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慶林
隨著中國經濟實力的迅速增強,中華文化的海外傳播受到了人們更多的關注。一帶一路倡議的順利實施,除了經濟、社會、政治、軍事等硬實力基礎外,還需要與以文化影響力為核心的軟實力相配合。而文化的基礎就是文字。語言是文化的邊界,同樣也是文化的精髓。漢語文化是中華文化的主干,“漢語文化圈”的標志就是漢語言的使用。清華大學程曼麗教授認為:“在對外傳播中,我國擁有其他發(fā)展中國家所不具備的資源優(yōu)勢,這就是由中華民族的發(fā)展、中華文化的歷史積淀而形成的漢語言文化圈和中華文化影響圈?!彼龘?jù)此提出用“漢語戰(zhàn)略”來進行對外傳播,營造有利于中華文化傳播的氛圍。①
漢語言其實包括漢語口語和漢字。對外傳播的“漢語戰(zhàn)略”能否順利實施,其中一個重要因素就是漢語作為一種傳播媒介在當今時代是否仍有傳播適宜性或者說傳播優(yōu)勢?本文受麥克盧漢“聲覺空間”理論的啟發(fā),試圖探討在網(wǎng)絡賽博空間的背景下,漢語的使用和發(fā)展是否迎來了新機遇。
從發(fā)生學的角度看,人類最早的傳播媒介無疑是體態(tài)和聲音,后來聲音漸漸突出出來,簡單的叫聲形成了有一定規(guī)律的語言,即口語??陬^語言是人類信息傳遞的首要工具,這一點包括漢語、英語在內的世界所有語言都是一致的。語音能夠在人類傳播中扮演重要的角色,是因為語音與人的精神運動有著所有其他感覺所不具備的高度適宜性。洪堡特指出:“語音首先具備一種能夠滲透和震撼所有神經的力量?!曇魪男厍坏纳畹紫蛲鉀_出,在空氣這種最精微、最易于流動的元素中覓得一種極其合適的媒質,而這一媒質表面上看并不具備實體性,這使得它在感覺上也與精神相一致?!Z音的清晰性這一特點允許它擁有大量變體,這些變體的數(shù)量難以確定。但相互間明確區(qū)別開來,不會發(fā)生混淆。顯然,任何其它感覺渠道都不可能達到如此豐富的變異程度?!l(fā)音器官發(fā)出的聲音恰似有生命體的呼氣,從人的胸中流出,即使在未使用語言的情況下,聲音也可以傳達痛苦、歡樂、厭惡和渴望,這意味著,聲音源出于生命,并且也把生命注入了接收聲音的感官;就象語言本身一樣,語音不僅指稱事物,而且復現(xiàn)了事物所引起的感覺,通過不斷重復的行為把世界與人統(tǒng)一起來?!雹?/p>
聲音是最適宜人類精神交往的傳播媒介。人類精神的一大特征就是變幻多端,并且具有抽象的性質,這一點只有聲音能夠與之相適應?!耙驗榫衽σ柚Z音經由嘴唇而開辟通向外部的道路,同時這一努力的結果又折回講話者自己的耳朵。這就是說,表象獲得了真實的客觀性,卻并不因此而失去主觀性。這一過程唯有借助語言才能完成。語言始終參與了表象的轉化,即使在沉默不語的情況下,表象也會借助語言而獲得客觀性,然后再回到主體上來。沒有這種過程,就不可能構成概念,不可能有真正意義的思維。所以,即使不考慮人與人之間交際的需要,講話也是個人在與世隔絕的寂寞中進行思維的一個必要條件?!雹酃P者在這里大段引用洪堡特的論述,就是想說明“說話”對一個人精神發(fā)展的重要意義??谡Z的產生極大地促進了人類社會的進化和發(fā)展,直到今天,口語依然是人類最基本、最常用和最靈活的交流工具。
從歷史發(fā)展上來看,口語傳播是人類傳播活動的第一個發(fā)展階段。在這一時期,按麥克盧漢的觀點,人類生活在一種“聲覺空間”(Acoustic space)中,這是“一個用前文字的眼光來看待的世界,一個沒有邊際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信息不是從固定的位置冒出來的,而是從任何地方和所有地方都可以冒出來的。這是一個音樂、神話的世界和全身心浸染其間的世界。”③在“聲覺空間”里,世界主要是聽覺的,人的所有感覺處于平衡之中,正如麥克盧漢的老師英尼斯所言:“在口耳相傳中,眼睛、耳朵、腦袋及感官和官能之間都協(xié)同運動,忙于合作和競爭,在功能上互相引導、刺激和補充?!雹馨l(fā)音清晰的說話需要許多器官精妙的配合,比制造工具等人類其他活動更為復雜。
聲音盡管與人的精神密切相關,但是作為一種傳播載體和媒介,其轉瞬即逝的局限是顯而易見的。如何跨時空保留語音(同時保留語音所表征的人類精神活動)就成為文明進步必須解決的問題。在人類文明史上,對這個問題的解決主要采取了兩者不同的方案,字母文字的發(fā)明是其中一種解決方案。
拼音(字母)文字技術是人們“不斷試圖對聲覺空間進行視覺轉化”⑤的結果,它以26個字母為物質載體,通過這些字母的不同組合表達一種語音形式。以字母文字表達口語,就是把人類的聽覺(口語)轉化為視覺(文字)。由此,口耳相傳而形成的“聲覺空間”被打破,人類開始進入“視覺空間”時代。
文字的發(fā)明在人類文明發(fā)展史上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麥克盧漢把媒介當作人體的延伸,在這種延伸中,絕大多數(shù)都是一種感官的順向延伸,如對聽覺的延伸產生了電話機、錄音機和廣播,對視覺的延伸產生了電視機,對人腦的延伸產生了電腦,這些延伸本質上是感官功能的量上的強化;只有拼音文字的發(fā)明是一種感官的異向延伸,通過視覺表現(xiàn)聽覺,這是一種質的改變。這種改變形成了西方文明裂變的原生邏輯和張力,也內在地定制了西方文明的基本形態(tài)。
麥克盧漢認為,在聲覺(口語)表征和視覺(文字)表征這兩種形態(tài)之中,前者涵蓋面更寬廣、更有力;而表示語音的字母表本身是無意義和抽象的,字母表在降低聽覺、觸覺、味覺和嗅覺等其他感覺地位的同時,提高了視覺的地位。這一抑一揚造成了人類感官的第一次失衡,作為結果,整體的人變成了支離破碎的人。
沃爾特·翁指出,“視覺起分離的作用,聽覺起結合的作用,視覺使人處在觀察對象之外,與對象保持一定的距離,聲音卻洶涌地進入聽者的身體。毛利斯·梅洛龐蒂(Merleau-Ponty)對視覺的解剖作用做了研究(1961):視覺形象一次只能夠從一個方向映入人的眼簾:要看一個房間,或是一處風景時,我不得不把目光從一個對象轉移到另一個對象。然而當我聆聽時,聲音同時從四面八方向我傳來:我處在這個聲覺世界的中心,它把我包裹起來,使我成為感知和存在的核心。……你可以沉浸到聽覺里、聲音里。相反,沉浸到視覺里的辦法是不存在的?!雹蕻斘覀兟犚魳窌r,喜歡閉起眼睛欣賞,就是因為閉起雙眼會減少因視覺信息的輸入而造成的干擾,使自己可以更純粹地沉浸到音樂的世界里。
用眼睛代替耳朵,文字實現(xiàn)了對聲覺空間某種程度的視覺轉化,但畢竟這是兩種不同的感官,不可能徹底代替;由于這種不徹底形成了一種反轉的張力,從而推動媒介技術不斷革新,直到迎來電子時代。
麥克盧漢關于“聲覺空間”和“視覺空間”的分析,主要針對的是拼音文字。在拼音文字里,文字只是記錄語音形式的工具,除此之外,字母組合本身沒有任何意義,它自己沒有獨立的價值。
但是,這種情況并不符合于漢字。
在漢語符號系統(tǒng)里,漢字直接與“象”(而不是與音)相關聯(lián),“意”也是靠“象”(而不是音)來表達的。漢字作為與漢語口語同等重要的表達概念的符號,始終保持了相對于口語的獨立性和自足性,二者的發(fā)展好像是走著兩條平行的互不相干的路。李澤厚甚至認為漢語的書面語言要壓倒口頭語言:“漢字接納、交融口頭語言而成為書面語言(漢字文言文),但仍然與口語保持相當距離,始終不是口頭語言的表現(xiàn)和記錄。所以與其他書面語言(文字)大不相同,在這里,不是語言主宰(支配、統(tǒng)率、規(guī)范)文字,而是文字主宰(支配、統(tǒng)率、規(guī)范)語言?!雹?/p>
按照西方主流語言學的標準,漢字其實算不上一種真正現(xiàn)代的文字。索緒爾認為:“語言和文字是兩種不同的符號系統(tǒng),后者惟一的存在理由是表現(xiàn)前者?!雹喽皩χ袊藖碚f,表意的文字和口說的詞語同樣都是概念的符號;在他看來,文字是第二語言。”⑨在這里,筆者不想陷入語言優(yōu)劣論或語言相對論的爭論,但是從文化傳播的角度來看,媒介塑造文化,其中又以文字為甚。漢字在處理與口語的關系時走了一條言文分離的道路,這一特性深深地影響了漢語文化的品格。
從不利方面看,由于試圖用圖像(而不是語音)去模擬(而不是表達)觀念,漢字變得十分繁難;由于模擬要素的限制,漢字無法保證足夠的精確度。一方面,不讓形聲意分離,這直接影響了中國人抽象思維能力的發(fā)展,使得我們不能很好地建立工業(yè)和應用知識中的功能專門化和分割體系,在近代科技發(fā)展和產業(yè)革命中長期落后;另一方面,由于言文分離,漢語口語表達中長期形成的豐富的認識和智慧卻得不到很好地記錄和保留,造成了浪費,而不與口語相聯(lián),漢字也失去了源頭活水,日益變成一種專門技藝、一個封閉體系,以“難”為炫耀、以“美”為標榜,甚至形成文字崇拜。
作為一種觀念表達和文化傳承的工具,漢字對中華文化的保留和傳承發(fā)揮了巨大作用,也為世界文明的發(fā)展貢獻巨大。然而,“客觀理性地分析這一知識體系,則不難發(fā)現(xiàn),其基本上是一個由經驗和基于經驗的概念和命題知識所構成的體系,并且主要是為了滿足實用的需要,而并沒有像古希臘文明那樣,萌生和發(fā)展出基于純思的第二類概念和命題知識,即基于論證或形式化的數(shù)學、邏輯學和形而上學知識?!雹?/p>
海然熱認為,漢字“這種文字系統(tǒng)從前是、現(xiàn)在仍然是對中國的一個巨大障礙,因為構成一個詞的不同文字都要會讀會寫,這是很困難的。中國文獻大量寫出之前,中國人還不知道有簡單的字母,等到知道的時候,他們已不愿意放棄長期受到尊重的文字系統(tǒng)了。”自清末以來,我國屢受西方列強欺凌,在反思國家積弱積貧的原因時,也有許多學者將其歸咎于漢字,認為漢字是導致我國文化封閉、保守和科技落后的主因。為此產生了兩個運動:一個是白話文運動,一個是漢字拼音化運動。白話文運動是新文化運動的核心,它直接催生了“五四”運動。在那一時期,錢玄同、趙元任等著名學者甚至倡議用羅馬字母取代漢字。這種觀點和思潮一直延續(xù)到新中國成立后的漢字簡化運動和拼音化熱潮。
然而,漢字言文分離的特點不只有壞處。麥克盧漢最早看到了這一點:“作為視覺功能的強化和延伸,拼音字母在任何有文字的社會中,都要削弱其他官能(聲覺、觸覺和味覺)的作用。這一情況沒有發(fā)生在諸如中國這樣的文化中,因為它們使用的是非拼音文字,這一事實使之在經驗深度上保留著豐富的、包容寬泛的知覺。”以至于麥克盧漢用他習慣性的語言風格,將中國人稱為“聽覺人”。
字母表是以拼音文字為代表的西方文明的隱喻。這一文明曾無比輝煌,引領了世界一個時期的發(fā)展。但是,誠如麥克盧漢所言,這種發(fā)展是以人的感官失衡為代價的。中國人固然在近代歷史的文明競賽中處于下風,但是精神卻沒有經歷這種撕裂的痛苦。漢字長期言文分離,文字的發(fā)明并沒有以對“聲覺空間”的破損為代價,使得漢語文化的“聲覺空間”得以完整保留并異常發(fā)達,國人在“聲覺空間”里長期保持著感官的平衡。
由于“聲覺空間”與“視覺空間”的分離,中國人的“視覺空間”也保持了相對的完整,在創(chuàng)造豐富深邃的口語文化的同時,也形成了獨樹一幟的思維方式——“象思維”。
“象思維”是對中國傳統(tǒng)思維方式基本內涵和特征的概括,由國內著名哲學家王樹人提出。王樹人認為,“象思維”首先體現(xiàn)為《周易》的“觀物取象”和“象以盡意”。正是漢語語言文字的這個象形性根基,對中國傳統(tǒng)思維方式產生了本質性的影響。這種思維方式是由中國思想文化最高理念的性質即非實體性所決定的。“象思維”是比理性的邏輯的概念思維更加基礎和本原性的思維方式,具有“原發(fā)創(chuàng)生性”和保持動態(tài)整體平衡的特性?!跋笏季S”與概念思維可以互補而不能替代。麥克盧漢也有類似的觀點,在一次講演中他說:“中國人的會意文字是感知整合的美妙工具。漢字的整合性非常豐富,所以20世紀的大多數(shù)人已經開始仔細研究漢字,把它作為我們過度專門化的拼音文字的矯正手段?!?/p>
漢字到底好不好,至今難有公論。不過,媒介發(fā)展的內在邏輯似乎正在使情況發(fā)生改變。網(wǎng)絡時代的到來,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重新認識問題的機會。
字母文字媒介通過對話空間與傳遞空間的分離,交流從雙向變成單向而極大地(但也是片面地)發(fā)展了人類文明,由于眼睛代替了耳朵,使人的聽覺和視覺分離,人的整體知覺場遭到破壞。代價最終需要得到補償或某種形式的回歸。在電子媒介時代,這種回歸越來越成為現(xiàn)實。電子媒介的同步化性質使人類結成了一個緊密的小社區(qū)。信息傳播瞬息萬里,空間與時間距離差異已不復存在。人從“被分裂切割的、殘缺不齊”的非部落的人,變成了在“更高層次”重新部落化的人。麥克盧漢據(jù)此形成了“地球村”的概念?!按濉边@個詞很形象地指出了電子時代人們交往的特點。而這種最典型的“村”的形態(tài),存在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里。費孝通在其著名的《鄉(xiāng)土中國》一書里,以生動的筆觸描繪出了這種溫情脈脈的交往形態(tài)。其中特別提到,在這種農村社會里,交往是不需要文字的。
麥克盧漢在他所處的那個時代已經看到,憑借電子革命,“聲覺空間”正在戰(zhàn)勝由文字傳播和視覺傳播形成的“視覺空間”,一個新的世界正在從“前文字時代”中再現(xiàn)出來。由于麥克盧漢所處的時代,網(wǎng)絡還沒有出現(xiàn),因此,在他的觀念中,字母表之后走向我們的聲覺世界,其形態(tài)多半是“像電視的形態(tài)”。電視的世界還不是完整的“聲覺世界”。麥克盧漢的學生保羅·萊文森依據(jù)互聯(lián)網(wǎng)的現(xiàn)實對麥克盧漢的“聲覺空間”進行了修正:“我們主張,他所謂的聲覺空間如今主要見諸于賽博空間那種‘在線’的、字母表似的環(huán)境中”。換言之,在萊文森看來,電視不是典型的“聲覺空間”,賽博空間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聲覺空間。
“電子世界”也好,“賽博空間”也罷,麥克盧漢的基本思路是,“聲覺空間”和“視覺空間”形成一個否定之否定的循環(huán)。拼音文字出現(xiàn)之前世界是“聲覺空間”,拼音文字出現(xiàn)之后,“聲覺空間”弱化,“視覺空間”強化;電視出現(xiàn)之后,“視覺空間”弱化,“聲覺空間”強化,聲覺世界重新走向我們。按照這一思路,在萊文森所言的“賽博空間”時代,“聲覺空間”全面回歸。
這使我們想到,在“賽博空間”,以上所談到的漢字的不表音和象形的特點或許具有了某種特殊的價值和意義。至少從以下兩個方面,我們看出了某種端倪,使得我們對漢語文化的前景充滿信心:一是中國人在長期的“聲覺空間”里所展示和積累起來的豐富的表達方式、浩如煙海的語料以及其中蘊含的高超的智慧,在“賽博空間”里具有了展示和發(fā)揮的條件;二是漢語文化圈由于長期使用漢字而形成的具象的思維方式——“象思維”,在影像時代也具有某種難以取代的優(yōu)勢。
首先,在網(wǎng)絡時代,我們看到了中國傳統(tǒng)的口語文化得到了極大的復興,就像是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中所描繪的鄉(xiāng)土社會被搬到了網(wǎng)絡,越來越多的人們利用語音來交流,形成了各種各樣的“部落”(群)。這些動態(tài)的口語表達中蘊含著豐富的民族文化信息,包括思維方式、生活智慧、地域習性、社會心理、審美情趣、價值觀念等,這是一個巨大的寶庫,如今有了保存和展開研究的條件。這或許再一次證明,漢人的祖先之所以選擇漢語言這種表達形式,是與他們最深層的精神追求和旨趣相關的:“漢語文化于初始之時表現(xiàn)出的聽覺迷戀,在本質上屬于對生命根基的堅守,是始終為歸屬感所牽掛的心靈回眸。它對于‘原本’的執(zhí)著可讓世人曉悟,最初的便是永恒的,天賦才最為可靠。所以,堅持總是針對被給予的底限的堅持,它遠遠比擴張與征服更加重要。”
“聽覺轉向”近來已成為國內外學界文化研究的熱點,2015年12月,“聽覺與文化”學術研討會在江西南昌召開,這是國內首次就“聽覺與文化”論題展開研討。2017年11月,2017聽覺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在天津舉行,來自中國、美國、法國、日本等國家和地區(qū)的幾十名專家學者與會參加了研討。
其次,漢語文化的“象思維”更加契合全媒體“讀圖”時代。當下流行的“視覺思維”的概念本身還是建立在字母表思維的基礎上,因為字母雖然是一種視覺對象,但它所代表的其實是一種“視覺抽象”,這與“象思維”的內在特質是不同的。字母是一種“符號”而不是“圖像”。沃爾特·翁從“技術化”(也即媒介化)的角度來論述口語文化和書面文化的區(qū)別,他說“視覺是解剖性的感知,和它相比,聲覺是一體化的感知。典型的視覺理想是清晰和分明,是解剖……與此相對,聽覺的理想是和諧,是聚合。”在這里,沃爾特·翁把視覺當作一種“解剖性的感知”,這就是一種從拼音文化視角來觀察所得出的結論。國內青年學者劉濤教授近年來專注于“視覺修辭”的研究,其研究的理路,也是對視覺符號做一種“解剖性的”分析,類似于西方繪畫對光與影的講究。然而,漢字所代表的“象思維”是不能簡單歸結為以上學者所談到的“視覺”的。王樹人指出:“正是漢語語言文字的特性,規(guī)定著中國傳統(tǒng)思維成為富于詩意的悟性的‘象思維’。悟性的‘象思維’是比西方理性的概念思維更為本原性的思維,它的動態(tài)整體性和詩意的靈動性是開啟一切原發(fā)創(chuàng)生性之源?!痹谛旅襟w所開創(chuàng)的“讀圖時代”,真正與之相契合的思維范式其實是漢字所體現(xiàn)的“象思維”。
“象思維”原創(chuàng)性的一個證明,可以從新科技的代表性人物、蘋果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喬布斯身上看到。喬布斯經常提起他之所以能設計出漂亮的蘋果產品,來源于他早年不經意間學習的書法課,因此能夠設計出美觀、工整、有韻味的字體,成為早期蘋果產品的主要賣點。喬布斯年輕時還專門到印度學習佛教,經常打坐參禪并相信東方智慧曾帶給他無窮靈感。而他招收的員工,不僅只懂電腦科技,同時大都需要具有藝術天賦。如果喬布斯可以把字母書法引入現(xiàn)代科技,我們知道,書法藝術真正登峰造極的發(fā)展是在中國??梢韵胍?如果博大精深的中國書法藝術運用在電腦技術中,將呈現(xiàn)出一種如何激動人心的畫面!
馬克思在談到落后國家可以不經過資本主義制度而直接進入社會主義的問題時,曾以俄國農村公社為例指出,資本主義現(xiàn)代化大生產的發(fā)展為俄國農村公社提供了集體勞動的一切條件,使它有可能不通過資本主義制度的卡夫丁峽谷而占有資本主義制度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積極的成果,使自己成為現(xiàn)代社會所趨向的那種經濟制度的直接的出發(fā)點,“不必自殺就可以獲得新的生命”。
可以參照的是,網(wǎng)絡和新媒體是西方字母文明自我修復的產物,它同時也給了東方漢字文明跨越發(fā)展的機會。當今世界,由于數(shù)字網(wǎng)絡的發(fā)展,人們所處的媒介環(huán)境已經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如果說,漢字曾經一度阻礙了中華文明的進步,以至于近代以來不斷有“廢除漢字”的呼吁;那么在新的時代條件下,漢字能否“不必自殺就可以獲得新的生命”?
事實上,“大量研究表明,漢語加工有不同于拼音語言加工的腦機制。在加工漢語時,激活的腦區(qū)和在加工拼音語言時激活的腦區(qū)不同,母語為漢語的人和母語為拼音語言的人在腦的形態(tài)結構上也存在顯著差異。”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漢字和拼音文字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字,不存在誰取代誰的問題。我們在這里探討的,是漢語本身在當代世界的生存活力和潛力問題。這當然首先來源于中國經濟增長等硬實力,但是從媒介技術(漢字和拼音文字都是一種媒介技術)特性本身進行的分析和論證仍然是必要的。麥克盧漢以上所謂“聲覺空間”和“視覺空間”的論述,連同他的其他觀點,雖一度被批評為“技術決定論”,但是借助其所提供的分析視角,重新審視漢語言的當代際遇,卻不乏啟迪。文化自信需要建立在堅實的基礎上,而對漢語文化特質的分析,特別是網(wǎng)絡新媒體條件下漢語文化的發(fā)展和走向的分析,是新時期建立文化自信的重要議題,需要做扎實的研究和論證工作。
注釋:
① 程曼麗:《對外傳播需要新視野》,《新聞與寫作》,2010年第3期。
② [德]威廉·馮·洪堡特:《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fā)展的影響》,姚小平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63-64、65頁。
③ [美]保羅·萊文森:《數(shù)字麥克盧漢》,何道寬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65頁。
④ [加]哈羅德·伊尼斯:《傳播的偏向》,何道寬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05頁。
⑤ McLuhan,M.Thehotandcoolinterview.In S.Ostrow(ed.),Essays by Marshall McLuhan.Corte Madera,CA:Ginko Press.p.48.
⑦ 李澤厚:《論中華文化的源頭符號》,《原道》,2006年第1期。
⑧⑨ [瑞士]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47-48、51頁。
⑩ 酈全民:《論漢宇的表征效應》,《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2期。