并不存在絕對清晰的界限?；蛘哒f，前一個陣營很有可能會滑向后一個陣營。因為追求人的無限完善，如果在技術(shù)允許的范圍內(nèi)，就有可能要求創(chuàng)造一個新物種，這兩者之間的界限也就不存在了。所以，我們不妨這樣來區(qū)分兩者，前者可以理解為趨向“后人類”的路徑或過程，而后者則可以視為結(jié)果或終點。即使一開始這兩個陣營之間存在差異，但最終還是可能殊途同歸。一旦沒有技術(shù)應(yīng)用上的防范措施，或沒有確定道德底線，這個可能就無法避免。

超人類主義者大都是技術(shù)樂觀主義者，雖然他們也要求認真對待技術(shù)應(yīng)用的風險問題，但這仍然不能讓人放心。首先，它將人類存在問題弄成了一個技術(shù)處理的問題，這多少帶有技術(shù)決定論的傾向。在此方面，它也引發(fā)了生物保守主義者像福山、桑德爾、哈貝馬斯等人的強烈反對。其次，它的一些計劃和想象，還是引起了人們的恐慌。它思考的對人的改善，與啟蒙思考的改善人的社會、政治和文化條件不同，它更注重改善我們“內(nèi)部”生物數(shù)據(jù)。這引發(fā)了對“人”、“人性”等問題的爭論。還有，像死亡問題，這不再屬于神話、宗教或哲學問題，而是屬于醫(yī)學、生物學，尤其是著名的NBIC（納米技術(shù)、生物技術(shù)、信息技術(shù)和計算機技術(shù)）問題。它甚至相信通過新技術(shù)可以攻克死亡。不管怎樣，超人類主義都擁有眾多的追隨者。正是在這種技術(shù)樂觀主義的影響下，新技術(shù)愛好者們尤其是那些跨國公司的老板們愿意為它投資，并相信這樣一定能夠帶來成功和利益。比如，谷歌首席執(zhí)行官施密特（Eric Schmidt）強調(diào)：技術(shù)不僅能夠讓世界變得更美好，而且如果我們做得足夠好，我們就可以解決這個世界上的所有問題。這種信念，在美國硅谷非常流行。

2 超人類主義對體育的影響和挑戰(zhàn)

超人類主義者主張超越人的生物體能限度，而體育從古希臘開始就追求身體“德性”的實現(xiàn)，追求優(yōu)秀和卓越?，F(xiàn)代精英體育，以“更快、更高、更強”的精神不斷挑戰(zhàn)極限，通過改造運動裝備（比如網(wǎng)球拍、游泳衣、運動鞋）來提升運動員成績，利用科技手段鍛煉運動員適應(yīng)能力（比如營造低氧環(huán)境），這冒似與超人類主義理想相“合拍”。所以，有的學者認為，精英體育可以證明超人類主義的合理性，因為精英體育已經(jīng)是超人類主義的方式了[6]。現(xiàn)代體育中，運動設(shè)施、裝備、專門的食譜等，在某種程度上也都有利于提高運動成績，增強技能。運動員不斷地爆出興奮劑丑聞，從反面也印證了這種對“增強”的追求。如果說這些還不能算成真正的超人類主義，那么今天的體育學界開始討論“超人類運動員”、“后人類運動員”、“基因增強的運動員”等概念，已經(jīng)毫無爭議的表明，超人類主義已經(jīng)滲透到了體育領(lǐng)域。

正如有的學者所認為的，超人類主義滲透到體育領(lǐng)域，它將給體育帶來巨大的改變：“今天，精英體育在日益不合規(guī)則的領(lǐng)域找到了自身。在此之前，運動員使用技術(shù)是為了優(yōu)化生物技能，許多方法甚至都沒有經(jīng)過權(quán)威部門檢驗。從為運動進行的基因測試，到使用超人義肢來增強人，這達到了甚至今天的反興奮劑規(guī)則都沒有達到的程度。這些技術(shù)改變了精英體育，但是下個10年可能意味著對我們擅長的體育的大修正……我們將有此問，是否關(guān)于運動技能的倫理爭論將要結(jié)束，而優(yōu)勝者的領(lǐng)獎臺將會為超人類運動員騰出空間？[7]”在科技發(fā)展日新月異的今天，未來將會怎樣，可能是無法預(yù)測的。一旦出現(xiàn)基因改變或增強運動員，是否允許他/她與非增強運動員同臺競技呢？這是否會改變體育運動的本質(zhì)呢？這些都是值得深思的問題。不管怎樣，超人類主義對于體育領(lǐng)域來說，更多地是挑戰(zhàn)。

1. 它挑戰(zhàn)了禁止興奮劑包括基因興奮劑的合理性。世界反興奮劑機構(gòu)（WADA）對于非治療目的增強即從服用違禁藥物到基因興奮劑都嚴令禁止，認為增強運動員會傷害運動員身體，違背公平競賽規(guī)則，有悖于體育精神。按照WADA的定義，基因或細胞興奮劑是指非治療目的的使用能夠提高運動能力的細胞、基因、遺傳物質(zhì)。包括紅細胞生成素（EPO）、胰島素樣生長因子（IGF-1）、生長荷爾蒙（GH）、血管內(nèi)皮生長因子（VEGF）、肌生成抑制素（Myostain）等。這些都屬于被禁之列[2]?；蚺d奮劑可以起到專門的增強效果，比如，為肌肉輸送更多的養(yǎng)分，促進肉身生長、增強耐力等。有些雖然在醫(yī)學上被認可（比如，醫(yī)學上使用能夠提高肌肉力量的基因藥物、抗衰老的藥物、加快骨髓恢復的藥物等），但在體育上卻是被禁止的。超人類主義者所質(zhì)疑的，就是這種禁止的理由。

以米阿（Andy Miah）為代表的超人類主義理論家認為，禁止增強運動員的做法，沒有充分的理由。他說：“關(guān)于基因興奮劑，WADA并沒有與基因倫理學委員會、合法權(quán)威、智囊或政府顧問團體進行對話。在這個意義上，關(guān)于基因興奮劑的政策制定，與更寬泛的生物倫理以及關(guān)于可以接受的合法決策之間并不協(xié)調(diào)。[14]”米阿的意思是，關(guān)于人的自然性、人格、人性、規(guī)范性、自主性以及誠信等問題，都需要在體育倫理學和生物倫理學的雙重層面上來討論。因為是否禁止基因興奮劑不僅僅是體育權(quán)威部門的問題，還需要考慮到人追求生命繁榮的權(quán)利。同時，體育權(quán)威部門不僅是處理運動員的誠信問題，也是處理社會上那些基因增強的人是否有資格參與體育比賽的問題。如果認為基因增強都是違反體育誠信，那么如果基因干預(yù)在一個人的胚胎階段發(fā)生，難道也要禁止他或她長大之后從事競技體育嗎？簡言之，米阿表明的是，決定是否禁止基因興奮劑的問題，不能拋開社會大背景。如果某些基因改造項目被社會所接受，那么體育上的禁止就沒有什么充足的理由。

2. 它反駁了基因興奮劑損害運動員健康的說法，認為強行禁止反而助長了家長式作風。基因興奮劑會損害運動員的健康嗎？至少目前為止，臨床基因治療還是相對安全的，醫(yī)學上也有一些先例。體育機構(gòu)或主管部門為了基因檢測，要求運動員無條件提交自身生物遺傳數(shù)據(jù)，這難道不是侵犯人的隱私權(quán)嗎？這實際上也限制了運動員的自我選擇的自由?！爱斍胺磳蚺d奮劑還是家長式的：禁止興奮劑是為了保證運動實踐者的健康。于是，運動員在他確定為適宜的行為方式上也被阻止了。職業(yè)運動員不允許自我決定他們在追求事業(yè)中要冒的風險。[15]”國家或體育部門對運動員個人自由選擇進行強制性干預(yù)。即便是為了運動員的健康考慮，也往往帶有限制運動員自由的嫌疑。“通過一種家長式的方式，堅持我們比運動員自身就什么是對他們最好的而言知道得更多，我們是在否定他們的自信、人格實現(xiàn)以及自主……將他們看成是小孩子，認為他們不能對影響他們的東西作出選擇。[12]”另外，即使是加以限制，運動員增強的沖動也無法去除，反而會導致以地下的方式偷偷地嘗試。一旦這種地下醫(yī)療環(huán)境存在，運動員仍然會鋌而走險。

3. 它認為基因不是決定運動的根本因素。通常認為，正常選手和基因增強的運動員同臺競技，就會產(chǎn)生不公平、非正義并使體育喪失本來就具有的意義和價值，或者認為體育因此就會失去了觀賞性、懸念或者不可預(yù)測的特征。在超人類主義者看來，這些觀點都是夸大其詞。因為即使基因增強的運動員參賽，目前為止也沒有產(chǎn)生什么神奇效果。南非殘疾運動員皮斯托留斯（被稱為“無腿飛人”）就是一個典型例子。他在體育比賽裝上的義肢一度被認為有“增強”技能的效果，但由于論據(jù)不足，國際田聯(lián)最終還是不得不允許他參加正常人的體育比賽（條件是他要達到參賽資格）。如果運動員是靠神奇的藥物贏得的比賽，或者說他在某一天接受了基因增強的醫(yī)學幫助就可以一下子獲勝，在目前的精英體育領(lǐng)域幾乎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說，努力、投入熱情以及自我克服仍然是體育比賽的關(guān)鍵因素。這不是基因的“運氣”造成的[11]。所以，即使是基因增強的運動員參賽，也需要經(jīng)過艱苦訓練才能取得好成績，這并沒有違背體育精神。

實際上，在競技體育中，運動員的基因差異或基因不平等，一開始就是給定的。比如，某些運動員努力訓練并提高了技能，但有可能仍然無法戰(zhàn)勝其他更優(yōu)秀者。通常會認為，贏得獎牌的都是一些刻苦訓練并有著特殊天賦的運動員。這不正是承認基因不平等嗎？但是，事實是，我們通常都會忽略這個問題，認為運動員的運動技能、人格特質(zhì)才是關(guān)鍵的決定因素。所以，不是說運動員在基因上越是平等，體育越是公平。勝利實際上并不是完全由基因因素決定的，而是靠努力實現(xiàn)的。如果增強問題可以進行醫(yī)學控制，確定每一種體育比賽的標準，競賽可能就會越來越平等。競技體育，可能因此變得更有趣，更加刺激。[11]總之，他們認為，那種認為基因增強就會絕對影響體育道德的結(jié)論是草率的，我們沒有充分的理由限制運動員進行基因增強。只要我們尊重運動員的意愿，而不是強制其基因增強，那么我們就可以接納“超人類運動員”。

上述以米阿為代表的超人類主義者雖然不是公然挑戰(zhàn)體育機構(gòu)和權(quán)威部門禁止非醫(yī)學性增強的措施，但是，該理論明顯是懷疑這些措施的合理性，并且提出了不同的甚至相反的理由。他們的意圖是非常明顯的，即認為體育上對非治療性的增強包括對基因興奮劑的禁止，理由并不充分，需要討論和修正。他們的超人類主義立場堅持認為，正常運動員和基因改變的運動員同臺競技，并不會影響公平競賽，也不會破壞體育精神。

體育賽事中興奮劑藥物屢禁不止，說明基因興奮劑肯定也將成為部分運動員追求的目標，盡管目前還沒有運用于體育上?，F(xiàn)在，超人類主義的觀念又在背后“撐腰”，這必將給體育帶來巨大的挑戰(zhàn)。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反興奮劑機構(gòu)也都非常擔憂，因為它不像其他興奮劑藥物，被改變的基因不可能在尿液甚至血檢中查出來，基因檢測的難度也越來越大。這很可能會造成一個后果：檢測技術(shù)和增強技術(shù)的相互博弈。醫(yī)學上對某些基因治療和增強的認可，也使得此類禁令在體育領(lǐng)域面臨考驗。體育是否應(yīng)當接受醫(yī)學權(quán)威部門作出的裁決，還是堅持人自然天賦的標準，這些都需要體育學界和其他領(lǐng)域的理論家和學者們，多方位、多角度地探討這個問題，畢竟體育無法孤立于社會環(huán)境。只有如此，才能找到制定更為合理的政策和措施的理由和根據(jù)。

3 如何應(yīng)對超人類主義的挑戰(zhàn)？

在當前西方理論競技場中，雖然超人類主義勢頭強勁，但是，我們也能夠發(fā)現(xiàn)不同甚至相反的傾向，比如一些推崇自然主義、自然教育以及主張回歸人文精神思潮的出現(xiàn)。哈佛大學生物學家利伯曼（Daniel Lieberman）代表的進化生物學就非常有代表性。2013年，利伯曼出版了《人體的故事：進化、健康和疾病》，該書雖然沒有直接回應(yīng)超人類主義或后人類主義，但其中卻包含了可以批判后者的重要觀點。在人類進化歷史中，利伯曼認為，人類雖然利用科學和技術(shù)創(chuàng)造了更好的生活條件，但也會使文明產(chǎn)生一些不匹配的新疾病，那種認為人工改變會比自然賦予更好的肯定是一種危險的傲慢態(tài)度。我們不能像科幻故事或電影表達的那樣超越人的生物限度，變成賽博格，而是要善待我們的身體和生物性。他說：“從自身物種的豐富而又復雜的進化史中，可以學習的、最受用的教訓，就是文化不容許我們超越自身生物學。人的進化從來不是智力勝過體力，我們要懷疑那種認為未來將會不同的科學幻想。[4]”與此類似，有的學者還提出了新的“進化本體論”，肯定了人類進化過程中的人與自然之間的相互作用、相互生成，反對那種反自然的進化觀念，也反對技術(shù)主導的進化理論[13]。這種新本體論指出，人類文明在今天的困境（尤其是環(huán)境危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無視自然對文化的協(xié)調(diào)能力造成的，結(jié)果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在筆者看來，上述這些思潮，雖然很少討論到體育，但仍然對體育領(lǐng)域在應(yīng)對超人類主義的挑戰(zhàn)有重要的啟發(fā)意義。把人的自然性、生物性作為人性基礎(chǔ)，前文以福山、桑德爾和哈貝馬斯為代表的生物保守主義，也表達了類似的觀念。他們都反對超人類主義者主張的非治療性“增強”的觀念，反對技術(shù)主宰的進化，要求尊重自然和人的尊嚴，而不是走向非人化的賽博格或新物種。本文在此重點討論桑德爾的思想，因為他在《反對完美：基因工程時代的倫理學》中不僅批判了超人類主義，而且還直接討論了“仿生運動員”問題，這也是對體育上的超人類主義的直接回應(yīng)。

桑德爾認為，運動員越是依賴藥物或者基因增強，他的表現(xiàn)越是背離他自身的努力成就和優(yōu)秀品質(zhì)。我們可以想象機器人、仿生運動員的出現(xiàn)，但是，這不再是一個真正的運動員了，而是他的發(fā)明者的“成績”了。今天一個棒球運動員沒有擊中反彈球，他的教練可能會認為他站的位置不對，但是，未來教練可能會譴責他個子矮（即應(yīng)當進行基因增強）。一旦基因增強在體育領(lǐng)域盛行，勢必會破壞體育的至高理想。體育不再是鼓舞人心的項目，而是變成了“景觀”(spectacle)一樣的娛樂?！皩τ诨蚬こ虝r代來說，體育降為景觀并非是獨一無二的現(xiàn)象。但是，它證明了增強技能的技術(shù)，基因技術(shù)或者其他技術(shù)，可能摧毀運動員以及人們對自然天資和天賦藝術(shù)展現(xiàn)的尊重。[10]”那么，這必然引發(fā)對完美基因知識的追求，造成了追求完美的瘋狂競賽。“隨著增強作用的提高，我們對運動員的表現(xiàn)不會刮目相看了。或者說，比賽從看運動員的能力變成了看藥劑師的本事”[10]。我們不再驚嘆運動員的表現(xiàn)，而是驚嘆增強運動員的技術(shù)。技術(shù)變成了主角，運動員的能力和天賦則是成為了次要的。桑德爾對超人類主義的批判，實際上指出了超人類主義會使我們從現(xiàn)存的倫理，即對自然天賦的感激轉(zhuǎn)向了一種普羅米修斯式的人對自身和外部世界的絕對控制。這破壞了人類物種的謙卑、無辜與相互幫助的價值。

同樣討論人性，美國哲學家、倫理學家納斯鮑姆（Martha Nussbaum）也反對超人類主義的論調(diào)。在她《愛的知識》中的最后一章，她討論了“超越人性”的問題，并將之與體育運動關(guān)聯(lián)起來。納斯鮑姆肯定了人追求卓越、優(yōu)秀的激情和能力，從古希臘神話開始（她討論了《荷馬史詩》中的奧德修斯放棄追求不朽，寧愿漂泊回到故鄉(xiāng)的故事），人追求的就是有限度的、有死的生活，這與奧林匹亞眾神的生活形成了鮮明對照，后者是絕對完美，永恒不朽，人的追求只能達到相對的完美。這種完美主義，是一種“內(nèi)在超越”。它不是要放棄或拒絕人的限度，而是在自然限度的基礎(chǔ)上自我超越，追求完美。納斯鮑姆將這個思想應(yīng)用于體育領(lǐng)域，她認為，體育一開始就是通過人的（有限度的）身體來實現(xiàn)的優(yōu)秀。對于運動員或?qū)τ谄胀ㄈ藖碚f都是一樣，這是一種悖論，即他/她都是通過自己的限度來實現(xiàn)完美，而不是超出限度?！叭说南薅瘸删腿说膬?yōu)秀，賦予優(yōu)秀行為意義”[9]。雖然我們常常說超越極限，但是限度仍然是存在的。沒有限度，就等于背離了人的生活，人的本性。如果運動員沒有身體的限度，沒有在這個基礎(chǔ)上實現(xiàn)的優(yōu)秀，即使成績再好，也將會不受尊敬。這就好比我們觀看技術(shù)或機器表演一樣，不會對此種“完美運動員”刮目相看。納斯鮑姆從古希臘神話中發(fā)現(xiàn)了體現(xiàn)在運動員乃至人類物種身上的人性特質(zhì)：人的一切行為都立足于有限性基礎(chǔ)。如果超越了這個限度，或排除這個限度，必將摧毀人性本身。

納斯鮑姆的這種觀點得到了體育哲學家麥克納米（Michael McNamee）的聲援，他在討論超人類主義完美觀念的時候也區(qū)分了相對完美和絕對完美[5]。前者指的是完成了某個任務(wù)，關(guān)聯(lián)著具體的方法、作用、技能等。后者往往存在于某種神學或倫理學中，關(guān)聯(lián)的是人的整個存在問題。相對完美不是沒有缺陷，它是展現(xiàn)人在某一個方面的能力、技巧以及人格特質(zhì)。運動員的完美，也應(yīng)當是這個相對的概念。運動場上的完美，可以是某次擊球、某個點球、某個動作等，如果表達完美，或者幾乎沒有什么缺陷和不足，這當然令人羨慕，但這都是根據(jù)某個具體目標或者發(fā)揮某種具體的作用來說的。也就是說，這里的完美是具體的、相對的概念。

麥克納米認為，我們不應(yīng)當將“超人類運動員”思考為最完美的運動員?！俺祟愡\動員”給人的感覺是超越人類（自身限度）去實現(xiàn)優(yōu)秀，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觀念，也就是說，為了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人或者運動員，我們就需要超越人類共同的本質(zhì)。這是一種病態(tài)的完美[16]。對于運動員來說是這樣，對于普通人來說也是如此。人性，作為我們的本性，我們的存在方式，是構(gòu)成我們尊嚴的東西。那種想要超越人性的做法是病態(tài)的。去除了人的限度等同于去除了賦予體育意義和價值的框架和思想。超人類主義的理想體現(xiàn)在體育上，就是讓我們看一場機器人或半機器人的表演，這只不過是讓人欣賞技術(shù)罷了。從根本上看，體育上的超人類主義是一種狹隘的體育觀念，就是將體育看成是人的潛能的最大化，生物技術(shù)的發(fā)展，為它打開了新的可能性。但是，它明顯只是關(guān)注體育自身的價值，忽視了體育之外的社會、文化價值，把體育與社會上技術(shù)主宰的幻覺混雜起來，即便我們承認人性不是固定不變的，但超越人性的做法也是極其荒謬的。

利用新技術(shù)增強運動員，我們大致可以分成3種立場：1）功利主義的立場。它將體育看成是實現(xiàn)某種目的的手段，體育沒有自身目的，它只是服務(wù)于體育之外的目的。比如，一些商業(yè)性質(zhì)的體育公司開發(fā)體育，就是為了賺錢的目的。2）比較偏狹的運動觀。這種立場認為體育就是不斷地“進步”、“超越”，打破記錄。它認為只要能夠幫助體育競技實現(xiàn)完美，一切技術(shù)手段都是可以接受的，包括興奮劑藥物、基因增強等。3）體育倫理學立場。它把體育理解為一種社會實踐，并且?guī)в幸?guī)范、價值以及內(nèi)在的善。它主張體育應(yīng)當捍衛(wèi)、保護和培養(yǎng)規(guī)范和價值，而不是僅僅追求技能的提高。本文討論的超人類主義，當然是第1種立場和第2種立場的混雜，它明顯排除了第3種立場。可以這樣說，超人類主義運動，代表了一場經(jīng)濟、技術(shù)、知識之間的新的聯(lián)合。塑造“超人類運動員”，不僅是新技術(shù)的應(yīng)用，而且還是投資集團的利益追求以及技術(shù)完美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支持。借助利伯曼、桑德爾、納斯鮑姆、麥克納米等人的思想，本文傾向于第3種立場，認為人的有限性成就了人的價值和人的行為意義，成就了人的愛、謙卑、團結(jié)、互助以及關(guān)心他者。因此，應(yīng)當批判那種功利主義的、狹隘的體育觀念。它的超人類主義追求的完美，也是一種狹隘的、病態(tài)的完美。體育是通過人的身體和天賦實現(xiàn)的優(yōu)秀，那種想要通過技術(shù)超越人的自然性、生物性的做法，不僅違背了體育的本質(zhì)，也摧毀了它的人性基礎(chǔ)。

4 結(jié)語

超人類主義在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有著非常大的影響力，它的背后不僅有著強大的經(jīng)濟力量支持，而且還有意識形態(tài)為之張目。超人類主義者自稱是啟蒙遺產(chǎn)的繼承者，推崇理性和進步。但是，矛盾的地方是，西方啟蒙對人的社會和政治解放的思考、對人自主性的強調(diào)，這些宏偉目標都被超人類主義者還原為一種技術(shù)主宰的雄心和幻覺。本來作為手段的東西，現(xiàn)在被當成了目的本身。“當時的人感興趣的不僅僅是掌握能讓我們主宰世界的手段，還有主宰世界之后我們可以實現(xiàn)的目標（如果有），因此，當時人對科學的興趣還不是純粹的‘技術(shù)員’式的、‘工具性’的，或者僅僅出于對‘實用性’的興趣。對康德、伏爾泰還有笛卡爾來說，通過科學知識和人的意志在理論和實踐上主宰世界，并不是純粹出于對自身力量自戀式的迷戀以及主宰的快感。這不是為了控制而控制，而是要認識世界，利用我們的智慧來實現(xiàn)一些更高的目標。[1]”如果說西方啟蒙理想中一開始還有全人類的自由和幸福的至高目標，那么今天這種技術(shù)狂熱、技術(shù)樂觀主義，很大程度上就是服務(wù)于機械的自由競爭。歷史沒有目的因，歷史不是被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一個更高的目標所引導，而是被一些動力因或被技術(shù)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的絕對命令強迫著、推動著前進。這難道不是啟蒙理想的退化嗎？

就目前來看，超人類主義在中國還沒有流行起來。但是，我們當然不能忽視這種價值的輸出。像很多美國科幻電影(比如《黑客帝國》《星際迷航》等）就宣揚了超人類主義。如果我們對超人類主義缺乏清醒的判斷和理解，便可能被這種思想所“俘虜”。隨著國際經(jīng)濟和科技競爭日趨激烈，未來超人類主義的影響和滲透將更為強烈。對此，我們應(yīng)當做好迎接和應(yīng)對的準備：1）要對超人類主義的不同形式有充分的了解和分析，確定哪些是我們可以接受的，哪些是我們必須堅決反對和拒絕的。2）可以通過激活中國古代科技思想，比如“技進乎道”，來批判極端的超人類主義，凸顯技術(shù)與天地人整體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守護好生態(tài)環(huán)境和家園。3）教育和培養(yǎng)人的技術(shù)素養(yǎng)，弘揚人文精神。我們不反對技術(shù)可以應(yīng)用于體育競技活動，體育的發(fā)展離不開技術(shù)的進步，但也要警惕那種將體育變成一種完全商業(yè)化的、技術(shù)化的、排除了價值和規(guī)范引導的狹隘概念。體育是人生活的一部分，應(yīng)當服務(wù)于人的理想和價值。

[1] 費希.超人類革命[M].周行,譯.長沙:湖南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 2017: 4, 35-36, 16-19,181.

[2] 胡揚, 劉雙虎.基因興奮劑[J].體育科學,2007,27(4):95-97.

[3] 庫茲韋爾.奇點臨近[M].李慶誠,等,譯.北京:機械工業(yè)出版社, 2017:2.

[4] LIEBERMAN D. The History of Human Body: Evolution, Health, and Diesease[M].New York: Pantheon Books,2013:387.

[5] MCNAMEE M. Sport, Virtues and Vices: Morality Plays[M].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 2008:194-205.

[6] MIAH A. Be very afraid: Cyborg athletes, transhuman ideals & posthumanity[J].J Evol Technol,2003,13(2):75-90.

[7] MIAH A. Genetically Modified Athletes[M].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04:10.

[8] MORE M,VITA-MORE N. The Transhumanism Reader[C]. New Jersey:Wiley-Blackwell, 2013:3,5.

[9] NUSSBAUM M. Love’s Knowledge[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378.

[10] SANDEL M. The Case Against Perfection:Ethics in the Age of Genetic Engineer[M].America: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44,25.

[11] SAVULESCU J,FODDY B,CLAYTON M. Why we should allow performance enhancing drugs in sport[J].Br J Sports Med,2004,38(3):660-678.

[12] SCHNEIDER A,RUPERT J. Constructing winners: The science and ethics of genetically manipulating athletes[J].J Philos Sports,2009,36(1):93-102.

[13] SMAJS J. Evolution Ontology: Reclaiming the Value of Nature by Transforming Culture[M]. Amsterdam-New York: Rodopi, 2008:2-3.

[14] TAMHURRIN C,TANNSJO T. The Ethics of Sports Medicin[C].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9:37.

[15] TAMHURRIN C,TANNSJO T. Values in Sport[C].London and New York: E. and FN, 2000:292.

[16] TOLLENEER J, STERCKX S, BONTE P. Athletic Enhancement, Human Nature and Ethics[C]. New York: Springer, 2013:185-200.

The Challenges of Transhumanism to the Sport

ZHU Yan-ming

Huaqiao University, Xiamen, 361021.China.

As a world-wide intellectual and cultural movement in the west from 1990s, transhumanism permeates in the sport in resent years, whose aims of improvement of human body,intelligence and emotions ,in some respect, are “harmonious” with the pursuit of excellence in the sport,but basically are challenges. The idea of its transcending the limits of human biologic and genetic condition,its “posthuman” goal, not only calls in question the prohibition of gene doping in the sport,but also justifies for “transhuman athlete”,“posthuman athlete” and “gene-enhanced athlete”.This perfectionism of transcending human limits, however, as a pathological conception,breaches the essence of sports and smashes humanity as well.

1000-677X(2018)07-0092-06

10.16469/j.css.201807022

G80-05

A

2018-03-28；

2018-07-05

朱彥明,男,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現(xiàn)代西方哲學、技術(shù)哲學、體育哲學,Email:zhuyanming20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