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洛蒙 張媛媛
(天津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222)
對于如何理解宮澤賢治的“心象素描”這一提法,哲學家谷川徹三(詩人谷川俊太郎之父,也是以研究宮澤賢治而聞名的學者)的觀點是:“如在‘心象素描’之前創(chuàng)作的那些短歌(和歌)以及后來的文言詩所顯示的那樣,對賢治而言,古典的形式是駕輕就熟的。之所以未采用那樣的形式,是因為他要捕捉的是若不用‘心象素描’的形式就無法捕捉的東西。并且他的確捕捉到了。”依照大乘佛教的世界觀,萬象不過是心的姿形。因此,可以理解為“心象素描”指的是一個個瞬間里映照于心的萬象的永恒?!靶南笏孛琛笔且环N追求“真”的藝術手法。它融合了科學的、精準的、直觀的、如實的、感情的真,將映現(xiàn)于心的諸象以詩的語言和手法呈現(xiàn)出來,將外部事物內(nèi)在化,通過轉(zhuǎn)化——再生——結(jié)晶的過程表現(xiàn)出來。
正如谷川徹三提到:“他的詩歌表現(xiàn)中包含了無法入詩的東西。這些東西并非不足,而是過剩。也就是說,他非但不是不夠充分的詩人,而是太過于詩人了。而同時,他并未像世間常有的詩人那樣,把詩單單看做是詩。不論采取詩以前的說明式語言或冗長的形式,還是寫成了超越了詩的、作為實踐者的祈禱或愿望的表白——賢治的天才在于把不能入詩的東西強力地納入了詩中。”
在《春天與阿修羅》中有不少是在描寫風景,而且大都是像描寫賢治家鄉(xiāng)的山水和一草一木,但細細讀來似乎又不完全是。
《春天與阿修羅》的冒頭詩“折射率”中寫道“七森之中靠近這邊的一座/比水里還明亮/而且非常大”[1],這是賢治在小巖井站到農(nóng)場的途中回頭向左后方看時看到的。“七森”是位于巖手山南麓的七個獨立的小山丘,詩中“靠近這邊的一座”是指靠近農(nóng)場的“三手之森”。從詩中來看,由于光的折射,“三手之森”看上去像海市蜃樓那樣又大又明亮,甚至比水中的還明亮。但是從物理學的角度來解釋的話,通過折射所形成的像比原物體大,但是賢治的詩中卻說比水里還明亮,而且非常大。其實這正是此時賢治看到的景象通過他內(nèi)心的轉(zhuǎn)化和再生形成的心象,只是賢治把它“素描”出來了而已。在此時的賢治看來,在光的照耀下的“三手之森”是一個又大又明亮的天國,而此時“為何我還得踏在凹凹凸凸結(jié)凍的路上/踏著這凹凹凸凸結(jié)凍的雪/朝著前方卷曲的亞鉛灰色的云/像個陰郁的郵差/不停地趕路”[1],化作郵差的賢治正趕著去往異次元的世界。
另一首詩“鈷山地”中賢治寫道“在鈷山地的冰霧里/奇異的晨之火正在燃燒/約略是毛無森砍伐跡地那一帶/確實是精神上的白火/比水更強烈且連續(xù)不斷地燃燒著”[1]。真的是有火在燃燒嗎?其實這只不過是眺望著北上山地的賢治心里有一團“精神的白火”正燒著而已。在詩集《春天與阿修羅》還有很多類似奇特的描寫,如“太陽若泛藍變暗下來”、“泛紫深藍色的地面”“風的鋸齒線形和黃色漩渦”“蘑菇森林”等等,這些并非是當下賢治所見之風景,而是賢治通過這些不同于平常人的表達來反映自己當時心中的感覺。
同樣的風景,不同的人看到后會有不同的認識和反應,而詩中所描述的不一定是賢治看到的真實的景色,但一定是這些景色在他心中內(nèi)化而所呈現(xiàn)的顏色和風景,只有這樣他才能用文字的形式把它們“再生”出來,以詩歌的方式使其“結(jié)晶”。這不僅是對現(xiàn)實風景的描寫,更是現(xiàn)實在賢治心中的轉(zhuǎn)化??梢哉f,賢治將現(xiàn)實與心中的二重之風景融合交織,通過詩歌這一藝術手法表達——素描了出來。
賢治與妹妹敏子年齡僅相差兩歲,自幼感情甚篤,敏子天資聰穎,學業(yè)優(yōu)秀更在賢治之上。她也是賢治人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知音之一??上糇釉诖髮W畢業(yè)前夕身患肺病,年僅二十五歲就離開了人世。從此宮澤賢治的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染上了悲愴的色彩,敏子的身影也時常出現(xiàn)在賢治描繪的心象風景之中。
在《春天與阿修羅》中最為膾炙人口的當屬后半部分的 “永訣的早晨”、“松針”、“無聲慟哭”三部曲。這三首詩就是寫于賢治的妹妹敏子去世的當天。
“今天/就要去遠方的/我的妹妹呵/屋外正下著雨雪/異常明亮/(請取雨雪來)/從淡紅色的 更加陰慘的云/雨雪滴滴答答飄落下來/(中略)從泛紅深銀色的陰暗的云/雨雪滴滴答答飄落下來/(中略)啊 在那禁閉的病房的/黑暗屏風和蚊帳里/溫柔而蒼白地燃燒著的/我勇敢的妹妹呵/這雪無論選擇何處/都極為純白/這美麗的雪/從那樣可怖而混亂的天空而來”(“永訣的早晨”)[1]。在正面臨失去最愛的妹妹的賢治看來,此時的天空可怖而混亂,此時的云是淡紅色且變得更加陰慘黑暗,此時的妹妹躺在病房,溫柔蒼白卻正被病熱燃燒折磨著。從整首詩來說,讀者看到的是病床上飽受病痛折磨的溫柔的妹妹;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夾雪;像射出之后拐彎的子彈一樣飛奔到雨雪里為妹妹取雪,并對著雨雪以自己的所有幸福為條件祈愿,希望這雪能夠變?yōu)槎底涮靃2]的食物而為大家?guī)砩袷サ馁Y糧??梢哉f在“永訣的早晨”中,賢治的悲傷以極為純粹的形式盡情發(fā)泄。
“是取來了剛才的雨雪的/那美麗松枝呦/哦你簡直像是撲上似的/將熱烘烘的臉頰扎入/那植物性的綠針之中”??粗跋裥▲B 像松鼠般地/眷戀著森林的你/不知有多羨慕我”(“松針”)[1],在詩“松針”中,悲傷的賢治開始自責:“當你那般被病熱燃燒/在汗水和疼痛中痛苦掙扎之時/我卻在日照之處愉悅地工作/邊思考著別人的事 邊在森林中漫步”[1]。
如果說“永訣的早晨”中的“我”只是一個有著透明人格的悲傷的兄長的形象,那么在“松針”中的“我”是個多了一些自責的兄長,而在“無聲慟哭”中的“我”則是“更加遠離巨大的信仰力量/又失去純粹以及小德行的數(shù)量/當我走在藍黑色的阿修羅道上時”[1],“當與你擁有相同信仰的唯一旅伴的我/由于在光明而冰冷的精進道上悲傷且疲累/而飄蕩于毒草與熒光菌的黑暗原野之時”[1]的“我”?!坝涝E的早晨”中“我”因為妹妹的病熱而要和她分離,在“松針”中加入了“我”的內(nèi)疚這一因素,而在“無聲慟哭”中注定“我”要和妹妹分開是因為我正走在阿修羅的道上。當被妹妹問身上有沒有異味時,“我”沒辦法回答,“真的沒那回事 因為這里反而充滿了/夏天原野的小白花香味/只是我無法說/(因為我正走在阿修羅道上)”?!拔摇北槐瘋鼑?,但這悲傷不僅僅是因為妹妹的離去,“我的眼神之所以看來悲戚/是因為正凝視著自己的兩顆心”(“無聲慟哭”)[1],因此,此時的“我”無法與妹妹進行眼神的交流。在妹妹臨終之際,我不再是“我”,而是“我”的心中蠕動的另一個“我”,是藍黑色的阿修羅,因為這樣,使“我”無法對妹妹言說自己的悲傷,這只能令人更加悲傷。
從“永訣之朝”到“松針”再到“無聲慟哭”,賢治的詩歌記錄了一位兄長在心愛的妹妹臨終之時的內(nèi)心告白——悲傷的兄長、自責的兄長、無法言說悲傷的阿修羅。
“我很迅速地下了火車/于是云就亮晃晃地閃了一瞬/但也有比我動作更快的人/是一位很像教化學的古川先生的人”,“一輛馬車停著/馬車夫說了些話/是黑色高級馬車”,“拙劣的單面小鼓聲在遠方的天空奏鳴著/幸好今天也不會下雨/馬車的速度快是快/但并不是那么快/因為它到現(xiàn)在才總算到達那里”(“小巖井農(nóng)場”)[1]。 詩“小巖井農(nóng)場”全篇共有九部分,描寫了從小巖井站到小巖井農(nóng)場的路上的風景和當時的心象。小巖井農(nóng)場在當時相當于日本東北農(nóng)村的小西歐,在這里進行著資本主義式的農(nóng)場經(jīng)營,因此巖手山腳一派西歐式景觀。這對于熱愛自然、醉心于農(nóng)業(yè)技術的賢治來說當然是心之向往的地方,詩的開篇寫道“我很迅速地下了火車”,這一單純的動作轉(zhuǎn)瞬間化成了與大自然的共鳴——“于是云就亮晃晃地閃了一瞬”。然后詩中繼續(xù)寫到賢治的心聲——“但也有比我動作更快的人/是一位很像教化學的古川先生的人”。
像平時記錄日記一樣,在詩“小巖井農(nóng)場”里賢治記錄了在農(nóng)場的行動和心情,記錄了自己的動作、大自然的變化、還有為此賢治動搖的內(nèi)心,以及以這動搖之心反觀到的自然和外界風景。全篇九百行描寫了小巖井農(nóng)場及作者對其創(chuàng)造的自然風景的憧憬和共鳴。
“這樣的事真的很稀少/你說對面黑色的山……是說那個嗎?/那是這里的延續(xù)/延續(xù)這里的外輪山/那里的山頂就是山的最高處/那邊的?/那邊是御室火口”,“咦 我的筆記本上/已寫的部分只有三張/或許是月光的惡作劇/藤原幫我照燈籠/才發(fā)現(xiàn)有些頁折進去了/好吧 那么我一個人去”[1]。這首“東巖手火山”是賢治和親友去東巖手火山采集巖石標本并外宿巖手山時創(chuàng)作的。
無論是在“東巖手火山”中,還是在“小巖井農(nóng)場”等其他的詩中,總會發(fā)現(xiàn)許多括號里的表達,括號里的詩句讀來像是當時的賢治在與我們對話,整首詩表達很直白,讀來就像我們經(jīng)常寫的日記,記錄著當天在某地和某些人經(jīng)歷了某些事。就像賢治的弟弟清六所回憶的那樣,“賢治總會拿著筆記本,會一邊走一邊寫,在火車上也寫,即使是在山上、在田野、在病床上、在黑夜、在雨中都會寫,甚至晚上也會從床上爬起來寫”[3]。因此,當我們讀他寫的詩歌時,會感覺有時他的詩像日記,有時又像隨筆,有的甚至讀也讀不懂,那也許就是躺在床上的賢治靈光乍現(xiàn),便馬上起身記錄下的當時一瞬的景象。但是就像《宮澤賢治全集》的編者入澤康夫說的那樣,所謂的“心象風景”,不能據(jù)其名稱就做安易的想象,以為是在某日某時當場完成的速寫,而且也不是將之稍作整理的作品,即便其原形是當場所寫,但是在之后的改稿過程中,又經(jīng)過了重重的轉(zhuǎn)變,而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只是其中的一個斷面。我們必須帶著這種意識去面對作品,在一行行的閱讀中,協(xié)同賢治一起,織成讀者自身在“可替代的現(xiàn)在”這個時間點上的心象風景[4]。
在前幾節(jié)內(nèi)容中,通過對賢治詩歌的分析,對其提倡的 “心象素描”的含義及其表現(xiàn)進行了考察。那么,是什么成就了賢治不同于其他詩人的心象素描的創(chuàng)作,而不屑進行實物等其他方面的描寫呢?對此,本文認為主要有三個原因。
首先,是受當時的時代潮流的影響?!洞禾炫c阿修羅》誕生的大正十三年,日本的思想、哲學、文藝等領域中都在探討意識與存在的關系。當時,日本的哲學家西田幾多郎提出了“純粹經(jīng)驗”這一概念,主張“純粹經(jīng)驗”是唯一的“實在”。而他的純粹經(jīng)驗帶有很重的心理主義色彩。同時,法國哲學家柏格森的思想主張也傳到了日本,他主張人的生命是意識之綿延或意識之流,是不可分割成因果關系的小單位。這給當時正在探索“自我”的日本青年帶來很大的影響。當然,這對于一直努力想要從哲學中探尋“自我”的賢治也不例外,并且賢治從小就受到宗教的熏陶,對于心理力量更是深信不疑。
其次,是受他生長環(huán)境和經(jīng)歷的影響很大。賢治的母親是一位接受過良好教育的大家閨秀,天生性格樂觀、幽默,內(nèi)心遵從藝術與大自然的美,待人善良。賢治的性格和感性很大程度上受到母親的影響。另外,在賢治小時候,賢治的姑母為了哄他,經(jīng)常給賢治講一些日本的民間故事和傳說。在賢治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他的班主任是只有19歲的求學心切的八木英三。八木英三對孩子們毫無保留。下雨天上不了體育課,他就給孩子們講外國童話。不同于民間故事的外國童話極大地豐富了孩子們的幼小夢想。除此之外,他還會帶學生們?nèi)ズ舆?,給他們?nèi)そ馐^的形狀,激發(fā)孩子們的想象力。從那個時候起,賢治就表現(xiàn)出了高于其他孩子的對石頭的興趣。從小鍛煉的想象力便開始成為今后賢治詩歌和童話創(chuàng)作的源泉。
再者,對于賢治而言,精神層面的東西與音樂也有很大的關系,他對音樂的敏感性使音樂與其精神層面的東西緊密接近、碰撞,并且將撞擊出的火花轉(zhuǎn)化為詩的語言。無論是誰,在聽到自己喜歡的音樂時就會體溫升高,身體不由自主的跟著音樂扭動,甚至是手舞足蹈,這正是因為音樂進入身體動搖了心身的結(jié)果。眾所周知,賢治非常熱愛音樂。通過弟弟清六寫的“哥哥的手提箱”一文,我們也可以看到一個如何癡迷于西洋樂的賢治。大正十年十月,賢治認識了花卷高等女校的老師藤原嘉藤治,在其影響下開始接觸交響樂,也開始了詩的創(chuàng)作。于是,巴赫和貝多芬促使賢治將一直以來積聚在身體里的精神層面的東西以詩的形式迸發(fā)了出來,之后的大正十三年,詩集《春天與阿修羅》誕生了。但是賢治卻拒絕以詩集來定義它,因為在賢治看來這是對自己當下心里風景的素描,是“心象風景日記”,而這心象的起動力就是音樂。
高橋英夫在《聽音樂——詩人們的音樂性》一書中曾嘗試將詩集《春天與阿修羅》的最后一首詩“風景與八音盒”還原成音樂。最后得出結(jié)論,“這首詩聽起來像是貝多芬的第十七號鋼琴協(xié)奏曲的第一、三章”[5],所以他提出《春天與阿修羅》不僅是“心象風景日記”,也是被生動的音樂撼動的“音樂家”的“音樂創(chuàng)作筆記本”,也就是“音樂心象簿”。[5]
“心象素描”是宮澤賢治自己給自己的詩歌下的定義,這也成為了他不同于其他詩人的標簽。賢治用“心象素描”的表現(xiàn)手法,通過對內(nèi)心風景的描來表明了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他的心之風景不同于平常見到的風景,這些風景不僅反映在他心里,而且也融入了賢治自身的人生觀、宗教觀、科學觀、宇宙觀等藝術性感性之后再現(xiàn)的風景。賢治通過“心象素描”將這樣的現(xiàn)實和內(nèi)心的二重風景融合后“再生”,最后以詩的形式表達出來。而賢治這樣創(chuàng)作詩歌的原因,主要是受當時社會對于“自我”的探究,及賢治從小受到的教育和音樂的影響。
宮澤賢治通過“心象素描”的表現(xiàn)手法,讓與他相隔一個世紀的我們能夠走近他當時的心里,通過感受其“素描”來體會他的心象風景,進而引發(fā)無限的感動和人生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