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關(guān)于以《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訓(xùn)》、《原道覺世訓(xùn)》為代表的洪秀全早期著作的性質(zhì),學術(shù)界存在完全對立的觀點。如果摒棄先入之見,從分析著述內(nèi)容入手,可以看出這幾篇文章并非聲討滿清王朝的革命檄文,而是宣傳中國儒家倫理和西方基督教思想、表現(xiàn)出勸人為善、悔過遷善特點的勸善書。
關(guān)鍵詞:洪秀全;《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訓(xùn)》;《原道覺世訓(xùn)》;善書
中圖分類號:K25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8)01-0113-04
在太平天國史研究中,洪秀全的早期思想及其活動,一直是倍受學者重視但也充滿爭議的問題,即以洪秀全的早期著述《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訓(xùn)》、《原道覺世訓(xùn)》(簡稱《三原》)而言①,學界的看法和評價也是很不相同的。有人認為《三原》是“洪秀全發(fā)動太平天國革命運動的基本指導(dǎo)思想”②,這三篇文章“反對不正,反對壓迫,充滿著對封建社會戰(zhàn)斗的勇氣”,“包涵著民主主義革命思想的實質(zhì)”③,“標志著洪秀全的反清意識此時已基本形成了系統(tǒng)的理論,為太平天國革命運動提供了指導(dǎo)思想”。④ 但隨著研究的深入,也有學者不同意上述觀點,如王慶成認為在1843年以前洪秀全不可能形成推翻清朝統(tǒng)治的革命思想⑤;蘇雙碧也指出:“從上面的四篇文章(注:《三原》外,另加《百正歌》)看,洪秀全在這個階段還沒有具備發(fā)動農(nóng)民起義的革命思想”。⑥ 即便否認《三原》的革命性,但也對其著述的性質(zhì)避而不談。洪秀全的著述客觀存在,人們的認識卻存有如此的差距,這不能不令人深思。其原因固然很多,至少也說明著述本身乃至于洪秀全的早期思想是比較復(fù)雜的。但是,問題不應(yīng)到此為止,存在的問題總須解決,而解決的方法應(yīng)該摒棄先入之見,回到問題的原點,從分析著述的內(nèi)容入手。
一、《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訓(xùn)》、《原道覺世訓(xùn)》的基本內(nèi)容
關(guān)于這三篇著述的寫作時間,學界根據(jù)太平天國自己印行的《太平天日》及韓山文《太平天國起義記》的記載,通常認為是在1845—1846年間。但蘇雙碧通過辨析認為,《原道覺世訓(xùn)》成書略晚,“這篇文章是寫于(洪秀全)到廣州從羅孝全學道之前,完成于從羅孝全學道之后”⑦,也即1847年。
《原道救世歌》以詩歌的形式表現(xiàn),其主體思想約可概括為兩部分:第一部分闡明“上帝當拜,人人所同”的道理,鼓吹“開辟真神惟上帝,無分貴賤拜宜虔。天父上帝人人共……君民一體敬皇天”;第二部分宣稱“天道禍淫惟福善,及早回頭著祖鞭”,“積善之家有余慶,積惡之家有余殃”,告誡民眾“勿拜邪神,須作正人”,并具體分析了為人“不正”的幾個表現(xiàn),“第一不正淫為首”,“第二不正忤父母”,“第三不正行殺害”,“第四不正為盜賊”,“第五不正為巫覡”,“第六不正為賭博”,此外如食洋煙、好酒、堪輿等也屬不正之行為。
《原道醒世訓(xùn)》文章不長,連標點在內(nèi)僅1000多字,主要內(nèi)容包括:第一,指陳“世道乖離,人心澆薄,所愛所憎,一出于私”的社會現(xiàn)實,反對國與國、人與人之間相憎、相凌、相奪、相斗、相殺的行為;第二,表現(xiàn)出對三代之世的大同社會的肯定與追求,希望在“天下凡間大共之父”皇上帝的主宰化理、生養(yǎng)保佑下,不分此土彼土、此國彼國、此民彼民,實現(xiàn)天下一家、眾人平等的理想社會;第三,為了實現(xiàn)這樣的社會,號召天下凡間的兄弟姊妹共同努力,“相與淑身淑世,相與正己正人,相與作中流之砥柱,相與挽已倒之狂瀾”。
《原道覺世訓(xùn)》全文較長,連標點在內(nèi)約4000字左右。主要內(nèi)容包括:第一,論證皇上帝乃“天下凡間大共之父”。洪秀全認為人之靈魂“皆皇上帝一元之氣以生以出”,“人民雖眾,總為皇上帝所化所生……一衣一食并賴皇上帝”,因此,“萬姓同出一姓,一姓同出一祖”,“天下總一家,凡間皆兄弟”。第二,皇上帝之外,一切佛道之言、神仙偶像皆為邪魔外道,俱在打倒、焚毀之列。為此,洪秀全為皇上帝樹立了一個對立面——閻羅妖。閻羅妖是佛、道怪說、神仙偶像的化身,“皇上帝代表正義,閻羅妖代表非正義、罪惡”。⑧ 第三,為皇上帝的存在尋找歷史的依據(jù)?;噬系鄄⒎欠瑖鶅H有,中國早已有之,“自盤古至三代,君民一體皆敬拜皇上帝也”。只是從秦始皇以后,人心為閻羅妖所惑,以至于“天下多惘然不識皇上帝、悍然不畏皇上帝”。因此希望人們警醒,世間只有“皇上帝乃是真神”,“皇上帝之外無神也”。
二、《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訓(xùn)》、《原道覺世訓(xùn)》的性質(zhì)
如果拋開先入之見,從洪秀全這三篇文章的內(nèi)容中,我們確實很難看出當時的洪秀全已經(jīng)具備了推翻清朝的革命思想。就洪秀全著述的實質(zhì)而言,充其量不過是中國傳統(tǒng)勸善書的翻版,盡管它披著基督教的外衣。
所謂勸善書,或稱善書,對于其定義,各家有不同表述。研究中國善書的先行者酒井忠夫認為,善書“是為勸善懲惡而輯錄民眾道德及有關(guān)事例、說話,在民間流通的通俗讀物”,“是一種不論貴賤貧富,儒、佛、道三教共通又混合了民間信仰的規(guī)勸人們實踐道德的書”。⑨ 游子安則認為善書是“勸人實踐道德的通俗著述”,其勸誡對象既有一般民眾,也包括官紳吏役,但因善書的作者多為處于社會中下層的鄉(xiāng)紳地主,與普通民眾較為接近,編纂的善書也多為勸誡民眾、以提高當?shù)厝嗣竦牡赖滤疁?,從而有助于維持地方社會的秩序。⑩ 盡管各人表述不同,但其內(nèi)涵基本一致。簡言之,所謂善書,是指宣揚傳統(tǒng)倫理道德、以勸人為善為宗旨的民間通俗書籍。
善書有著悠久的歷史。善書的出現(xiàn),據(jù)說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屢被《左傳》、《國語》征引的《語書》。秦漢之際問世的《孝經(jīng)》以通俗的語言,闡述了儒家所主張的孝道,可以視為儒家善書的鼻祖。{11} 其后,善書作品逐漸增多。宋代以后,隨著印刷術(shù)的普及和市民文化的興起,善書的刊布流傳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興旺景象,產(chǎn)生了被稱之為善書“三圣經(jīng)”的《太上感應(yīng)篇》、《文昌帝君陰騭文》、《關(guān)圣帝君覺世真經(jīng)》等。明清之際,社會劇烈動蕩,一方面朝綱紊亂,政治腐敗,另一方面,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在城市尤其是江南地區(qū)的城市中正蘊育著新的思想觀念和生活方式,不斷地沖擊著舊有的倫理觀念和道德規(guī)范。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為了扶世救陋,用通俗語言作成的善書被大量的編纂、重刊,或者被不斷注解。善書的形式、體裁漸趨多樣,有的為詩歌體,有的為文章體,有的圖文并茂;有的說理,有的記事,甚至還出現(xiàn)了功過格和寶卷等特殊形式。與此同時,善書的內(nèi)容也更為豐富。早期善書的內(nèi)容,只是一些簡單而零碎的宗教道德觀念。東漢中葉產(chǎn)生的道教揉合了儒家的綱常倫理觀念和佛教的善惡報應(yīng)思想,形成了具有自身特色的思想體系,并在善書中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至明清時期,儒、佛、道三家之間相互影響的程度不斷加深,三教合流的趨勢以前所未有的規(guī)模影響著社會的各個方面。袁嘯波先生曾經(jīng)指出,善書“所涉及的內(nèi)容相當廣泛,幾乎涵蓋了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12} 誠然如此。善書的內(nèi)容豐富多彩,三教融匯,廣涉國家、社會、家庭倫理乃至環(huán)境保護等眾多方面。如《文昌帝君陰騭文》強調(diào)官員要“正直代天行化,慈祥為國救民”,“忠主孝親,敬兄信友”;《關(guān)圣帝君覺世真經(jīng)》要求“敬天地,禮神明;奉祖先,孝雙親;守王法,重師尊;愛兄弟,信友朋;睦宗族,和鄉(xiāng)鄰;別夫婦,教子孫”等等。其中社會倫理牽涉尤廣,因為“社會是個大家庭,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在進行社會交往、追求各自的利益時,勢必產(chǎn)生種種矛盾和沖突,這就有必要對個人行為進行調(diào)控,以使人際關(guān)系盡量保持在相對和諧的狀態(tài)。這種調(diào)控除了運用法律之外,主要是靠社會倫理來實現(xiàn)的”。{13} 社會倫理包括社會公德、職業(yè)道德等方面。社會公德是“社會中每個成員都要恪守的一般道德”,如敬老愛幼、勸人為善、不偷竊他人財物、不欺騙別人、不打人罵人以及戒淫、戒賭等。{14} 不過有一點是明確的,各種各類的善書,不管內(nèi)容表述是如何的豐富多樣,但在維護權(quán)力正統(tǒng)和傳統(tǒng)倫理道德方面則是一致的。endprint
在了解了善書的基本情況后,我們再來考察洪秀全早期著述的性質(zhì)。首先看《原道救世歌》。中國傳統(tǒng)善書中頗多以詩歌形式勸人為善的作品,如晉代葛洪的《勸賑歌》、唐代王剛的《勸孝篇》等,宣揚孝敬父母、為富行仁、積福行善、戒溺女、戒殺生、戒貪淫、戒賭博等等。洪秀全的《原道救世歌》本質(zhì)上也屬此類。歌中的主體部分指出人們的“六不正”行為,并逐條予以批判,如認為淫欲是“第一不正”行為,宣淫導(dǎo)欲使“人變?yōu)檠?,上天最為惱怒;又如“忤父母”屬于“大犯天條”的行為,急宜改正;“行殺害”是“罪之魁”,“盜賊”屬“不義不仁”行為等。洪秀全反對淫欲、殺人、偷盜、巫覡、賭博以及“食洋煙”、“好酒”、“堪輿相命”,提倡孝親行為。除“食洋煙”是晚清以來的新情況外,上述幾點均是儒家傳統(tǒng)倫理中反復(fù)強調(diào)的內(nèi)容,也是傳統(tǒng)善書宣傳的重點。尤其“積善之家有余慶,積惡之家有余殃”,更是傳統(tǒng)善書的根基。歌中所說“總之貧富天排定,從吾所好自徜徉??最伿杷勂皹?,知命安貧意氣揚。人生在世三更夢,何思何慮復(fù)何望”,反映出洪秀全“富貴在天”、“命自天定”的消極人生態(tài)度。盡管歌中也有“天人一氣理無二,何得君王私自專”的不敬之語,但這只是就敬拜皇上帝的角度立言,并非對君王政治、經(jīng)濟方面特權(quán)的批評,因而從中確實看不出洪秀全有“灌輸政治上的平等思想”、“打破封建制度的等級特權(quán)”的用意。
其次看《原道醒世訓(xùn)》。文中指責當世社會“世道乖離,人心澆薄,所愛所憎,一出于私”的社會現(xiàn)實,將大至國家、小至省府州縣乃至鄉(xiāng)里眾姓之間的相憎、相凌、相奪、相斗、相殺行為,歸結(jié)為私心作祟、見識小而造成的度量狹隘之故,而非階級矛盾或經(jīng)濟利益沖突所造成。研究者往往摘引其中“天下多男人,盡是兄弟之輩;天下多女子,盡是姊妹之群”一句,視為洪秀全人人平等思想的政治表現(xiàn)。這是典型的斷章取義,沒有將這句話放到文章的語境中加以理解。其實洪秀全所說的這句話有兩個前提:一是中國上古存在一個“大同”社會,在這個社會中“有無相恤,患難相救”,“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在圣君賢人(如堯、舜、禹、稷、湯、武乃至孔子、孟子)看來,不分此土彼土、此民彼民、此國彼國、此邦彼邦。既然天下不分彼此、實為一家,則理所當然男人都是兄弟,女子均是姊妹;二是天下凡間存在著一個“大共之父”皇上帝,皇上帝是天下凡間的大家長,不管中國還是外國,都由皇上帝“主宰化理”、“生養(yǎng)保佑”,因之“天下凡間,分言之則有萬國,統(tǒng)言之則實一家”。在這樣的大家庭中,男人當然都是兄弟,女子皆是姊妹。如此看來,這篇文章所要宣傳的并非如有的學者所強調(diào)的“經(jīng)濟上的平等思想”、反對并殺逐清朝的貴族、官吏、地主、高利貸者的剝削吞并{15},而只不過借中國上古時期的“大同”社會寄托自己對太平世界的理想追求,而這種追求未必與革命手段相關(guān)聯(lián)。所以,《原道醒世訓(xùn)》宣傳的主旨盡管與傳統(tǒng)善書有所區(qū)別,但并沒有超出善書的范疇。
再看《原道覺世訓(xùn)》。這篇文章就其“革命性”而言,最受學界的重視,如羅爾綱先生在《太平天國印書》的跋語中評價說:“《原道覺世訓(xùn)》是洪秀全根據(jù)民族平等思想而寫的反清、反封建的著作,是一篇指出戰(zhàn)斗目標的論文”。{16} 那么,事實是否如此呢?
如前所述,這篇文章的寫作時間略晚,就其內(nèi)容而言,與《原道醒世訓(xùn)》存在著承續(xù)關(guān)系,是對《原道醒世訓(xùn)》主旨的進一步申論。其開篇即云“天下總一家,凡間皆兄弟”,是對《原道醒世訓(xùn)》中“天下多男人,盡是兄弟之輩;天下多女子,盡是姊妹之群”的概括,其依據(jù)即在于天下萬姓皆出于皇上帝,人的靈魂亦皆由“皇上帝一元之氣以生以出”。本文最主要的內(nèi)容在于論證“天下凡間大共之父”皇上帝的存在。在洪秀全看來,無論中國史冊,還是番國《圣經(jīng)》,都證明皇上帝是唯一真神,“天下凡間,人民雖眾,總為皇上帝所化所生,生于皇上帝,長亦皇上帝,一衣一食并賴皇上帝?;噬系?,天下凡間大共之父也,死生禍福由其主宰,服食器用皆其造成”。其目的在于破舊立新,以上帝教排斥佛、道。與此同時,他還為皇上帝樹立了一個名為閻羅妖的對立面。這個閻羅妖“是老蛇、妖鬼也,最作怪多變,迷惑纏捉凡間人靈魂”,佛老之教均為偽道邪說,東海龍王乃閻羅妖的化身,一切“木石、泥團、紙畫各偶像”都是閻羅妖的物化形態(tài)。要維護皇上帝的真神地位,必須天下凡間的眾兄弟姊妹團結(jié)一致,共同擊滅閻羅妖。有人認為洪秀全這里所說的閻羅妖是指清朝皇帝,但通讀全篇文章,實有牽強附會之嫌,筆者非常贊同蘇雙碧先生的說法:“許多論者把這里的閻羅妖和后來把清朝皇帝稱之為‘閻羅妖視為一體,這是不正確的”。{17} 也即是說,《原道覺世訓(xùn)》中所說的閻羅妖并非指清朝皇帝,由此并不能得出其反對清朝、表現(xiàn)出革命思想的結(jié)論。
需要指出的是,《原道覺世訓(xùn)》中在對閻羅妖展開批判的時候提到了《玉歷》一書?!队駳v》即《玉歷鈔傳》,又稱《玉歷鈔傳警世》、《玉歷至寶鈔》等,是一部講述因果報應(yīng)的善書。書中勾勒出一套完整的冥律,其關(guān)于地獄的情景尤其是地獄十殿衙門化的描述,成為國人地獄觀念的主要來源。該書作者不詳,成書時間有宋代、明末與清前期多種說法,但在清代廣泛流行是沒有疑問的,清末民國時人說“今人無不知有《玉歷鈔傳》者”{18},因之而出現(xiàn)了多種刊本。嘉慶時人魏攀龍認為《玉歷鈔傳》“較他書尤為驚心動魄,更兼繪圖慘怛,即不識字婦稚輩披閱,亦知悛改,允推善書第一”。{19} 今人郭立誠也說:《玉歷鈔傳》使“冥土觀念定于一尊”,“十殿閻君和十八層地獄之說就定了型,……成為民間的俗信”,“這部俗信經(jīng)典流傳至今不衰,支配了一般大眾的思想,也嚇阻了許多罪行”。{20} 可見《玉歷鈔傳》影響之大。我們不知道洪秀全接觸過哪些善書,但他閱看過《玉歷鈔傳》則是毋庸置疑的,否則他也不會特意將此書拎出來加以批判了。
但是,作為善書,洪秀全的這些早期著述確實又與傳統(tǒng)的善書存在一些差別。這種差別最主要的表現(xiàn)為兩點:
第一,批判佛、道學說。傳統(tǒng)善書突出宣傳儒、佛、道三教合一思想,竭力維護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倫理綱常。而洪秀全的《三原》中雖然有不少內(nèi)容與儒家倫理思想相合,但對佛、道之說卻展開了無情的抨擊。如《原道救世歌》中有“顏回好學不貳過,非禮四勿勵精神”、“周文孔丘身能正”等句,《原道醒世訓(xùn)》中追述孔子的“大同”理想等,均能說明洪秀全對儒家思想、對孔子的尊崇。而對佛、老之說的批判與抨擊則在在可見,尤其《原道覺世訓(xùn)》某種程度上可以視為專門撻伐佛、老之說的檄文,將一切神仙菩薩偶像等統(tǒng)統(tǒng)稱為閻羅妖,視其為皇上帝的對立面,要求“天下凡間我們兄弟姊妹所當共擊滅之”。有人認為,洪秀全“自1843年創(chuàng)立拜上帝教之后,由于拜上帝教和傳統(tǒng)儒教的對立,他就必須尋找戰(zhàn)勝儒教的武器”。{21} 這樣的判斷,就洪秀全思想演變的邏輯來看,顯然為時尚早,因為這一時期洪秀全所反對的并非儒家思想,而是佛、老之說。endprint
第二,宣傳上帝教義。明末以后,西方基督教(耶穌教、天主教)傳入中國內(nèi)地,影響漸大。洪秀全1833年前后在廣州應(yīng)試期間,通過梁發(fā)的《勸世良言》初步接觸了基督教教義,遂從一個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逐漸轉(zhuǎn)變?yōu)榘萆系鄣男磐?。這種思想的轉(zhuǎn)變過程,在其早期著述中留下了明顯的痕跡。如果說《原道救世歌》(包括《百正歌》)、《原道醒世訓(xùn)》更多地反映了儒家倫理綱常思想的話,那是因為他對基督教思想還了解不多,而《原道覺世訓(xùn)》的寫作是在1847年春他在廣州從羅孝全學道之后,對基督教教義已經(jīng)有了較為系統(tǒng)的認識。因而相比前兩篇文章,《原道覺世訓(xùn)》對基督教教義的闡述要深入得多,其對佛、老學說的針對性批判更為尖銳。這些文章的要旨是宣傳天下凡間存在著一個主宰一切的皇上帝,只有皇上帝是真神,其他一切神仙均是邪神妖魔,應(yīng)當摒棄擊滅。在這個意義上,人人均是皇上帝的子女,故而人人平等,都是兄弟姊妹。所以,洪秀全這些著述其實是用基督教外衣包裝起來的勸善書,其與傳統(tǒng)善書的區(qū)別,不過是用基督教思想代替了佛、道學說而已。并且這種基督教勸善書,也非洪秀全的獨家創(chuàng)造,而是有先例可尋的。
三、洪秀全勸善思想的來源
根據(jù)上面的敘述可以看出,洪秀全勸善思想的來源不外乎中國傳統(tǒng)的儒家倫理思想和西方的基督教思想。
第一,儒家倫理思想。如上文所說,在《三原》等著述中,充斥著儒家的家庭、社會倫理觀念,如對父母尊長的“孝親”行為,對淫欲、殺人、偷盜、巫覡、賭博等“不正”行為的堅決反對,以及表現(xiàn)于為君、為臣、為父、為子、行事各方面的“正身”行為,而且對于儒家創(chuàng)始宗師孔子也是推崇有加,并無后來那樣的羞辱和詆毀。因為洪秀全畢竟是一位從小受到儒家學說熏陶、長期接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教育的知識分子,儒家學說思想深入骨髄,因此他以儒家倫理思想為勸善之資,當是容易理解的。
第二,基督教思想。洪秀全的基督教知識最初來自于梁發(fā)的《勸世良言》。據(jù)彭澤益、鄒身城先生考證,洪秀全是1833年在廣州得遇梁發(fā)并獲《勸世良言》的。{22} 一般認為,洪秀全在無意中得到《勸世良言》后,并沒有給予關(guān)注,直到1843年因表兄李敬芳的偶然提及才潛心閱讀,終于“大覺大悟”。{23} 但是,這一觀點無法解釋1837年洪秀全病中“異夢”所見情形。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洪秀全在從梁發(fā)處獲得《勸世良言》后稍有翻閱,關(guān)于天父、天兄、妖魔等概念嵌入了記憶中,只是因為專心于科舉而未加思考,直至1837年因科舉落第悲憤至極而生病,才有異端思想的發(fā)生。其思想發(fā)展過程,應(yīng)如鄒身城先生所言:“1833年獲讀《勸世良言》而初步接觸基督教教義;1837年因科場多次失敗,憂悶成疾,夢中幻想,出現(xiàn)了書中讀到過的天父、天兄之類的零亂形象;1843年前后公開研究《勸世良言》,在懷疑舊傳統(tǒng)的情況下,很容易地加深了新的宗教迷信思想和受命于神的自我意識”,“他是讀了書而后得夢,得了夢重讀此書而陷入迷信”。{24}
洪秀全思想的變化無疑是與《勸世良言》的影響分不開的,學界對此已有不少的研究。要之,大家均認可《勸世良言》是一部宣傳基督教義的布道小冊子。由于其主旨在于勸人為善,要求人們悔過遷善,加上作者在中國傳統(tǒng)善書的影響下因勢利導(dǎo),以善書的形式闡發(fā)教義,甚至自署“學善居士”,“更用‘善書來譯稱其傳教書刊”{25},因而《勸世良言》符合勸善書的要義,實際上就是一部善書。
關(guān)于《勸世良言》及其對洪秀全影響的研究,最為深入的是鄧嗣禹先生《勸世良言與太平天國革命之關(guān)系》一文。這篇文章不僅介紹《勸世良言》的基本內(nèi)容,更從棄除偶像、施用洗禮、拜一神教、拜上帝會之創(chuàng)、太平天國之含義、天堂地獄說、天下一家觀、天條律例、禮拜禱告及其他言行等十個方面,分析了《勸世良言》對洪秀全和太平天國運動的影響。但是,鄧先生仍認為,洪秀全雖在1843年細讀勸世良言,即與其親戚朋友,彼此受洗,打破偶像。而在此后兩三年所寫的三篇重要著作,卻找不出一點革命的思想與民族英雄的表現(xiàn)。事實確實如此。其原因就在于《勸世良言》只是一部宗教勸善書,并沒有鼓吹革命的內(nèi)容。但不可否認的是,《勸世良言》是洪秀全基督教知識的最初來源。至于他后來赴廣州向羅孝全學道,只是進一步豐富了其對基督教教義的了解而已。
綜上所論,洪秀全經(jīng)歷了一個從傳統(tǒng)知識分子到上帝教信仰者到反清革命者的心路歷程。分析其思想變化的軌跡,至少在1847年以前還看不出他具有反對清朝統(tǒng)治的革命思想。其完成于1847年及以前的《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訓(xùn)》、《原道覺世訓(xùn)》等著作,主要宣傳的是中國儒家倫理和西方基督教思想,表現(xiàn)出勸人為善、悔過遷善的勸善書特點,是對中國善書傳統(tǒng)的繼承與發(fā)展。
注釋:
① 本文所引《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訓(xùn)》、《原道覺世訓(xùn)》原文,均據(jù)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太平天國印書》,江蘇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② 陳周棠:《〈三原〉是洪秀全發(fā)動太平天國革命運動的基本指導(dǎo)思想》,《史學月刊》1987年第6期。
③{15}{16} 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太平天國印書》上冊,江蘇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3、23、23頁。
④ 茅家琦主編:《太平天國通史》上冊,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58頁。
⑤ 王慶成:《論洪秀全的早期思想及其發(fā)展(上)》,《歷史研究》1979年第8期。
⑥⑦⑧{17}{21} 蘇雙碧:《洪秀全傳》,大地出版社1989年版,第52、49、50、50、49—50頁。
⑨ 酒井忠夫:《中國善書の研究》,日本弘文堂1960年版,第1、437頁。
⑩ 游子安:《勸化金箴:清代善書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6頁。
{11}{12}{13}{14} 袁嘯波編:《民間勸善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4、5、5頁。
{18}{19}{20} 轉(zhuǎn)引自游子安:《善與人同——明清以來的慈善與教化》,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208、212、206頁。
{22} 彭澤益:《洪秀全得〈勸世良言〉考證——兼論太平天國與基督教的關(guān)系》,《近代史研究》1988年第5期;鄒身城:《〈勸世良言〉與洪秀全“異夢”》,《中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4期。
{23} 中國史學會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國》(六),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844頁。
{24} 鄒身城:《〈勸世良言〉與洪秀全“異夢”》,《中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4期。
{25} 參見游子安:《善與人同——明清以來的慈善與教化》,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204—205頁。
作者簡介:王衛(wèi)平,蘇州大學社會學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江蘇蘇州,215123。
(責任編輯 張衛(wèi)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