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 上海 200234)
在《金瓶梅》中,西門慶的正妻吳月娘篤信佛教,所以她時常會請尼姑來家里宣卷。在這部作品中,作者多次寫到尼姑的宣卷活動。本文主要就這部小說中尼姑宣卷敘述的意義,及多處詳細繁復的宣卷場景出現(xiàn)的原因作較為深入的探析。
在《金瓶梅》中,常來西門慶家宣卷的是觀音庵的大師父、王姑子,蓮花庵的薛姑子,及薛姑子的兩位徒弟妙趣、妙鳳。在小說中,作者第一次講到尼姑來西門慶家,就是因宣卷而來。第三十三回中,“光陰迅速,日月如梭,不覺八月十五日,月娘生辰來到,請?zhí)每蛿[酒。留下吳大妗子、潘姥姥、楊姑娘并兩個姑子住兩日,晚夕宣唱佛曲兒?!盵1]380這里說的“宣唱佛曲兒”就是宣卷。
《金瓶梅》中有大量宣卷活動的敘述,聽姑子宣卷是西門家女眷們的重要娛樂活動之一。小說中較詳細地敘述了四次宣卷活動的情況。第一次是第三十九回,潘金蓮過生日,月娘邀請大師父和王姑子來家里宣卷,這次宣卷的主角是大師父,宣唱的內容是富豪張員外去黃梅寺修行,得到四祖禪師的賞識,后來轉世投胎成佛得道的故事。第二次是第五十一回,李嬌兒過生日,王姑子、薛姑子及薛姑子的兩個徒弟來宣卷,這次宣卷的主角是薛姑子,宣唱的內容是佛教經(jīng)典《金剛科儀》。第三次是第七十三回,孟玉樓過生日,大師父、王姑子、薛姑子及薛姑子的兩位徒弟都來西門慶家舉行宣卷活動,這次宣卷的主角是薛姑子,宣唱的內容是五戒禪師破戒戲紅蓮,及其與明悟禪師轉世為東坡和佛印的故事。第四次是第七十四回,孟玉樓過生日,薛姑子來宣唱《黃氏女卷》。
除了這幾次詳細的宣卷敘述,小說中還多次提及姑子宣卷。如第八十二回寫道:“西門大姐那日被月娘請去后邊,聽王姑子宣卷去了,止有元宵兒在屋里?!币彩窃谶@一回中,陳經(jīng)濟對潘金蓮說:“昨夜三更才睡,大娘后邊拉住我聽宣《紅羅寶卷》?!钡诰攀寤刂?,吳月娘過生日,西門家的女眷們“晚夕,都在孟玉樓住的廂房內,吳大妗、二妗子、三個姑子,同在一處睡,聽宣卷”。
《金瓶梅》中姑子宣卷敘述的意義主要在于其具有文學價值和文獻價值。
《金瓶梅》中姑子宣卷敘述的文學價值主要表現(xiàn)在擴大小說的敘事空間、輔助人物形象的塑造、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等方面。
1.擴大小說的敘事空間
在男主外女主內的封建社會,婦女外出往往會被正統(tǒng)士大夫們所指責和鄙視,所以婦女的活動空間非常狹窄,貴族之家的婦女尤其如此,她們的活動范圍大都被限定在閨閣和庭院中。在《金瓶梅》中,西門家的女眷們的活動空間也主要是西門府邸,只有在特殊節(jié)日里姐妹們才出來走走,有時會去參加一些豪貴家的宴會,外面多彩的世界幾乎和她們是隔離的。男主人西門慶常在外奔忙,人際關系極為廣泛,活動空間非常廣闊,但由于性別限制,有些空間和人物,西門慶平日里也很難接觸到,即使能接觸到,也是浮光掠影,只解其大概罷了。
尼姑庵就是這樣一個西門慶一般不會去,即使去了也只是走馬觀花看看而已,而女眷們平日里又不得去的地方。幾位姑子多次來西門家宣卷,由此讀者可對尼姑宣卷活動有所了解。通過四次較為詳細的宣卷場景的敘述,讀者可見宣卷內容之深邃、程式之繁復、氣氛之莊嚴。在姑子們朗聲宣唱寶卷的過程中,吳月娘的房間儼然也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尼姑庵。由于姑子們在西門家的活動,尼姑庵里的日常宣卷活動和場景向西門家的女眷們徐徐拉開了簾幕。
另幾位尼姑常來西門家宣卷,由于她們的出現(xiàn),尼姑庵的其他陰暗角落也得以暴露出來。薛姑子使計把陳參政的小姐吊在地藏庵里讓其和阮三偷奸;薛姑子、王姑子慫恿西門慶給官哥印經(jīng)祈福,二人從中謀利;金蓮甚至猜疑“相王師父和大師父會挑的好汗巾兒,莫不是也有漢子”;王姑子來宣卷,卻借此勸月娘服用坐胎藥,并推薦薛姑子的符藥,還毫無顧忌地給西門家的女眷們講公公六房里都串到的低俗笑話;王、薛二姑子甚至因分利不均,互相詆毀。這些丑陋之事的敘述,使得尼姑庵莊嚴外表下的骯臟暴露無遺。
另外,姑子們來西門家宣卷時的某些活動還會引出別的敘事空間。如薛、王二姑慫恿西門慶印經(jīng)之事就引出了一個特殊的地方——印經(jīng)坊。通過陪同薛姑子去印經(jīng)坊的賁四回來的敘述,讀者可對當時印經(jīng)坊的一些情況有所了解。
2.輔助人物形象的塑造
在《金瓶梅》中,宣卷既是一種莊嚴肅穆的宗教活動,也是西門女眷們排遣單調寂寞生活的一種娛樂方式。所以,通過宣卷活動的敘述,有些人物形象得以更加突出和鮮明。
來西門慶家宣卷的幾位姑子中最主要的是王姑子和薛姑子。從宣卷場景來看,兩位姑子盡職盡責,非常嚴肅認真,對宣卷工作也很專業(yè),加之她們的宣卷內容大都是勸人行善積德的故事,所以兩位姑子很是讓人敬重。但是,作者又用很多閑筆敘述了兩位姑子丑的一面。宣卷場景中的兩位姑子與生活中的她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樣,使她們丑和惡的一面更凸顯出來。
吳月娘是佛教的篤信者和宣卷活動最熱衷的參與者,小說第三十九回中說月娘聽了王姑子講述五祖得道的故事后“越發(fā)好信佛法了”。面對很多家庭瑣事,吳月娘表面表現(xiàn)出明理、正直、善良的一面,但是在明達賢惠的背面,是她的虛偽和狠毒。第二十一回寫她深夜為西門慶祈禱,其話被從外面回來的西門慶潛聽從而夫妻和好之事。潘金蓮就曾懷疑這燒夜香之事是吳月娘自己布置的一場戲。再看第二十回中吳大舅之勸,可知這場巧合之事人為設置的可能性很大,由此可見月娘之虛偽。另外,西門大姐之死直接的原因是陳經(jīng)濟的欺辱,但真正把她推入火坑的應是吳月娘。月娘明知大姐回去會遭虐待,但為了自己的利益還是把她送回了陳家。張竹坡曾痛罵:“吳月娘是奸險好人?!盵2]432所以,請尼姑在家里宣卷,可以看作是吳月娘掩藏自己丑惡內心的一個幌子。
另外,參加宣卷活動時最心猿意馬的聽眾恐怕要數(shù)潘金蓮了。她參加宣卷活動主要是為了排遣漫漫長夜無聊的時光,所以吳月娘就說她“原不是那聽佛法的人”。金蓮甚至對月娘請姑子宣卷表現(xiàn)出明顯的反感,有一次姑子來家宣卷時她竟說:“大姐姐好干這營生,你家又不死人,平白教姑子家中宣起卷來了?!憋@然宣卷的莊嚴氣氛和宣卷內容的道德說教,與金蓮輕浮放浪的性格很不協(xié)調,怪不得金蓮不喜歡參加宣卷活動了。
3.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
在《金瓶梅》中,姑子宣卷在小說故事中所占比重極少,但是這樣的敘述卻與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緊密結合。宣卷活動為《金瓶梅》這件彩衣上增添了別樣的色彩,也成為這件彩衣上必不可少的針腳。
由于姑子在月娘房里宣卷,很多女性都去聽宣卷,這不僅使月娘放松了對家庭的管理,而且給家里偷雞摸狗之輩為非作歹提供了充足的時間和空間。第六十一回中,就說到女眷們聽宣卷之時陳經(jīng)濟與書童在外勾奸;第六十三回中,月娘眾人聽宣卷,早關儀門,趁著這個機會春梅就去鋪子里給陳經(jīng)濟送信;小說后半部分,陳經(jīng)濟與潘金蓮二人打得火熱,一個重要的機遇是西門大姐每夜都去聽姑子宣卷,很晚才回來。
姑子來西門家的宣卷活動,不僅直接推動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而且也間接對某些故事情節(jié)產(chǎn)生影響。因為姑子常來宣卷,所以王、薛二姑向月娘、金蓮推薦并購置了坐胎藥。薛姑子曾囑咐金蓮:“你揀個壬子日空心服,到晚夕與官人在一處,管情一度就成胎氣?!焙髞?,在壬子日金蓮做好了懷孕準備,可是因月娘之言西門慶去了玉樓房,這使得金蓮和月娘大罵了一場。后來經(jīng)玉樓之勸,才有金蓮認錯之事??梢?,造成這場矛盾的罪魁禍首應是二位女姑。
另外,姑子的宣卷活動對小說某些人物的最終命運也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如孝哥出家,作者就說這與月娘懷孕期間聽姑子宣卷有關;小說結局部分,提到了繡春出家給王姑子做徒弟之事。這與姑子宣卷的敘述密不可分,繡春出家正是經(jīng)常聽姑子宣卷的結果。
由上可見宣卷敘述對小說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影響。
4.凸顯小說的主題
欣欣子在《金瓶梅詞話序》中指出,笑笑生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主旨是“明人倫,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惡,知盛衰消長之機,取報應輪回之事,如在目前;始終如脈絡貫通,如萬絲迎風而不亂也?!盵1]1其中“報應輪回”之事正是佛教宣傳的思想。綜觀整部作品,到處彌漫著濃濃的宗教氣息。
這種濃郁的宗教氣氛除了與吳道官、普靜禪師等男性宗教從業(yè)者的活動有關外,也與幾位姑子的宣卷活動緊密相關。小說從第二十回說到月娘派來旺到姑子庵里給王姑子送香油白米之事,一直到第九十五回月娘生日姑子來宣卷,可以說姑子的宣卷活動貫穿小說的始終。
正是在頻繁的宣卷活動中,西門家女主人吳月娘無心管家,反倒把禮佛之事當作她生活的重心。與此同時,西門家的很多女眷及女性親戚也都成了宣卷活動的熱衷者、迷戀狂。每次姑子來宣卷,西門家的女眷們大都積極參加,甚至連廚房里的下等仆人惠秀工作結束后也著著急急來聽宣卷。在小說第五十回中,吳大妗子聽了薛姑子說《大藏經(jīng)》上有“如你吃他一口,到轉世過來須還他一口”這樣的話時,就不無恐懼地說:“像俺們終日吃肉,卻不知轉世有多少罪業(yè)!”楊姑娘也是一位忠誠的佛教崇拜者,有一次把吳月娘給的點心誤當作是葷食“燒骨朵”時就拒絕吃。由此可見,這些女性受宣卷活動影響之深。
另外,與小說“報應輪回”思想關系最為密切的一件事,即孝哥的出家,也與姑子的宣卷活動緊密相關。第七十四回中,月娘在懷孕期間請姑子宣唱關于生死輪回內容的《黃氏女卷》。對于這次宣卷活動作者發(fā)了這樣一段議論:“古婦人懷孕,不側坐,不偃臥,不聽淫聲,不視邪色,常玩詩書金玉,故生子女端正聰慧,此胎教之法也。今月娘懷孕,不宜令僧尼宣卷,聽其死生輪回之說。后來感得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奪舍,幻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緣。蓋可惜哉!”可見,因月娘懷孕期間聽宣卷,才導致后來普靜禪師幻化孝哥之事發(fā)生。
正是在一次次的宣卷活動中,曾經(jīng)富甲一方、聲威赫赫的西門家逐漸走向下坡路,最后家破人亡,樹倒猢猻散。與此同時,小說宣揚的佛教主題也越來越凸顯出來。
《金瓶梅》中四次詳細的宣卷場景敘述,從文學欣賞的角度來說,未免顯得無味和累贅,與小說極富生趣的人物故事敘述形成鮮明的對比,很難激起一般讀者的閱讀興趣,可以說是小說的敗筆。但是,從今天來看,這樣的宣卷場景敘述卻有獨特的文獻價值。其中,最主要的是這些宣卷敘述為寶卷的研究提供了難得的資料。《金瓶梅》中姑子宣卷敘述的文獻價值主要表現(xiàn)在宣卷儀式和宣卷內容的留存、寶卷傳播情況的記載、幾部特殊寶卷文本資料的保存等方面。
1.宣卷儀式、內容的留存
在宣卷場景的敘述中,作者有幾次較為詳細地敘述了整個宣卷儀式。比如第三十九回中有如下敘述:
不一時,掌上燈燭,放下桌兒,擺上菜兒,請潘姥姥、楊姑娘、大妗子與眾人來了。金蓮遞了酒,打發(fā)坐下,吃了面。吃到酒闌,收了家活,抬了桌出去。月娘分付小玉把儀門關了,炕上放下小桌兒,眾人圍定兩個姑子,在正中間焚下香,秉著一對蠟燭,都聽他說因果。先是大師父說道……大師父說了一回,該王姑子接偈。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李瓶兒、西門大姐并玉簫,多齊聲接佛。王姑子念道……
念了一回,吳月娘道:“師父餓了,且把經(jīng)請過,吃些甚么?!币幻媪钚∮癜才帕怂牡夭藘海瑑傻淌硟?,四碟兒糖薄脆、蒸酥、菊花餅、扳搭撒子,請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陪著二位師父用一個兒……
當下眾丫鬟婦女圍定兩個姑子,吃了茶食,收過家活去,搽抹經(jīng)桌干凈。月娘從新剔起燈燭來,炷了香。兩個姑子打動擊子兒,又高念起來……王姑子唱了一個《耍孩兒》……
念到此處,月娘見大姐也睡去了……桌上蠟燭也點盡了兩根,問小玉:“這天有多咱晚了?”小玉道:“已是四更天氣,雞鳴叫?!?/p>
從這段宣卷場景敘述可知宣卷的時間一般是在晚上,宣卷的時間很長,有時甚至到深夜三四更才結束,聽眾大都是婦女,宣卷時需焚香點燭,說、念、唱結合,聽眾可適當與宣講人互動,從而參與其中,且宣卷時姑子們分工合作,各負其責,宣卷中間宣卷人可適當休息并進食。作者在這里把整個宣卷的過程、寶卷的內容敘述得很清楚詳細。這些資料,非常有助于后人對宣卷儀式和宣卷內容做深入的了解和研究。
2.寶卷的傳播
在晚明,聽眾對宣卷活動持怎樣的態(tài)度,宣卷活動的主講人、聽眾、宣卷地點等一些關于寶卷傳播的信息,從《金瓶梅》中的宣卷敘述中我們可以窺見一斑。從王、薛二姑子的忙碌景象,我們可知當時富家請尼姑念經(jīng)宣卷已很普遍。如李瓶兒身體不適,西門慶派玳安去請王姑子來家念經(jīng)消災,王姑子卻到王尚書家去了,且老半天都出不來??梢姡裢跎袝菢拥母呒壒倮糁乙矔r常會請姑子去宣卷。王姑子提到薛姑子時,也說她“專在大人家行走,要便接了去,十朝半月不放出來?!泵看喂米有頃r,西門慶家里的婆子媳婦都積極參與。第三十九回中,大師父和王姑子宣講《五祖黃梅寶卷》時,仆人來興兒媳婦惠香也匆匆忙忙來聽?!段遄纥S梅寶卷》因當夜只講了一部分,時間太晚,大家就上床睡覺了,可是吳月娘意猶未盡,半夜睡在床上,還急著向王姑子詢問故事的進展和結局。西門家舉行的所有宣卷活動,都在女主人吳月娘的房間進行,而且吳月娘房間里設有一個專門的佛堂,可見當時佛教的世俗化程度。
由上可見,在《金瓶梅》創(chuàng)作的時代宣卷活動的盛行,婦女們對于聽姑子宣卷的喜好和迷戀,及人們對宣卷的重視程度。另外,從這些敘述中,讀者也可對《金瓶梅》創(chuàng)作時代寶卷的傳播情況有深入細致的了解。
3.提到了幾部特殊的寶卷
在《金瓶梅》中,不僅詳細敘述了幾次宣卷的過程,而且還提到了幾部特殊的寶卷。小說中提到了五部寶卷,即《五祖黃梅寶卷》《金剛科儀》《黃氏女寶卷》《五戒禪師寶卷》《紅羅寶卷》。其中《金剛科儀》是對佛教經(jīng)典的世俗闡釋,其他幾部寶卷則是講述修佛成道的故事。對于《金剛科儀》和《黃氏女寶卷》,作者引用了其中的部分原文。對于《五祖黃梅寶卷》和《五戒禪師寶卷》,作者則完整概述了寶卷的故事?!都t羅寶卷》在小說中只是提到名字,并沒對其內容細述。
小說作者對這幾部寶卷的文本內容(盡管只有兩部寶卷有部分原文)、故事情節(jié)等方面的敘述,為寶卷文本的研究提供了珍貴的資料,也為學者了解這些寶卷在晚明的傳播情況提供了可資參考的重要資料。
一般認為,《金瓶梅》小說主要是對以西門慶為代表的土豪商人奢侈糜爛生活的揭露和批判,對于姑子的宣卷場景本來可以一筆帶過,但是,作者為什么要對這些與小說故事情節(jié)關系并不大的宣卷場景作詳細的描述呢?筆者認為可能有以下幾方面的原因:
《金瓶梅》出現(xiàn)的時代,是一個商業(yè)經(jīng)濟高度發(fā)達,社會思想相比前代較為開放的時代。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在小說中也時有反映。西門慶是清河縣的一個土財主,他開著生藥鋪、緞子鋪、典當鋪等很多商鋪,且有好幾位家奴為其外出購置和販賣大宗貨物,家中財源滾滾,他的生活也極盡奢靡。在巨額金錢的支撐下,他享盡人間繁華,玩過無數(shù)女子,欲望瘋狂膨脹。他曾爽言:“就使強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他認為只要有錢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毫無拘束。另外,小說中出現(xiàn)了多處露骨的色情描寫,以及多處違背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性愛關系的描述。由此可見,當時人們精神上受到的束縛相比前代放松了很多,人們的思想非常自由和開放。
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反映,一個作家“他不會比他那時代的條件所容許他的范圍走得更遠”。[3]90在這樣一個“人情以放蕩為快,世風以侈靡相高”[3]89的心學思想泛濫的社會環(huán)境下,文學作品自然就會呈現(xiàn)出浮靡、率性的特點。很多時候,作者信筆而來,自由創(chuàng)作,同時喜好鋪陳、渲染,自然很隨意地就會把一些與小說主題關系并不大的內容寫進作品中。
在傳統(tǒng)文學中,小說這種文體很長一段時期是被人輕視的,被認為是一種難登大雅之堂的作品。《莊子·外物》中就說:“飾小說以干縣令,其與大達亦遠矣?!卑喙淘凇稘h書·藝文志》中也說:“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頭巷語,道聽途說之所造也?!敝钡教拼?,由于科舉考試“溫卷”的盛行,傳奇作為一種集眾多文體于一爐、尤能表現(xiàn)士子才氣的文體得以盛行。明清時期小說更是揚眉吐氣,得到人們的高度重視。盡管在傳統(tǒng)社會中,小說地位不高,人們對小說家的要求卻是極高的,要求史才、詩筆、議論三者俱備。一位優(yōu)秀的小說家,應當見識廣博,這樣他的作品才會滿足讀者多方面的需求。因此,我們不得不說,在《金瓶梅》這部作品中,作者對小曲、詩詞、祭文、宣卷等與小說主題關系不是十分緊密的內容的完整插入,也有作者逞才使氣的成分。
對于《金瓶梅》的成書,有學者認為先有集體累積型創(chuàng)作的詞話本,后來才有在詞話本基礎上修改而成的說散本。也有學者根據(jù)《金瓶梅》的出現(xiàn)情況,認為它是由個人獨立創(chuàng)作的,它的出現(xiàn)是“橫空而來”。筆者認為,復旦大學黃霖先生的分析更為合理,黃霖先生同意后一種觀點。如果《金瓶梅》是一部在民間說唱基礎上創(chuàng)作的世代累積型作品,文中插入幾次詳細的宣卷場景顯得較為容易理解,因為宣卷本身就是一種特殊的民間說唱藝術。如果這是一部文人獨立創(chuàng)作的作品,作者又為何在小說中插入詳細的宣卷場景的敘述呢?筆者認為,不管這部作品是集體累積型基礎上的創(chuàng)作,還是文人獨立創(chuàng)作,幾次詳細的宣卷場景的敘述都與當時盛行的說話藝術密不可分。南宋羅燁在《醉翁談錄》“小說開辟”條中對民間說話有如下評述:“夫小說者雖為末學,尤務多聞。非庸常淺識之流,有博覽該通之理。幼習《太平廣記》,長攻歷代史書。煙粉傳奇,素蘊胸次之間,風月須知,只在唇吻之上……[4]370《醉翁談錄》中還說,說書人要“曰得詞,念得詩,說得話,使得砌”[4]370。由此可見當時說話藝人們的博學多識。《金瓶梅》作為一部深受說話藝術熏染的作品,自然會帶有較為明顯的說話痕跡。
《金瓶梅》敘述的是以山東臨清為中心的大運河一帶人們的生活,在明朝,山東、河北一帶也是宣卷活動極為盛行的地方。而這一帶民間宣卷活動的盛行,與白蓮教眾多流派之一的“羅教”有著緊密的關系。
“羅教”是山東人羅清創(chuàng)立的一種民間宗教,也叫“無為教”。羅清,山東即墨人,明代會道門頭目,后世門徒則稱之為羅祖,又稱“無為老祖”?!盁o為教”認為人都應該虛靜無為,以便回歸“真空家鄉(xiāng)”的“無生父母”身邊。羅教由于教義簡單,沒有什么玄妙的哲思,信眾只需努力遵奉羅教就可得救,回歸到“無生父母”身邊,所以吸引了大量的貧苦大眾。羅教的活動中心為大運河兩岸,它最初的信眾主要是大運河上南來北往的漕運工人?!傲_教”最初在河北、山東一帶傳播。羅清曾編寫了《苦功悟道卷》等五種寶卷,即明清以來廣泛流傳的“五部六冊”寶卷。
《金瓶梅》中主要人物活動的地區(qū)正是羅教火熱傳播的地方。所以,在這部小說中出現(xiàn)幾次詳細的宣卷場景的敘述,也顯得較為合理。
零度敘事,即作家與讀者之間是平等的關系。在作品中敘述者只是客觀地敘述,而不顯露自己的立場。作品中不流露出敘述者自己的價值態(tài)度評判,敘述者的主觀傾向不明顯。零度敘事使得敘述者就像拿著一面大鏡子,把他看到的、聽到的內容全都客觀冷靜地敘述出來。
在《金瓶梅》這部作品中,敘述者選取了不帶褒貶色彩的零度敘述,敘述者只是對以西門慶為中心的各色人等的活動作了客觀冷靜的敘述。盡管小說受說話藝術的影響,敘述者有時會跳出來發(fā)表自己的看法和觀點,插入一段“看官聽說……”,但是總體上小說敘述者的敘述態(tài)度仍是零度敘述,敘述者是置身小說故事之外的。
零度敘事的敘事態(tài)度,使得敘述者在敘述時剪裁較少,對某個場景的敘述相對較為完整。因為敘述者采取了零度敘事態(tài)度,也使得小說每個場景都栩栩如生,如同將很多場景不加剪輯完全錄下來一樣。這樣的敘事態(tài)度使得小說中出現(xiàn)了幾次較為詳細的宣卷場景敘述。
總之,《金瓶梅》中的宣卷敘述既是小說故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也為我們今天研究晚明時期宣卷這種獨特的文藝活動提供了很多珍貴的資料。同時,繁瑣累贅的宣卷場景敘述的出現(xiàn)也是多方面的原因導致的,對此我們應客觀地分析,不能一味地否定和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