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秀麗
《十八春》是1949年上海解放以后,張愛玲應約在《亦報》上用筆名 “梁京”發(fā)表的一篇長篇通俗小說,1951年11月由上?!兑鄨蟆飞绯鰡涡斜?。張愛玲到美國10年之后的1967年,她對這部作品作了一些改動,1968年由臺北皇冠出版社出版,是為《半生緣》。
《半生緣》與《十八春》相比最明顯的差異在于,張愛玲將《十八春》的18個章節(jié)刪減為17個章節(jié),時間跨度由原作的18年縮減為14年,讓小說停止在顧曼楨和沈世鈞在小飯店的重逢回不去的境地里,刪去了原作中幾個主人公到東北解放區(qū)的光明的尾巴。這也就將《十八春》本來不那么悲凄的結尾打回到徹頭徹尾的悲劇。
很多研究者通過對比兩作的不同,詳細地分析了張愛玲的變化并探討產(chǎn)生這種變化的原因。很多人認為這種修改體現(xiàn)了張愛玲風格的變化,而我以為,從《十八春》到《半生緣》,正是張氏美學的一種回歸。
《半生緣》對政治色彩的弱化,固然有要在臺灣出版的考量,但更重要的是,時隔多年,旅居美國的張愛玲早已離開了大陸的政治環(huán)境,沒有了外在環(huán)境的束縛,讓張愛玲重新審視自己的作品,張愛玲在《半生緣》中拋棄了光明的色彩,回歸到了自己最擅長的一貫的蒼涼之中,她又回到了她所熟悉的悲劇美學里。
《十八春》從30年代中期寫到新中國成立,其結尾處作品中的人物:曼楨、世鈞、翠芝、叔惠、慕瑾隨時代的列車來到東北解放工業(yè)區(qū),表現(xiàn)出對新生活的積極參與意識。小說結尾,曼楨對世鈞說:“大家都為人民服務,我相信一個人對社會的關系搞好了,私人間的關系自然而然地會變好了?!边@里有張愛玲內(nèi)在思想的某種微妙的轉變。1943年到1945年短短兩年時間,從《流言》到《傳奇》,在淪陷區(qū)的上海,張愛玲就像突然升上夜空的璀璨的煙花。但是很快,新生活到來了,雖然她也成為上海文聯(lián)的一份子,但是敏感的張愛玲敏銳地感到新政治形勢下的輿論壓力。
小說中的慕瑾對世鈞說的一番話很能再現(xiàn)她寫《十八春》時矛盾的心境:“我對政治從來不感興趣的,我總想政治這東西范圍太大了,也太渺茫了,理想不一定能實行,實行起來也不見得能合理想?!笨赡借又f:“政治決定一切,你不管政治,政治要找上你。”所以小說《十八春》呈現(xiàn)出一個相對溫暖、光明的結尾。但這恰恰是最不張愛玲的,作家在她最不熟悉的領域讓她筆下的人物轉變,這些讓讀者覺得陌生。
應該說,《十八春》是張愛玲作品中難得一見的筆觸溫柔的一部,至少,她筆下的兩個男女,曼楨和世鈞得到了愛情的溫暖。
十幾年之后在美國,張愛玲重新改寫《十八春》時,排除掉了時代和政治的影響,作家砍掉了原來那個光明的尾巴,《半生緣》徹底回到了人性的弱點所造成的悲劇上來,回到了作家熟悉的蒼涼的風格中了?!栋肷墶方Y尾寫曼楨和世鈞從許家出來進了一家小飯館,在板壁隔出來的房間單獨見面的文字不像《十八春》那樣具有理性的思辨色彩,她把相逢具有政治意味的東西改寫了,使人物情感、氣質(zhì)與自己的情感、氣質(zhì)有更多相通之處。
……兩人就這么站著,對看著。也許她也是要他吻她。但是吻了又怎么樣?所謂“鐵打的事實”,就像是“鐵案如山”。他眼睛里一陣刺痛,是眼淚,喉嚨也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看。她的嘴唇在顫抖。
曼楨道:“世鈞?!彼穆曇粢苍陬澏丁J棱x沒有作聲,等著她說下去,自己根本開不了口。曼楨半響方道:“世鈞,我們回不去了?!彼肋@是真話,聽見了也還是一樣震動。她的頭已經(jīng)在他肩膀上。他抱著她。
當曼楨和世鈞意外見面時,他們清醒地意識到現(xiàn)實的真實與無情,“他們回不去了……從前最后一次見面,至少是突如其來的,沒有訣別。今天從這里走出去,卻是永別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樣。”張愛玲越是把二人的愛情寫得美好,就越顯得美被破壞令人唏噓不已,越顯得“回不去了”是多么悲涼。
所以,曼楨和世鈞的愛情落幕了,只留下永遠無法愈合的血淋淋的傷口讓二人在以后的歲月里不斷舔舐,每一次舔舐都是對情感的一次凌遲。與《十八春》相比,《半生緣》無疑更多地顯得出主體意識原性的真實。讀者在“只能如此”的悲哀中潸然淚下。
這就是《半生緣》的悲劇,張愛玲習慣于這種悲劇人生,并快意于她的藝術世界,張愛玲的平靜如此鋒利,《半生緣》的悲劇體現(xiàn)了作者的思想性格。
《半生緣》是一個陰慘的故事,造成《半生緣》中曼楨和世鈞愛情悲劇的原因,一般讀者都認為是曼璐為了鞏固自己祝太太的地位,設計讓祝鴻才強暴了曼楨并囚禁曼楨,直到曼楨生下孩子逃出祝家。在這個故事里,透著張愛玲小說中一貫的特點——人性是畸形的、扭曲的。
曼楨與世鈞的愛情悲劇是在他們周圍的至親對親情一步步侵吞和蠶食中完成的。曼璐為了挑起養(yǎng)家重擔,不得已當了舞女,好不容易在人老珠黃的年齡搭上了祝鴻才這趟婚姻的末班車。祝鴻才老家有太太,與曼璐也沒有正式的婚約,多年的舞女生活損害了曼璐的健康,讓曼璐無法生育孩子,鴻才太太的女兒的到來加深了顧祝之間的矛盾,投機商人祝鴻才暴富之后對曼楨的覬覦之心日盛。這一切都讓曼璐要保衛(wèi)自己岌岌可危的婚姻。那么,怎樣保衛(wèi)自己的婚姻?給曼璐出主意的是曼璐的母親。顧母這個舊時代的老婦人給自己的女兒出的主意是:給老爺弄個人,生個孩子算是曼璐的,曼璐有了孩子地位就鞏固了,以前舊家庭不是沒有這樣的事。這在顧母看來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曼璐為了拴住自己丈夫的心,她竟然不惜以親生妹妹的終身幸福作代價。曼璐并不是一開始就打算要破壞妹妹的幸福,只是當豫瑾(在《半生緣》里,慕瑾已經(jīng)改成了豫瑾)再次來到顧家,曼璐眼見妹妹有男朋友,卻仍像個二房東的女兒一樣在自己過去的戀人面前賣弄風情,嫉妒成了壓垮曼璐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也曾有過與曼楨同樣清純可愛的年代,當她與豫瑾重逢時,她立刻剝?nèi)チ俗鳛榧伺攀幍耐庖?,復歸溫柔、恬靜、體貼,完全是一個良家婦女的形象。然而,豫瑾一句“幼稚”就把過去的情分完全否定,讓她心碎不已。曼楨對豫瑾的好讓曼璐椎心痛哭,曼璐想到:“我沒有待錯她呀,她卻這樣恩將仇報。不想想從前,我都是為了誰,出賣了我的青春。要不是為了他們,我早和豫瑾結婚了。我真傻。真傻。”
曼璐也有種種不幸、不平和怨憤,她的命運和遭際也堪同情。曼楨怒打她時,她不由得眼淚流了一臉,說道:“我那時要是做烈女,我們一家子全餓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負,我上哪撒嬌去?我也是跟你一樣的人,一樣姊妹兩個,憑什么我就這么賤,你就尊貴到這種地步?”因此說,曼璐的“惡”也有其形成的歷史環(huán)境和許多復雜的因素。
促成這個悲劇,起到推波助瀾作用的卻是顧母。為大女兒出主意的是顧母,當?shù)弥∨畠涸鈴姳┍磺艚粍勇暽犎温窗才虐峒译[瞞世鈞的也是顧母。有祝鴻才這個現(xiàn)成的多金的女婿,有曼璐成為祝太太后對顧家金錢上大力的幫襯,顧母無視小女兒成年后養(yǎng)家的辛苦,無視曼楨被強暴遭囚禁的痛苦,無視曼楨男友世鈞的苦苦尋找。因為窮怕了的顧母只認金錢,只認曼璐既得祝太太地位帶來的好處。在這個家里,母親不像母親,女兒不像女兒。在大女兒的淫威之下,怯懦的顧母選擇了緘默。
不僅如此,世鈞也面對著壓力,父親沈嘯桐懷疑來家里的兒子的朋友是上海舞女李璐的姐妹,并言之鑿鑿地做出結論:“這種人家出身的人,除非長得真丑,長大了總吃這碗飯的?!鄙蛱裁媾R封建家庭常見的尷尬,長年守活寡,丈夫一直住在姨太太的小公館,這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屢見不鮮,所以舊式婦女沈太太對丈夫的話言聽計從十分順從。張愛玲還借曼楨之口對嫖客做出道德評判和譴責:“嫖客跟妓女到底是誰更不道德?”可盡管有這樣的批判與譴責,世鈞想要道貌岸然的父親和唯唯諾諾的母親認可曼楨希望幾乎為零。誤會、謊言,最終合力絞殺了曼楨和世鈞的愛情。
作家本人的愛情婚姻也影響了她的愛情觀,在張愛玲的筆下,沒有一份愛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曼楨是張愛玲作品中的另類,是為數(shù)不多的尋求自我意識的新女性形象,在張愛玲的作品中要找到這樣的形象是很難的,加上虞家茵,一共才兩個。曼楨與張愛玲之前和之后的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相比,缺乏共同點。小說里,只有曼楨近乎“完人”形象。叔惠有些虛榮和軟弱,翠芝有大小姐脾氣和以自我為中心,顧太太糊涂,曼璐嫉妒狠毒冷酷,祝鴻才猥瑣,世鈞不夠果敢……只有曼楨是完美的 。
她在外工作,辛苦兼職,養(yǎng)家糊口,堅韌堅強。她不愿母親接受姐姐姐夫的接濟,因為她覺得那些錢來得不正當,為了能幫助家里,無限期地延遲自己的結婚打算。她在最好的年華遇到最好的愛情,盡管遭鴻才強暴,她也沒有傳統(tǒng)女性關于失貞的羞辱,總想著有一天能告訴世鈞她的遭遇,她篤定地認為世鈞不會介意。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大地之母一樣可敬可愛的美的形象,卻遭到了毀滅。
然而,也許正因為曼楨自身的完美,所以必遭劫難。
張愛玲在《半生緣》里對《十八春》作了重要的細節(jié)更動?!妒舜骸返谑拢瑢櫜艔姳┞鼧E的過程并沒有直接描寫,除了對鴻才受傷的肖像描寫外,只用鴻才一句話輕輕帶過:“他直到現(xiàn)在還有幾分驚愕,再三說:‘真沒看見過這樣的女人。會咬人的!簡直像野獸一樣!’他卻沒想到這‘獸性’的形容詞通常是應用在他這一方面的?!钡搅恕栋肷墶罚图恿艘欢蚊枋鰪姳┑倪^程:“他直到現(xiàn)在還有幾分驚愕,再三說:‘真沒看見過這樣的女人。會咬人的!’他被她拖著從床上滾下來,一跤摜得不輕,差點壓不住,讓她跑了,只覺得鼻尖底下一陣子熱,鼻血涔涔的流下來。被她狂叫得心慌意亂,自己也被她咬得叫出聲來,結果還是發(fā)狠一把揪住她頭發(fā),把一顆頭在地板上下發(fā)狠勁磕了幾下,才把她砸昏了過去。當時在黑暗中也不知道她可是死了,死了也要了他這番心愿。事后開了燈一看,還有口氣,乘著還沒醒過來,抱上床去脫光了衣服,像個艷尸似的,這回讓他玩了個夠,恨不得死在她身上,料想是最初也是最后的一夜。”
從《十八春》“簡直像野獸一樣!”調(diào)侃式的反諷到《半生緣》對暴力場景的描寫,實際上是作家藝術追求上的再探索。把死命反抗的曼楨砸暈然后施暴,這個過程無疑把祝鴻才殘暴的獸性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同時,從生理上為曼楨懷孕產(chǎn)子埋下伏筆。曼楨的剛烈也在這段描寫中表露無遺,令人痛惜。盡管曼楨拼命抗爭,盡管她毫無過錯,一切卻只能接受命運的擺布。在這個意義上《半生緣》又體現(xiàn)了張愛玲的“蒼涼”的悲劇敘事風格。
沈世鈞也是張愛玲筆下男性形象的一個另類,他真誠、內(nèi)向、含蓄、懦弱。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唯一的正面形象也因為他的懦弱,使他當不起曼楨的勇敢剛強,他也給不了曼楨幸福。
世鈞的懦弱在小說中有多次體現(xiàn)。臨到南京的前一晚,曼楨去送點心給他,世鈞顯得局促不安,手足無措。為曼楨倒完開水,連暖瓶也忘了蓋,直到曼楨提醒,才連忙將鐵蓋子蓋上了。然而等曼楨走了,他要倒水時,卻發(fā)現(xiàn)那鐵蓋子滾燙滾燙的,原來于匆忙之中,他還是忘了將軟木塞塞上。只這三個倒水、蓋暖瓶的細節(jié),就把懦弱的世鈞想表達心中愛意卻又不敢的緊張心態(tài)表達得淋漓盡致。
他的懦弱還表現(xiàn)在,當父親認為曼楨很像自己早年所認識的一個舞女,認為她是李璐的姐妹,從而反對世鈞與曼楨交往時,世鈞并沒有挺身而出,為自己與曼楨的愛情進行辯護,而只是消極地直接否認曼楨有姐姐,這種態(tài)度也是曼楨所不能原諒的。
他的懦弱還表現(xiàn)在當豫瑾再次暫住顧家時,他看到曼楨對豫瑾哥哥好時,他對曼楨對自己的感情并無自信,比較豫瑾與自己和曼楨的情分之后,他更加一廂情愿地相信曼楨是要選擇豫瑾了,他準備悄無聲息地離開。也正是這種懷疑和不自信,使得他在曼楨失蹤后,找到曼璐家,被曼璐的一番謊言輕易地騙了,他相信曼楨嫁給了豫瑾,連祝家的門都沒走出,就扔掉了那枚定情的紅寶石戒指。
《半生緣》的結尾,讓曼楨和世鈞的感情在最后一次會面后落下了句點,又回到了張愛玲習慣和喜歡的蒼涼的路子上了?!八ㄊ棱x)現(xiàn)在才明白為什么今天老是那么迷惘,他是跟時間在掙扎。從前最后一次見面,至少是突如其來的,沒有訣別。今天從這里走出去,是永別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樣?!薄栋肷墶方Y尾相比《十八春》在對待愛情的處理上更為悲涼,更為無奈?!耙苍S愛不是熱情,也不是懷念,不過是歲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將《十八春》改寫成《半生緣》時,胡蘭成已遠,賴雅已逝。作家所處的大環(huán)境和本人的生活經(jīng)歷總會自覺不自覺地融入作品中。《半生緣》在《十八春》的基礎上融進了張愛玲18年來對社會、對人生、對愛情的思考,無論是小說悲劇氛圍,還是人物形象的塑造,都帶有很明顯的張愛玲小說的一貫特點,體現(xiàn)了張愛玲特有的美學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