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趙稀方
講述香港的故事,人們往往以也斯的“香港的故事,為什么這么難說?”開頭。在也斯的筆下,香港是一個空洞的能指,是意識形態(tài)角逐的場所,人們爭著要說香港的故事,爭著要代表香港?!斑@里一個玫瑰園的故事,那里一個五十年不變的故事。這里一個東方卡薩布蘭卡的故事,那里一個上海的故事。這里一個灑熱血拋頭顱的革命愛情故事,那里一個今日你令我肝腸寸斷明天我令你身首異處的財經(jīng)愛情故事,這里一個有良心的民族資本家的故事。”這些都是外在的對于香港的定型化的想象和傳奇,真正的香港人,在這些“大故事”的夾縫里,“意興闌珊,欲言又止”??磥硪f一個香港的故事,真正不容易。
令人好奇的是,真正的香港人“欲言又止”的香港故事究竟是怎么樣的?想知道這一點,莫過于聽一聽也斯本人的香港故事。這里想談的是那篇著名的小說《后殖民食物與愛情》。這篇小說發(fā)表在1998年5月《純文學》第1期上,曾被收在“三城小說系列第二輯”的首篇,并成為書名。也斯說:“到底該怎樣說,香港的故事?每個人都在說,說一個不同的故事。到頭來,我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不同的故事,不一定告訴我們關(guān)于香港的事,而是告訴了我們那個說故事的人,告訴了我們他站在什么位置說話?!痹谶@篇小說里,也斯當然也在說故事,雖然小說的故事性不強,我們正可以由此了解這個說故事的人,分析他站在什么位置上說話?
許子東仍以“香港意識”中的“身份困惑”和“此地他鄉(xiāng)”來解讀《后殖民食物與愛情》,并很方便地引用了小說中的幾句話以為例證?!按颂幩l(xiāng)”等是許子東用來概括“九七”前香港文學的一些模式,套用到每一篇小說上去未免簡單,更何況《后殖民食物與愛情》是一篇發(fā)表于“九七”后的小說?!熬牌摺焙笙愀坌≌f已有“轉(zhuǎn)向”,筆者有過專門論述,此處不贅。周蕾曾談過也斯作品的“物質(zhì)感”,這種“物質(zhì)感”是抗拒“模式”的。與其省事地套用“模式”,還不如具體地回到小說所談?wù)摰摹拔镔|(zhì)”之中。
簡單說來,《后殖民食物與愛情》說的是有關(guān)“吃”的故事。順著“食物”的線索,愛情的變故,求諸作者的后殖民立場,這是本文嘗試的“考察”路徑。
開門見“吃”。小說的第一句話是:“黃昏時分阿李拐進我的酒吧,手里拎著從下面卑利街市買來的一袋叫不出名字的水果。他坐近酒吧柜一角,剝開狹長的棕色果殼叫我試味……”這第一次的“吃”,有點特別。吃的人不知道吃的是什么東西。吃了以后,“我”覺得“有點像曬干了的龍眼肉,里面的核很大,外殼也像龍眼棕色硬脆的質(zhì)地,但形狀卻是像豆莢那樣半月形一串,叫人疑心是荷蘭豆跟龍眼雜交以后的私生子”。這種“叫不出名字”的水果,在小說開頭出現(xiàn),是有喻義的。它引出了“我”對于自己三種生日的交代,和對于“雜交”身份的困惑,“我這么大一個人,一直沒有做生日的習慣。大概因為當年父母來偷渡來港,我是私家接生的,連出生紙也沒有。長大以后去領(lǐng)身份證的時候不懂看英文就把當天的日期當生日寫上去了。家里提的是中國陰歷的日子;身份證上是應付官方的虛構(gòu)日期;還有姨媽后來替我從萬年歷推算出來的日子,我備而不用,也沒有真正核對過。就這樣三個日子在不同的場合輪番使用……”
香港歷來被視為英國和中國的雜種,連紫荊花據(jù)說都是雜交的后代。在這雜交的地方,一切都變得錯亂。對于追求純潔本土的人來說,香港是沒有位置的。不過,也有人將這種雜種性,轉(zhuǎn)而視為香港的長處。李歐梵認為:“也許香港文化的特色,就在于它的‘雜性’,它可以處在種種文化的邊緣——中國、美國、日本、印度——卻不受其中心的宰制,甚至可以‘不按理出牌’,從各種形式的拼湊中創(chuàng)出異彩?!崩顨W梵調(diào)侃地說:沒想到他命名香港的詞“雜種”,已經(jīng)在后殖民理論中變得很時髦。這一點受到了葉蔭聰?shù)妮^真批評,后者認為李歐梵所談的“雜種”與霍米·巴巴所說的“雜種”根本不是一回事。也斯開頭將雜種水果與“我”的出生聯(lián)系起來,大概是對香港文化身份錯亂的象征,也是對于純凈本土迷思幻想的逃避。
“雜種”水果以后,開始了一次聚餐,是大伙兒給“我”和慧慧安過生日。不過,這只是小說的倒敘。從時間上說,真正第一次吃飯,是“我”與情人瑪利安的單獨吃飯。
“我”開一家發(fā)廊兼咖啡廳,看起來懂一些香港歷史,也不滿于定型化的敘述,想自己寫一點,“對,完全不是那種直接的比喻關(guān)系,是這些繽紛多姿的現(xiàn)代頭發(fā),與它們的主人之間那種復雜多變的關(guān)系,令我對報上連載的愛情小說不大滿意而開始想寫起我自己的故事來。我在念書的日子也舞文弄墨,隔了多年再拿起筆來,覺得最難的還是面對許多說不清楚的人和事,像打了結(jié)的一團頭發(fā),不知從何開始”?!拔摇焙同旣惏驳南嘤觯撬齺硐搭^。在閑談中,“我”告訴她,她現(xiàn)在位居要職的酒店是當年日軍侵略九龍時的總部,這令她驚訝而佩服。接著,“我”和她發(fā)現(xiàn)了彼此對于食物的共同愛好。當瑪利安感嘆今年再也找不到禾花雀的時候,“我”保證可以幫她找到,這就有了他們倆的第一次約會:吃禾花雀。
這一次的食譜完全是中式的,“禾花雀、金銀潤、冬菇、魚翅……”中式傳統(tǒng)飲食給“我”帶來了愛情,回到酒吧以后,“她在鏡中回望我,仿佛突然發(fā)現(xiàn)了青蛙的我原來是一個王子,她回過頭時仿佛吻了我的臉”。這個時候,“我只是從字幕上看見有人在高歌血濃于水的愛情、千萬年的愛情、母親的愛情”,仿佛要從中國的大愛中,分離出自己的愛情。不過,中式飲食被證明只是一種幻覺,瑪利安事實上并不專嗜中餐,她的口味中西兼通。在第二次聚餐,大伙給“我”和慧慧安搞生日派對的時候,瑪利安帶來的是法國甜品,還有“她去西班牙旅行時認識的幾位法國朋友專門負責特別夠味的音樂”。這第二次聚餐的食品,似乎比較合乎“我”的口味。多元混雜,“各人帶來了不同的食物:中東蘸醬、墨西哥頭盆、意大利面條、葡式鴨飯、日本壽司”。中國食品當然也不能少,“我們還在不能舉炊的酒吧里弄出了熱辣辣的夫妻肺片,甚至夸張地用油鍋燒出了糯米釀豬大腸”。不過,這樣一次夠味的聚餐是在回歸前風雨飄搖的氣氛中進行的?!耙环矫媸敲褡鍤夤?jié)高昂的電視愛國歌曲晚會,一方面是蘭桂坊洋人頹廢的世紀末狂歡?!敝袊说母甙汉脱笕说念j廢,似乎與香港無關(guān),似乎又與香港有關(guān),使香港處于失重的歇斯底里的狀態(tài)中,“在那段日子里我們也不能幸免地大吃大喝,荒腔走板地亂唱一通,又戀愛又失戀,整個人好似處于一種身不由己的失重的飄浮狀態(tài)”。
第三次聚餐是全文的重點,小說不惜用了整個第二章的篇幅。這次聚餐表現(xiàn)了“我”和“世伯”——瑪利安的父親——在口味等級上的巨大差異,最終導致了“我”和瑪利安的分手,使小說情節(jié)發(fā)生了轉(zhuǎn)折。
隨著“我”和瑪利安愛情的進行,與女方長輩的見面勢在必行?!拔摇碧嶙h在中區(qū)酒店新開的法國餐廳和世伯見面。沒想到,世伯竟曾在這家五星級酒店掌管過飲食。世伯的記憶里只有“前朝那高貴的暗綠色的法國餐廳”,對于這個降低了檔次的餐廳很看不上眼,“仿佛盛時不再:室內(nèi)嘈吵了一點,人客隨便了一點,酒杯上少了印好的字母,連侍者倒酒的手勢也沒有那么熟練”。至于眼前這些銀盆贈送的民俗小食、米通餅之類,他更不感興趣,覺得吃這些“粗東西”的“大概是傻子”。小說中屢屢提及,世伯最向往的仍是高級法國餐廳:“世伯沒有明說,但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還是酒店頂樓過去那所高級法國餐廳比較像樣?!薄霸谙愀圻@幾十年發(fā)展出來的飲食界,強調(diào)的當然是法國菜。正如世伯說的:法國菜才能賣錢嘛!泰國菜能賣什么錢?而當然,在他心中,法國菜應該是像過去酒店頂樓比埃羅那種派頭的。”頂樓高級法國餐廳的堂皇、殖民主義的氣派,已經(jīng)過去了,只余下世伯那種對于往日輝煌的留戀。對于這種殖民貴族品位,“我”是抵觸的?!拔摇币彩窃趪鈱W的烹飪,但并不“西方中心”?!拔摇毕矚g烹飪的混合,不過在這一過程中,卻不愿意被西方同化,而堅持要顯示出地方味的個性,“是法國烹飪和泰國調(diào)味美妙的結(jié)合,令我感到,不同的文化煮在一起是可能的”。“那些混合不同文化的食譜,帶著法國風味,又有獨立的泰國的辛辣與尊嚴,仿佛還在我的口腔里縈繞未散?!?/p>
這種要求東方尊嚴的想法,不但為老派的世伯所不齒,也被新派的餐廳“女部長”否定了。這位女部長強調(diào):“我們的不是泰國菜,是新派的法國菜,吸收了廣泛的亞洲的影響?!边@是西方中心主義的新面目。如果說從前的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將自己視為高高在上的獨尊中心(像那座頂樓法國餐廳一樣),將第三世界視為低等卑微的存在;現(xiàn)在不一樣了,在全球化的策略中,西方適當?shù)匚〉谌澜绲脑兀纬尚碌奈鞣娇谖?,卻仍然否定你的存在。這種殖民主義思維,引起了“我”的反感,“本來好有自己個性的泰國,一下子變成了廣義的亞洲了。這大概是跟我們身處香港有關(guān)吧。泰國變成沒有了在歐洲遠距離所見的神秘異國情調(diào),只是赤裸裸的芭堤雅、陪浴、妓女和艾滋!”談的是泰國,事實上心里想的是香港。“我”很敏感地想,香港在西方人眼里大概就是這樣一種異國情調(diào)吧:“那位跟我以前叫布政司現(xiàn)在叫政務(wù)司司長同座的外國人,眺望窗外港灣的燈火一邊進食,一邊想象的又是一個怎樣的香港呢?”
前面提到,葉蔭聰曾批評李歐梵的“雜種”概念與霍米·巴巴相去甚遠,也斯以烹飪作為比喻卻與霍米·巴巴有神似之處?;裘住ぐ桶蛷娬{(diào)一種“文化差異”的現(xiàn)實,它的歷史前提是后殖民移居的歷史、文化與政治的離散、流亡的詩學等。這種文化差異,要求打破根深蒂固的文化本質(zhì)主義的觀念,即不再將文化看作固有的本源,卻著眼于殖民及移民對于西方現(xiàn)代性觀念的沖擊,它要求確認文化混雜的現(xiàn)實,并把社會文化差異看作一個復雜的、持續(xù)的協(xié)商過程。霍米·巴巴的“雜交”(Bybridity)指的是在話語實踐上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種狀態(tài)。從批判殖民話語的立場上說,雜交的效果主要是動搖了殖民話語的穩(wěn)定性。他的“模擬”(Mimicry)指的是當?shù)厝藢τ谥趁裾叩囊环N模仿,內(nèi)含著嘲弄和變形,殖民話語于此變得面目不清。模擬表面上看起來是對于殖民話語的尊重,但在實踐上卻戲弄了殖民者的自戀和權(quán)威。在《后殖民食物與愛情》中,法國與泰國食品相互混合,泰國個性并不因此失去,而是改變甚至顛覆了法國口味,從而形成一種新的口味,這是霍米·巴巴思路的生動說明。
不過,霍米·巴巴強調(diào)“文化差異”還要求與當下流行的文化多元主義觀念相區(qū)別。他認為,所謂的文化多元強調(diào)的是異質(zhì)并存的寬容原則,并存的前提是差異,而不是混合或融合。也斯的看法也許不盡相同,他既強調(diào)食物的混合或融合,如法式與泰式的融合,但同時強調(diào)多元并存,大概因為融合并非易事,而多元并存卻是首先要做到的。
在聚餐中,“我”一再強調(diào)各人的口味和想象都是不一樣的。聚餐一開始,小說就提道:“我很快發(fā)現(xiàn),即使一同坐在這餐廳里,彼此想的大概也是不同的東西呢!瑪利安懷念巴黎的酒和乳酪,還說起最近在西班牙吃到的火腿和燒腸;我想到的是在倫敦讀發(fā)型設(shè)計那段嬉皮日子中在海德公園附近試食那所別有氣味的小店;世伯在這東方之珠五星級酒店掌管飲食多年的一朝重臣在加快昔日的光輝?!本鄄涂旖Y(jié)束的時候,小說又提到,瑪利安回想的是浪漫藝術(shù)家的紅酒,“世伯懷念那些銀器亮閃閃的排場,我想象亞洲熱帶的芒果混合姜汁粗野的辣味端上臺,名正言順地與高貴的鵝肝平起平坐。大家一同圍坐在一張餐桌的旁邊,卻是各自想象不同的食物”。多元化其實也不簡單,因為它首先抗拒“中心”,比如“我”對于世伯的貴族殖民等級的“中心性”的抗爭。只有在“中心”消失以后,才能真正地多元并存。
言不投機,女兒自然站在父親的一邊,“我”在宴席上“被孤立成為瑪利安過去口中母親的角色:一個不懂飲食文化的平庸婦人,在他們父女的聚餐中一個無話可說的閑角”。愛情由此崩潰。在晚餐結(jié)束回去的路上,“我”和瑪利安開始爭吵,從此不再見面了。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聚餐,是小說的結(jié)束。在口味不同,“我”已經(jīng)開始抗爭的情況下,讀者很容易期待一個小說高潮,最終解決問題。
沒想到結(jié)尾平淡。小說沒有加深敵意和沖突,只有容忍和多元。仍然是生日聚餐,回應了小說的開頭。雖然情緣已盡,但“共同的日常食物興趣與口味永存”。瑪利安還記得“我”的生日,向老李提議去意大利川菜館。阿李覺得“我”不喜歡,換了屈地街地痞小店釗記?!拔摇钡故菬o所謂,不同口味都可以接受。生日那天上午,做的是意大利飯,“我”對于瑪利安的怨氣也在酒中消失了,“瑪利安比我原來印象中顯得稚細一點,好似不是一個跑了去聽法國DJ通宵跳舞而可以傷害我的女人,她其實只是一個喜歡不斷搞睡衣派對、火鍋派對的妹妹。由于她是那么天真,到頭來你接受了她,覺得事情也許就是應該這樣,沒什么好分析和批評的”。在下午吃意大利川菜館的時候,“我”還在席間感嘆了眾味難調(diào),懷疑能有一種大家共通的食品,“跟懂酒的衣莎貝去蘭桂坊試菜,嘗她帶去的佳釀,真是一件美事。但另一方面,我也可以跟饞嘴的阿李老趙去上環(huán)或西環(huán)的橫街窄巷,在那些破舊骯臟的舊店里,嘗一些要失傳的廚藝,同樣可以大快朵頤。還有堅持正宗法國菜的法國朋友若律,反叛了日本菜的日本朋友美子,我跟她們各自都有過愉快的進食經(jīng)驗,但這么多人走在一起就難了,真有一種可以適合這么多不同的人的食物嗎?”
意大利川菜館本是一個中西口味混雜的地方,一些人卻偏偏在這里追求正宗川菜?!八麄冞B最基本的郫縣豆瓣也沒有!”“部長還叫我們吃豆瓣東星斑呢!”“蒜泥白肉無辣!”抗爭的結(jié)果,是越來越糟糕,“討好嚴厲的民族主義的聲討,把各種各樣的辣味都放進去,結(jié)果就真的不能下咽了”。殖民主義所引起的最直接的反映,就是民族主義。
結(jié)局是圓滿的?;刍郯瞾砹艘院?,“我”和這個同生日的朋友相擁而吻,不同背景的人圍坐一桌,高高興興地喝酒吃菜。不過,這并不是一種消解了矛盾的廉價大團圓,而是以容忍為代價的?,斃矌Я朔▏信笥褋?,按說這很容易引起我的不悅,不過“我”不以為意,“我們第一次見面,沒有不好的感覺。他們真是天生一對,十分登對”。對于矛盾、沖突與相處,小說最后有一段陳述:
有些人離開我們到處生活,又有些新的人加入進來。我們對事老是各有不同的意見,彼此爭吵不休,有時也會傷害對方,但到頭來又還是走在一起,也許到頭來也會學習對彼此仁慈。
混合、沖突、抗拒、容忍、共處,這種立場出自于香港特定的歷史位置。香港處于中英之間,混合著東西兩種文化,這種邊緣的地位和過渡的性質(zhì),既是香港的短處,也是長處,正如周蕾所說:“這種非香港人自選、而是被歷史所建構(gòu)的邊緣化位置,帶來了一種特別的觀察能力?!弊约杭炔蛔阋猿蔀楦次幕⑹艿脚懦?,它自然本能地排斥中心意識、本質(zhì)主義,同時不排斥混合,注意在沖突中相處。也斯在小說中經(jīng)由食物和愛情, 顯示出來的就是這樣一種獨特的香港后殖民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